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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 · 08

所屬書籍: 大江東去

雷東寶雖然說了「明天」帶韋春紅參拜宋家父母,但他畢竟不是真魯莽,他回頭想了後,把這「明日」復明日了,按正常程序,先帶韋春紅見他老娘。
令雷東寶想不到的是,原以為老娘那兒的程序最容易走,只要帶人到她面前說明一下,問題便告解決。沒想到雷母的眼光如今水漲船高,當年即使一個殘疾姑娘做媳婦都好,現在卻是將兒媳定位於黃花大閨女,雷母看著韋春紅頭頂的那頂寡婦帽子滿心不快。她兒子,省長嘴邊都掛著的小雷家堂堂書記,怎麼能找個她認為最不可能的又老又乾的寡婦?
雷母撇開兒子的介紹,和韋春紅的一口一聲「媽」,徑直來一招黑虎掏心。她都不肯降低身份面對那個不可能成為她兒媳的女人,而是直接問兒子:「你前陣子常晚上不回來睡覺,都睡她那兒嗎?」
雷東寶答應:「對,都生米煮成熟飯了。」他對老娘這種陌生的態度很是驚訝。
雷母不屑地道:「自打二十六年前你爹上山,你老娘一門心思守寡,兩眼看都不看其他男人一眼,神仙來也沒用,一心把你養得這麼出息。現在思想解放了,寡婦再嫁沒什麼,我作為幹部家屬也不能反對,但誰同意寡婦半夜肉緊,招一個野漢子過夜?你們一對野鴛鴦有臉走到大白日底下沒皮沒臉,我沒法,我寡婦門前清靜一輩子,我不招沒皮沒臉的進門。都給我滾出去,我死也不答應你們結婚。」
韋春紅饒是伶牙俐齒,此時也知道不是辯白的時候,更不能奮起駁斥,她只拿眼睛看雷東寶。雷東寶卻是被他娘說到痛處,他雖然答應與韋春紅結婚,可心裡持著的還是舊觀念,覺得韋春紅倒貼上來太不莊重,老娘一說就中。但他還是替韋春紅道:「這事怪我,跟她沒關係。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想要什麼,別人攔都攔不住。春紅已經是我的人,我們結婚天經地義。媽你什麼都別管,你等著年後抱孫子。」
韋春紅聽雷東寶一口包攬所有責任,心下感激,她找的人硬是有擔當,但她聽雷母又道:「以前運萍擺出去,人人見了都說好,說是我們雷家上輩子修來的福氣。這個?給運萍拎鞋都不配。東寶,我辛辛苦苦拉扯大你,沒別的要求,這種不守婦道的寡婦我不要,我還得替你山上的爹做這個主。你要敢背著我結婚,我跳河死給你看。」
可雷母到底有些怕兒子,說完就撣撣褲子,挺直肩背走了。扔下兒子雷東寶莫名其妙地看著老娘的背影,奇道:「什麼時候一口一句大道理了?」
韋春紅這才小心地開口:「這事兒不能心急,總得讓你媽理解我們,同意我們的事兒才好。要不你再跟她解釋解釋,或者找個她要好的老姐妹開導開導她?」
雷東寶想了想,道:「我媽好像只認士根哥老娘的話,說是級別相當。我送你回去,如果不行,我自己村裡蓋了章跟你辦登記,以後你反正也不肯關店門,你倆見不著面。今天我媽那些話,你別記心上。」
韋春紅要的就是雷東寶的答應,雖然有雷母那兒的缺憾,但如雷東寶所言,以後反正也不住一起,真辦了登記,國家都認了,雷母哪裡還有話說。什麼跳河不跳河的,叫狗不咬,才不擔心雷母真跳。而對於雷母的貶損,她雖然生氣,可也能忍,她又不是沒見過世面的小家碧玉。她溫柔地道:「我怎麼會把媽的氣話當真,唉,都是我不好,惹她不滿意。你千萬別與你媽急,她一個人養大你,不容易,這苦頭我吃過,要不是當年日子苦得過不下去,我也不會拋頭露面開飯館了。你得體諒你媽。走吧,你送送我到村口搭車,你忙你的。我晚上做幾個好菜,你來……」
雷東寶照做,真是把韋春紅送到村口。韋春紅上了去縣裡的車,心裡卻是有絲遺憾,遺憾雷東寶的不解風情,去縣裡沒多少路,他還真的不送。
雷東寶本來就沒什麼風情,但他辦事卻是利落,送走韋春紅,回頭找到士根家,正是中午,士根娘看到他來就避走了。士根一臉為難地看著東寶,先知先覺地道:「你別試圖找我老娘去勸你老娘,你老娘已經來過了。」
「操,你還真信她。」雷東寶雖然這麼說,心裡卻是忐忑。他感到老娘真會死給他看,他老娘當年如果不是有那種不要命的作風,她那麼沒用的人還不一早給人欺負了去。
士根道:「你還真別不信,你老娘這陣子該到紅偉家了,看起來她是當真的。」
雷東寶差點無語,鬱悶地問雷士根:「你真不給我結婚介紹信?」
士根無奈地道:「你別為難我。再說,你老娘到底是你老娘,她的話你該聽上幾分。」
雷東寶盯住士根道:「說到底你也想橫插一杠子,插手我的家事,反對春紅進門?」
士根忙道:「這是你的家事,我外人怎麼插手。但東寶,我看你還是回家擺平你老娘,別讓你老娘到處訴苦,搞得盡人皆知。那多影響你的威信。」
雷東寶又是多方努力,無法從士根手裡取得印章,無奈撤離。他認定士根也反對韋春紅,可士根這個鬼硬是不承認,他也沒法無中生有斥責士根,只好另想辦法。
韋春紅原以為跟雷東寶的婚事,最難的是雷東寶的態度,而其他問題對於那麼能幹的雷東寶而言,應是小菜一碟。沒想到,她去小雷家之後等了一個月,還沒等到雷東寶處理完他老娘的態度。她正面側面打探了才知,雷東寶在他娘那兒碰了硬釘子,還在村長雷士根那兒碰了個軟釘子。沒想到雷東寶這樣一個堂堂男子漢遇到個人問題也有施展不開的時候。
韋春紅竟是有勁沒處使,生生鬱悶岀兩顆久違的青春痘來。
雷東寶最先還吵鬧幾天,但他本來對婚事也沒太大熱情,有可無可,後來被正明那兒的事情一趕,一頭撲到工作上後,不僅去韋春紅那兒的時間少了,結婚登記也沒精力多考慮,事情就給耽擱了下來。
但雷老虎想和小阿慶嫂結婚受阻的事卻也傳開了,兩人雖然暫時沒法結婚,可大家都把兩人看作一對,以為結婚是遲早的事,雖然都非議韋春紅不配,但對雷東寶出入韋春紅的店子,則是以為理所當然了。
事情,竟然就這麼不咸不淡地掛了起來,雷東寶倒也罷了,唯有韋春紅著急。可急也沒用,她這回遇到的是個橫的,小事情上面她的三寸不爛之舌還有發揮的份兒,遇到雷東寶不喜歡的,她偷窺到雷東寶的一張黑臉就不敢施計逼迫了。到底是她更稀罕著雷東寶一些,她最怕雷東寶被她煩了,索性絕了蹤影,就跟上回一樣。
而雷東寶最近需要煩的事情著實太多。原先通過楊巡牽線搭橋找到的一位高級工程師忽然來電話說不敢來了。雖然正明信誓旦旦說這一變故不會太影響設備安裝調試,因為出售電解銅設備的電工機械廠答應幫助安裝調試指導生產,直到正式投產。但雷東寶看著正明年輕得滿是青春痘的臉,很是不放心,那麼貴的設備,憑現有的幾條泥腿子,行嗎?
雷東寶還是拎起行李包,趕去高工家上門展示誠意。高工沒想到這麼個省勞模和市人大代表領導會親自上門,很是唏噓。但高工還是沒答應去小雷家,他說他害怕最近政策風頭有變,最近報紙上有關改革的言論幾乎消失,他這麼個一家之主,家庭主要經濟來源,這種時候不敢冒險脫離鐵飯碗,追求不可知的未來。任是雷東寶解釋小雷家那些企業都是鄉鎮編製,屬於集體企業,而非個體,高工依然面有難色。對此,雷東寶雖然不願看到,但也能理解。他身邊就有一個活生生的現成例子,宋運輝還不是一樣,大好人才,大好魄力,即使被國營企業老舊體制束縛得幾乎吐血,依然不肯「棄暗投明」,任憑他雷東寶年年虛位以待,也不肯答應。雷東寶悻悻地表示了理解,誠懇要求高工再考慮考慮,看風向轉變時立刻投身小雷家。高工答應是答應了,但兩人分手時誰心中都沒底,不知道以後會不會真有合作機會。
雷東寶只得找楊巡,讓楊巡繼續幫忙找業內人士。楊巡當然答應幫忙,無奈楊巡也不是孫悟空變的,他最近忙得無法分身,三天兩頭南北兩地跑。自從聽了宋運輝的鼓動,他去宋運輝所在的沿海城市看了,不僅看到當地隱藏著的發展熱力,也看到宋運輝在本地勢力的發育。
他太知道這兩者的重要性。前者自不必說,後者,他從自己在東北經營的一波三折經歷中體味岀,上面有人,那是一件多麼要緊的事。老李那種只能介紹他認識基層工作人員的關係,已經讓他受惠良多,那麼宋運輝這個開著車子直進直岀市委市府的人,該是怎樣的助力。第一次跟著宋運輝考察一遍投資環境之後,他便收拾了所有材料,趕緊著於幾天後就第二次南下,租房後去當地工商註冊了一個實體,依然用小雷家村的牌子。
宋運輝塞了一個人給他。楊巡看出尋建祥雖然為人義氣,是個可以幫助看家護院的好人手,可公司初期需要低三下四地辦理各種關係,尋建祥此人顯然不是個能伸能縮的好手。但是既然是宋運輝塞給他的人,他不能不用,他也狡猾地試著壓一些跑政府機關的工作給尋建祥,自己借口北上有事走了。果然,宋運輝再忙,也會伸手相援,有時親自駕車帶尋建祥上門辦理啰唆事宜。而且沒想到的是,看似耿直的尋建祥,卻很了解官僚的心理,雖然不肯低三下四,卻也能想到其他措施化解難題,楊巡這才感覺這筆買賣不賴。
而楊巡的試探測出宋運輝的底線,他看出這個尋建祥對於宋運輝的重要性。他不清楚兩人究竟是什麼密切關係,但他明確得出兩個結論:首先他不能得罪尋建祥,而且得分出口中之肉給尋建祥一份;其次,抓住尋建祥就是抓住宋運輝,那比他想盡辦法籠絡宋運輝更加有效。楊巡有本事把尋建祥敷衍得很好,尋建祥很快就承認楊巡的滑頭而實用的本事,而且也覺得楊巡的滑頭很合他胃口,願意受楊巡差遣。
尋建祥其實不捨得離開他一手開創的瓷磚店,他是被宋運輝拿舊時關係做幌子軟磨硬泡,話說到如果不來就是存心不想要他宋運輝這個朋友的份上,尋建祥才不得不答應。這個朋友,他珍惜得緊。宋運輝說楊巡的企業是他姐夫做後盾,楊巡又是多年朋友,要他多多協助楊巡,就算是幫助他宋運輝,尋建祥信了,雖然以後很快看出似乎不是那麼回事,但那時他那些原本聚在瓷磚店喝酒發牢騷的朋友一個個又因聚眾鬧事被捉了進去坐牢,包括熊耳朵,他這才猜出宋運輝的用心。他問宋運輝幹嗎不明說,宋運輝說能明說嗎,有些人講起義氣來連才剛積累起來的身家都可以不要,道理講得明白嗎?只能以毒攻毒,搬出更深的交情。尋建祥聽了只會嘿嘿地笑,拿筷子頭指著宋運輝,給予一個字的評價,「奸」。好友面前,宋運輝一口承認,若有所思地說,他現在發現自己還真比較「奸」。
尋建祥的到來,不僅解決宋運輝心中長久以來對好友的擔憂,也給宋運輝帶來莫大的心理支持。尋建祥認親不認理的性格,雖然進去過一次,有所收斂,可本性難移,遇到好朋友還是水裡水裡去,火里火里去。宋運輝到了尋建祥那兒,就跟到了港灣,安全停靠。宋運輝心中最清楚他如今走鋼絲之險,雖然工作場合他給人一言九鼎的穩重和沉著,可心裡到底是緊張,到底是沒有把握。這一切,他現在可以跟尋建祥說。
尋建祥在金州時雖然弔兒郎當,可他不笨,再說一直處於最底層,往上看到的都是屁股,對於大工廠那一套他門兒清。這與程開顏不同,程開顏一直是既得利益者,對於大工廠官僚體系的複雜無法有深刻體認。宋運輝說的,尋建祥全清楚,本來這就已經足夠,更好的是,他還能從自己角度給宋運輝提供意見建議。宋運輝悶了,就到城裡找尋建祥胡說八道一通,第二天就恢復正常。尋建祥雖然清楚官僚體系,可真為了辦事對機關工作人員低三下四了,就滿心窩火,需要找宋運輝撒氣。可往往他還沒喝舒服,酒氣就已經把宋運輝熏昏了,看著一貫沒有酒量的宋運輝,尋建祥就會心軟,嘿,當年那個倔強又沉默的小子,雖然混得人模人樣,可這麼多年不知吃了多少悶虧沒處說出,這種人,真會憋岀癌來。
尋建祥下決心負責疏導,他的疏導辦法很科學,他經過多次試驗,已經測出宋運輝多少酒精下去會放開了罵人。他就專門控制那個量,反正他的酒量在宋運輝面前那真是綽綽有餘。宋運輝其實也知道自己喝酒下去會開閘,但是他信尋建祥,他平日看見老酒關閘很緊,但到了尋建祥面前就不拘束。兩人雖然不常見面,但見面就關起門來喝酒吃肉,惡性惡狀一如土匪。
等終於千辛萬苦將註冊手續完備,楊巡的計劃才正式進入實施階段。他想辦一個日用品批發市場,他覺得電器電料的生意範圍太狹窄,做不大,而吃喝用度的日用品和食品的批發才是永遠的大市場。但他心中也沒底,仗著尋建祥的面子揪住大忙人兼高人宋運輝談了自己的想法,宋運輝讓他調查一下本市類似產品的交易額是多少,確定了市場規模再定。他聽了兩眼一黑,不清楚從何著手才能完成宋運輝嘴裡所說的高深調查。
既在正規大工廠待過,又自己開過小店的尋建祥算是旁觀者清,明白宋楊兩個人是雞同鴨講上了。他插嘴道:「這問題不用調查,本市上百萬常住人口,那得多少小店才能滿足。我們只要打出批發價牌子,那些娘們兒就是蹲天邊的也會飛過來。只要小楊有辦法做到全部賣的東西都是批發價。」
宋運輝聽了覺得有道理,笑道:「這辦法可行。你看前兩年只要稍微風傳漲價,即使只漲一點點,大伙兒都能大車小車往家裡搬吃的用的。關鍵是全場批發價這一點,小楊能做到嗎?」
「那不是大問題,門道我清楚,我們電器市場也是這麼在做。但只能做到對批發進貨的大戶全場批發價,對只買一斤醬油一斤鹽的生意,沒辦法。」楊巡這才恢復過來,侃侃而談,「我的意思就是做這麼個市場,剛才可能我口才差,沒說清楚……」
「你口才差,還是我理解錯誤?」宋運輝莞爾。
楊巡嘻嘻地笑,道:「上回宋廠長通過商業局幫我找的那塊地方,我沒良心,覺得地段受局限,以後想擴比較困難。這是我北方那個電器市場現在面臨的最大難題,地方就那麼大,我就是再有本事也變不出更多店鋪來,只能眼睜睜看著賺錢機會溜走。我打算找個地盤大一點,位置可以郊區一點,但只要交通方便的地方就行。那種地方價錢還便宜。」
宋運輝看著楊巡,一針見血:「咳,大地塊……你有那麼多資金?」
楊巡肅然道:「需要宋廠長幫忙,能不能買地塊的錢分期付款?」
「你手頭多少錢?給我確切數字。」
楊巡不假思索,就給了一個翻了幾倍的數字:「一百五十萬。」
宋運輝一驚,心說好小子,看上去也就一普通人,竟然手頭掖著一百五十萬,但他粗粗算了下,搖頭道:「只夠上面建築的開發。」
「市場建築的開發也是分步走,就跟我那個電器市場一樣,賣了開發出來的店鋪再造新的。」
宋運輝沉吟:「也行,滾動開發。尋建祥,你也把你的那些錢投進去,佔一部分股份,夠百分之十嗎?」
尋建祥還沒明白,楊巡已經門兒清,立馬搶著道:「夠百分之十。大尋能拿出多少就多少,我們到時立個協議,就照百分之十的比例算。」
宋運輝也不等尋建祥表態,就道:「就這麼定。我有個意向地段,在我們廠準備開發的職工宿舍區附近,明天我先聯絡下,小楊這幾天做些跟我登門拜訪的準備。」
楊巡一聽這個地段的方位,便已經清楚這事兒幾乎可以說成了大半,因為這地段宋運輝能發揮極大作用。雖然尋建祥佔百分之十的決定有些割他的肉,但是值。
尋建祥最後閉口不言,只是看著宋運輝若有所思。等宋運輝告別,他單獨送出去,才問:「這樣會不會不太好?」
宋運輝道:「小楊那兒的工資不可能高,他也不便在單位里分配不勻,意外多給你工資。你以後成家立業的費用得從那個百分之十裡面掏了。我看好小楊,這個百分之十,水分很少,以後都是鋪面房子之類的乾貨。沒什麼不好,小楊要是覺得不合理,他會反對。」
尋建祥看著宋運輝,忽然感覺有些陌生。雖然心裡很清楚,宋運輝那是全心全意幫他的忙。他回頭想了一夜,回家挖出所有細軟,把能變賣的都賣了,又問朋友借了一些,將力所能及找到的錢交到楊巡手上。
楊巡倒是吃驚,他本來是沒打算收到尋建祥一分錢的,這下對尋建祥有了不一樣的認識,把尋建祥從宋運輝的身影下獨立了出來。宋運輝知道後沒意外,這就是尋建祥的性格。
但尋建祥再努力,他的錢對於楊巡的事業而言,依然是杯水車薪。楊巡的錢哪有一百五十萬,那是他為了要宋運輝幫忙,毫不猶豫成倍擴大的數字。隨著宋運輝果真依言幫他找到地塊,他在宋運輝牽線搭橋之下與供地方達成分期付款協議,對錢的需求就日漸緊迫起來。
楊巡先是忍痛賣了他寶貝疙瘩似的電器市場,因他更看好現在的日用百貨批發市場的前景,他毅然壯士斷腕。又問朋友四處借錢,根據現有銀行利率,他給翻倍的利率,他媽也幫著四處借錢。
楊母這一輩子為人聲譽極好,為人做事原則性強,無可挑剔。因此人們看著楊母的面子,都願意借錢給楊母。楊母也是辦事認真,一筆一筆記錄得分毫不差,借條上面還清楚寫下,還款時利息共計多少。楊巡本來不要老娘插手,怕她累著,但楊母不依,她既然知道了大兒子需要什麼,而她又好不容易在這事上能幫得上忙,她非幫不可。她雖然擔憂著大兒子拿那麼多錢過去,以後會不會還不出來,甚至摔去年那樣的大跟斗,可她在人前卻是以最肯定的語氣給借錢給她的人打氣。當地已經有不少人出門做生意,手頭有些錢的人竟有不少,這家幾百,那家幾千,積沙成丘,楊母一次次讓楊巡迴來拿錢。
這個時候,已經懂事的楊速考進高中中專,稍微懂事的楊連考上重點大學,都遠遠地住宿舍深造去了,只有最不懂事的楊邐陪著她。對於最小的女兒,楊母一直是寵著養,不讓女兒知道人間疾苦,她認為女孩子一輩子有的是機會吃苦頭,在娘家時,能多給女兒多少好日子就給多少,即使以前經濟困窘,需要兩個兒子出門賣饅頭時也不苛求女兒。因此,楊母即便是心中很有壓力,尤其是看著借款越來越多,壓力越來越大,她還是一個字都不會與楊邐說。自己極端省吃儉用,將地里的產出也挑去街市上賣,楊邐周日回家的時候她卻跟什麼都沒發生似的,依然飯桌上有葷有素。
楊母以自身信譽幫楊巡借來的錢,給予楊巡極大的幫助,令他可以從最棘手的資金問題中脫身出來,楊巡當然知道身後那些超過銀行利率一倍的借款利率壓力,他既然已經放棄北方的電器市場,就在新項目上全力以赴,爭取早完工一天是一天。
宋運輝有時進城辦事拐過去看一眼,常看到楊巡和尋建祥兩人自己挽起袖子當小工,拌水泥,挑沙灰,又不忘吆喝幾聲督促施工進度。宋運輝看著心中感慨,這等精神,如果拿到他現在主持的東海項目工地上,那就創火箭速度了。而他東海項目的速度其實已經受到上級部門關注,引為典範。可還是比不上楊巡工地的精神。
楊巡一點兒不會忘記抓住宋運輝這面大旗搖啊搖,需要用什麼建築材料,只要能搭上東海項目這條大船,他就奮力攀上,能省一點是一點,有時都不用宋運輝勉為其難地出面協調,他自己就有辦法搖著大旗把方方面面唬的唬了,揉的揉了,拿到旁人難以想像的最低價。
這一點,尋建祥簡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跟著楊巡做,雖然累,可有奔頭,日日項目都有前進,天天都能看到自己進步,尋建祥很是快活,他心甘情願地苦幹。他是工地上最好的督工,比圓滑的楊巡更好用。他黝黑健壯的身子往工地一豎,幾年坐牢練出來的狠話一砸,多年打架造就的身子骨一亮,誰都怕他。工地這塊男人的領地有時候需要最原始的本錢,尋建祥就是最好的典型。
楊巡也慢慢開始著實敬重真心一起跟他實幹的尋建祥,引之為心腹。他細細揣摩了一遍尋建祥的性格和經歷,估摸岀宋運輝對尋建祥這麼真心是什麼原因,更認可尋建祥這個人。
對於開一家市場,雖然是迥然有異於電器市場的日用百貨批發市場,可楊巡認為,套路還是一樣的。等市場兩層樓框架的建築物豎起來後,他便放心地把建築現場交給已經被他摸透心思的尋建祥,自己跑各大機關,辦理各種手續。都是在東北已經領教過的,有些甚至是被惡意對待教訓過的,這回重新開始,他自然是將事情預先做到完美。有宋運輝幫他在機關開道,他辦事比在東北順利許多。他擁有了很多與領導的合照,偶爾拿出來亮亮,可以事半功倍。
尋建祥最擔心的是鋪位賣給誰的問題。他私下裡找幾家辦得興旺的個人小店打探,解釋說有這麼這麼一家市場,問小店願不願意進場擺攤兒去。小店老闆大多數會說,本店生意好,靠的是獨一無二的地段,何必搬去市場跟別人一起搶生意。尋建祥想著有理,換作是瓷磚市場,他去年開瓷磚店的時候也不肯進場,而那些國營批發店本就是坐北朝南的,更不會進場,到時候市場靠喝什麼維持,西北風嗎?人若少的話,還真不缺西北風,尋建祥很是擔憂。
宋運輝為了尋建祥,一直關心著市場的運作,有空就打電話來問。但今天他打來電話,並不是問進度,而是問尋建祥一個私人問題:「大尋,你知道女人家文眉文眼線算什麼東西?」
尋建祥不防宋運輝問起這個,想了想,道:「有啊,今年聽說還挺流行的,搞得女人一個個眼眶墨黑。」
宋運輝在電話那頭一拍腦袋,「嗚」了一聲:「就那種,就那種?天哪……」
尋建祥奇道:「怎麼了?不會是你孩子媽也文了?呵呵,呵呵。」
「天哪,金州那幫女人怎麼越來越低級趣味。」宋運輝差點咽氣,程開顏剛才電話里興高采烈地向他彙報,說文了眼線眉毛,春節給他驚喜,還說跟幼兒園阿姨們一起去文的,還下好多價。宋運輝想到曾經見過的那種熊貓不像熊貓、野貓不像野貓的眼睛,無語。
尋建祥想著好笑,道:「金州那幫娘們兒都是閑著沒事幹的……」
宋運輝看著手中深綠色的中華鉛筆,猶如看到程開顏臉上兩條碧藍的卧蠶眉和熊貓眼,無奈搖頭,將鉛筆扔了,他都有些擔心程開顏一高興把他女兒的臉也文了。
尋建祥想到那麼冷靜的宋運輝能被妻子搞得唉聲嘆氣,有點想笑,又不明白宋運輝幹嗎把文眉這種事看得這麼嚴重,大家都在文,又沒什麼,文了還是女人。他把辦公桌拖開,拉出兩片泡沫塑料鋪在地上,又抱出褥子棉被。這種白天當老闆晚上睡地板的日子雖清苦,但他挺喜歡。沒想到才鋪好床,楊巡跌跌撞撞回來了。楊巡進來就抓起桌上的涼開水喝下幾大口,有些含糊不清地道:「工商……工商今天答應我們,進來擺攤兒的都能用市場攤位統一註冊。稅務那兒也有眉目,開發票都通過我們市場財務室一道口子。日落西山紅霞飛,戰士打靶把營歸,把營歸……」
「啊,這麼快就批下來了?想不到,還以為會照著程序拖到春節前。那我們下一步就開始賣攤位?」
「租……當然租,否則錢都沒了,每天給包工頭追著要錢。」楊巡一邊說著,一邊覥著臉想搶佔尋建祥剛鋪好的被窩,被尋建祥一把拎走。但即使再醉,楊巡嘴裡一個「租」和一個「賣」字絕對不會搞錯。
尋建祥看著楊巡胡亂鋪床,伸手幫忙,一邊問:「怎麼租?我這幾天問了幾家小店,他們都不願進市場。」
楊巡嘀咕:「怎麼租?這麼租,小店當然不肯來,你得挖出小店後面供貨的。我明天趁熱打鐵去工商局把手續拿出來,後天開始租鋪子,你看著,保證一天租三個鋪。」
「什麼辦法,說說,我一起做,一天租它六個鋪。」
「不說,哼,賣關子,哼……」楊巡哼哼唧唧地翻個身睡了,鞋子都沒脫,還是尋建祥看不過眼幫他脫了。
尋建祥想到宋運輝總說楊巡很有一套,看來楊巡還真是有一套,這麼快,不到元旦就把工商稅務這兩個最要緊的解決了,看來租鋪子應該也不是問題,都不知他怎麼解決的。
不想半夜冷空氣到,兩個男人都不肯半夜起來關窗,凍壞了一個楊巡。楊巡起床鼻涕眼淚齊流,眼睛紅得像小兔子,尋建祥建議他休息一天,明天再去工商。楊巡頂著一頭亂髮,身段柔軟地發了陣子呆,卻搖搖晃晃起來,吸著鼻子道:「不行,明天他們就該不認識我了。」
尋建祥看著楊巡連眼睛都睜不開的樣子,只得道:「我載你去。」
楊巡沒吃兩人經過一個小攤買下的大餅油條,只喝一碗豆腐腦就走。一路蔫頭耷腦,到工商局門口,聽尋建祥一說到了,他就跟吃了一顆仙丸,立刻感到自己有很重要的事要做,絕不能縱容自己屈服於小病小痛,便貌似輕快地跳下來,還衝尋建祥回頭一笑,但沒走幾步,就一個趔趄,差點被不到十厘米高的台階絆倒。尋建祥看著寒磣,上去一把拽住,可楊巡卻直著眼睛堅決地道:「今天一定要辦,非辦不可。」
「你這樣子,別做錯事才好,腦子還能使嗎?」
「我現在全身就只剩腦袋好使了。哎,別夾著我,多丟份兒……」但還沒說完,楊巡就眼尖看到一張熟臉,忙扯起沙啞嗓子招呼,「郭處,你看你昨天的火力,我今早差點起不來。」
郭處狀態不大好,看上去一夜宿醉未消,但看見狀態更悲慘的楊巡,就笑了:「怎麼,損兵折將了?這麼經不起打擊,昨天誰叫囂千杯不醉的?」
「看折誰手裡啦,折郭處手裡,我服。東北那麼多年都沒這樣醉過。郭處,到你辦公室討口熱水喝。」楊巡也不硬撐了,就算醉態唄,有人愛看。但還是脫離了尋建祥的夾持,搖搖晃晃賠著笑臉跟郭處去辦公室。尋建祥在後面一聲不吭跟著,沒想到楊巡順水推舟認作喝醉,長人郭處志氣,看那郭處一臉開心得意,果然還真是全身只有腦子一處好使的。
郭處與楊巡聊得高興,就一個電話叫手下進來,拿走楊巡手裡的資料,幫辦去了。看得經常辦事遇橫眉冷對的尋建祥驚愕不已。沒多會兒,事情就辦完了,快得就跟不是事兒似的。郭處拿來批件,要楊巡等等,親自送上去給局長簽字,一會兒回來就又笑話楊巡,說局長要親眼看看楊巡的殘花敗柳狀。楊巡無奈,實在不想走那幾步,尤其是還得上樓梯,但依然弱如楊柳地起來了,笑道:「不給看才是最狠的,說明都見不得人了。呵呵。」
尋建祥扶持楊巡上去,自然又是一番嘲笑。等出來到空地上,楊巡這才嘆聲氣,低低說聲「好了,去醫院」。這件事辦完,那是解決一個定性的原則性大問題,以後進場的都不再算是農貿市場式的小商販,而成正式商戶。這對於有些做著零星生意,卻拿不出執照做批發,只敢地下批發的人來說,真是莫大誘惑。楊巡自己最清楚,做小生意的最嚮往的是手頭能開岀發票,做大生意。而那發票本,那是只有被工商稅務嚴格批准有資格的人才能持有,尋建祥這等一直做家庭生意的人不會知道。
楊巡到醫院要求打吊針,早早壓下熱度,醫生不給,只給開肌肉注射。楊巡就聲情並茂地胡扯了一通身負緊急任務之類需要玩命的故事,感動得醫生都不好意思不開弔針給他。楊巡掛上吊針,就讓尋建祥回工地盯著,說他自己能行。尋建祥不放心,站一邊看了會兒,見果然吊針下去,楊巡臉色微微轉變,兩隻眼睛又老鼠一樣地活絡起來,這才放心離開。工地還真離不開人,雖然現在已經另外招了幾個人,可哪有楊、尋兩人的工作勁頭。
楊巡壓根兒坐不住。他現在說什麼都不能垮,有那麼多事火燒屁股地等著他做呢。等會兒出去就去稅務局,爭取把稅務局的事也趁熱打鐵落實了。他必須快馬加鞭地趕,不為別的,就為身後追著的一屁股債,光是利息,就能把他壓死,他需要租商鋪的錢還那利息。若是能像小雷家那樣借到國家銀行的錢,他就不用那麼急了,那利息低多少啊。可是人家國家銀行的門是朝著他這種個體戶開的嗎?還有他那麼認真的媽,他要是敢還款日期之前十天還沒拿出錢,他媽會急瘋。
他算過,借的錢都是一年期的,他必須趕在春節之前,把市場轟轟烈烈開了,並造成影響,才能把所有既有商鋪租出去,換來錢開始第二期上馬,第二期的工期必須快馬加鞭,才能趕在還款期限前落成開張,如果順利,就能得到租商鋪的錢,來還老家的債。如果事事如願,到明年八月,他還能手頭大有盈餘,開始三期。
他能不趕時間嗎?他身上壓的比舊時窮苦大眾身上的三座大山還重啊。
而且,他身上還壓著一家子的生活重擔。兩個弟弟一個中專一個大學之後,生活費用激增。他用腳指頭想都想得到,媽會怎樣從牙縫裡省錢維持家庭。他的計劃說什麼都不能有絲毫閃失,一家人若垮了,最先垮的估計會是媽的身體。
相比之下,他的身體算什麼。
但是楊巡也激動地盤算,如果事情最終如願,那麼他的獲利將可以保證他們一家一輩子都不幹活。到時,他去哪兒都可以翹著尾巴,包括外資三星級賓館。
想到很快就會到來的滾滾財富,楊巡開心地笑了,臉上又恢復光彩。到時候,他要在這兒市區買幢房子,把一家子都接來,也過過城裡人的生活:早上去公園鍛煉身體,晚上吃完飯逛街。
護士拔了吊針,楊巡就又小豹子一般,投入密密叢林。
晚上回到工地看看,見工程照計劃的進度推進,現在還在摸黑加班加點,他心裡滿意。幫忙推了幾次板車,被尋建祥拿掃堂腿趕走。他今天不堅持,到旁邊一家小店買了幾包煙,又回工地分上一圈,才坐在小店板凳上舒展舒展筋骨。這家小店被工地照料了不少生意,小店老闆對楊巡巴結得很,楊巡今天才終於拿下工商批文,有閑心打探究竟。他指著櫃檯上放的一包AO香皂問:「這是真貨?哪兒批發來的?」
小店老闆笑道:「怎麼會是假的?中百批發出來的能假?」
「蒙誰呢,人家電視上拚命做廣告,中百門口等著批發它的都排到明年去了,哪輪得到你?假的吧。你別賣的香煙也是假的吧。」楊巡聽電視上每天唱「AO,AO,我不是阿Q」,憑經驗推測這玩意兒俏得很,就瞎編著擠對小店老闆,不成就算是玩笑,成了就是套岀究竟。這等真真假假的把戲,對他來說容易得很。
小店老闆果然不是對手,急道:「怎麼會是假的。不瞞你說,香皂真不是中百批來的,有人憑關係從廠家拿到的貨比中百更多,還更新鮮。」
楊巡聽了哈哈大笑,笑得嗆成一團,好不容易才緩過氣,道:「差點讓你害死,香皂又不是奶糖,新鮮你個頭。哪兒批來的,給個號兒,我要給他們發福利。別心動,這筆生意不照顧你。」
小店老闆猶豫再三,磨蹭再三,終究不是楊巡的對手,翻齣兒女廢棄作業本撕下來訂的小記事本,找到供貨商地址,抄下來,撕一角給楊巡。楊巡一看地址離這兒不遠,當即起身騎上自行車趕去。他到底不敢騎摩托車,還真怕一糊塗給翻車了。
意料之中,找到一個,扯出一串。就跟他以前做電器時一樣,這些個體批發戶都是聲息相通。他跟尋建祥說的不是醉話,也不是吹牛,他心裡有數,別看百貨與電器風馬牛不相及,可都是一樣的門道。找,並不難,難的是如何把握以最合適的價格誘這些商戶入駐市場。他剛剛獲得的工商批文是最好的旗幟,這面旗幟招搖出去,多少沒名沒分的個體戶期盼招安。他當然是沉著談價,首先得把祭在這面旗幟上的供品撈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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