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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 · 06

所屬書籍: 大江東去

北京三月,依然春寒料峭,金州總廠一行十個人,一色的藏青西裝,一色的棗紅領帶,經過嚴格的外事紀律培訓之後,出現在與外商的談判桌上。議程、會場,都是中技進出口公司安排,連水書記都是第一次見到如此派頭的場面。宋運輝走進談判的高級會場,對著頭頂華美璀璨的枝形吊燈和腳底比他的床墊還厚實柔軟的羊毛地毯目瞪口呆。一直到外商進場才收回馳騁於屋子角角落落的好奇心,轉為對金髮碧眼的德國人偷偷好奇。
中技公司請來兩家公司,分別來自德國與美國,都是用英語會話。宋運輝和劉總工等技術人員都是考慮參數的吻合度,考慮技術的先進性,和價格的高低比較,而水書記與中技公司人員還得考慮到國際影響,考慮到友誼第一。宋運輝與劉總工配合得很好,在技術方面,年老的有深度,年輕的有靈活,一老一少的搭檔,贏得對方工程師的尊重。技術問題的談判上,中方几乎就只有這兩個人發言。宋運輝會話雖然不好,不過有時只要對著圖紙將兩個設備名稱說出來,然後兩手一比畫,對方便能清楚。技術方面的談判很順利愉快,都是行家,一說就通,說通了大家就記錄簽字確認。但是價格與附加設施的談判,宋運輝只能旁聽,他一直在想,友誼第一那麼重要嗎?為什麼老外不對我們友誼第一?但他人微言輕沒有發言權,在他看來,設備起碼多花了兩百多萬美元。
最後確定的是德國的設備,宋運輝稍稍有些失望,彷彿如果是美國的設備,他就可以去美國看看梁思申似的。
水書記表揚劉總工選人選得好,若不是劉總工力挽狂瀾留下小宋,哪來今天談判桌上兩人合挑大樑的局面出現。宋運輝不知道劉總工真實想法是什麼,雖然在北京這一段時間裡,他與劉總工配合默契,劉總工依然不吝教誨,他依然尊敬長輩,可他現在已經知道,他對劉總工已不復過去的崇敬。
回到金州,宋運輝便跟著劉總工他們就德方提供數據開始新設備選址勘測等工作,他這才又將眼光擴大一個層面,原來化工機械還涉及土木建築。宋運輝很快被破格提升為工程師,副科級別,此時,他的跑道線上,已看不見虞山卿。說來也怪,進出寢室樓,甚至也看不見虞山卿。不知是他工作忙碌,作息顛倒,還是因為虞山卿避開了他。是,一個年輕有為的男人,被准丈人指著鼻子鄙視,還如何見人?
沒多久,宋運輝便頂著年輕工程師的職稱,與另兩個分管設備也參加過談判的中年資深工程師一起,被派往德國設備製造工廠驗收設備。水書記希望有人在設備封裝前便實地驗收設備,保證設備完好無質量問題,以免新設備運抵中國後才發現問題,退回重來,既影響工程進度,又影響雙方友誼。臨行前,水書記切切叮囑,三個人在德國展示的是全中國人民的形象,千萬小心謹慎,不要把臉丟到國門外。
三個人穿著藏青西裝系著棗紅領帶帶著統一的黑色大皮箱又出發了。每個人的皮箱里都有幾十包榨菜,那是新出的帶亮晃晃包裝的斜橋榨菜,味道極其鮮美,開袋即食,異常方便,但價格也貴,市面上還不容易買到,是總務處的同志幫忙從市食品公司找人情挖來。其他都沒什麼私人衣服,統一的還有三個人新領的兩套土灰色工作服,一套深藍色連身工作服,一雙絕緣皮鞋。三人跟著中技公司的同志走,但中技公司的同志到法國後,送他們上飛機,讓他們自己去德國。宋運輝等三個穿著硬邦邦的西裝,被撐得像木乃伊似的輾轉來到德國,到了工廠,換上工作服的三個人恍若掙脫枷鎖。
德國人的工作態度異常嚴謹,有時刻板得像機器人,頭腦中似乎沒「靈活」兩個字,所有的操作都依據規程。宋運輝的語言過關,工作間隙,與德國人可以聊得愉快,德國人也尊重這個年輕好學又有技術的年輕人,願意費勁講英語與這個中國小夥子交流。從聊天中,宋運輝學到很多管理方面的知識。他這才知道,管理細則可以細到這種程度,比起他在金州一分廠、一車間所做的崗位責任制,猶如土八路遇見正規軍。德國一行,除了讓宋運輝英語水平提高,技術更臻成熟之外,對國外工廠的認識是他此行最大收穫,真是天外有天。
在德國的驗貨工作完畢,看著設備在貨運代理商的指揮下裝上貨船,宋運輝等一行三個才回家。三個人在德國省吃儉用,將一箱榨菜全吃完,省下一筆外匯,其他兩個工程師憑外匯換的兌換券從友誼商店扛回家用電器,宋運輝直接在德國給自己買了一隻函數計算器,又給父母買了一堆新奇好吃的東西,其他的錢,都買了新奇實用皮實的文具,回到金州一一分發。
沒多久,設備安裝便在德國工程師的指導下,轟轟烈烈地展開。宋運輝作為與德國工程師的總聯絡人,協助程開顏的父親,如今已經升為總廠副廠長的程副廠長,開始具體安裝工程。他雖然依然掛職副科級別,可作用直逼處級。在他負責的範圍內,他要求所有的工作學習德國管理經驗,完成一批,驗收一批,合格一批,所有工序都有記錄,有責任人。他把他剛學來的管理知識加入自己的理解,充分運用到管理中去。他邊學邊做,邊做邊學。
程副廠長不知怎的,很支持宋運輝,當然不是言聽計從,但總是能有選擇有指導地吸收宋運輝的意見建議,當宋運輝是自己人一般。宋運輝一直懷疑,程副廠長是不是看在女兒程開顏面上如此關心他,可又不像,他不是讓程開顏死心了嗎?宋運輝想不出合適的理由,但因此對程家頗為內疚。
由於程副廠長的支持,宋運輝工作非常投入。每天早上,他與德國工程師商議工程安排,每天晚上他親自檢查一天工程進度,他記憶極好,最小的工作安排也不會放過,檢查進度,檢查質量,督促整改,登記在案。第二天早上根據進度繼續與德國工程師商議工程安排。他不得不這麼認真,他不願金州的工人在嚴謹的德國人面前丟臉,他得把檢查做在前面,有問題趕在第二天德國工程師檢查前連夜改進,過程之中,宋運輝受益匪淺,他不僅學會技術,還學會管理,摸索出調動工人積極性的方式方法。
工地氣象日新月異,設備安裝進度超過預期。所謂的預期,是根據國內其他廠家安裝類似設備所需工期制定的計劃工期。上上下下,加班都是家常便飯,管理人員更是沒有不加班的日子。對於宋運輝這等光棍而言,加班不是什麼問題,可是對於程副廠長等有家有口的人而言,經常加班是大問題,可程副廠長帶頭,別人不敢有怨言。
程廠長有胃病,加班時候就需要家裡送菜、送飯,往往也給宋運輝帶一份。宋運輝想推推不掉,想給程廠長錢,人家不要,令他萬分苦惱,因他知道程家要的是他對程開顏的表示。
這天,他一身深藍連身衣褲從主體設備中檢查後爬出來,滿臉滿身都是灰是汗是油,兩手髒得像熊掌,工地上的人看了都是善意地取笑,宋運輝也是露出對比極其強烈的白牙一邊自嘲,一邊叮囑。經過木工場所,他抓一把木屑搓洗手上的油污,一路臟屑飛揚。這一雙手,如今前所未有地粗糙。快到指揮部的時候,看到一個有點纖細的女子拎一隻天藍色布袋走進他的辦公室,也是穿著工作服,戴著安全帽,與其他金州女子一般無異。裡面燈一點亮,宋運輝看清那竟然是程開顏。宋運輝怎麼也沒想到,以前珠圓玉潤看著好玩的程開顏竟然變得苗條纖細。他一愣,趕緊躲了,眼看著旁邊程廠長辦公室的電燈亮起,他估計程開顏從兩個辦公室相通的小門走了過去。他惹不起那女孩子。因此辦公室也不敢進,又折身溜回工地。等時間過去半小時,天色已暗,才悄悄地溜回。不料,正撞上程廠長送女兒出來,他躲都來不及。
程廠長卻是神色自若地對宋運輝道:「小宋,又是才下工地?趕緊吃飯。我騎車送開顏回家,開顏一到晚上就不敢騎車。」
宋運輝當然知道,這種情況他已經領教過兩次。但而今他吃人家的嘴軟,總不便無視半百多的程廠長的辛苦,只好硬著頭皮道:「程廠長等等,我洗下手,我送。出去那一程路不好走。」
程開顏立即笑逐顏開,急著道:「可你還沒吃飯呢,你吃完再送我吧,我不急呢,晚上又沒事兒。」
宋運輝巴不得早早送走程開顏,但程廠長卻道:「小宋忙一天了,先吃飯,吃完也來得及。我正好也要跟你談些事。」一邊說著就走進宋運輝的辦公室。
程開顏緊緊跟上:「爸爸,吃飯時間不好談事兒。」
程廠長心說,沒見胳膊肘這麼往外拐的。宋運輝則是有引狼入室的感覺。這頓飯,他吃得如嚼沙礫,頭一直埋在飯盒裡,狀似惡鬼出世。程廠長笑道:「我以前跟我兒子說,小子,你每天放開了吃,把胃撐大了,以後去丈母娘家上門使勁吃,給你爹長臉,會吃的男人才像男人。小宋,看你吃飯,我都能多吃一碗。」
宋運輝都不敢搭話,三口兩口將飯吃完才笑道:「那時在德國,每天做夢都想白米飯紅燒肉。回來在食堂里整買了三碗紅燒肉才算吃了個飽。」
程開顏聽了一直笑:「我明天做紅燒肉。」
程廠長哭笑不得,開始後悔把女兒保護得太好,怎麼一點不懂含蓄,不懂她面對的是個少年老成的宋運輝,不懂掩飾自己,這下得讓人笑話了。宋運輝看了程開顏一眼,沒敢應聲,說著「很快,很快洗完」,起身出去洗碗。程廠長當然知道那意味著拒絕,看女兒臉上卻還是頗為期待,他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得幫女兒另闢蹊徑。
宋運輝載程開顏上路。程廠長不在身邊,他得趁機設法從程家最軟的環節入手,將每天被迫蹭程家便宜問題解決了。他小心繞行於最顛簸的臨時路,直到騎上開闊大道,才對程開顏道:「小程,謝謝你和你們一家。」
「謝什麼呢,反正要給爸爸送飯,媽媽說一定要捎帶上你呢。你每天那麼辛苦,不吃好點影響身體。」
宋運輝耐心等程開顏說完,才不緊不慢地道:「所以才要好好謝你們。不過我現在挺為難的。你知道什麼叫吃軟飯?」
「噯,這不是個好詞……呀,是不是有人說你吃……吃……」
「是的。所以……請你幫我一下。我知道這麼說很辜負你們一家對我的關懷,所以一直不知道怎麼說才好,但覺得你一定能理解我的苦惱,嘿嘿,理解萬歲,是不是?我現在很苦惱。」
程開顏雖然心裡很不情願,可是看到宋運輝因被人說吃軟飯而苦惱,她就毫不猶豫地道:「我明天開始不來了,讓哥哥來。」
宋運輝差點無語,可為了不再勉強吃程家飯菜,只得繼續循循善誘:「那還是一樣的,前陣子不是不來,人們照樣說,我很為難啊。除了你沒人可以幫我,你跟你媽說停止,你媽才會聽你。你千萬幫我,拜託,拜託。」但宋運輝很懷疑這話的效果,他沒好意思深入分析原因,想程開顏未必能理解。
程開顏非常不願意停止,但是見宋運輝這麼說,她沒法拒絕,只好答應了,而且割地賠款一起來,還答應宋運輝,她回家只說她不想送了,是她的意思。
此後,果然程家不再另送一份飯菜,但是程廠長對宋運輝一如既往,不計回報地扶持,而且那些扶持與工作相結合,令宋運輝無法拒絕。宋運輝心頭的壓力越來越大。
不久,在程廠長授意下,宋運輝向工地所有青年提出「我把青春獻給黨」的號召,設立一個專門筆杆子,天天發掘工地青年的先進個人事迹,公布在現場指揮辦公室門口黑板報上。事迹發掘的著眼點很別緻,青年們每月平均加班時間都可以成為亮點,顯示新時代青年人忘我工作的精神。程廠長說,先進個人,需要先進事迹來說明問題,而先進事迹中的某些亮點是需要製造的,為宣傳所必須。人人都知道這是表面文章,可人人都得煞有介事地將表面文章做好。他要宋運輝寫的時候切不可大意,既不能太自我,又不能太浮誇,必須圍繞「青年」這兩個字大做文章,突出處在當今這個特殊年代的「青年」,這個八十年代新一輩的特殊性。
程廠長經歷風雨,官場打混多年,如今拼得這金州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自有許多獨到見解。這等見解,令宋運輝受用不盡。宋運輝一輩子接觸的最親近的人比如父母比如陸教授等都是文人氣質,滿頭滿腦都是忠孝節義的傳統思想,想走出另一條路的宋運輝不得不自學成才,在黑暗中摸索。程廠長的傾心傳授,才讓宋運輝真正接觸官僚,才令他耳目煥然一新。可是如此的程廠長,卻是程開顏的父親。
宋運輝舉一反三,提出學習女排精神,「拼搏最後一百天」的口號,更加激勵工地所有同志的積極性,也向外人展示工地的熱火朝天。程廠長採納這個建議,與眾指揮商議後,確定倒數一百天的起點日期。在那一天,彩旗插遍工地,淡灰色、昂揚的高音大喇叭翻來覆去地宣傳「拼搏最後一百天」,無形中,彷彿工地建設進入衝刺階段,眾人情緒進入白熱化,別說外人進來看到熱鬧,連在工地上工作的人們也受感染,加倍努力。
因為是舊廠新建,許多水電動力等附屬基礎設施都不需新添,只造一個主體設施,不需與地方交涉水路電路鋪設,工程相對比較簡單,工期也比較容易控制,快到年底,幾乎可以預計必定實現「拼搏最後一百天」的口號。走進工地,除了機器還沒開始全面運轉,其他與所有已完成工廠沒差多少。設備油漆一新,掛牌清晰可辨,建築整潔乾淨,控制室窗明几淨,彷彿只等著有人宣布一聲「開動」,所有機器都可轟然運行一般。
越是收尾階段,尤其是模擬運行環境的打壓試驗階段,所有指揮辦的人員越不敢掉以輕心,怕臨門一腳出現紕漏,前功盡棄。尤其,手中運作的是花大筆外匯買來的德國設備,萬一有所損傷,浪費的是國家寶貴的外匯,而更大損失是浪費不起的時間,設備如有損壞,得從德國再運設備,這一路的定做運輸報關時間,那得將大筆外匯買來的設備閑置多少時間。所有的人,都是捏著一手心的汗,包括德國工程師。中老年人體力受制,頂在一線的果然大多是宋運輝等年輕人。
水書記是個會來事的,他本人也想趁新設備上馬的機會在部里露臉,撈取政治資本,這就需要找各種題材在部里的報紙露臉,在部里的會議上成為議程。他先將宋運輝寫給他的報告作為金州黨委積極探索新時代青年教育工作的典型推薦到部里。然後見到設備安裝現場幾乎成為年輕人馳騁的戰場,新一代技術工人如雨後春筍般蓬勃發展,他抓緊機會,請來市、省、部各大報刊記者,熱烈操縱了一場青年突擊隊員火線入黨儀式。這場儀式,有背景,有寓意,更有深刻的教育意義,尤其是照片上有些青年突擊隊員有些激動流出的眼淚,和記者忠實記錄的青年人累啞的嗓門,都讓坐在高位的領導看到金州人的風采,更看到金州黨委的號召力、行動力、凝聚力。水書記一撥一撥地宣傳著金州,當然他不能全部宣傳自己,他還得以伯樂姿態,將他破格發掘的宋運輝等人推薦出去,以他帶動宋運輝等人,再以宋運輝等人輝映他,這樣宣傳的效果更自然更可信。
但是,令宋運輝感到奇怪的是,虞山卿又出現在他面前,火線入黨儀式中,跟著水書記跑前跑後,好像幹得挺歡,挺受重用。打聽下來才知虞山卿已經與劉啟明拗斷,不再來往,索性也找關係調出劉總工控制的技術部門,轉到廠辦受水書記直接領導。程母還說,虞山卿這一舉動,倒是贏得大家一致喝彩,都說做男人總得有點志氣才行。而且水書記與劉總工本不是一路,如今設備引進工作完成,安裝工作已經不需要劉總工的技術,往後的引進設備運行工作更不需要劉總工,虞山卿有什麼必要抱著劉總工的大腿受腌臢氣。
宋運輝有些想不明白,虞山卿這麼明顯的牆頭草,水書記這麼個明眼人為什麼會用。可時間緊迫,不允許周密分析,他現在幾乎是日日夜夜連軸轉。新設備的應知應會已經全部教給從各個車間抽調來的年輕幹將,那些年輕人也都已經考試通過。晚上是模擬實戰演習,課堂從指揮部會議室搬到現場,所有的操作都是落到儀錶上,與真正上馬不同的只是儀錶沒有通電而已。本來這些演習應該放在白天,但白天宋運輝沒有時間,正是設備打壓試驗最關鍵時期,他必須在場隨時快速解決問題,而且他私心也想親自參與設備方面的所有問題,他想做新設備真正唯一的權威。好在程廠長支持著他的小私心。
因為水書記早就策划了盛大的開工典禮,相關領導得蒞臨總控室按下最關鍵的一隻按鈕,總廠特別購買了攝像設備準備記錄金州這歷史性的一刻。所以,尤其是開機演練,必須一試再試。程廠長也是非常掛心這事,你可以在安裝過程中小錯不斷,可在部委領導在場情況下,卻是絲毫差錯都不能有,為此他也經常出現在演練現場。
可是,為了真正開機時候不出絲毫差錯,甚至保證操作流暢美觀,必須將操作工們操練得熟能生巧才能作罷。唯有夜夜練習,無一日放鬆。宋運輝讓在總控室掛出一行標語——「以半軍事化的管理,運作最先進的設備」。大家自己開玩笑的話是:「操,不信拿不下洋鬼子的玩意兒」。可幾乎沒多少時間開玩笑,說是半軍事化管理,其實比全軍事化還狠。
宋運輝這個累不死的天天睡眠不足,一天只能睡不足六個小時,人又黑又瘦,嘴唇燒起兩隻燎泡,左右一邊一隻,此起彼伏。要好的人都打趣他,說他這是找女朋友親嘴的下場。宋運輝覺得奇怪的是,他並不覺得累。旁人也看不出他累,都只看到宋運輝眼睛賊亮,到處出現。
開工典禮定在十二月二十六日,請來好多領導同志。整個總廠辦公樓前鑼鼓喧天,彩旗飄揚。儀式過後,領導們戴著紅色安全帽緩緩步入新設備的塔罐叢林,由同樣戴紅色安全帽的程副廠長現場說明設備的先進性。然後,領導們來到總控室,受到頭戴白色安全帽的操作工們的鼓掌歡迎。幾位領導一番講話之後,最大領導站到總控台前,按下披紅挂彩的總控台上最大的按鈕。
與平常演練一樣,操作工們每操作一個步驟,高聲彙報一聲,宋運輝翻譯給德國工程師,他們幾個逡巡於各類儀錶前,時刻關注列印紙上表現出來的各種數值,隨時反饋出操作指令。實戰畢竟與演習大不相同,什麼情況都會出其不意地發生,現場真跟戰場一般繃緊。好在機組順利開啟,有驚無險。而那驚,也只是宋運輝等熟悉機組人員自己才知,總算沒有任何警報裝置啟動。
當所有儀錶畫出來的曲線都停留在一個位置相對不動時,宋運輝轉身向領導們彙報,開機順利成功。總控室又是掌聲一片。有人去現場取來新出產品的樣本,有人在快速化驗之後,向領導們彙報先進的數據,而領導們已經與水書記等握手,鼓勵祝賀都有。部里來的領導竟然知道宋運輝,拍著宋運輝的肩膀直贊他年輕有為。宋運輝沒敢多在總控室逗留,他跟領導們彙報一下去向,便到設備現場查看設備真實運行情況,爬上塔罐查看現場的壓力表、溫度表等儀器的現場數值是不是與總控顯示的數值相同,看氣液輸送設備有無跑、冒、滴、漏,看高速運轉設備有無運轉不良,不只他到處看,德國工程師也是嚴守現場,中國工程師們也沒一個離崗,都是如臨大敵。誰都輸不起。
多年後,大家看到檔案館裡的影像資料,還是能看到宋運輝的特寫,紅色安全帽下,一張相對周圍領導顯得異常年輕的臉,以及嘴唇上觸目驚心的兩隻大燎泡。這是宋運輝自認為最值得驕傲的時刻,他的青春,他的理想,他的智慧,在這一時刻,得到最完美的結合,散發出最美麗的光彩。多年後,他更上一層樓,指揮更大工程。可青春不再,激情不再。
順利開機,做完一個白班,中班交接正常後,大家才陸續回到指揮部,都知道設備只要正常運行起來一個班後,一般不會出太大問題。宋運輝這才感到全身骨架塌下來似的疲憊,他跟同事說聲「我躺一下」,裹上一件軍大衣,就倒在長木椅上,呼呼入睡。辦公室里利用餘熱燒出來的暖氣熱烘烘的,宋運輝睡得異常滿足,雷打不醒。
程開顏下班後騎車來看熱鬧,見爸爸不在,忍不住偷偷摸過小門,想看看宋運輝的辦公室也好,沒想到宋運輝卻反而在。她看到宋運輝都不用枕頭依然睡得甜美無比,而頭髮又臟又亂,原本閃閃發亮的眼睛藏在瘦得下陷的眼窩裡,兩隻燎泡倒是又腫又亮。程開顏看得哭了,跟家裡打個電話,默默坐在一邊陪著宋運輝。
程開顏的哥哥被接到電話的媽媽指使,擔心地找上門來,卻看到妹妹坐一把小凳子上,握著宋運輝的手,趴宋運輝身邊打盹,滿臉都是笑意,臉頰卻有淚痕,他索性關燈鎖門離開。
宋運輝這一覺睡得前所未有的酣暢,沒有夢,甚至沒有翻身,一覺睡到自然醒。醒來四肢百骸提不起勁,眼皮腫得睜不開,又是獃獃坐了好一會兒才能緩過勁來,看時間已經是下午。他拉下毛巾出去洗臉,水槽邊遇到同樣也是眼皮腫脹但臉上歡喜的一個同事,但他感覺同事的笑容有些詭異有些探尋。他揣著狐疑探到水龍頭下洗臉,鼻端卻聞到一股隱約的香氣,他更添狐疑,立刻停止水流,尋找香氣的源頭,很容易就嗅到兩隻手上。宋運輝愣愣地看著兩隻手,疲累的腦袋有些應付不過來,他都好幾天沒回寢室,哪兒沾染的香氣?
但他很快就在晚上知道答案,是接替尋建祥入住的方平傳達給他目前繼新車間開工後最火暴的熱點:程副廠長女兒清早披頭散髮走出宋運輝辦公室。宋運輝立即反唇相譏,可忽然想到兩隻手上可疑的香氣,他目瞪口呆。他想到程廠長昨日典禮後去了慶功宴,想到程開顏每天例行送飯到程廠長辦公室,即使不送飯也要過來拐一趟估計是看他兩眼,想到程開顏一到天黑就不敢騎車,想到程開顏愛用濃香的東西,想到清晨……披頭散髮……他的辦公室……他都不需要有福爾摩斯的腦袋,就能推斷傳言會說些什麼。
但他沒有想到,傳言比他的推斷走得更遠。有那麼多人喜看程大廠長出家醜,傳言最多是說一句宋運輝攀龍附鳳,對程開顏的貶抑卻是字字句句直指兩個字:「破鞋」。宋運輝心驚肉跳地看著傳言的發展,他嘗試解釋,可是連方平都小心指出他一睡二十小時中間並無停頓的說法缺乏旁證。宋運輝終於明白,這是一筆糊塗賬,因此他除方平之外,不再向任何人解釋。他更猜想到程廠長一家的窘況,那種越描越黑的窘況。
周一上班,他走進辦公室,一眼就看到憔悴的程廠長。他還想上去跟程廠長有所表示,程廠長卻已勉強笑著搶先說傳言不足為慮,還讓宋運輝安心工作,不要為此分心。可是宋運輝怎能無動於衷。看著無私教誨他的程廠長困境之下依然如此寬容,想像著程廠長這樣的一個長輩為兒輩的事沒法抬頭見人,他心中的內疚越來越強烈,整一天上班都坐立不安。
下班前半個小時,宋運輝請假早退,出現在運銷處統計辦公室門口。這天開始,宋運輝戀愛了。
戀愛其實很簡單,程家一家四口都對宋運輝很好,尤其是程開顏對宋運輝是千依百順。宋運輝也是知恩圖報,對程開顏真誠相待。當東風和煦了,春江水暖了,楊柳絲兒泛綠了,春天順理成章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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