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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 · 13

所屬書籍: 大江東去

梁思申一早收拾停當,走到大堂等候東海廠的車子來接。宋運輝昨晚說的是七點半,她提前了十分鐘下來,以便悠閑地把掛了塊碩大塑料門牌的鑰匙寄存到總台。沒想到,樓下除了東海廠的司機,其他該來的都來了,不該來的也來了。虞山卿也早已衣衫筆挺拎著個大包等在樓下,楊巡正與他說話,而楊連則是只有旁聽的份兒。這些人看到穿著中規中矩白襯衫藏青西褲的梁思申,都是一愣,隨即會意而笑,都想起虞山卿昨晚的解釋了。
梁思申打個招呼,去總台辦理手續,卻不料長長總台前面人山人海,都是要求入住的。總台的小姐一邊客氣解釋暫時沒房,一邊熟練收起梁思申的鑰匙牌。梁思申忍不住問總台小姐:「昨晚全住滿了?」
小姐忙得披頭散髮卻還能優待外賓:「是啊,除了四間豪華套房,全都住滿了,這幾位客人得等今天退房的房間做出來後才能入住。」
「是不是有旅行團或者會議?」
「沒呢,天天都這樣。你們是外賓,又是東海廠訂房,才優先照顧。」
「天哪,恭喜發財,獎金多多。」梁思申差點翻了白眼,如此高的開房率,簡直是奇蹟。這時候楊邐才吃飽飽地下來,兩眼雪亮,恨不得立刻左右沒有旁人,她可以嘰嘰呱呱暢談第一次吃自助餐的感受。
虞山卿笑問梁思申:「你們在美國上班就這打扮?我還真有聽說沒見過。」
梁思申笑道:「不,在美國全套,馬甲、西裝、小領結,一件不少。」她隨即便轉頭跟楊巡道:「小楊,這兒賓館竟然幾乎全部住滿,你聽說市內還有沒有其他賓館開建?這生意太一本萬利了。你官司結束,何不考慮上個賓館?」
虞山卿又搶著道:「做投資的人還真能發現問題。」
楊巡瞥了虞山卿一眼,但還是等虞山卿說完,才道:「我打聽過,投資不小。光是每個房間的平均裝修費就要十萬,很多東西需要全套進口。」楊巡拿手指半空畫一圈:「這樣的投資我拿不出,我倒是建議過宋廠長來市裡開個接待賓館,不過宋廠長說他不願背太多非主業包袱。」
梁思申笑道:「大投入意味著高門檻,高門檻意味著高收益。咦,Mr.宋的車子怎麼還不來?」
楊巡一指門外,道:「這不來了嗎?有什麼廠長就有什麼手下,不會早一分,不會晚一秒。」楊巡跟出去專門給梁思申拉門:「晚上再一起吃飯?我知道一家油爆蝦做得最好的飯店。」
梁思申婉言謝絕,車子一開,虞山卿笑道:「人見人愛,花見花開是什麼感覺?」
梁思申笑道:「前輩珠玉在前,豈敢班門弄斧。」笑語著,她便取出一份手稿,交給虞山卿:「你看看,這樣的想法離你的構思還差多遠?Mr.宋會不會接受這樣的構思?」
虞山卿接了就看,沒二話。梁思申心想,這人自命風流,做起事來卻是個能幹正經的。
兩人且走且議,一直到工廠,直把前面的司機鬱悶死,沒一句聽懂,沒一句插得上話。可正因如此,司機反而對兩人無比崇敬,覺得這兩人肯定是有本事的。
兩人到了廠里,宋運輝分別親自介紹了之後,便把他們交給相關人士接待。如今又是恢復過去外商人來人往的熱鬧,眾人已有接待套路。不過宋運輝對虞山卿放心,對嫩生生的梁思申卻是不敢大意,介紹之後,坐在一邊看梁思申舉重若輕地說明議題,簡介思路之後,才微笑地看看梁思申今天嚴謹得刻板的打扮,留下自己的得力秘書方才離去。
被宋運輝留下的秘書從廠長這些舉動中,立馬體會岀其中的重視。而且看出,廠長除了重視這個議案,更重視眼前這個一本正經的女孩子,這不能不讓秘書浮想聯翩。
梁思申哪裡知道這些細微曲折,她的年輕驕狂令她以為所有優待都是應得的。她開始與在座的認真討論一個個數據的生成和來由,因為不是同一套會計系統,因此每一個數據的取得都需問清來龍去脈,以免牛頭不對馬嘴,獲取錯誤信息。因此,大量時間花在核對脈絡之上。梁思申原本以為這是很簡單的事,半天就可以完成,下午她便可以回去賓館整理數據,做出初步報告,晚上傳真給吉恩,沒想到,卻卡在基本問題上面。
財務處的人原本抱著對「外來和尚會念經」這句話的懷疑,不過是因為廠長親自開場,才稍有重視。最先有些煩梁思申的細緻,但後來卻慢慢被梁思申一追到底的認真工作態度所折服。可梁思申中文說得還行,寫的時候卻不得不時時請教旁人,怕岀差錯,這就成了大家輕鬆取笑的亮點。梁思申也無所謂,解釋說自己先簡體後繁體弄得邯鄲學步,整岀個黃皮白肉的香蕉樣,反而不會寫中文了。她的輕鬆態度感染了大家,大家都樂於真心配合。
宋運輝下午開場時又到窗口看了看,聽趕緊走出來的秘書大致彙報情況後,便不再牽掛,相信梁思申自己做得好。倒是挺詫異,原來她一邊讀書一邊還真是像模像樣地在工作著。聽秘書彙報,看來不像新手上路。
等忙了一天,夏日的天色都已暗淡下來的時候,宋運輝從二期現場回來,經過會議室,看到虞山卿佔用的那個會議室已經熄燈,而梁思申佔用的會議室燈火通明。他站在暗處,透過窗戶凝視,見裡面他的鋼鐵部下經過一天忙碌都已東倒西歪,唯有梁思申一人腰板筆挺,梳在腦後的髮髻一絲不亂,姿態依然優雅如天鵝。那樣子的認真,令梁思申全身如同散發熠熠光澤,就如她脖子上那串珍珠項鏈的華美。這一刻,宋運輝終於覺得梁思申很美麗,不,是魅力非凡,她已不再是個單純活潑尖銳明敏的小妹妹。他不由駐足。
但有人嬉笑打罵著上樓的聲音驚醒了宋運輝,他忙從會議室窗口走開,回到自己辦公室。坐到辦公桌邊,分明感覺到自己的一顆心跳得如剛做賊逃回。他愣住了:天,他想哪兒去了!
直到傳來敲門聲,他才回過神來,不得不幹咳一聲,再開腔讓門口人進來。秘書進來說看到這邊燈亮,問他有沒有什麼安排。宋運輝問會議室的討論還要到什麼時候,不如明天繼續,秘書領命出去,但宋運輝也跟了過去。他問財務科副科長談得如何,財務科副科長問有這麼幾個內容,不知道該不該透露給外商。
宋運輝沒回答,看向梁思申。梁思申立刻道:「不如這樣,這幾項內容你們整理一下,告訴我大致概念,讓我心裡有個數,但我不寫入報告,宋老師,相信我,我不會做雙面間諜。」
宋運輝看到梁思申真誠閃亮的大眼睛看著他,一時不敢對視,扭過臉去,又看向財務科副科長遞給他的幾項內容,卻是乾脆地道:「小梁,工作歸工作,立場一定不要模糊。今天的會議就到此結束吧,明天繼續。」
梁思申有些失望,她確實模糊了立場,將立場明顯偏向宋老師,可沒想到宋老師不領情,但宋老師也沒錯,工作歸工作,做領導的人都是那樣,沒感情可言。就跟她爸一樣,工作時候連爺爺都別想插手。她略帶沮喪地「噢」了一聲,垂眼收拾一下資料,卻還是認真地拿出剛才她的記錄,交給宋運輝秘書:「這些是我們今天討論得出的專有名詞中英文對照,請你拿去列印並複印,明天會議上可以參考。即便……以後也可以用得上。宋老師,請給我半個小時,我想就今天的會議和昨晚與虞先生的討論,有幾點想法需要和你交流。」
「啊,好,我送你回城,邊走邊說。」又回頭對秘書道,「這份英漢對照找誰連夜做一下,你拿紙筆跟車記錄。」
梁思申本想說,最好是私人對話,但忽然想到國內的國情與國外又有不同,便是釋然。她從小聽多媽媽對爸爸的「教導」。媽媽當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總叮囑爸爸作為一個年輕幹部,最不能在男女關係上犯錯誤,哪怕是被誰捕風捉影了也不行。宋老師如此年輕,又身居高位,還沒有爸爸那樣堅實的身份背景,自然行事必須步步為營,不敢行差踏錯。一念至此,當下遵循宋運輝「工作歸工作」的基調,起身微笑道:「為安全起見,宋老師最好請個司機師傅開車。我的中文並不過關,可能需要宋老師配合思考。」
宋運輝看一眼秘書,秘書便領命而去。梁思申拉大距離,以工作時候常用禮數,請宋運輝先行,自己則是一一感謝了在場諸位一天的配合,才跟岀門去。宋運輝看在眼裡,無比欣賞。
兩人走到樓下,等候司機,雖啟動了車子,都沒進去的意思。夏天的夜晚還是熱烘烘的,綠化很好的廠區里蚊子逼人。宋運輝想說些輕鬆的,卻一時張不開嘴,不知道說什麼。反而是梁思申微笑地問:「虞先生先走了嗎?」
「噢,他中飯後就走了,不過他去趟北京,很快再過來。他的工作作風倒是一點沒變,節奏總是把握得非常好,有生活有工作,兩全其美。再忙的時候也不忘姿態。」宋運輝說到後來,忽然感覺味道不對,他這是想說明什麼?
梁思申笑道:「那是應該的,做人應該有姿態,說白了,死也要死得有模有樣。」
宋運輝笑了一聲,但忽然想到多年以前,虞山卿有意刺激他的話,那是劉啟明說的,說他姿態不美。那麼多年過去,其實他一直耿耿於懷,也以此嚴謹要求自己,但今天看到梁思申一天會議下來依舊珍珠般的美好姿態,他終於看到距離。以前,說到底還是不肯承認的,可今天面對比他小很多的梁思申,他沒有理由可尋,差距就是差距。他昨晚還笑話楊巡,其實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幸好秘書跟來,笑道:「廠長,我已經跟您家去了電話,說有工作不能回家吃飯。外面熱,車裡坐吧。他們都真佩服梁小姐,一天下來,穿著長袖子,硬是不挽起一下。虞先生也是,虞先生還下了工地。」
梁思申笑道:「這是我的職業要求之一,我坐前面。」
宋運輝微笑,卻坐到駕駛座後面的位置,與梁思申形成對角。坐進車子就道:「小梁,有什麼議題,我們抓緊。」
「好,我需要了解一下高層管理的態度,問題有五……」
秘書立刻攤開紙筆,掏出小手電筒挂車椅背後,認真記錄。司機趕著過來,見此什麼都不說,一聲不吭把車開岀去。唯有宋運輝覺得這樣很好,他喜歡這樣的環境,喜歡這樣的團結緊張,又嚴肅活潑。因為剛才有關姿態的問題想了一下,他唯有投入到得心應手的工作當中,才覺得心境自由,收放自如。
梁思申問完所有問題,由衷地道:「宋老師,我一如既往地佩服你,從那時候輔導員始,你總能最言簡意賅說明問題。」
宋運輝聽了一笑,伸手熄滅一直晃在他面前的手電筒:「我本來想表揚你的,可被你一說,我沒法再開口,否則成互相吹捧。」他在黑暗中看著梁思申年輕光潔的側面,微嘆道,「可惜,你這樣的人才,不肯回國。」
「對不起,我在美國找到了我存在的價值。」
「喂,對,不能放棄對事業的追求,不能放低對自己的要求。一個人,工作著才是最美麗的。」
梁思申不由駭笑:「宋老師,你是徹頭徹尾的工作狂,跟我的老闆吉恩一樣。可是對我來說,不!套用你的話,工作歸工作。我最多只能做到跟虞先生一樣,掌握好工作節奏,工作生活兩不誤。」
宋運輝聽了也笑,對秘書道:「現在的年輕人會生活。」
到賓館下車,卻看到楊巡大步迎上來。宋運輝心頭不快,但就此止步,等楊巡出來,他微笑道:「小楊,你在正好,我還有些事,你陪小梁吃個晚飯。」
梁思申大吃一驚,回頭看向宋運輝。宋運輝彷彿是看到梁思申眼裡的失望,心頭如被什麼揪了一下似的,但還是立刻硬下心腸,毅然決然地離開。看著他的車子離去,梁思申才搖搖頭,想了想,又搖搖頭和莫名其妙的楊巡一起走進大堂。楊巡看玉人如此,不由問一句:「不愉快?」
梁思申其實又累又困惑此時不想見楊巡:「工作就是工作,沒什麼愉快不愉快的,只是……宋老師活得太艱苦了。」
「是啊,他們廠里人都說宋廠長是拚命三郎,有人被宋廠長砸下的工作逼瘋了,各個在後面跺腳罵,可都還真心佩服他。你今天工作上一接觸,知道辛苦了吧?」
「不是,不全是。咦,楊邐妹妹呢?」梁思申不願跟楊巡背後議論宋運輝,說宋運輝最逼的還是他自己,逼得他自己六親不認,這話怎麼能說給楊巡聽。
「我讓兩個弟弟帶楊邐唱卡拉OK去了。你看上去很累,都說跟宋廠長做事是奔命,要不我等會兒送飯菜上去?」
梁思申搖搖頭:「你在西餐廳等我,好嗎?我一會兒下來。」
「好。不過這兒西餐廳的牛排能砸死人,別說我沒警告你啊,他們都說得帶著牙醫來這兒吃牛排。」
梁思申被楊巡略帶誇張的表情引得一笑,看看手錶:「二十分鐘。」便進去電梯。因著剛才宋運輝的忽然踩剎車,她不免想到多年後第一次重逢宋運輝的匆忙,昨晚宋太太的敵意,她不由聯繫Mr.宋,做人如此刻薄,值得嗎?她不,她需要生活,她與楊巡進西餐廳後旁若無人地要了扎啤,不等菜上來,先喝了一口,冰涼感覺順喉嚨而下,頓時一陣舒爽,不願看著楊巡欲言又止的表情,便直接問:「小楊你請說,你什麼事找我?」
楊巡已經吃過晚飯,也是一紮啤酒在手,他心裡想的只是想看看梁思申,但知道這麼說出來肯定會出事,他無論如何都得說些別的:「你早上說的門檻,我很有興趣。一天跑了幾個地方,規劃局、建設局、旅遊局,還有工商局,問下來,果然很多人存了造兩星級賓館的心思。另外紡織局和二輕局申報造三星,外事辦準備把原來的舊賓館改造成三星。誰都看得見肥肉,誰都想吃,唯獨沒有打算造四星的。」
梁思申並無吃驚:「你準備跨四星門檻?不過那麼大投資,可不能想當然,需要事先計劃好了。我有個堂哥正好有份並不算是太好的可行性計劃,但還算是系統,基本上把需要考慮的項目都考慮進去了,你需不需要參考?」
「需要,我也覺得不能拍腦袋,我想就造價再跟別人商量商量。」
「好,借用你的大哥大,你幫我撥個號碼。」梁思申報岀梁大的電話號碼。楊巡一邊撥一邊吃驚,不清楚這意味著梁思申記憶好,還是她對堂哥的電話熟悉。
但梁思申滿腦子都是東海廠的數據和宋運輝的態度,即便是沖了個澡,也沒法把自己放鬆下來,楊巡也看出梁思申不能專心,就沒深入說出自己的想法,轉而說些市場里發生的趣事。那些市井趣事,梁思申從沒聽說過,只覺匪夷所思,這才聽得展顏而笑。簡單飯後,她便上去整理今天的會議資料,對楊巡說了抱歉。但楊巡已經滿足了,他今天終於逗笑梁思申,看到她開心的笑,他滿心都是酥的。
梁思申那是真的上去工作,可坐下沒多久就接到一個電話,那電話對方一聲不發,立刻掛了。再過會兒又是一個電話,依然在她又是中文又是英文的招呼後沒有聲音,她正要掛下,忽然聽得裡面發聲,連忙挽救都快敲向機座的話筒。等她急忙將話筒放到耳邊,只聽那端有女聲在問:「……宋廠長呢?你讓他聽電話。」
梁思申一愣,忽然想到對方是宋太太程開顏,立即又想到這可憐的女人弄不好拿電話跟蹤她丈夫吧。她作為無辜的假想敵,只得無奈地道:「宋老師下班把我送到賓館就走了,如果師母有要緊事,建議另外設法尋找。」
可是程開顏正因為梁思申而坐立不安著,既不敢掛丈夫的大哥大詢問蹤跡,又擔心電話那端或許她丈夫在場,她一放下電話正好方便他們從容行事,誰知道楊邐今晚在不在場。她又不好問太多,一味持著電話沉默。
梁思申被程開顏的沉默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問對方還聽著電話不,對方倒是說「在」,可就是沒事找事不掛電話。她想半天索性直言:「師母該不是在懷疑我和宋老師?……你不回答沒關係,不管你回不回答,我都得說出來讓你安心。我現在居留美國,以後還是居留美國,目前還不想回國,因此不會在國內尋找戀人,我很現實。」
「可是他竟……他竟然讓你進去管理嚴格的東海廠。」
「噢,你可能誤會了。我在美國的金融系統工作,到目前為止,在那種地方工作的華裔不多,宋老師的東海廠擴建需要資金,估計想引進外資又找不到別人詢問,前幾個月瞎貓撞死耗子,以為我學工商管理總能懂一些,沒想到我正好在金融系統兼工,還真幫上忙了。宋老師看到我委託虞先生帶給的案例資料很有興趣,我也很願意為祖國建設引進外資做點兒貢獻,就一拍即合,我趁回國度假收集一些東海廠的資料帶回美國,替東海廠吆喝去,就這麼簡單。」
程開顏聽得似懂非懂,卻也找不到漏洞,只得問:「可是為什麼你們那麼早認識,交情能一直保持到現在呢?」
「這是個好問題,我跟好幾個同學一直保持著聯絡,或許宋老師也與好幾個學生保持著聯絡?」
「沒有,他只跟你聯絡。還有,我請問你,如果你吆喝成功,會不會以後經常回國,來東海廠?」
「我不知道,我只是個小卒子。」
程開顏因這個答案益發擔憂,隨即向她爸爸彙報,該如何斬斷梁思申再來東海廠的理由。梁思申只覺得莫名其妙,宋太太怎麼這等荒唐?可再莫名其妙,她依然得工作,即便楊邐回來也沒停止,完了收拾資料下去,到商務中心發出,這才回去房間,拉上窗帘。
但她不知道,有個人去而復返,坐在車裡一支一支地吸著煙,凝視著她的一舉一動。
一直到那扇窗戶的窗帘拉上,宋運輝的雙眼才停止激動的搜尋,閉上眼睛,卻精準地將煙頭掐滅在煙灰盒裡。他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他是餓著肚子回到家門口,卻過家門而不入,一個轉彎又趕半小時的路,加一次油回到賓館。他滿心想將梁思申叫岀來,隨便找個借口單獨談話,他有的是話題,可是他最終沒走出車門。
晚上十一點,小姑娘終於睡覺了。她真是個聰明實幹的好女孩,應該早早休息,明天還有一整天的會議等著她呢。宋運輝憐惜地想著,卻沒想到自己也要睡覺,也要早起,明天有更多工作要面對。他憐惜著梁思申,他卻滿心甜美,流淌不息抑制不住的甜美,他一個人在寂靜的車廂里笑,回想著與小姑娘認識的點點滴滴,想到兩人由來已久的對世界認識的交流,對彼此知識範疇的促進提高,呵,原來,兩人一直心意相通著。
認清這一點,宋運輝滿意地駕車而回,不需要空調,也不需要磁帶播放音樂,降下車窗,腥熱的夜風都透著甜潤。宋運輝忽然感覺天溫柔得如黑絲絨一般,星俏皮得如同梁思申的眼睛,而家中小院盛放的茉莉花香,以及草蟲鳴叫,都似是梁思申衣帶攪動的風,那麼清新,那麼甜美。
他以前夜歸時候怎麼從來不知?
是,他愛,他在愛。
他此時已經不再為真相而驚慌失措,他此時開始享受那種美好。當然他也知道,他不能有所作為。那種無法作為的感覺是苦的,可他此時卻也願意享受這帶著香中帶甜的苦,因為這種苦讓他感知味蕾的蘇醒,進而感知小院里的花香蟲語是私語纏綿,感知被垂下的絲瓜撞擊一下是有趣的鈍性碰撞,感知碗蓮缸里金魚尾巴掃岀的漣漪如流波漱玉。他進而聯想到咖啡,他不厭其煩地半夜泡一杯不合時宜的咖啡,站在小院里細細地品。
這咖啡是別人送來的,放了多日,早已板結,可宋運輝今夜喜歡這咖啡的味道。以往一到晚飯後,他總是拒絕所有影響睡眠的飲料,比如茶,比如咖啡,他嚴謹得刻板,因為他不願意不良睡眠影響第二天的工作。而今夜,他心甘情願地墮落。
他喝完咖啡,回到書房的地鋪,他已經打地鋪好多日子。沒料到,他並沒被咖啡影響,他睡得很好,很放鬆,連夢都沒有。第二天按時醒來,也沒流連床榻的痛苦,渾身都是活力。
他愉快地下廚切蔥花,打雞蛋,拌麵粉,為一家人攤雞蛋餅,不厭其煩。看到程開顏睡眼惺忪一頭亂髮地下來,他也能視而不見。等全家人都起床下樓的時候,他正對著面前一桌子的傑作高興,蛋餅、肉粥、牛奶,唯有他的是牛奶加了咖啡,他還在桌子中間插了一朵院子里剛剪下的月季。
眾人都好奇問他今天是什麼日子,可他笑而不言。程開顏卻是越發驚心,毫不猶豫地否定昨晚與梁思申的談話,事情看來非常嚴重。
而楊巡則是睡不著覺,起來三四次,沖了三四次不算涼的涼水澡,還是渾身燥熱。眼看兩個弟弟睡得那麼好,他倒也不羨慕,索性不睡了,爬到辦公大樓的天台上曬月亮吹冷風。還好蚊子沒功力飛那麼高,下半夜的天台也已經涼快,他反而靠著陰涼的水箱睡著了。
當然,一大早,城市最早的陽光也曬到他屁股上,他下來洗漱一下,也不顧兩個弟弟的側目,趕去賓館陪梁思申吃早飯。他到的時候,餐廳都還沒開門,他硬是等了會兒才進去,還看了好一會兒服務員擺台。
梁思申卻是有點辛苦地被飯店的morning call叫醒,先去商務中心拿了吉恩的傳真,一路看著傳真去餐廳,卻不想被人從後面追上,攔住。她看去,眼前竟是有些憔悴的李力。李力微笑看著她,溫柔地說:「梁凡半夜讓我幫忙發一份傳真給你。我開一夜的車,總算趕在傳真前把原件送到,算是不辱使命。」
梁思申詫異地看著李力,驚訝得失聲,好久才道:「謝謝,謝謝,不敢當,我請你吃早餐。」
李力疲倦地閉了下眼睛:「我好像更需要休息。可總台沒房間給我。」
梁思申忽然感覺李力那種頭髮微亂的倦態非常性感,一顆心頓時亂了半拍:「啊……先吃早餐,若還沒房間……如果不介意……嗯,有時間,請跟我去上班,我請他們安排招待所。」
「好。」李力也是密切注視著梁思申的眼神,兩人都從對方的眼睛裡看出特殊的內容,因此李力嘗試著伸出手去,托住梁思申的臂彎,但被梁思申避開了。李力一笑,沒再嘗試,跟上樑思申一起走進餐廳。這對俊男靚女的同時出現,把熱絡了一晚上、苦等到早上的楊巡驚呆了。
楊巡彷彿至此才能明白,原來梁思申還有其他的社交圈,梁思申這樣的美女應該早有別人追求,別人也不是瞎眼。梁思申讓李力把原件交給楊巡。楊巡心中很想拒絕,可不願做得那麼沒派,只好收著,心裡想著出門就撕了它。
李力根本不把楊巡放到心上,他只是很大方地跟梁思申道:「你儘管看傳真,別耽誤你工作。」
梁思申雖然答應,但沒繼續用功,等會兒車上反正多的是時間。正好楊邐也取了早餐來,梁思申一看,兄妹倆面前的盤子都是堆得山尖兒似的,而她和李力面前的盤子則是簡單得多,她的是兩片麵包,一隻煎蛋,幾片水果,一杯豆漿。至於吃相,不提。她還留意楊邐看到李力的時候羞答答的,眼皮想抬不抬,說話則是跟蚊子叫似的。
李力本來沒吭聲,但吃到一半忽然問一句:「你反對梁凡跟我合作?」見梁思申點頭肯定,又追問一句:「為什麼?」
「梁大連這都跟你說,究竟是你太精,還是他太傻?可見這不是平等合作。」
李力微笑:「我喜歡勢均力敵的對話,我也把你的話當作對我的讚美。不過你有沒有考慮過,當我拿下如此稀缺地段的地皮時候,有多少人捧著錢來找我?可見我也是有相當優勢的。」
梁思申一笑,李力雖然說得婉轉,可言下之意很明白,給梁大面子才選擇跟梁大合作。梁思申有些強詞奪理地道:「既然如此熱門,不如拿下地塊,直接轉手,投資少,見效快,效果好。」
李力不以為然地反駁:「對於一個熱愛建築的人而言,有什麼比在中心地段豎起一件自己的作品更有吸引力的?任何豐碑,都不如一件百年作品。」
楊邐一聽傾倒。楊巡心說這個李力聰明面孔笨肚腸,不想卻聽梁思申真心實意地應了聲:「有理。」楊巡愣了一下,直覺地認為梁思申這是客氣,給人面子,但他卻把李力的這句話記住了。
李力卻是眉飛色舞地道:「看著理想變為藍圖,藍圖變為現實,那過程中的享受,無可比擬。」
「是。」梁思申依然贊同。
「好,既然我說服了你,你得幫我說服梁凡,不然梁凡這兩天老拿我當不良小人。」
梁思申笑道:「不,我承認你的理想主義,但這不是職業精神。」梁思申自我感覺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她覺得李力即使有理想,可理想在他那個項目中也不會佔太大比重。「啊,對了,想請教你,最近什麼書好看:我這回帶些回去。」
李力便也不再提上海的事,想了想,道:「剛岀的一本余秋雨的《文化苦旅》,你一定喜歡。等下我去書店看看,如果沒有,把我的一本給你,還有前兩年台灣人三毛寫的系列……」
梁思申笑道:「三毛的早看了,沒那麼誇張吧,好些地方我也去過。還有,港台的我接觸得多,不用推薦了。」
李力無奈地道:「要我怎麼說?你乾脆到我書櫃里自己去翻吧,我自認幾乎把福州路的好書都淘來了。」
「真的?那以後你搬去別墅,我豈不是可以近水樓台?」
這樣的話題,楊巡一句都沒法插嘴,楊邐也還嫩著,應付高考都來不及,這方面的事知道得少,楊家一家大約只有楊連此時有份說話,可惜不在,楊巡好生灰心。李力卻是應付自如:「好多書我還來不及看,便宜你,有些可是書店也未必找得全的稀缺貨色。」
「非常好。」梁思申很喜歡。可惜時間不允許,她沒法多說,匆匆吃完算數。而李力卻因魅力而早早獲得總台小姐讓他插隊拿到的房間,終於沒跟去東海。楊巡很是失意,連楊邐都看得出來。梁思申當沒看到,匆匆踏上東海廠來接她的車子,告別楊家兄妹離去。
至此,楊巡基本上弄清李力這個人的身份,高幹子弟,他媽的又是高幹子弟,他這輩子接二連三吃癟在高幹子弟手裡。但楊巡也苦笑著安慰自己,從東北時候被人打得無招架之功,到如今跟蕭然可以有來有往,誰知道跟那李力未來有何交集。他捏著手裡李力給的可行性報告,卻也不會小心眼兒地撕了,回頭先看清楚了再說,知己知彼。
梁思申的心情就跟清早的太陽一樣亮堂。令她更高興的事,宋運輝今天心情也很好,對她沒再如昨天那麼避嫌,而是溫和地待他,卻有求必應。工作更因昨天的磨合,今天效率大增。梁思申一天來的心情都很好。到下午四點的時候,早早結束了工作。
但她還是小心了一下,問秘書可不可以這時候找宋廠長彙報一下。她現在覺得宋運輝有些可怕,領導樣子太足。秘書候著宋運輝的忙碌告一段落,引著梁思申進廠長辦公室。宋運輝見到她,就示意秘書出去,和氣地問她:「兩天下來,有什麼想法?」
梁思申道:「就目前來看,不算是即期贏利資產,不過是可以預期的優質資產,但我目前掌握的只是財務數據,有關工廠發展前景,我需要就項目發展規劃,回去尋找專家評估,因此項目發展規劃的二期,希望能給我一份英語資料。項目發展的三期預計,我主要是聽取虞先生的意見,應該只能作為參考,不能作為有效資料對待。還有,我希望有一份市場預期,這可能超出合理要求範圍。」
宋運輝微笑聽取,一邊在紙上用鉛筆擇要記錄。等梁思申說完,才道:「二期的英語資料,一星期內給你。三期的預期,也是一星期內給你。市場預期……我這兒有份年初制訂的年度計劃,你先拿去看看。目前銷售工作基本符合計劃,未來兩三年的市場,我可以給你做個展望,也是一個星期。然後,我需要對你提要求。」
梁思申猶豫了一下,爽直地道:「Mr.宋,雖然我們是在嚴肅地談工作,可是……你太嚴肅了,讓人害怕。」
宋運輝聽了忙笑道:「好,好,我改。」不錯,他心裡頭到底還是有些緊張的,不免形之於色。「我的要求不高,有來有往,希望你隨時跟我聯絡,告知進展。」
「會的,我可能還會做內奸。」梁思申這才覺得這屋裡的氣氛一下鬆弛下來,「還有,我明天準備走了……」
宋運輝一下悵然若失,脫口而出:「昨晚有事走得匆忙,今晚單獨請你吃飯,賠禮道歉,你想吃什麼?」
「海鮮,特色海鮮。可現在,讓我參觀工廠好嗎?上回來看的是沒投產的。」但說出話來,她不由想到昨晚程開顏電話里的擔心了。
「好,先跟我來看個總體。」宋運輝帶梁思申走到地圖前,兩手比畫著道,「你看,這個半島,我們現在才占著這麼一小塊,二期結束,是這麼一塊。我的理想是,吃下整個半島,到窗口看看。」兩人來到窗前,宋運輝指點著告訴梁思申,這兒做什麼,那兒做什麼,然後才叫人來,扔一頂安全帽給她,要人帶她去主車間。
縱橫交錯的鋼鐵叢林看得梁思申欽佩不已,又聽陪同人員說,宋廠長對主要設備了如指掌,她現在雖然覺得宋運輝有些生分,有些嚴肅得可怕,可敬佩之心依然油然升起。也覺得自己前面有些太自以為是了,她沒看到,數據背後,是那樣一個鋼鐵城市,而這才是運作中的一期,和建設中的二期呢。
她一直要求看到碼頭才回,一切,已非她上回來時可比。她本來已經有些勉勉強強才叫他一聲宋老師,叫出來的時候更多揶揄,而已經習慣喊Mr.宋。一圈兒看下來,她又有叫回宋老師的衝動,小時候發誓追趕宋老師的宏願看上去又提高了難度。
「非常壯觀,真令人激動。尤其是想到負責的人是宋老師,啊,我真自豪。我回去一定好好努力,一定要促進三期儘早上馬。我也要做壯觀的一分子,這真是人一輩子最好的豐碑……」
時間已經下班了有一會兒,宋運輝和梁思申一起下樓去。聽著梁思申有些孩子氣的激動,宋運輝心裡高興,一徑寬容地笑著,一邊不斷與路過的同事招呼。他已經想明白,他不願因為自己複雜的身份傷害到梁思申,她是那麼的美好,但是他要讓她高興,竭盡全力地滿足她。而他,只要旁觀她的幸福,他想,他應該滿足了。
他親自駕車,載著梁思申往外走,一邊信口報岀哪家飯店有哪些特色,讓梁思申挑選。兩人輕鬆議論著,汽車駛岀大門。夕陽雖然當頭照進車窗,可宋運輝並不覺得難受,反而覺得夕陽這暖暖的色調很令人沉醉。但忽然身邊的人連聲驚叫:「停——停,停……」一隻手也急急搭了上來,正好搭在宋運輝手上。宋運輝不由緊急踩下剎車,但自覺將手拿開,不願褻瀆。他這才看到,路邊停著一輛黑色不知什麼車,應該是挺不錯的車,而一個年輕高挑男子正大步向他們的車子走來。
這個人,不認識。宋運輝直覺到了什麼,心頭一緊。這時候梁思申已經按下車窗伸出頭去。
「你來這兒有事?」
「找你,門衛說你還沒出來,我想總等得到。」
「你一直這麼等著?」
「是啊,我相信只要你出來,肯定看得到我。這位……」兩人對話著,李力終於走近。宋運輝看到,是個儒雅帥氣的男子,不會比他小多少。
「宋老師,是我小學時候的輔導員,現在是東海廠的廠長。」梁思申又探回頭,對宋運輝有些尷尬地介紹,「這位叫李力,我大堂哥的合伙人,昨晚連夜給我送份資料來。」
宋運輝力持溫和地道:「請他一起去吃飯吧。」
梁思申將話傳過去,李力立刻答應,但是站著不動。宋運輝當下領悟,堅忍著用最平和的聲調對梁思申道:「去吧,上他的車去,我在前面帶路。」
梁思申卻沒猶豫,對外面的李力道:「你跟我們車子後面,宋老師帶我吃海鮮去。」可是一想到程開顏昨晚的電話,一隻手不由得放到車門上。她並不想給自己給Mr.宋平添麻煩。
宋運輝稍有欣慰,但還是堅持道:「天開始暗下來,他人生地不熟,萬一跟錯就糟了。你這兩天好歹有些熟悉,幫他在旁邊指點指點,去吧。」
梁思申聽這麼說,笑說著「兩個臭皮匠」,忙一身輕鬆開車門下去。宋運輝看到那個李力滿面笑容地俯身跟他打了個招呼,致謝的意思,然後兩個年輕人披掛一身絢爛夕陽走向另一輛車。那邊,李力紳士地搶前一步給梁思申打開車門,而梁思申的腳步是輕快的,宋運輝看著心如刀割。
原以為打算旁觀梁思申的幸福,可是眼看到她的歡笑,他卻如此心痛。他忍著痛將車開岀去,只覺一轉一個腳印,一個腳印一滴血。就像他給宋引講故事時講到的小美人魚,他也是化尾為足,忍著鑽心的刺痛,旁觀愛人的幸福。
然而,還不僅僅是旁觀,他還在菜桌上做了一回長輩。好在他電話眾多,他終於找個合適的電話,找借口離開。離開的時候還拍拍李力的肩膀,收穫李力感激的笑容。
宋運輝繼續死忍,忍著將車開岀一段,這才停下,泛岀一臉辛酸。旁觀,哪兒那麼容易?
而在宋運輝離開後,梁思申掰起指頭回憶,長輩一樣的宋運輝究竟應該多少年紀。說出來,別說是李力,她自己都不信,宋老師竟然這麼年輕。她禁不住圓睜雙目,一連串的「天哪」。李力這時候一聲「嘿,你別動」,掏出一支自動鉛筆一本筆記簿,「刷刷刷」畫下一個人像,然後笑著轉給梁思申。畫中人神情驚異,靈動若生,不是她是誰?梁思申快樂地徵求了李力的同意,將畫像撕下來,收藏進自己的皮包。
他們兩個誰也不會想到,不遠的地方,宋運輝一個人貓在漆黑樹影之下,面若死灰,他才活了一天,不到二十四小時。
此後,宋運輝喜歡上咖啡,什麼都不加,唯有濃濃的苦和香。
此事,他連尋建祥都不會告訴。以前他還會有痛恨,有激憤,有懷疑。而今,他認為到他現在的年紀,一切因果,都已是自作孽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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