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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接下來

所屬書籍: 應物兄

接下來,葛道宏談了接待工作中需要注意的具體事項。

這方面的內容,主要由葛道宏來談。葛道宏說,要做好接待工作,就必須要弄清楚對象的脾氣、愛好、知識背景,等等。還得了解他有什麼怪癖。通常說來,那些富人總是會有些怪癖的。他舉例說,比如,他有一個朋友,給濟大捐過款的,此人是做房地產的,卻總是願意扮成登山運動員。有一次他去那人家裡的時候,人家正準備出發,這次要去西藏,目的地是珠穆朗瑪峰。不久,人們就在電視上看到了他,背著氧氣瓶,戴著頭盔,一手拄著雪杖,一手抓著冰鎬,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雪山上爬行。如果哪一天,人家搖身一變,成了航海家,我們也不要感到意外。那人的書桌前,就掛著喬木先生題寫的一幅字: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於海。葛道宏說,如果說登山還能讓人聯想到勇氣、理想、健康的話,那麼另外一個富人的舉止就難以理解了。

「但是,不理解,你也得理解。」葛道宏強調道。

葛道宏所說的這個人,是國內一家著名的上市公司的董事長,濟大校慶的時候曾捐助了五百萬。雖然捐了五百萬,但葛道宏每次提起他,仍然沒有好話。這是因為,事先說好捐一千萬的,後來到賬的卻只有五百萬,而且還是稅前。

葛道宏此時就又拿這個人開涮了,說這個朋友喜歡養豬,還不是在

那種乾乾淨淨的、裝有空調和抽風機的養豬場里養豬,而是直接在臭烘烘的豬圈裡養豬。有一張照片顯示,他穿著高筒膠鞋,正在豬圈裡墊土,光膀子上落滿了蒼蠅。是那種綠頭蒼蠅,翅膀很亮,帶著強烈的反光。通常情況下,見到這種蒼蠅,我們要麼趕緊躲開,要麼就是拿著蠅拍子掄過去。可這個朋友呢,卻在蒼蠅的包圍中神態自若,還微笑著與戴著口罩的攝影記者聊天。

「他的名字,我就不說了,大家都看過他的視頻。」葛道宏說。

葛道宏提醒各位留意一個細節,就是那個人撓痒痒的方式跟別人不一樣:在豬圈裡,如果他上半身癢,比如肩膀癢了,他就用肩膀去豬圈上蹭。下半身癢,比如腿肚子癢了,他就會把一隻腳繞到另一條腿後面,用腳指頭去撓。葛道宏還自問自答道:「他是因為喜歡吃豬肉而養豬的嗎?不,人家是不吃豬肉的,是素食主義者。他對記者說得很明白,上次吃豬肉還是在十年前,啃的是豬蹄。」

講完這個故事,葛道宏說:「就是這樣一個人,如果你不小心在他面前說一聲『蠢豬』什麼的,那事情可就糟了。當他撓痒痒的時候,如果你笑了出來,他可能就要把填好的支票給撕了。大家說是不是?」

待眾人笑過,葛校長又說,還有一點比較奇怪,這些富豪們每次去歌廳唱歌,都不約而同要唱同一首歌,就是1986年的《一無所有》。「我曾經跟校藝術團談過,要把這首歌排練出來,好好排一下,必要的時候可以陪他們吼上幾嗓子。這話我說過幾次了,至今好像都沒有落實。」葛道宏說,「這些人,也是需要心疼的。他們不容易。心疼他們的方式,就是理解他們,然後做好接待工作。」葛道宏說得很動情,

尤其是說到「心疼」這個詞的時候,嗓音都有點發顫。其實,「心疼」這個詞是葛道宏的口頭禪,葛道宏不僅把它用到別人身上,也用到自己身上。前幾天,他還聽見葛道宏以第三人稱的口吻說道:「作為歷史學家的葛道宏,非常心疼作為教育家的葛道宏。他太累了。」

此時,葛道宏又問:「黃興是不是也有某種特殊愛好?也喜歡唱歌嗎?」

「愛好倒是有的,他喜歡養驢。」

「養驢?」大家都吃了一驚。

「他的寵物是一頭驢子。這次大概也要來。估計得專門派人照料。」

這事,應物兄其實已經對葛道宏講過了。葛道宏之所以把華學明也拉入接待小組,有兩個原因:一是讓華學明負責驢子,二是讓華學明負責蟈蟈。此時,除了葛道宏和華學明,所有人都面面相覷。有養狗的,有養貓的,有養倉鼠的,有養猴子的,但拿驢子當寵物的,他們還都是第一次聽說。這也難怪,在人們的印象中,寵物都應該是比較嬌小的,如果太大了,關係就有些顛倒了,好像你是它的寵物。關於照顧驢子的事,在葛道宏告訴華學明之前,應物兄已經跟華學明溝通過了。華學明說,驢子可以牽到生命科學院的實驗基地,由他派人照料。

「驢子能上飛機嗎?」附屬醫院院長問。

「他去台灣就帶著驢子。用船運去的,還是用飛機運去的,我沒有問過他。」

「草驢還是叫驢?」華學明問。

「叫驢。」他說。

據黃興私人醫生說,養驢最早是一個中醫的建議,說驢肉可以補血、補氣、補虛,而且滋陰壯陽。一個朋友就送來了幾頭驢子,隨時可以殺了吃肉。可養著養著,黃興就養出了感情,就刀下留驢了,剩下的那頭驢子就成了他的寵物。這件事說明,黃興是個很容易動感情的人。當然了,黃興也在無意中重複了早期人類對野生動物的馴化過程:吃不完的野生動物,比如牛啊、豬啊、羊啊、狼啊,就先圈養著,但是時間一長,它們就融入了人類社會。

黃興曾多次帶著驢子到北加州矽谷的GC集團總部上班。現在,我們的應物兄腦子裡出現的就是那道奇景:在Google、英特爾、蘋果、朗訊、雅虎、賽斯科這些知名企業的門口,有一頭驢子悠然走過,長長的驢耳朵上閃爍著各種電子廣告牌的光芒,驢蹄子在石板路上嘚嘚嘚的直響,而且它還不時地引吭高歌。

關於黃興的驢子,應物兄此前倒與費鳴有過交流。他坦率地對費鳴說,按照他的分析,黃興先生這麼做,就是為了標新立異。當別的富豪乘私人飛機或者豪華轎車上班的時候,他騎驢上班就顯得卓爾不群。如果別人也騎驢子上班,那麼他可能要改騎駱駝了,別人越是覺得他的舉

動莫名其妙,他就越是覺得奇妙。他正是要通過這種方式,顯得自己與眾不同,獨樹一幟。

費鳴問:「也是一種廣告吧?」

他說,當然可以這麼理解。這種獨樹一幟的消費風格,在這個日益規範化的社會裡,其實象徵著特權,從金錢到文化的特權。別看那只是一頭驢子,可誰能養得起呢?就是養得起,也沒有地方養啊。就是有地方養,也沒有人能夠帶著它在全球旅行啊。

當然,這話,他沒有在這個會議上講。他提到的是黃興與程先生的一次對話。程先生也對黃興喜歡養驢感到有些不可思議。黃興解釋說:「中國不是有句俗話嗎?人家騎馬我騎驢,比上不足,比下有餘。這就是中國的doctrine of the mean [1] 。在全球性的金融海嘯中,GC集團之所以能像島嶼般巍然屹立,就是這套中庸哲學幫了大忙啊。」程先生當時的回答是:「真有你的。」

科研處處長說:「那驢子叫什麼名字?」

這他就不知道了。

應物兄同時感謝華學明教授承擔了養驢的重任:「謝謝學明兄!屆時,GC集團可能會派養驢的姑娘一起過來,你們可以配合著工作。養驢的姑娘畢業於哈佛大學東亞系,以前是研究冷戰史的。她和驢子相處多日,對它的脾性非常了解。」

「這個信息很重要,」葛道宏說,「在黃興先生面前,『犟驢』這個詞,顯然是不能亂提。我們要做的,就是幫助人家照顧好驢子,讓人家沒有後顧之憂。華學明教授,有信心把驢子照顧好嗎?」

「校長放心,我一定全力以赴,喂好驢子。」

「哦,真沒想到學明兄還會餵驢。」科研處處長說。

「實事求是,不會喂!驢子的進化史、驢子的種類,家驢與野驢的關係,我可以講上一整天。但你要讓我親自餵驢,我可能就抓瞎了。剛才我想了一下,準備把老家的兩個飼養員帶過來。在人民公社時期,他們就是專門給生產隊喂牲口的。他們還會釘馬掌呢。黃興先生的驢子應該沒有釘掌吧?屆時給它釘個掌?日後回到加州矽谷,那才叫驢子未到,蹄聲先到。還有一個人是我的朋友,一個動物學家,主要是研究大牲口的。此人還是個兼職獸醫,平時也常給流浪狗、流浪貓做絕育手術。他爹當年就是飼養員,他本人就是在牲口棚里出生的。所以,他算是門裡出身,自會三分。他的強項是生騾子。當然不是他親自生,是他既當紅娘,又當接生婆,讓馬和驢子生出騾子。」

「你們看,華學明教授多用心。好!」葛道宏說。

「其實,我在應物兄家裡看到過黃興先生和驢子在一起的照片,也看到過養驢人的照片。那張照片,你應該在PPT上放一下的。」華學明說,「那個養驢人的行頭就非常專業,黑皮裙、藍護袖、白帽子、高筒靴。照片上有什麼,我就準備什麼,讓驢子感到賓至如歸。只是有一

點,我沒看明白,養驢人的白帽子上還有一個紅繡球,那個紅繡球有什麼講究嗎?」

那個人不是珍妮,那是珍妮的父親,福特公司的高管。對於女兒養驢,他不但不反對,還覺得有趣。他要主動體驗一下養驢的樂趣。他只養了半天。

應物兄說:「那天是過聖誕節,養驢人同時還要假扮聖誕老人。」

PPT投影儀上又出現了兩張照片。第一張是半身照。從照片上看,慈善家黃興與革命家黃興,在相貌上還真的有幾分相似:都是胖子,都留著短髭,都戴著眼鏡,而且鏡架上都垂掛著黃燦燦的金屬鏈子,雄偉中都帶著幾分儒雅。不過,黃興的另一照片就與「儒雅」二字不沾邊了:鬍子已經多天未颳了,是像鬃毛那樣的絡腮鬍子,而且披頭散髮的,看上去就像戴著毛皮面具。

他提醒大家,黃興先生在做出重大決策之前,常閉門謝客,臉不刮,澡不洗,頓頓都由別人送餐。他說,屆時我們見到的黃興先生,也有可能是這般模樣。

後來的事實證明,他這句提醒絕非多餘。

在這個會議上,葛道宏還宣布了一個決定,由他本人親自擔任接待小組組長,應物兄擔任副組長。然後,葛道宏站了起來,說:「該開的玩笑,今天都開完了。黃興先生來了,這些玩笑就不要開了。有些玩

笑,關著門講可以,到外面就不要講了。這是紀律,勿謂言之不預。」葛道宏極為嚴肅,表情冰冷,就像撲克牌中的王。

散場之後,葛道宏對應物兄說:「關於那頭驢子,費鳴把你的分析告訴我了。你今天當場沒有那麼講是對的。我要說的是,既然他喜歡特權,我們就要讓他享受到特權。人人都是順毛驢,我想黃興也不會例外。不過,我還是有點疑問,他真的會把驢子帶來嗎?」

應物兄說:「但願他不帶。」

葛道宏開了個玩笑,說:「幸虧黃興先生只是有錢人之一。如果全世界的錢都跑到了他一個人手上,說不定他就敢頒布法令,在中國的十二生肖和西方的十二星座當中加入驢子屬相和驢子星座。」說著,葛道宏自己就大笑起來。

然後葛道宏又問道:「看來他在驢子身上花的錢,不是個小數目。夠我們建一個研究院了。你覺得,他會捐給我們多少錢呢?」

他問:「建一個研究院花不了多少錢吧?一千萬應該差不多了吧。」

葛道宏笑了,說:「一千萬?一個養豬的還捐了一千萬呢。一個億吧,還得是美元。就當他多養幾頭驢子。還有,我剛才想了一下,全世界每天做愛的,大約有兩億人次,其中有一億人次是戴套的。按照你的說法,這當中至少有兩千萬人次用的是他的產品。每個套子賺五塊錢,那就是一個億了。權當他們都為太和研究院雲雨了一番。反正我們的太

和,不僅屬於自己,也屬於他們,屬於全世界。我的想法,你先不要向他透露。我會當面跟他說。我只是讓你有個心理準備,免得到時候我一開口,你一驚一乍的。表情不要那麼豐富。」

葛道宏接下來還要到經管學院給老院長慶生。接過小喬遞過來的領帶,葛道宏一邊打著扣一邊說:「提醒你一點,文化人之間談事,是人和人談;商人之間談事,是錢和錢談。我們現在既是文化人,又是商人。黃興也是。我們和他談文化的時候,是人和人談。一旦進入談判程序,人還是那些人,就變成了錢和錢談。這不是我說的,是經管學院聶許院長說的。有道理。總之,跟富人打交道,要以豪奪之意,行巧取之功。」

華學明在旁邊站著,等著他做一個選擇題:想聽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好消息是,從河北易縣和湖北荊門弄來的兩批蟈蟈,明天即可到達濟州。

壞消息確實不能再壞了:濟哥確已滅絕。

華學明隨後還說出了第三條消息,那其實是一個美好的希望:鑒於濟哥向北變成了燕哥,向南變成了江哥,那麼用燕哥與江哥雜交,從理論上講就可以孵化出最接近濟哥的蟈蟈。雖然時間是不可逆的,不可能出現與以前完全相同的濟哥,但生產出無限接近原來的濟哥,應該是可以的。有個數據可以支持他這個理論:燕哥的發聲頻率最高可以達到

8000赫茲左右,江哥最高可以達到12000赫茲左右,平均下來就是10000赫茲左右,這剛好是濟哥的發聲頻率。華學明說,他已經開始了此項研究。黃興這次來,可能趕不上了,但程先生來時,應該可以聽到。

有一點是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料到的,過不了多久,華學明不僅孵化出了燕哥和江哥的雜種,而且孵化出了真正的濟哥。在生物學意義上,尤其是在蟈蟈的生物進化史上,這當然值得大書特書。但是,哦,上帝啊,誰又能想到,華學明會突然瘋掉了呢?

[1] 中庸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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