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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四年級 (3)

所屬書籍: 東宮·西宮

  正如他平時常說的,401的房客最讓人省心。桌面上還有一個黑色的磁杯子,裡面盛著冒氣的熱咖啡。管理員建議道:先把咖啡喝了吧。那個女孩沒有回答,只是面露不耐煩之色——這位房客雖讓人省心,但是很高傲。於是他走向那張幾乎看不見的黑皮沙發,叉開雙腿坐了下來,然後那個女孩走到他面前,站到他兩腿之間,然後轉過身去,跪在地板上,把雙手背到身後。管理員在牙縫裡出了一口氣,俯下身去,用手按住她的後腦,讓她把頭低得更低,直至面頰貼到冷冰冰的地板,然後從袖筒里掏出一根麂皮繩索,很熟練地把她的雙手反綁在身後——我說的這件事發生在黑鐵時代,黑鐵時代的人有很多怪癖。這位管理員像一位熟練的理髮師在給女顧客洗髮,一面纏繞著繩子,一面說:緊了說話啊。但那個女孩沒有說話——看來鬆緊適中。等到捆綁完畢,他把她扶了起來,轉過她的身子,左右端詳了一番,看到臉上沒有沾到土,頭髮也沒有散亂,就從衣架上拿起黑色的斗篷,給她圍在身上,系好了帶子。隨後他又看到牆上還掛有一頂黑色的女帽,就把它拿到手裡,想要戴到她的頭上。但那女孩搖了搖頭,於是他又把帽子掛在牆上,然後打開了鐵門,讓她走在前面,兩個人一起到漫天的大雪裡去散步。

  我在表哥的辦公室里坐著時,桌面上的紅燈也會亮起來。他已經告訴過我,紅燈亮是房客要散步,還告訴了我應該怎樣做。我站起身來說:表哥,我去。我表哥猶豫了一陣,在扶手椅里艱難地側過了身子,從腰上解下了鑰匙串,和袖筒里拿出的皮繩繞在一起扔給我說:對人家客氣一點——最好叫聲阿姨。這種關照是多餘的,雖然她比我大不了幾歲,我樂意叫她阿姨。我走到401室門外,裡面的女孩瞪大了雙眼看著我,大概沒想到會是我。我開了鐵門,走到她的面前說:阿姨,我表哥叫我替他。她又發了一會兒愣,然後嘆了口氣說:討厭啊,你。就轉過身來,把雙手並在一起。我坐在終端椅上,用那根皮繩把她的手反綁起來。平時我的手是挺巧的,但那一回卻變得笨手笨腳,捆了個亂七八糟,而且累得兩隻手都抽了筋。辦好了這件事,我站起來,拿了斗篷,笨手笨腳地要給她圍上,又被她喝斥了一句:笨蛋!你先把我的衣領豎起來!後來我把斗篷給她披上了,帶她出了門,到外面的小公園裡去散步——那是在初冬的早晨,天氣乾冷乾冷的。大風把地面上吹得乾乾淨淨。至於天上,就不能這麼說。每個樹枝上都掛著一個被風撕碎了的白色塑料袋,看起來簡直有點噁心。

  401的房客想讓我表哥帶她去散步,不想讓我帶她去,我以為她是愛慕虛榮。對於女人來說,愛慕虛榮不算個毛病。我不會愛任何一個不愛慕虛榮的女人。那天晚上,403的房客,那位銀行的職員,檢討說自己愛慕虛榮,我聽了以後鑽進了那件棉大衣,抱住她說:別哭了,阿姨。我喜歡你。她聽了馬上就破涕為笑,說道:壞小子,別撒謊了。我知道你喜歡誰。401的房客神態傲慢,姿勢挺拔,我當然喜歡她,這是明擺著的事。403告訴我說,她是剛進來的,所以這個樣子,過上一段時間就和大家一樣了,但我不信。403知道我說喜歡她是撒謊,還是叫我摟著她,走完了到公寓的路。我對她沒什麼意思,但也喜歡摟著她。看來這個謊言很甜蜜。過去皇宮裡宮女和太監談戀愛,大概就是這樣的吧。

  我和401室的女孩在公園裡,她在長椅上坐下來不走了,我站在她面前,搓著手——我穿得單薄,感覺到冷了,尤其是耳朵上。就這麼過了一會兒,她忽然說道:你在這裡幹什麼?我告訴她說:我在這裡打工。她說:到哪兒打工不行,偏偏要來這裡——真討厭啊你。我說我在上大學四年級。她說:那又怎麼樣——口氣很噎人。我說:照你看,我應該看都不來看看,徑直就住進來?她說這是你的事,我怎麼能知道什麼應該什麼不應該。我說:你不喜歡我,所以就說我討厭。要是我表哥你就不討厭了。聽了這話,她皺起眉頭來說:混賬!然後又說:誰告訴你的?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嗎,還用人告訴?她發了一會愣,然後對我說:你坐下吧。我在她身邊坐下來。她接著發愣。又過了一會兒,她說:要是你樂意,不妨摟著我。我就摟著她,過了一會兒才說:這不算性騷擾吧。她笑了起來,說道:油嘴滑舌,討厭啊你。然後把頭放在我肩上了。

  我在表哥這裡打工,他給我一本公寓員工守則。那上面第一條就是:禁止對房客進行任何形式的性騷擾。但所有的人都沒把這一條當回事。人都被看起來了,還說什麼不準騷擾,簡直是胡扯。要是公寓里換兩個女的來看管,這些房客肯定要造反,因為她們不是同性戀者。這個小公園本是管理員和房客散步的場所,她不把頭靠在我肩上,反倒顯得不自然。她在我肩上伸直了脖子,說了一聲:不準討厭啊!就把眼睛閉上了。以後我就成了她打盹的枕頭。因為我喜歡她,就心甘情願地被枕著,肩膀壓麻了也沒說什麼。

  黑鐵公寓的管理員終身生活在皮革的臭味里,他們必須赤膊穿皮衣,請不要以為這是種好受的滋味。我就不肯這樣穿衣服——到了熱天要起痱子,冬天衣服里又是冷冰冰的。假如他是男人,就必須是條彪形大漢,臉相還要兇惡。像這樣一位管理員在雪天帶著401小姐在公園裡散步,此時天上降落的雪和米粒相似,有時大塊的雪還會從杉樹枝上跌落下來。公園裡空無一人,他跟在小姐身後從鬆軟的雪層中走過,同時在心疼腳上的皮鞋。小姐在一棵樹前站住了,他也趁機從口袋裡掏出一盒煙來。就在此時,她轉過身來,徑直走到他面前說:我也想吸一支煙。此時他面臨著抉擇:他可以說,不要吸煙,吸煙對身體沒好處。他還可以不回答徑直走開,這些都是管理員對待房客的方法。但他從煙盒裡取出一支揉皺的駱駝牌香煙遞了過去。小姐笑了一下,說道:謝謝,我想抽自己的,在斗篷裡面的口袋裡。管理員把自己的煙收了起來,俯身撩開她的斗篷到裡面找香煙。

  這件斗篷的裡面異常的深,他在裡面翻來覆去,終於找到了一盒紅色的硬殼坤煙,從中取出一支放進嘴裡,然後把煙盒放回口袋裡,為小姐整理好斗篷,系好頸下的帶子。把一切都整理好之後,他取出自己的打火機,點燃了這支香煙,吸進了一口帶有荷花苦澀味的煙——這種味道使他聯想到女人陰部的氣味,所以他不喜歡這種煙。他把這口煙全都噴了出來,然後很熟練地把香煙掉過頭去,放到小姐嘴裡——此時他細心地關照了一聲:用牙咬住,不然會掉的。而小姐也悶聲說了聲謝謝。她轉過身去,在公園裡繼續漫步,直到天色變暗她感到心滿意足時,才回到黑鐵公寓。她很喜歡今天的雪——可惜的是,不是每天都下雪。管理員跟在她的身後,他的時間也在一分一秒地過去。在內心深處,他感到無奈。但他知道,必須理解房客,尤其是在這天地一色的天氣里。外面一片潔白,你卻待在漆黑的屋子裡,這種處境讓人想到失去了的自由,因而變得心癢難熬。你不能光想著收房錢,有時也要遷就一下房客的心境——管理員就是這麼想的。他還想道:好在不是每天都下雪。這件事發生在雪天,這個管理員是我的表哥。

  從前,有位二十三歲的女孩子,一個有才華的音樂家,收到一紙通知,說她已被判定為專門人才,是國家的寶貴財富。因此她必須搬入一家領有執照的公寓,享受保護性的居住。乍一拿到這紙通知,她像別人一樣感到天旋地轉,還覺得世界末日已經來臨;或者說,像從醫生那裡知道自己得了癌。但她很快又鎮定了下來。她也像別人一樣,注意到通知末尾那一行字:在二十天之內,她擁有選擇住入哪家公寓的權利;過了二十天,當局就要替她行使這種權利,代她指派一個公寓,這樣的公寓必然又貴又不好。所以她也像別人一樣匆忙地利用了這個權利——把京城裡每一家公寓都看了一個遍。實際上,要選擇一個終生居住的地方,二十天是根本不夠的。

  但她也和別人一樣,對自己最後選定的地方深感滿意——這主要是因為,她不滿意也搬不出去,除非她住的公寓賠錢,把她賣給別的公寓。她住的這家公寓實際上只有一個管理員,此人同時又是經理、主要股東、法人代表,等等;中等身材,長得很結實,頭頂光禿禿,粗糙的臉上有很多面皰留下的疤痕。起初她很害怕此人的模樣,後來就不可避免地愛上了他——但也不一定是真的愛上了。到了雪天,她要請他帶她出去散步……如你所知,這個女孩住在我表哥公寓的401室里,這個管理員就是我的表哥。他身上有股魚腥味,臉相兇惡,主要是因為他的眉毛很濃。我和我表哥都是自由的,但他將要自由下去,我卻自由不了多久了。這是很大的區別。想起了這件事,我就會覺得萬念俱灰,找個借口不去上班。下雪那天我該在公寓里,但我扯謊說學校里有事,就沒有去。

  除了我們學校對面的公寓和我表哥這樣的管理員,黑鐵公寓和管理員還有別的模樣。比方說,有這樣的公寓:從正面的大鐵門進來時,身後照進來灰色的天光,你可以看清眼前是一大片四四方方的空場,地上滿是塵土、舊玻璃、陳年發黃的廢紙,還有大片乾涸了的水漬,堆放著拆成了木板的包裝木箱,靠牆的地方有些粗鐵條焊成的小籠子,看起來和馬戲團用來搬運獅子老虎的籠子沒什麼兩樣。隔著鐵柵欄,可以看見裡面放著大大小小的包裝木箱,有些小木箱上放著棉墊子,這就是椅子,有些中等木箱上放著蛇形管工作檯燈,這就是桌子。有人坐在這樣的椅子上,從嘴裡呵出熱氣,去溫暖手上的凍瘡。還有個大木箱鋪著骯髒的棉門帘子,在門帘下面露出發黃的舊報紙,這就是你睡覺的床。被推進一間空置的籠子里時,假如發現角落裡有干硬的陳年老屎,你千萬不要感到詫異。等到電動的大鐵門隆隆關上時,頭頂那些蒙滿了塵土的天窗玻璃繼續透入半透明的光線,這地方原來是舊車間,現在是黑鐵公寓。所以這個故事又可以重新講述如下:

  當辦公室里的紅燈亮起來時,管理員把腿從桌子上拿了下來。她拿出一面小鏡子照照自己的臉,這張臉的上半部蓋著一層綠色的劉海,嘴唇塗得烏黑。她對自己的樣子感到滿意,就放下小鏡子,披上黑皮上衣,從辦公室里走了出去。她在走廊上歪歪斜斜地走著,弄出很大的聲音,來到401室的門外,嘩啦啦地打開鐵門,大聲大氣地問道:要幹什麼?這就使待在裡面的人幾乎不敢說自己要幹什麼。此人是個膚色蒼白的禿頂的大漢,低頭看著自己的鼻子,唯唯諾諾地說道,想出去散步。那女孩說道:討厭。從自己腰帶上解下一副手銬放在桌子上說:自己戴上。然後就一頭闖到衛生間里去了。

  於是他就像戴手錶一樣,很仔細地自己把手銬戴在手腕上,然後瞪著大眼看衛生間敞開的大門——門裡伸出兩隻穿著皮靴的腳,還能聽到一種湍急細流的響聲。這個男人按捺著心跳,等著他的管理員。在黑鐵公寓里,管理員總是人們關注的中心,哪怕她正坐在馬桶上撒尿……她從衛生間里走出來,一面系黑色皮褲上的腰帶,一面喘著粗氣,端詳著面前的男人。後來,她從衣架上拿下一件黑色的長袍,像用包裝袋套住一台高大的儀器,把他罩在袍里(這件長袍沒有袖子,只有兩個伸出手來的口子,但已經縫死了),用黑布的頭罩把他的頭套住,只留下一雙眼睛在外,就像伊斯蘭國家的婦女,這樣帶他出去散步。上述兩個故事發生在同一時間,但地點稍有不同——黑鐵時代有不止一所黑鐵公寓。有些人必須住在黑鐵公寓里,因為他們太聰明。這個男人像一個會行走的黑布口袋一樣跟在綠頭髮的管理員身後。他愛她,依戀她,因為她是自由的。

  我們學校對面原來是一片工業區,現在破敗了,長滿了荒草。有很多廠房、倉庫,現在都空著。原來人們也沒發現這些房子有什麼用場,後來他們發現這裡可以辦公寓。短短几個月,有好幾家黑鐵公寓搬了進來,眼看這裡要成為一個公寓區。下午時分,我從窗口往外看,看到有兩對人從不同的大門出來。一對是我表哥,帶著401的房客,他們往西面走了。穿過一片平房區,走過一座久已廢棄的鐵路橋,運河對面有個小公園。還有一對往東面走,這條路的盡頭有條豎著的街,那條街叫做市場街,街上有個農貿市場——往那個方向走比較熱鬧。那個綠頭髮管理員我認識,最早時她在我們學校食堂里賣飯,後來有一陣子她在農貿市場上擺煙攤;連賬都算不清楚,而且喜歡說個「操」字。我也認識那個禿頭——他在市場街上修過手錶。和別的修手錶的不同,他不是浙江人,而是本地人。這個人說話文質彬彬,不像個手藝人。他還托我到學校書店裡買過書,買的什麼我已經忘了。401的女孩走在我表哥前面,姿勢挺拔;禿頭跟在綠頭髮的身後,弓著腰。我從窗內看著,不停地擦去窗上的呵氣。玻璃上有一大片水,後來留下了一片白蒙蒙的污漬,和白內障病人的眼珠很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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