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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四年級 (2)

所屬書籍: 東宮·西宮

  我覺得這種買賣方法實在太笨,禁不住嘟囔了出來。我表哥聽到了,就問我:照你看,應該怎麼賣?我就提出了一個公式:用房客的收入乘一個權數,加他的預期壽命(這可以從他的健康狀況估計出來)乘第二個權數,減掉他的消費。我表哥聽了就說:扯淡。像你這麼會算賬,我都該進公寓,還開什麼公寓呢……還是得論斤約!這話聽得我目瞪口呆,因為它包含著精深的道理:有件事情你看著很笨,但別人都那麼做,那就是因為不這麼做就要倒霉——有這麼一條,一切聰明與笨都要倒過來說。我表哥一點都不笨,甚至還可以說很精明——像這麼精明的人卻沒有考上大學。也許這另有內情,但我不敢想下去了。

  從理論上說,我表哥是個文盲。他受過九年義務教育,但所有的功課都是零分,既不識字又不會算數。像這樣的人才能開公寓,因為他不會和房客串通一氣。實際上沒有比這更虛偽的事了:現在哪有文盲呢。就拿我表哥來說吧,他不僅會算數,而且三位以下的加減法心算起來比我還要快。他還有閱讀的嗜好,床底下的紙箱子里放了那麼大一堆話本小說。在市場上他看過了一個待售房客的文憑,回過頭來問我:表弟,這個詞是什麼意思:A-N-T-H-R-O-P-O-L-O-G-Y。氣得我差點罵了出來:別裝孫子了!你要是不認識這個詞,這麼長一個單詞,怎麼能拼得一個字母都不錯呢?

  我說表哥精明,還表現在他知道買大胖子不值。這種人不光是壓秤,而且往往有一身的病,有時會犯心臟病,有時會中風。不管犯了哪種病,結果總是一樣——用他的話來說,叫做「砸在手裡了」。他專找苗條的人打聽。終於找到了一個苗條小姑娘,看樣子不超過四十公斤,明眸皓齒,雖瘦精神卻旺盛,大概在三十年之內不會有砸在手裡的問題。他很中意。一問職業,卻是個畫家。我表哥就嚷了起來:畫家不要!都是窮光蛋,扔在街上都沒人揀的!女孩很受打擊,蹲在地下就哭起來了。我也蹲下去安慰她——她說自己畢業一年多了,每天都被牽出來賣,不得安生,也沒法工作。要是今天再賣不出去,回去就自殺——但看她的樣子不像是當真的。她一眼就看出我不是個買主,就問我是學什麼的。我說是學應用數學的。她說你沒這個問題——專業好,人又瘦,會很好賣。想到自己好賣,稍微有點得意,過了一會,又連打幾個寒噤。

  一般以為,有學問的人聰明,必須把他們關進公寓里,沒有學問的人比較笨,讓他們在外面跑跑沒有什麼——這個看法是錯誤的。有學問的人往往很笨,沒有學問的人反而很聰明。這是因為假如學問會給人帶來好處,聰明人就不會不要它,或者有了學問也不讓你知道。因為這個原故,黑鐵公寓里的房客就是一夥傻瓜,但她們都認為公寓里有個比她們還大的傻瓜,那就是我。

  每天早上我要從床上爬起來,送403室的房客去上班。這張床放在公寓的走廊里,緊貼403室。這位阿姨身材頎長,膚色黝黑,剛起床時頭髮亂糟糟地垂在臉兩旁,像個印第安人。洗漱之後,她要把頭髮編成一根辮子。在我看來,這比任何一種髮式都要麻煩。然後她又給臉化妝,這段時間也是非常的漫長。我還沒有活到等女人的年齡,所以禁不住催促道:阿姨,能不能快一點?她答道:小表弟,不要急嘛。我要去上班。有兩件事使我感到不快:第一,我不喜歡她強調自己要上班。在這所公寓里,只有她要上班,因為她是銀行的職員。第二,我不喜歡她叫我表弟——我不是她的表弟。弄完了臉以後,她取出一疊衣服:外衣放在下面,內衣放在上面,都疊得整整齊齊,脫掉身上的梳妝袍,仔仔細細地穿戴起來——古代的武士上陣前披掛也沒有她仔細。她穿的是一套暗色的男式西服,裡面是薄薄的毛衣,所以顯示出婀娜的曲線。我沒看見她的大衣在哪裡,看來她不準備穿大衣。今天外面在刮西北風,最高氣溫是零下10度。有句老話叫做「愛俏不穿棉,凍死不可憐」。我沒有提醒她外面冷。既然是凍死不可憐,我可憐她幹什麼。

  403室的阿姨終於穿戴整齊,戴上了耳環,隔著鐵柵欄讓我看「可以不可以」。我答道:很可以。就打開鐵門走了進去,手裡拿了一個黑色的公文箱。這回輪到我問她可以不可以。她嘆了一口氣,把手伸了過來——這不是公文箱,而是一種手銬的式樣。我懷著暗藏的快意,把她的雙手銬在皮箱的把手上。

  北京的三環路兩旁的人行道上有一些鐵柱子,以前我不知道是幹什麼的。早上有些鐵柱邊上有人,一隻手拿著一張報紙在看。此時北風正烈,會把報紙吹走。吹走了一份,他會從大衣口袋裡拿出另一份。在舊報紙飛走之後,新報紙展開之前,你會看到他的一隻手被銬在柱上的一個鐵環里。這就是黑鐵公寓的房客,在等上班的班車。我把403的房客帶到過街天橋下,那裡有一根鐵柱子,是銀行的班車站。此時我穿著一件破舊的藍棉大衣,把頭縮在領子里,從口袋裡掏出一條鐵鏈和一把大鎖來,說道:伸伸手,阿姨。只要她一伸手,我就可以把鐵鏈從她腋下穿過去,往鐵柱子上一套,把她鎖在這裡,然後我就可以回去睡懶覺——班車司機有開鎖的鑰匙。但是她不伸手,反而把雙臂夾緊說:你陪陪我。我偏過頭來,看著她,用很不討人喜歡的口吻說道:為什麼呀?這座天橋底下是個風口,別的地方刮著五級風,這裡有七級。403的房客跺著腳,把雙手縮在袖口裡,往四下看看,忽然把嘴湊到我耳畔說道:我怕在這裡碰上性騷擾。這倒是個使我不能推託的理由。我往四下看著,看到幾團廢報紙神速地呼呼飛過,沒看到有人經過。現在沒人不等於總沒人,我不好意思就這麼溜掉。

  早上六點鐘,黑鐵公寓籠罩在一團黑暗的溫暖里。雖然這裡總是這麼黑,但人的生物鐘還在起作用,所有的房間里沒有一絲聲音,大家都在睡著。我睡在走廊的行軍床上,被一陣刺耳的鬧鐘聲吵醒,然後一盞雪亮的泛光燈直射我的面門。我像蝙蝠、像貓頭鷹一樣,討厭這種突如其來的白光。403室的房客在白光下起身,脫下身上的睡袍,在衛生間里出出進進。我和她說過,換個紅色的暗室燈就不會這麼晃人。但她瞪著我看了好半天,然後說道:紅燈怎麼成?我要化妝。我要去上班,不化妝怎麼成?我無話可說,只能眯著眼睛看她出出進進。她的樣子當然無可挑剔,否則也不能在銀行里做事。但我總覺得她小腹那裡黑蓬蓬的一片,像生了一個大黑痣——起碼那地方就難看得很。後來在馬路邊上,我心裡一直想著那個大黑痣,對她的種種暗示就無動於衷——她在我身邊不停地跳著腳,說道:冷啊,冷。我知道她的意思:她希望我把這件藍色的破大衣解開,讓她鑽進來。但我不肯這麼做:我不願擔上性騷擾的惡名。

  早上七點鐘,灰白色的街道變成了淡藍色,路邊樓房的牆壁出現了紅色的光斑。這個紅藍兩色的世界只有一個寓意,那就是冷。我從橋底下探出頭去,看到天空明亮,空氣透明。風在割我的臉。403室的房客轉過身去躲避迎面來的風,她忽然叫道:你看。我轉頭看去,見到一個小個子,身穿一件破舊的軍棉襖,雙手揣在袖子里,從橋邊走過。我沒看到他的臉,只看到那一頭亂髮像板刷一樣豎著。他走起路來一拐一拐的,看來小時缺鈣給了他一雙O形腿。我想他是一個四川來北京打工的民工。開頭我不知道她叫我看什麼,後來想起了她說自己常在等車時遇到性騷擾——這就是她說的騷擾者吧。我在心裡冷笑了一下說:別扯淡了,人家會騷擾你嗎?

  我表哥常常關照我說,要尊重房客。起初我覺得這種叮囑是多此一舉:我自己將來也是房客,我會不尊重自己嗎?但後來發現這不是多此一舉,在天橋底下403喋喋不休時,要不是想起了表哥的叮囑,我早就出言頂撞了。她說到銀行里的種種好處,不但發工資,還發東西:香水、唇膏、山美子牌的內衣(看來她穿在裡面的就是山美子了,樣子是有點怪,但她不說我是看不出來的),還發香煙,我表哥抽的駱駝牌香煙就是她們那裡發的。這種煙是用土耳其煙草手卷的——我說我表哥這兩天怎麼滿身的雞屎味兒,原來是她禍害的。我不喜歡聽到這些事,這可能是因為銀行不雇數學家。

  但我也不是冷酷無情之輩:聽到她說話聲發抖,我幾次想把大衣脫下來替她披上,但馬上又變了主意——她又說到那家銀行是外資的,有不少外籍職員,也許有天嫁個外國人,就可以出國,不住公寓了。我不喜歡聽到這些話,也許是因為我是個男人,不做變性手術沒人肯娶我。到後來,我聽到她牙齒在打架,已經在解大衣的紐扣,但這時班車開來了,這個善舉就沒有做成。班車緊貼著馬路牙子停下,前門打開,戴太陽鏡的司機低頭看看外面,說道:啊哈,有人送啊。403馬上就振作起來,一面往班車上爬,一面說道:可不是嗎,我們管理員的表弟,在我們這裡打工——那輛班車方頭方腦,所有的窗口都釘了鐵條,叫人想起了運生豬的車——在車門關上之前,她對我說:晚上早點來接我,別忘了。我答應了一聲,心裡卻在想:我要是能把這事忘了才好呢。

  我想把接403房客的事忘掉,但沒有成功:我才22歲,忘不掉上課,忘不掉交作業,也忘不掉去考試,單把這件事忘掉,有點說不過去。但我磨磨蹭蹭,遲了二十分鐘出門,我想這是說得過去的。走在路上我又在想心事,這就不可能走快。總而言之,走到天橋底下,天都快黑了。遠遠看到她抱著鐵柱子站在那裡。我表哥說:這種銬人的方式叫做戀人式,取人柱相親相愛之意。但這種方式很不好,沒給房客留任何的顏面:挺體面的人,當街摟根大柱子,算幹什麼的嘛。有些房客會想:你既不仁,我也不義——假如他身手敏捷,就會設法爬上柱子,從柱頂逃掉。當然他也沒地方可去,最後還得回公寓,但先讓你著一宿的急。403室的房客當然沒有能力從柱頂逃掉,但這麼銬著她也不好:天氣這麼冷,鐵柱又沒什麼暖意。我趕緊脫掉大衣,走過去披在她背上,一面說:阿姨,我來晚了,對不起對不起。一面在各個口袋裡搜索公文箱的鑰匙。此時天色已暗,橋底下更黑,看不到她的臉——能看見我也不敢看。她低聲說道:你能幫我擦擦鼻子嗎?我當然能。她鼻子下面有好長一溜清水鼻涕,三層手絹都擋不住寒意。我說:鼻涕夠涼的。她哼了一聲,聽不清楚是哭還是笑。

  晚上我陪403的房客回公寓,我走在她的身後。這也是表哥關照的:他說,你剛得罪了房客,千萬別走在她的前面。在蒼茫暮色中,她顯得瘦小了很多,按說披上了一件棉大衣應該顯得高大一些。走著走著,我覺得心裡熱辣辣的,禁不住說:剛才你碰到性騷擾了嗎?她說道:剛才沒有——從聲調里聽不出什麼來。我又問:剛才沒有什麼時候有?她說:白天,在銀行里。我說:那就不該怪人家民工。她嘆口氣說:是啊是啊。聲音沒精打採的。這可是少見的事,在所有的房客里,就數她總是精神抖擻。後來她跺起腳來,帶著哭聲說道:壞小子,還不快來暖暖我!她想讓我鑽進大衣,摟著她讓她暖和一點。這件事也是我的日常工作。但我不肯去,還說:阿姨,這可是性騷擾。她終於哭了起來,說道:你幹嗎這麼和我過不去?我不過是愛慕虛榮,沒做什麼壞事呀!

  我表哥終於買到了中意的房客,但不是在市場上買的。但這件事說起來話就長了,暫時不必提起。寒假裡,有一天下了雪。我表哥沒在公寓里,他帶房客散步去了。這本該是我的事情,但我回學校去聽報告了。那天下午他在辦公室里喝茶,看到401號的紅燈亮了起來。紅燈連閃了兩下才熄滅了,這表示住戶想要出去散步。此時辦公室里只有他一個人。他把腳從桌子上拿下來,穿上大頭靴子,套上他的黑皮夾克,從辦公室里出去,走到401門前,看到裡面的女孩已經準備停當:她把頭髮束成了馬尾辮,臉上化了淡妝,穿著白色的襯衣,黑色的緊身褲,腳上穿著長統皮靴——看來她已經知道外面在下雪。她手裡拿了一個白信封。這間的管理員是個禿頂的彪形大漢,他從皮帶上提起鑰匙串,把鐵門打開。此時那個女孩把信封塞到他上衣口袋裡——信封里是小費。管理員說:用不著這樣——然後又改口道:用不著現在給。但是錢已經給了。管理員看了一下這間房子:這裡的每一樣傢具都是黑色的,黑色的矮床,床上罩著黑色的床罩,黑色的鋼管椅子,黑色的終端台上,放著黑色的PC機——機器是關著的。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條,用不著他盡督促、管理之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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