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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你

所屬書籍: 應物兄

你是不是後悔把吳鎮引薦給程先生?

在去見董松齡的路上,這個問題就像一隻鳥,棲落在我們應物兄的肩頭。哦不,應該說是棲落在他的腦門上,使他腦袋發沉。那隻鳥還不時地啄一下他的腦門,使他感到一陣又一陣尖銳的疼痛。

脫衣舞事件之後,又過了三個月,應物兄陪同程先生前往德國杜塞爾多夫,參加國際耶儒對話會議。在波士頓機場,他看到了辦理登機手續的吳鎮。他還以為吳鎮要回國探親呢,沒想到吳鎮要去的也是杜塞爾多夫,而且參加的也是這個會議。他後來知道,吳鎮是從網上知道這個消息的,然後主動與會議主辦方聯繫,拿到了參會名額。他們坐的不是同一個航班。柏林大學要授予程先生榮譽博士,所以他得先陪著程先生飛往柏林。吳鎮則是要先飛到法蘭克福,然後轉機去杜塞爾多夫。當應物兄和程先生從柏林再趕到杜塞爾多夫的時候,先行到達的各國學者正在舉行冷餐會。吳鎮已經到了。用茶點的時候,吳鎮會主動幫助上了年紀的人端盤子。一個日本學者把眼鏡弄碎了,吳鎮竟然變戲法似的從身上掏出來一副眼鏡,而且正是對方需要的老花鏡。

開會的地點位於杜塞爾多夫郊外,那裡原是基督教會所,「二戰」後成為一個學術團體管理的會議中心,就像個小小的度假村,安靜得能聽見自己的耳鳴。院外有一條河,河面上漂滿松針,松針上棲落著鳥兒。有一種鳥,它的叫聲就像有人往空瓶子里吹氣。你甚至能聽見換氣的聲

音。早上他陪程先生在河邊散步,看到地上有鳥的骸骨。有一排骸骨陳列在倒伏的樹杈上,就像梳子,那應該是一隻鳥的翅骨。它們從層層的羽毛上袒露出來,從肉身中袒露出來,精緻,光滑,乾淨,輕盈,賽過所有女人的纖纖玉指。

程先生認為,那是寒鴉的骸骨。

寒鴉的骨頭怎麼會是白色的呢?他雖然沒見過寒鴉的骨頭,但他見過烏鴉和烏雞的骨頭,呈炭灰色。當然,他並沒有提出異議。程先生說自己翻了會議上的一些論文,覺得不太滿意。究竟怎麼不滿意,程先生沒說。「有一個研究東正教的,論文中有一句話,倒是有點意思。當然也是大白話。他寫到,過去與現在是由前呼後應的事件聯綴到一起的,如鐵鏈子一般,敲敲這頭,那頭就會響。耶穌和孔孟都知道我們在敲鏈子。兩千多年過去了,他們也一直在敲鏈子。」

「敲吧,」程先生說,「他敲我聽。我敲他聽。」

有個志願者跑過來對程先生說,會議主席之一,巴黎高師的一位神學教授在門口等著呢。程先生說:「讓他等著吧。」志願者操著生硬的漢語,說:「他要等,等到下雪。」哪有雪啊?正是初夏季節。應物兄隨後明白過來了,神學教授是為了表示謙卑,說自己這是「程門立雪」。

程先生的不高興是有理由的。

會議本來是耶儒對話,到了會上,才發現其中的一個議題是關

於「渾沌」的。也就是關於東西「渾沌說」比較。而儒家是不談「渾沌」的,道家才談「渾沌」。當程先生向那個神學教授指出這一點的時候,神學教授竟然說,你們儒學講的「天人合一」不就是「渾沌」嗎?這句話惹得程先生不高興了。「天人合一」,前提是有「天」,有「人」。而「渾沌」呢,所謂「渾沌如雞子」,「天」和「地」還沒有分開呢,「人」還沒影呢,哪裡來的「天人合一」?

「也不是不能講。宋明理學就受到『渾沌說』的影響。但我不能慣他們這個毛病。」程先生說。

他就是在這個時候看見吳鎮的。吳鎮脖子上掛著相機,正在為別人照相。當吳鎮指揮人家擺好姿勢,轉過身往回走的時候,看見了他和程先生。吳鎮顯然想過來的,但沒敢過來,像是怕打擾他和程先生。這時候,那個神學教授自己來了,默默地站在那裡,看著程先生。

程先生心軟了,跟那個人一起回去了。

後來,他就和吳鎮沿著河岸散步。樹木斜躺在水中,筆直的樹榦在水中折彎了。而更多的樹倒映在河面,樹梢朝下,向河底生長。一群群魚在雲朵中穿行。

那天,他們首先談的是鄭樹森。

「鄭樹森到日本開會去了,照片貼在他的博客上。」吳鎮說。

「魯迅在日本影響很大,聽說每年都有關於魯迅的會。」

「但他開的不是魯迅的會,而是周作人的會。他以前是很討厭周作人的,說周作人失了大節。對那些失了大節的人,躲得越遠越好。這是他的原話。但為了開會,這次他專門寫了一篇文章讚美周作人。他還在會上展示了一張照片,是抗戰勝利後,周作人被押赴法庭的照片。他說,周作人完全是一副置之度外的樣子,穿著乾乾淨淨的長衫,鎮定自若,完全是不買賬,無所謂,又清苦,又慈悲,總之非常酷。又說魯迅屬蛇,會鑽洞子,遇到風吹草動就跑到租界里。而周作人屬雞,公雞打鳴,很負責任。屬雞的人多了,墨子、孟子都屬雞,千古名妓李師師也屬雞,本·拉登也屬雞。我們陳董也屬雞。陳董崇拜的胡雪岩也是屬雞的。世界上十二分之一的人都屬雞。這能說明什麼問題呢?當然了,我不能說他的話有錯。問題是周作人本來就屬雞,你以前怎麼不說?再說了,你可以研究周作人,我為什麼不能研究李贄?當年我去研究李贄的時候,他是怎麼說的?他挖苦我背叛了魯迅。他說,李贄是大魔頭。我就喜歡這個李魔頭,怎麼了?」

哦,如果吳鎮來到了濟大,那麼他的對手不是我,首先是鄭樹森。

他記得,吳鎮當時越說越生氣。他懶得打聽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反正在這次談話中,他知道了吳鎮的儒學研究了。還真是有跡可尋哩。吳鎮以前除了研究魯迅,還研究《水滸傳》而宋史而鬼,前者是他的專業,後者是他的愛好。現在說是研究儒學,其實吳鎮主要研究的是明代思想家李贄與儒學的關係。吳鎮說,這是在研究魯迅的過程中「順藤摸瓜」摸出來的。有一個現象讓吳鎮感到很納悶:《魯迅全集》中提到的中外名著有一萬多部,涉及的有名有姓的歷史人物就有五千多個,對於

其中的一百多位中國古代名人,魯迅或讚美或批判或諷刺或痛罵,但對於李贄,魯迅卻未置一詞。對魯迅來說,李贄好像就是一個屁。

「李魔頭不是屁。」吳鎮說。

按吳鎮的分析,李贄和魯迅都是反孔的,本該是一個戰壕里的人,魯迅本該將李贄引為知己的。於是他就開始研究魯迅與李贄的關係:「我倒要看看,為啥魯迅要將李贄當成一個屁?換個角度考慮,倘若魯迅出生在前,李贄出生在後,李贄會不會將魯迅也當成一隻屁?」這個問題花費了他很長時間,最後也沒有弄出一個答案。再後來,他就把魯迅放下了,專心於研究李贄與儒學的關係。因為李贄是崇尚俠客的,吳鎮就由此延伸開去,開始研究儒與俠的關係問題。

「搞儒學,我是新手。你一定要幫我。」

「我也是新手。在這個時代,任何一個從事儒學研究的人,只要他處理的是儒學與現實的關係,他都是新手。」

「程先生就是老手,」吳鎮說,「我看他任何問題都談得頭頭是道。」

「但他本人或許會認為,自己也是新手。」

「我正在拜讀程先生的著作,還做了很多筆記。」

應物兄到吳鎮的房間里坐了一會。吳鎮喜歡喝茶,把喝功夫茶的一

套傢伙全帶來了:除了茶壺、茶杯,黑不溜秋的日本鐵壺,還有一桿秤。泡多少茶都聽那桿秤的。吳鎮聲稱,茶與水的比例應該保持在一比四十左右,從第二泡開始要麼水量遞減,要麼泡茶時間遞增。如此講究的一個人,卻喜歡啃指甲,好像那指甲就是茶點。他們喝的是陳年的普洱,茶餅看上去像墩布,喝起來有一股子霉味和灰塵的味道。但吳鎮說,喝的就是那個霉味,這會給你帶來一種幻覺,好像你喝的並不是茶,而是歷史。

吳鎮打開拉杆箱,從裡面取出一套書,是程先生的書,都包上了塑料書皮。吳鎮希望能得到程先生的簽名。有英文版的,有中文繁體字版和簡體字版的,還有一本是德文版的,那是主辦方為了這次會議臨時趕印出來的。

「兄弟看得夠仔細的吧?」吳鎮說。

確實夠仔細的,很多地方都有折頁,有的還寫了眉批和旁批。比如,程先生提到,世人對李贄有誤解,認為李贄只是一味地離經叛道,目中無人,謬矣!對王陽明,李贄就是真心地敬仰,全盤接受了王陽明的「良知說」:聖人之所以為聖人,就在於其真心和天性,亦即「良知」。吳鎮不僅在這段話下面畫了紅線,還加了旁批:

英雄所見,不謀而合,豈止略同?

別的眉批,他現在一條也想不起來了。

看了這些批語,程先生會不會不高興?這話他當然沒說。這麼說吧,應物兄主要擔心的還不是這個。他是擔心程先生會因此小看了國內的學者。他緊張地思考著如何找個借口把這事推掉。他倒是想出了幾個借口。就在他比較著哪個借口合適的時候,他看到吳鎮邊啃指甲邊深情地望著他。

他心軟了。

他還記得程先生看到那些批語的反應。程先生說:「這個人,讀得挺細,不過好像沒讀懂。讀不懂也不要緊。朽木不可雕,這話其實是一句氣話。還是可雕的。雕不成祭祀的器皿,可以雕成文房四寶。實在朽得不成樣子,雕不成文房四寶,還可以當柴燒。」

程先生問:「這個人是你的朋友嗎?」

他又能怎麼說呢?他只能說:「是啊,他讀書還是挺多的。」

程先生又問:「他以前是做什麼的?」

他想了想,還是如實相告了:「聽說他以前是研究魯迅的。」

程先生說:「從研究魯迅,到研究儒學,拐得有點陡了。你覺得,我應不應該見見他?」

他沒想到程先生會對吳鎮感興趣。總不能說不見為好吧?那樣好像

顯得自己很不夠朋友。於是他就對程先生說:「見見也好,給他打打氣。」

程先生說:「他的批語中說,他和我是英雄所見略同。好!膽大!有雄心!壯志凌雲啊。我喜歡這樣的人。」

後來,他把吳鎮領到程先生面前就出來了。吳鎮見過程先生後立即跑到他的房間,給他作了個揖:「程先生說了,他從我的隻言片語中看出了英雄的豪氣。程先生的目光太准了。感謝你的引薦。程先生還說,讓我向你學習呢。你可得幫我,不要讓程先生失望。」

程先生第二天就離開杜塞爾多夫,去了波恩。柏林大學不是給程先生頒發了一個榮譽博士嗎?波恩大學也要給一個。程先生說:「兩德統一了,早該和諧了,他們怎麼還爭啊。」對於那頂即將戴到頭上的博士帽,程先生還有點發愁:「帶回去,放哪呢?」這倒合乎實情。程先生的榮譽博士帽已經泛濫成災了,衣帽櫃的雕花木門一旦打開,它們就像瀑布似的飛流直下。程先生之所以決定親自走一趟,主要還是考慮到那帽子不只是給他本人的,還是頒給整個儒學界的。程先生走的時候對他說:「不要跟別人講我已離開,以免軍心不穩。」程先生擔心自己這一走,耶儒雙方的力量對比就會失去平衡,自己人會吃虧。傍晚時候,程先生悄悄地離開了那個院子。但在離開那院子的時候,程先生又回過頭來交代他:「告訴那個小胖子,先讀原典,再看我的書。」

他當然把這句話也告訴了吳鎮。

為了不傷吳鎮情面,他還臨時充當了修正主義分子:「程先生說了,你可以把原典與程先生的書結合起來看。」

會議結束的當天,吳鎮無論如何要請他吃飯。他不願去,因為他已經和老朋友蒯子朋約好一起吃飯的,蒯子朋還叫上了從內地來的兩位學者。他們一個是北京人,在復旦大學任教;一個是上海人,來自清華大學。

吳鎮說:「多兩雙筷子嘛。全叫上。」

望海樓是杜塞爾多夫最有名的中餐館,但做的菜卻不敢恭維:看起來像中國菜,聞起來卻像泰國菜,吃起來又變成了越南菜。蒯子朋來這裡吃過飯,說這裡老闆和廚師其實都是菲律賓人。配送的小蝦倒是不錯,剛好可以下酒。那天他們喝的是蒯子朋從香港帶過來的金門高粱,那原本是要獻給程先生的。清華教授因為沒能單獨見到程先生而有些悶悶不樂。那位仁兄其實是個好人,原來是研究朱自清的,後來轉向了儒學研究。越是好人越容易生悶氣。那位仁兄無論如何不願喝,聲稱自己酒精過敏。這讓自告奮勇出任酒司令的吳鎮很沒有面子。吳鎮說:「實話告訴你,我本來已經戒酒了,後來聽了應物兄一席話,就又破了戒。所以,你也得破戒!」

那其實不是我說的,那是喬木先生的話。

有一段時間,他檢查出了脂肪肝,謹遵醫囑不再喝酒,陪喬木先生喝酒的時候也只是淺嘗輒止。喬木先生不高興了,說,研究儒學的人怎

么能不喝酒呢?孔子本人就很能喝嘛。文王飲酒千鍾,孔子百觚。

[1]

淵明說得好,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不喝酒怎麼能體會到那種深味呢?一天到晚滿嘴酒氣,打個哈欠就能熏死一片蚊子,當然不好。但是,要是從來沒有喝醉過,從來都沒有喝暈過,甚至連酒的味道都不知道,那就沒啥意思了。

我確實向別人講過這段話,是勸別人喝酒的,當時吳鎮也在場。

不能不佩服吳鎮的記性,他竟把這段話背了下來。

背完之後,吳鎮給清華仁兄倒了酒,杯子往桌子上一放,「喝!」

清華仁兄說:「不好意思,我信佛。」

「信佛就可以不喝了?」吳鎮一聲斷喝,「李贄都削髮為僧了,還照喝不誤呢!你比李魔頭還牛嗎?」這哪是酒司令啊?簡直是侵華日軍總司令。清華仁兄還要堅持,復旦仁兄勸解說:「冊那,到什麼山上唱什麼歌吧。端起來吧。」

清華仁兄妥協了半步,說:「如果必須喝,那我只喝啤酒。」

吳鎮說:「好!但酒錢自付。」

那天,幾杯酒下肚,吳鎮就開始顯擺他與程先生的關係。吳鎮說,程先生問他在研究什麼,他說他研究的是儒與俠的差異。程先生立即表

示,這是個值得考慮的重大問題,並且提醒他,儒與俠其實相通的。相通在哪?相通在「仁」。很多時候,儒與俠只是分工不同罷了。同朝為臣,文的叫儒,武的叫俠。同為武將,下馬為儒,上馬為俠。八十萬禁軍教頭是儒,刀劈白衣秀士為俠。同為女人,大老婆為儒,姨太太為俠。大老婆死了,則姨太太為儒,通房大丫頭為俠。程先生說了,三人行,必有一儒一俠。吳鎮高聲說道:「誠哉斯言!撥雲見日啊。」

喝啤酒的清華仁兄問了一句:「你認為,程先生是儒還是俠?」

吳鎮說:「先生是俠儒。處蠻夷之地,篳路藍縷,傳播中國儒學,非有俠之精神者,不可為也。」

那位仁兄又問:「程先生也認為自己是俠儒嗎?」

吳鎮說:「那你得問應物兄。」

他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只是透露了他和程先生的一次交談。那次他們談的是《史記》中的《遊俠列傳》。他告訴程先生,對於歷史上那些儒家,他是尊重;而對於那些俠客,他則是崇敬。他認為《史記》中寫得最好的就是《遊俠列傳》。風蕭蕭兮易水寒,生死聚散兮彈指間。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心是堯舜的心,血是聶政的血。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俠骨何處覓。他對程先生說,對於那些俠客,自己雖身不能至,但心嚮往之。

「程先生是怎麼說的?」吳鎮問。

「程先生說,大儒必有俠之精神,大俠必有儒之情懷。」

「都聽見了吧?」吳鎮說,「程先生肯定是俠儒嘛。我認為,程先生最親密的朋友,應物兄也是俠儒。」

「我是程先生的弟子,子朋兄才是程先生的朋友,他們有幾十年的交情了。」

這是必要的。任何時候,應物兄都不願意看到朋友受到冷落。他的補充起到了效果。蒯子朋的眼神中立即有了一種滿足。

哦,如果來太和任職的是蒯子朋,那就太好了。

我寧願給蒯子朋當副手,也不願意做吳鎮的上司。

清華仁兄起身買單去了。吳鎮喊道:「回來,給我回來。別跟我爭。」隨後又把侍應生叫過來,問,「最貴的菜是什麼?德國的蹄髈不是最貴的嗎?一人來一個。」侍應生說:「這裡不賣蹄髈,這是中餐館。」吳鎮抖著錢,說:「到別的餐館給我買幾個,越快越好。」侍應生用筆把那錢擋回去了。吳鎮於是對朋友們說:「那好吧,待會我請朋友們樂呵樂呵。」侍應生後來給他們送了幾個麵包,模樣類似於小船。侍應生用刀切割著小船,裡面夾著蘆葦葉、香腸,核心部分是土豆泥,土豆泥里又摻雜著紫米。侍應生說,今天是中國一個偉大詩人死亡的日子,餐館特意為中國客人準備了這份禮品。哦,那份夾著蘆葦葉和香腸的麵包,原來既是龍舟,又是粽子。按照陽曆,去年的端午節,就是這一天。但今

年的端午節,換算成陽曆,還差半個月呢。

吳鎮的牙齒被狠狠地硌了一下。

原來那裡面藏著鋼鏰。一定是去年在此用餐的中國人,把粽子里藏鋼鏰的風俗告訴他們的。吳鎮把鋼鏰掏了出來,上面沾著血絲。蒯子朋也被硌了一下。

我沒有被硌,是因為我用舌尖探雷,用門牙排雷。

鋼鏰上有鷹的浮雕。應物兄記得,他曾開玩笑地稱之為座山雕。蒯子朋不知道什麼叫座山雕。他正要解釋,吳鎮替他說了。吳鎮的解釋實在不倫不類:「孔子門下有七十二賢人,座山雕門下有八大金剛。某種意義上,座山雕相當於九分之一的孔子。」

葛校長,你說,這樣的人怎麼做太和的副院長呢?

蒯子朋當時提到,他本來要向程先生彙報一件事,就是要在香港設立一個儒學研究獎,沒想到程先生提前走了。吳鎮立即問:「獎金有著落了嗎?這筆錢我來出怎麼樣?你報個數。」

蒯子朋說:「想掏錢的人很多。很多校董都可以掏錢的。」

吳鎮立即向蒯子朋介紹了陳董,說:「誰也不可能比陳董掏得多。陳董準備把大部分錢都捐獻出來的。」

蒯子朋問:「不給孩子留點?」

吳鎮說:「昨天他還給我打電話,說兒子開車帶著一個女孩子去北京,在保福寺橋下出了車禍,幸虧沒有大礙。都是錢鬧的。他說了,他對兒子的要求很簡單:結婚,生子,結紮。這不孝之子不結紮是不行了,指不定還要闖什麼禍呢,搞不好命都沒了。」

蒯子朋又問:「我不信,他就這麼一個兒子?」

吳鎮說:「實不相瞞,確實不止一個。但他都安排好了。這方面,他跟別的老闆不一樣。陳董是個仁義的人。一般的老闆,對女人那是什麼態度啊?痛快完就走人!陳董不是這樣。陳董把每個女人都照顧得很好。與女人見面,都是定時定量,雨露均沾。有時候還會三個人同榻共眠,兩個女人還會互相化妝,其樂融融。這麼說吧,如果對方是有夫之婦,陳董還會把對方的丈夫也照顧得很好。最近五年,有四個女人為陳董懷了孩子。打掉了三個,都賠了錢的。雖然打掉了,但月子還是要坐的。五年時間侍候四個月子,不容易。不是我小看你們,你們都做不到。」

蒯子朋說:「他到底能給多少錢?」

吳鎮說:「陳董這個人很有意思。他可能會心疼幾塊錢,幾十塊錢,但幾百萬上千萬的錢,他花起來卻一點不心疼。因為那只是符號,是一串數字而已。他曾經也是個窮人嘛。幾十塊錢,和他曾經有過的真

實體驗有關,但幾百萬上千萬,對他而言就是紙上談兵了,多一點少一點都沒關係。更何況,他也喜歡儒學。」

復旦仁兄說:「褲衩大王也喜歡儒學?」

吳鎮說:「還不是我影響他的!他曾問過我,儒學研究有什麼用?我對他說,這就好比你問月亮有什麼用一樣。沒有月亮,地球照樣轉。但你不能說月亮沒用。陳董年輕時候喜歡寫詩,馬雅科夫斯基的樓梯詩。我跟他說,儒學研究就像寫詩。詩歌就像月亮。好多人都想去月亮上看看,但沒有那麼高的樓梯。只有詩歌才能創造出那麼高的樓梯,把人送到月亮上去。我這麼一說,他就說,就是嘛就是嘛。蒯教授,你說的那些校董啊,如果他們出港幣,我就出人民幣。港幣有人民幣值錢嗎?沒有嘛。我會陪著陳董親自參加頒獎典禮的。」

清華仁兄立即用上海話對復旦仁兄說:「儂曉得?淘糨糊!有人就喜歡淘。我認得一個人,伊做研究,兜來轉去,勿得門徑,就是喜歡弄獎。喔唷,為了一隻屁獎,為幾隻銅鈿,伊是功夫做足。迭把年紀了,拿只面孔塗得雪白,搞得來,兩根眉毛畫到耳朵邊,根本是只鬼嘛。還要穿長袍馬褂出來混Party。喔唷,伊也勿想想,嚇死人也是要償命的。冊那。」

他們還以為吳鎮聽不懂呢。

吳鎮當然聽懂了,因為吳鎮的夫人就是上海人。

那個時候,他可沒有想到,清華仁兄將會為自己這番話付出沉重的代價。那代價當然是吳鎮賦予的。不過,當時吳鎮的表現倒是沒有什麼異常。

那一天,當他們從望海樓出來,我們的應物兄才知道旁邊就是中國人所說的紅燈區。附近有一個戒毒所,門口躺著幾個人,有黑人,有白人,還有分不出到底是什麼人種的人。有男人也有女人,還有看不清是男是女的人。他們路過的時候,一個男人突然拉下褲子,亮出內里乾坤。那些人身後的鐵門上有油漆噴出的切·格瓦拉那張著名照片:貝雷帽是歪戴著的,嘴裡咬著一根粗大的雪茄。跟原來的照片不同,現在那支雪茄被畫成了一桿槍,煙頭上畫著準星,縷縷青煙正從準星升起。有一個光頭把臉埋在女人的胸口,你搞不清他是吃奶呢,還是在表達愛情,還是在乳房的掩護下吸毒。天開始下雨了。雨不大,很涼爽。吳鎮心情很好,瞥著那些男人女人,哼起了小曲。在這個時候,那些婊子,那些大洋馬,在無聲的雨絲中邁著貓步朝他們圍了過來。她們稱他們為「領導」:

領導好,來一炮。打八折,開發票。

她們的漢語講得不錯,至少這個「三字經」講得很好。吳鎮曾在天津接待過德國漢學家沃爾夫岡·顧彬先生,他認為她們的漢語發音與顧彬先生不相上下,重要的是她們好像比顧彬先生更懂中國國情。吳鎮這時候冒出了一句名言:「人一到外地,道德水平就會降低。」吳鎮鼓動他們每人帶走一個。

吳鎮是這麼說的:「我買單,不幹白不幹。」

見他們直往後躲,吳鎮竟然不合時宜地提到了程先生:「程先生有一篇文章,你們看過嗎?他說他很想知道白種女人的身體到底是什麼樣的。我也很想知道。難道你們不想知道嗎?」

復旦仁兄說:「我與太太感情甚篤,不能對不起她。」

吳鎮說:「別扯那些沒用的。我與太太關係也很好。井水不犯河水嘛。」

復旦仁兄都結巴起來了:「我不行了。我有前前前列腺炎。我我我,陽痿。」

吳鎮竟然爭起來了:「前列腺炎?陽痿?就你有,我就沒有嗎?」

清華仁兄看不下去了,說:「吳鎮兄就沒有一點心理障礙?」

吳鎮竟然把這事跟歷史、跟愛國主義扯到了一起:「想想吧,八國聯軍進北京,燒殺姦淫的。」似乎覺得扯得太遠了,吳鎮終於拐了回來,「嗨,再說了,我都這把年紀了,又膝下無子,還是可以消受一點虛無主義的。」

清華仁兄說:「那你留下吧。」

就在他們說話的時候,牆邊已經有人拉著妓女干開了,動靜很大,很嚇人,聲音激越,那是從喉嚨深處傳出來的聲音,有如猿嘯。吳鎮突然把清華仁兄推到了一個婊子身上,那個婊子也就嬉鬧般地摟住了清華仁兄。清華仁兄急著掙脫,冒出來兩句上海話:「手上事體太多,有時間一定陪小囡白相白相。」然後,吳鎮又把復旦仁兄推向了另一個婊子。婊子也是有尊嚴的,突然罵了起來。吳鎮有辦法讓她們聽話,那就是拿出一沓歐元,塞給了她們。最後還把那枚染過血的鋼鏰丟到了一個妓女的掌心。

然後,吳鎮笑著,打開了手機,拍了一段視頻。

半年之後,那時候他已經回國了,有一天清華仁兄突然來到了濟州,求他一起去天津拜見吳鎮。清華仁兄說話的時候,額頭冒冷汗,牙齒直打戰。聽了半天,他總算聽明白了。吳鎮竟以那段視頻相威脅,要求清華仁兄聘他為清華大學國學院客座教授。

「是嗎?還有這事?」

「我要有半句假話,就不得好死。我跟他說了,兄弟不是不辦,而是我說了不算啊。他就是不相信。沒想到,他隨後就發來了那段視頻,限我三天內回復。」

「不做虧心事 ,不怕鬼敲門嘛。你怕什麼?」

「我也是這麼對自己說的,可我還是害怕。我就耽誤你一天時間,

求你陪我去一趟天津。你現在外出的講課費是多少?我按最高的講課費給你結賬。我是一堂五千塊錢,我給你一萬塊錢怎麼樣?兩萬?兩萬三?兩萬五總夠了吧?」

「您放心,有我在,他不敢拿您怎麼樣的。」

「應物兄真是俠儒啊。」

「別怕,我會給他打電話的。那兩萬五,你自己留著吧。」

「怎麼能不怕?我太太問我,這個吳先生是你的朋友嗎?只問了這麼一句,我的血壓就升高了。他要是再把視頻發出來,我必死無疑。」

「你就這麼膽小?」

「您說得對。我這個人什麼都好,就是膽小。太太說我,放個屁都害怕砸住腳後跟。告訴您吧,就是為了改掉這個毛病,我才去研究孔子,想從孔子身上學到勇猛剛毅的品格。大慈大悲的應物兄,您就救救我吧。」

「我這就給他打電話。」

「千萬別打電話!不然他以為是我告訴您的。他不會放過我的。」

「可不就是您告訴我的嘛。」

「別打,別打!您要不要先坐下來,先起草個稿子。您能不能這麼跟他說,清華大學國學院,明年要召開一個東亞儒學研討會,您推薦他做個重點發言。您放心,這個事情我可以安排。說完這個,您再過渡一下,過渡到我身上,說我這個人怎麼夠義氣。然後,您再說——」

「您怎麼這麼啊。」

「誰說不是呢?」清華仁兄突然扇了自己一耳光,脆生生的。

他永遠記得清華仁兄那個樣子:發現他在看他,清華仁兄臉上呈現出半皺眉半微笑的奇怪神情,他從中看到了譏誚、忍受和自卑,讀出了害羞、尷尬和麻木,也看到了愉快。這就是清華大學的資深教授、長江學者、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教育部學科評估小組成員?

他的目光躲開了,跑到了博物架上。那隻已經做成標本的野雞,似乎正在引吭高歌,為清華仁兄的講述伴奏。

他現在還記得,電話接通之後,他還沒有說話,吳鎮先告訴他一個喜訊,就是復旦大學國學院,剛聘請他為客座教授,明年復旦將召開一個中日韓三國儒學研討會,自己將在會上做一個重點發言。「你也來吧,我會向會議推薦你的。」

吳鎮還提到了程先生:「我給程先生寫了信,程先生說,他可以考

慮。」

那個會,程先生沒來。應物兄當然也沒去。

那位清華仁兄倒是去了。作為評議人,清華仁兄對吳鎮的論文給予了很高評價,那個評價甚至上了會議的簡報:「清華大學×××教授認為,吳鎮先生的《『儒與俠』關係在近現代的演變》一文,首次將『儒與俠的關係』置於十九世紀末到二十世紀中葉這一歷史時段進行考察,視野開闊,立論高遠,示例豐贍……」

如果不出意料,董松齡應當是受葛道宏之命,向我通報要調吳鎮來到濟大一事的。如果我把這些事情告訴董松齡,告訴葛道宏,他們不會懷疑我是嫉賢妒能吧?葛道宏經常諷刺有的院系主任是武大郎開店,他總不會認為我……

還真他媽的是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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