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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它

所屬書籍: 應物兄

它的內部在摩擦,咯吱咯吱的,彷彿竊竊私語,彷彿夢中磨牙。它還會突然塌陷,唿里嚓啦的,斜插在廢墟上的那些木板會突然搖晃起來,又慢慢躺下。應物兄首先想到,那是在坍塌過程中散架的書櫃。隨後,在木板躺下去的某個地方,一把椅子會突然從廢墟中拱出來,緩緩升起,在風中搖晃著,像被遺棄的搖椅,又像風中的鞦韆。椅子上雖然沒有人,但它的突然下沉,卻使應物兄頓時有一種失重感,好像他就坐在那把椅子上,正與它一起陷入廢墟內部。

帶大了文德斯的那個阿姨也來了。

記憶中,她還是個中年婦女,健壯,樸素,乾淨,善解人意。如今,她已年老,滿頭銀絲,蓬亂著,如被風吹散的雪。她手中拿著一隻壓癟的奶鍋。她固執地認為,那就是她當年給文德能、文德斯兄弟煮奶的奶鍋,理由是那鍋底是她曾經換過的:有一次煮牛奶的時候,她忘記關火了,牛奶潽了出來,鍋底燒壞了,她就給它換了個鍋底。現在,她用一塊磚擦著鍋底,要把它擦亮。

那個阿姨認出了芸娘,卻不認識應物兄了。

應物兄再次意識到,自己的容貌已經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沒錯,他的抬頭紋更深了。原來清晰的三條抬頭紋,現在衍生出無數條皺紋,縱橫交錯,混亂不堪。那家族的徽記,漸漸失去了它的個人性,使他一

步步地泯然於眾人。

如果文德能還活著,他還能認出我來嗎?

他現在已經想起來,這一天其實是文德能去世二十周年。眼前這堆龐大的、嶄新的、活躍的廢墟,就是二十年前文德能、文德斯兄弟住過的那幢樓。它是昨天深夜被爆破的。一隊工作人員正圍著廢墟拍照,並記下數字。他們穿的背心上印著施工爆破單位的名字:濟州建工集團爆破工程公司。還有更多的人在拍照留念。他們其中不乏原來的住戶。從手機上已經能夠看到早間發布的新聞:「爆破之前,牆體上鑽孔2600個,安插導爆雷管4200餘發,形成導爆網路,埋設乳化炸藥465公斤;屬於一次性啟爆,原來預計4秒鐘內同時啟爆,而且必須精確到千萬分之一秒;1分半鐘內夷為平地,飛石卻不能超出9米。」

新聞中說,根據監測結果,一切符合預先的測算。

新聞里還提到全國各地爆破拆樓的一些資料,意在說明,濟州建工集團的爆破技術,已走在全國前列。其中最重要的一個數據是:飛石沒超出五米。

往前推二十年,這幢位於濟水河邊的住宅樓,不僅是濟州最高的住宅樓,還是濟州唯一帶電梯的住宅樓。文家住在七樓。在應物兄的記憶中,文家的客廳很大,像個小劇場。八十年代中期到九十年代初,這裡是朋友們的聚會之所。爬牆虎將窗戶都要擋住了,葉子是綠的,枝莖卻是紅的。撩開綠葉,能看到枝莖上棲息的土灰色的壁虎,它如同某種原

始生物,總能把你的思緒帶入萬古長夜。從枝葉的縫隙望出去,可以看到濟河的粼粼波光。到了深夜,總有人騎著嘉陵摩托呼嘯而來,呼嘯而去。那是最早的飆車族。按鄭樹森的話說,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都已經撞死了。鄭樹森套用魯迅的話說:「沒有撞死的,或許還有?」

只需四秒鐘,青春的記憶就被引爆了,就騰空而起了。

再用一分半鐘,它們就歸於塵土,彷彿一切從未有過。

文德斯將一張文德能的照片,放到了一塊磚上。照片上的文德能微微蹙眉,目光中有探詢,嘴半張著。他似乎向他們打聽到底發生了什麼。

死者比活人更關心現實。應物兄聽見自己說。

牆邊原來有幾株高大的核桃樹。它們之所以能長得那麼高,而且不被損壞,是因為結的是夾皮核桃,吃起來非常麻煩。就在文德能的照片旁邊有幾根被砸斷的樹枝,勉強可以認出那就是核桃樹的枝條,上面還掛著青皮核桃。有幾個核桃被砸開了,露出白色的核桃仁,像微型的人腦。他聞到了核桃皮那酸澀的味道。他奇怪地覺得,其中有隱隱的血腥氣。

「說是只用了一分半鐘,其實他們在這兒忙了一周。」文德斯說。

「文兒,這幾天你住在哪裡?」芸娘問。

「剛好在醫院替梅姨照顧老太太。梅姨病了。」

「老太太好點了嗎?」

「她自己說,好就是不好,不好就是好。醫生說,那就以她說的為準。她自己說,還有件事沒有辦完呢。辦完了,就拜拜了。」

「就你一個人在醫院照顧?」

「敬修己老師也去了。」文德斯說,「我現在知道了,他就是哥哥的朋友郟象愚。今天梅姨已經休息過來了。敬老師本來要過來的,我告訴他,樓已經拆了。還有幾個人,他們都給我打了電話,表達對哥哥的思念。費邊說他很不好意思,因為他早就說過,而且不止一次說過要做一個紀念活動。他說,他確實走不開。他說到三十年紀念的時候,他就退休了,就可以從頭到尾參加了。還有一個叫蔣藍的人。我不記得她,但她說她當年經常到這裡來,也是哥哥最好的朋友。她說她在美國,沒辦法趕回來。」

費邊其實就在濟州。

這是費鳴告訴他的。費鳴說,費邊這次回來,原本是要跟蔣藍打官司的。費邊委託蔣藍在濟州買了一套房子,蔣藍填的業主竟是她的女兒。打官司總是耗時耗神,而且很傷感情,所以雙方都先請老朋友鄭樹森幫助調解。費邊退了一步,表示房子可以明年再賣,漲價的部分歸蔣藍。奇怪的是,蔣藍竟然不同意:如果房子降價呢?蔣藍說,她對中國

的經濟形勢是看好的,但對房價繼續上漲並不看好。費鳴顯然站在哥哥一邊:「臭娘們,花別人的錢,還他媽的有理了?」

關於費邊和蔣藍的事,他倒是從鄭樹森那裡聽到了幾句。鄭樹森說,蔣藍這麼做,其實是抓住了費邊的把柄:買房子的錢其實是公司的,屬於公款私用,費邊之所以讓蔣藍買房,並不是為了住,而是為了半年後出售,賺個差價。按鄭樹森的說法,如果把蔣藍逼急了,蔣藍就敢把這事抖出來。

「問題其實簡單。蔣藍要是再年輕幾歲,就什麼事也沒有了。」鄭樹森說。

「此話怎講?」

「費邊說,蔣藍一脫衣服,他就後悔了。費邊說,以前她躺在那裡,腰是腰,奶是奶,屁股是屁股。如今雖然取掉了幾根肋骨,腰倒是說得過去。乳房填了硅膠之後,倒也馬馬虎虎。就是屁股完全不像個屁股。費邊感慨啊,說以前那個屁股多好啊,多麼飽滿,像熟透的蘋果。看到那個屁股,他就想變成一隻鳥,上去啄一口。時光不饒人啊。簡直不像屁股了,像鋪陳爛套 [1] 。他本來對那個屁股倒不是很在意,可蔣藍每天都要叫他在那屁股上抹這個,抹那個,用手心抹,用手背抹,還得畫著圈,一圈一圈抹。一開始,他還挺有興趣的。可是,抹著抹著就煩了。他說,他都沒有這麼認真地抹過臉。」

「你告訴他們,不要變成仇人。」

「蔣藍有句話,讓我不寒而慄。她說,對於那些拔了雞巴就跑的臭男人,她肯定會念念不忘。能踩兩腳的,豈能只踩一腳?」

「你告訴費邊,能讓一步,就再讓一步。」

「費邊已經被嚇住了。」

當然,應物兄沒把這事告訴文德斯。

文德斯說:「費邊也可能生我的氣了。他要替哥哥出書,我告訴他,我已經替哥哥出版了。」現在,文德斯就從書包里掏出那本書,並把它和那張照片放在了一起。《The

thirdxelf》,這是它的書名。如前

所述,這是一個你在任何詞典中都查不到的詞,一個生造的詞。

[1] 鋪陳爛套,濟州方言,多指用過多年的被褥里絮的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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