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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四年級 (4)

所屬書籍: 東宮·西宮

  六

  綠頭髮的女管理員總用手指挖鼻孔,除了其狀不雅,還會使手指甲開裂。她走起路來就像一個醉漢一樣東歪西倒,說話聲音粗啞,但是她很溫柔。401的房客,那條禿頂大漢和她出去散步,在街道上走了一會,就說:咱們到啤酒館去坐一會吧——我請你。那個女孩想了想說:好吧——下回我請你——其實不管誰要請誰,都沒有下一次了。於是他們來到一家熟識的啤酒館,在一個僻靜的包廂座里並肩坐下,要了兩升啤酒,把頭髮染綠的管理員抬頭看了看,沒有人在注意他們,就撩起他的風帽,把啤酒杯端到他嘴前餵給他喝。桌子上有一碟花生米她一粒粒地揀給他吃,還說:小心點,別咬了我的手。假如馴獸員養了一隻海獅,她就會這樣喂它東西吃,也會關照海獅別咬她的手——馴獸員對海獅就是這樣溫柔。此時啤酒館裡靜悄悄,好像沒有幾個人,但這只是一種假相。啤酒館裡其實有很多人。

  忽然之間,一夥大漢好像從地里冒了出來,擁到了桌前,用一根裹著膠皮的鋼筋棍子把染綠了頭髮的管理員打暈,架起了穿黑袍的房客就走。後者是一條彪形大漢,但因為雙手被銬住,無力抵抗。他能做的只是努力回頭看倒在地上的女孩,但架住他的那些人說:快走吧,沒你的事——她死不了的。他輕聲答道:我知道。但又問了一句:你們不會把她打壞吧?她會不會得腦震蕩?對後一個問題,劫人的人回答說:不知道。與此同時,他在別人的挾持之下飛奔著——這地方和黑鐵公寓很近,被人攆上可不是鬧著玩的。當天晚上,他就被賣掉了——請不要從字面上理解這件事。辦公寓的希望有房客,而假如沒有什麼政策上的變化,房客就不會增多。所以就有了這樣的事:有些人把某家公寓的房客劫走,介紹給另外一家——當然,這是要收錢的。這些人被叫做房客販子。菜販是蔬菜的來源,正如房客販子是房客的來源。買賣房客只是改變他的住址,這和買賣人口是兩回事。

  劫走了禿頭的房客販子們把他拖到農貿市場附近,塞進一輛小四輪拖拉機的拖車裡,在他身上蓋了一床骯髒的棉門帘——這樣這輛拖拉機就像一輛運菜的車,而他就像一堆容易凍壞、必須蓋上的蔬菜。在拖拉機開走之前,人家又把棉被撩開,很客氣地問道:先生先生(大家都知道,住公寓的都是有文化的人),嘴裡要不要塞東西?禿頭想了一下,皺起眉頭來說:不用塞——我不叫喚。就把頭縮回棉被之下了。棉被下面雖然暖和,但有一大堆白菜。房客販子們尊重被劫者的意見,就沒有塞他的嘴。販子們只對管理員壞,對房客是很好的。與此同時,綠頭髮的管理員在地上醒了過來,感到頭很暈。她看到自己的房客不見了,就趕緊回去叫人,去追那些房客販子。此時她的樣子不大好看,滿頭滿臉都是血。後來才知道,她的後腦勺上打了一個大包,很久都不能平躺著睡覺。

  我說過,我請這個禿頭修過表,他還托我買過書。後來才發現,他還是我的老校友。他讀的也是數學系,只比我高六級。但他沒有念到畢業,念到大三時,說是得了神經衰弱跟不上功課,就退學了,躲在市場街上修手錶。和他同年的學生一個個都進了黑鐵公寓,他還在修手錶。看到我到市場街上來,戴著大學的校徽趾高氣揚的樣子,他心裡免不了要暗自得意,還覺得我是望鄉台上唱山歌,一個不知死的鬼。直到後來他被辦事處的人堵在修表亭子里,人家拿出一紙公文,告訴他說:根據新規定,你讀過三年大學,也算個知識分子,應該住進公寓里。當時他還很不虛心,對來人大叫大嚷說:不該有新規定。此人身體健壯,躲在亭子里負隅頑抗,別人拿他也沒什麼辦法。直到那個綠頭髮的女孩拿出一樣東西給他看,並且說道:你想跟我們走呢,還是想被它在頭上敲一下,然後再被我們拖走?那東西是根鐵管子,有一頭套著澆花的膠皮管子,很有分量,足可以把人打暈過去。禿頭被她說服,跟他們走了,來到了辦事處辦的公寓里。他很感激她,因為她也可以不說服,徑直就來打他一下。後來就是她管著他,所以他對她百依百順,很有感情——這些事情都是後來這禿頭親口告訴我的。

  天黑以後,401室的小姐和管理員乘電梯回到自己的樓層,他把她帶進自己的辦公室,為她解去斗篷,忽然把她推倒在辦公桌上。如前所述,她的雙手被反綁在身後,無法支撐身體,這下幾乎把臉磕破。管理員一手握住她腦後的馬尾辮,另一隻手拉開抽屜,從裡面拿出一把大剪子,嚓嚓幾剪,就把她的長髮剪短,剪得亂蓬蓬地像一個鳥窩。這意外的暴力早把女孩嚇呆了。假如管理員的剪子停不住,就會把耳朵剪掉。她趕緊嗚咽著說道:知道,我在衣服里藏了煙。管理員更加心平氣和地問道:煙應該放在哪裡?女孩說,應該放在辦公室,要抽時出來抽。

  管理員說:看來你知道自己犯的錯誤,這就省得我費嘴了——還有一條,你最好別抽煙。這樣身體會好。說完了這些話,他把女孩帶了出去,帶到樓層中央的十字路口,這裡有個矮矮的圓籠子,看上去像個字紙簍。管理員打開了籠子上面的鎖,把女孩塞了進去。她在裡面蜷著身子,就像母體裡面的嬰兒。管理員把籠門鎖上——這是一把定時鎖,和銀行金庫用的相仿——管理員說,等到鎖開了,你自己出來,到辦公室里找我,看看該拿你怎麼辦——說完就走了。剩下那個犯錯誤的女孩,在籠子里盡量坐直,等著面頰上的淚自己幹掉,等著籠門上的鎖自己打開。在黑鐵時代,人們總是在等待著什麼。

  在黑鐵公寓,女孩縮在籠子里,已經睡著了,又被一陣雜沓的腳步聲驚醒。一夥穿黑色皮衣的人拖來一個裹在黑布長袍里的男人。那個女孩沒有看到他的臉,但是聞到了他的氣味,並且嗅出了他是一個男人。住在黑鐵公寓的人嗅覺都很靈敏。他們把這個人拉進了402室——那間房子原來是空著的,把他推倒在床上,然後出來鎖上了門。此人從床上掙紮起來,追到門口來,從袍袖裡伸出雙手來說:你們先把我的手銬打開了啊。那伙人里為首的轉了回來,看看他戴著手銬的手,態度很好地說道:你先忍忍,明天早上我們找鎖匠——你還有張合同要簽。然後他們都走開了。

  新來的人撩開長袍上的風帽,甩掉頭髮上的白菜葉子,環顧四周。這地方和他以前住的地方相仿:高高的天花板上懸著一盞水銀燈,照著黑鐵的籠子,唯一不同的是眼前有個圓形的小籠子,其狀像鳥籠,裡面有個女孩,雙手反剪著縮成一團。他朝她笑了笑說:Hi——這是什麼地方?女孩答道:這裡是黑鐵公寓——你住的是402室。那男人苦笑著說,還是黑鐵公寓,只是從401搬到了402——這倒不足為怪。生在黑鐵時代,不住在黑鐵公寓,還想住在哪裡?又過了一會,那女孩忽然想表示一下禮貌,就說:Hi——我就住在401。我們是鄰居。現在她有了個男人做鄰居,但是並不開心。

  因為她覺得此人身上的氣味不好,是一股鐵腥氣。她皺了一下鼻子,那男人馬上就察覺了。他道歉說:不好意思,我身上味不好。不能怪我——我們那裡幾個月洗不了一次澡。女孩說:這裡好多了。衛生間里可以洗淋浴。那個男人走進衛生間,發現果然如此,而且噴頭裡流出的還是熱水。雖然如此,這裡還是黑鐵公寓,說不上哪兒比哪兒更好。而且他還戴著手銬,根本不能洗澡。他又走回門邊,看看對面籠子里的女孩,清清嗓子說道:想不想聊聊?女孩把頭扭開,輕聲說道:還怕以後沒得聊——別聊了吧。誰也不想被裝在一個籠子里,反剪著雙手和別人聊天。但她馬上又改變了主意,把頭轉回來說:好啊,聊吧。但是,在黑鐵公寓里又能聊些什麼呢。

  對於以上事件,我還可以補上幾句:下雪那天傍晚,有人在街東頭的啤酒館裡打翻了一個管理員,劫走了一個房客,裝在拖拉機上,轉了一圈轉到街西口,把他賣給了我表哥——此時我在場,因為房客販子在門口用對講機和他談生意時,我表哥打電話叫我過去,還讓我帶著點傢伙:和房客販子打交道,謹慎一點可不是多餘。於是我到了公寓外面,後腰上別著一把黑市上買來的鋼珠手槍,站在馬路對面的人行道上。我表哥見我來到,就把門打開,讓那幫人進來,上了樓,把劫來的人送進房間,然後給了他們錢,讓他們出去。在此期間我一直遠遠地跟在他們身後。這種一前一後的架勢給他們一定程度的威懾。等到把這幫人打發出了門,我表哥對我說:幹得不壞。我們表兄弟倆就到辦公室里去喝咖啡。

  又過了不一會兒,原主,也就是那個綠頭髮的女孩,給我表哥打電話,說她那裡丟了一個人。我表哥說,這個人在我這裡,但是我花了錢。對方也就無話可說。過了一會兒,她又問:那幫劫人的傢伙是什麼樣子?我表哥說:四個人,穿藍色的舊工作服,開一輛「冀」字頭的小四輪拖拉機,往京石路上走了。對方說:謝謝,欠你一個情。就把電話掛上了。我表哥也把電話掛上。我想這四個人要糟了。綠頭髮的那伙人肯定要開著卡車去追。拖拉機跑不過汽車,追上他們肯定要倒大霉——後來京石路邊上就翻了一輛拖拉機,燒得黑漆漆的。

  車廂里散放著四具黃磣磣的骨頭架子,上面一點肉都沒剩,像啃過了一樣——也不知怎麼燒得那麼乾淨。我表哥知道了以後,對我說:該!就該這麼整。讓他們知道知道,在河北撒野成,北京容不得他們撒野。後來才知道,北京城裡常能見到外地來的房客販子,開著小四輪拖拉機、農用汽車,還有各種可怕的交通工具來推銷他們的貨色。公寓管理員、警方等有關人士完全知道他們是些賊,到京城來銷贓,但只要他們不在本地犯案,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是因為北京是文化城,需要他們販來的貨物。把外地的知識分子販到北京,對此地的繁榮有益。但假若他們敢在此地作案,就對他們毫不客氣——一定要讓他們知道,在京城作案是死路一條。那些骨頭架子知道了這些沒有,卻沒法問了。

  過了漫長的一刻,也許已經到了早晨吧,管理員來到402室,帶來了一紙合同。禿頂的男人雙手接住那張紙,眯起眼來湊近了瞧了一會,說道:看不見——我沒戴眼鏡。別人告訴他說:看不見沒關係,你先簽了吧,有什麼問題以後還可以修改——這種話總是在騙人時說的。被騙的人知道這一點,但沒說什麼,乖乖地簽了字。等到管理員走開時,他對籠子里的女孩說:這裡好像不錯——起碼還肯騙騙我。那個女孩沒有回答,只是歪著頭。那男人關切地說:你哪裡不好?女孩轉過頭來,想了一會兒,終於直言不諱地說道:我憋了尿!那個禿頂男人就去按了鈴。管理員來了以後,問明了情況,把籠子打開,把女孩放了出來,解開她的雙手,讓她進了衛生間。她方便以後,重新化了妝,換了一件衣服,跪在地下,被反綁好雙手,然後又鑽進了那個鳥籠子——等到管理員吹著口哨走遠之後,她抱怨了一句道:都是你多事——這回就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出來了!

  有關我就要失去自由這件事,我表哥告誡我說:你別太拿它當回事。我覺得他說得太輕巧。我表哥這麼想得開,他怎麼不進公寓里當個房客?聽了這話,他說:我不是想住都住不進去嗎?這又是一句氣人的話。我聽了以後不想理他,但他還要理我,說道:表弟,處在你這種地位,想把自己氣死是很容易的。他說的也有道理。我想了想,強把心頭的火氣散去——雖然我也知道,這最後一句話也是在氣我,但我只好聽他的勸。與此同時,被關在鳥籠子里的女孩終於等到了那激動人心的一瞬:籠門上的定時鎖咔的一聲,門自己敞開了。她挪動著坐麻了的肢體,從籠子里艱難地鑽了出來。能夠離開這座小籠子還不是激動人心的原因——離開了小籠子還要走進大籠子——激動人心的是她總算是等到了什麼。此時大概是午夜。在灰濛濛的水銀燈光下,她朝前走去,一直來到了辦公室門前。這扇門是開著的,她用肩膀推開門走了進去。管理員仰坐在扶手椅上,腳蹺在桌面上。這張桌子是黑色的終端台,和她自己房間里那張一模一樣。這間房子里還有一些黑色的鋼木傢具,和她自己房間里的也是一模一樣,但這裡明亮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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