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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春天

所屬書籍: 應物兄

春天是從鏡湖開始的。漫天風沙中,鏡湖的冰先是變薄,然後變成了浮冰,一小塊一小塊的,浮光躍金,就像一面面鏡子。沿岸的柳樹被風吹醒了,吐出雀舌般的嫩芽,與一池春水相映成趣。不過,春天說是來了,但還是有點冷,柳樹的嫩芽都被凍得卷了起來。哦,那雀舌想收回鳥嘴,卻再也收不回去了。

這天,應物兄和費鳴從樓上下來,在鏡湖邊等候喬木先生。他們要一起到葛道宏家裡去。葛道宏對他說,要在家裡宴請他們師徒三人。但喬木先生得到的消息卻是,戲迷葛道宏請了個名角,請他們去家裡聽戲。他想,喬木先生應該是記錯了。葛道宏沒住校內,住在叫枕流的小區,位於中山公園的隔壁。它原是中山公園的一部分,小區里樹木參天,以銀杏居多。進到小區之後,又路過兩個崗亭。車窗搖下,費鳴一露臉,橫杆就抬了起來。

葛道宏家的客廳很大,足有七八十平方米,用沙發、博物架和盆栽植物劃分成了不同的區域。盆栽植物中以搖錢樹居多。搖錢樹一年只開一次花,但葛道宏家的搖錢樹顯然是花開四季。花苞是紅褐色的,花瓣前端是紫色的,後梢卻是綠色的。此外,還有兩盆杜鵑花。客廳里已經坐了幾個人。應物兄首先看到了經管學院的聶許院長。在電視台直播室後面的小休息室,他們曾經一起喝過咖啡,用的是紙杯。聶許穿著綠毛衣,襯衣的領子也是綠色的。這似乎是在提醒人們,他個人的研究方向是綠色經濟:生態農業、循環工業和服務產業。聶許正與外語學院拓路

院長聊天。拓路嘴裡抿著鏡腿,眉毛一挑一挑的,似乎凝神諦聽,只是那活躍的眼神似乎說明他正眼觀六路。

聶許談的是馬爾地夫:「最早到達馬爾地夫的中國人是誰?就是鄭和。鄭和親自爬樹摘椰子。那個椰汁可以直接注入靜脈。」

拓路問道:「那邊的房價,據說已經連掉了三個月?」

聶許看見應物兄從身邊走過,豎了一下大拇指,並使勁地點點頭。然後對拓路說:「沒辦法,它都要沉入大海了,要成為二十一世紀的亞特蘭蒂斯了。」

「螞蟻?校長大人養了這麼多螞蟻?」有人喊道。

原來是歷史系的胡珩教授,已經退休了,還兼任著近現代史研究所所長。胡珩教授喜歡種葫蘆,畫葫蘆,自稱是個玩葫蘆的。他的名言是,逢人不說人間事,便是人間無事人,玩葫蘆的就專說葫蘆,不說別的。胡珩教授此時站在陽台上,手裡把玩著一隻核桃般大的葫蘆,彎腰看著一隻玻璃罈子。

那當然不是螞蟻,而是蟻獅。那應該是世界上最小的寵物了。葛道宏的辦公室,也養了幾隻蟻獅,也放在玻璃罈子里,罈子里裝著沙子。葛道宏和他說話的時候,會停下來,拿著一根細細的竹扦子在罈子里挑逗它們。他想起來曾在河邊的沙地上見過它們。雖然他認了出來,但他還有必要裝作不認識,以便葛道宏給他講解一番。「它不是螞蟻,它是

吃螞蟻的。」葛道宏說,「是最小的肉食動物。我是用來休息眼睛的。看書看累了,就看看這小玩意。螞蟻只要路過,沒有不被它吃掉的。」

「這麼厲害?」

「小傢伙是天生的陰謀家,天生的殺手。你看它挖的這些小坑,其實是陷阱。螞蟻掉進去,沒有活著出來的。在顯微鏡下,每當螞蟻路過,它立即從沙子里鑽出來,揮動著頭頂的兩隻鉗子,不停地揚沙,揚啊揚,將螞蟻打暈,然後再咬住,一點點拖進小坑,慢慢享用。罈子里的螞蟻沒有能夠逃脫的。用不了幾天,沙子里就會有細碎的黑色殘片,那是螞蟻屍體的碎片。小傢伙的嘴很刁,只挑好吃的部分吃。」

應物兄還記得,葛道宏這麼說的時候,有一隻蟻獅就像得到了指令,及時地從土裡鑽出來做了個示範。它揮舞著兩隻鉗子,就像李逵揮動著兩把斧子。葛道宏用竹扦挑了一下它身邊的土,它立即蜷曲著,一動不動,好像在裝死。隨後,只見它撲棱一下翻過身,非常敏捷地蠕動著身子,倒退著,很快就鑽進了沙子。

民間有個偏方,把蟻獅研磨成粉,治療口腔潰瘍。葛道宏就有口腔潰瘍,口氣很重。或許是某個醫生送給葛道宏的,以便隨吃隨殺,隨殺隨磨?葛道宏對此當然有另外的解釋,說他是佩服蟻獅的精神。蟻獅用嘴巴把沙子磨細,在沙地上形成一個漏斗式的小窩。能把沙子磨細,可見它的工作多麼細緻,可見它多麼有力量。人嚼一粒沙,還會把牙硌掉呢。什麼叫有志者事竟成,什麼叫人小力量大?這就是嘛。

除了胡珩教授,看來別人都知道那是蟻獅。

葛道宏這時候來到了客廳。

人們主動讓開,讓葛道宏先跟喬木先生握手。葛道宏說:「喬先生,我得向您告狀啊。您的關門弟子費鳴,嫌貧愛富,從我這裡跳槽走了。」

喬木先生已知此事,卻像第一次聽到,說:「跳槽?」

葛道宏說:「他投奔您的駙馬爺去了。您的駙馬爺竟敢挖我的牆腳。要不是看您的面子,我跟他們兩個沒完。」

喬木先生笑了:「還在濟大嘛,沒跳出校長大人的掌心嘛。」

沒錯,葛道宏就是用這種方式,來宣布費鳴加入儒學研究院的。

葛道宏這天拿出了一瓶紅酒,說是巴黎高師的女校長送的。女校長對他說了,這酒只准他一個人喝,不準給別人喝。他說:「她又沒長千里眼、順風耳,怎麼知道是不是我一個人喝的?」

葛道宏曾有一句名言,談的是如何一分為二看待官架子:官架子大了,手下人嘴上買賬,心裡不買賬,事情不好辦;官架子一點沒有,手下人嘴上不買賬,心裡更不買賬。結論是,還是保留一點為好。那一天,家宴剛開始的時候,葛道宏還真是一點架子沒有,只是敘舊,談些

近來的趣事。其中有一件事,確實有趣。它是考古系的一大成績,即便放在世界考古史上也是值得一寫的。在桃都山區的老秦村,考古系的實習生髮現一個古墓,是戰國時代的,在墓中發現一個青銅鼎,鼎內竟盛著透亮的雞湯,就跟剛熬出來的一樣,就差點熱氣。我們現在採用各種高科技手段,又是滅菌,又是加入防腐劑,又是真空包裝,又是冷藏,也不可能如此保鮮啊?唯一可惜的是,雞湯一接觸空氣臭掉了。這件事給人以深刻的教訓,以後考古的時候,必須配備保鮮設備。

「姚先生知道嗎?」喬木先生問。

「姚老說了,以前發掘出過狗肉湯,雞湯還是第一次發現。姚老認為,就是發臭了,也能通過對有機物的分析得知東周時的烹飪信息。」

談了趣事,葛道宏端起酒杯,給大家敬酒,一圈敬過,葛道宏校長讓保姆拿出一幅字,說:「前段時間去國家教委開會,有人送了我一幅字,說是已故的啟功先生寫的。有人看了說,這是啟功先生的絕筆。當然也有人說不是,還說如果是的話,那人斷不肯送你。」葛道宏讓喬木先生幫助鑒定一下是不是真跡。喬木先生開了句玩笑,說只要比啟功先生寫得好的,就是假的。啟功先生晚年龍體欠安嘛。寫字也要靠體力的,主要靠腕力。啟功先生自己都說,他是名氣越來越大,字越寫越差。此話從喬木先生嘴裡說出,當然沒有問題。喬木先生與啟功先生是老朋友,平時就常開玩笑的,雖然啟功先生已經作古,但作古的朋友還是朋友。喬木先生又說:「我親眼見過的所謂啟功絕筆不下十幅。市面上出現的啟功絕筆,應該有萬幅之多。可誰都知道,啟功先生本人也知道,他只死了一次。」這話把所有人都逗笑了。喬木先生又透露:「姚先生也有一幅啟功的字,是毛主席的《念奴嬌·崑崙》。姚先生曾遠上昆

侖山考古嘛。姚先生很喜歡那幅字,走哪帶哪。這幅字跟姚先生手上那幅差不多。」

葛道宏說:「真的也好,假的也罷,我在乎的是那句話的意思。打開它。」然後又問喬木先生,「這字是好呢,還是不好?」

喬木先生說:「跟啟功先生的字一樣好,肉眼還真分不出真假。」

那上面是七個字:

學校 王政之本也

喬木先生說:「這是歐陽修的話。這個『王政』,不僅是王權政治的意思,還可以理解為國家政治。所以,校長大人看到這幾個字,不要感到彆扭。」

葛道宏說:「本來還不好意思掛出來。聽喬老這麼一說,明天就送去裝裱。」葛道宏示意保姆捲起來,說,「學校,王政之本也。大師,一校之本也。濟大之本,便是在座的各位。」

接住葛道宏話頭的就是胡珩教授。胡珩教授說:「他們是大師,我不是。我只是個玩葫蘆的。」玩葫蘆的胡珩教授隨即問了葛道宏一個問題,「聽說有人到處活動,要讓濟州成為直轄市?」

葛道宏說:「胡老還關心這個?」

胡珩說:「我就想知道,憑什麼?」

葛道宏說:「憑什麼?憑文化底蘊,憑增長數字,憑地理位置。當然,這事還輪不到我參與。有人讓我聯名簽字,我也沒簽。」

聶許說:「我們的經濟增速已經接近蘇州、天津和深圳了。」

胡珩教授乾脆把眼睛閉上了,但嘴巴沒停:「數字出官,官出數字。有一位老哥,也喜歡玩葫蘆,退休前是國企的老總,他親口對我說,大師啊大師,數字都是假的啊。」

聶許說:「大師,看問題要全面——」

胡珩教授打斷了他:「別!別叫大師,我只是個玩葫蘆的。」

聶許說:「好吧,胡先生——」

胡珩說:「別叫先生!」

聶許說:「好吧,尊敬的胡老師,我跟您說啊,國企有虛報的,民企也有瞞報的。很正常。不虛報不瞞報,反而不正常。只有虛報的,沒有瞞報的,一定會出問題,而且是大問題。反之亦然。現在,一個虛報,一個瞞報,得出的數字反而剛剛好。」

葛道宏說:「說得好,這就叫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先生們,昨天我收到在國家教委工作的一個博士生的賀卡,祝我生日愉快。把我給搞糊塗了。我的生日早過了呀。原來他是祝賀我擔任校長三周年。我這才想起來,我是三年前的今天走馬上任的。」

眾人鼓掌。胡珩教授也鼓掌了。喬木先生雖然沒有鼓掌,但搞出來的聲音卻是最響的:用手杖搗地。應物兄發現,別人鼓掌的時候,費鳴只是用大拇指輕輕地碰了碰酒杯。葛道宏雙手下壓,示意大家靜一靜。接著,葛道宏又說道:「看到這賀卡,我不由得苦笑。有什麼好祝賀的?苦差事嘛。我隨時準備讓賢,回到安靜的書齋。不過呢,在位一天,就得負責一天。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嘛。賀卡上有幾句話寫得真好:船在海上,驚濤駭浪;馬在山中,溝縱壑橫。無本則如無舵之舟,無轡之騎。」

應物兄預感到,葛道宏要說正事了。

葛道宏接著說道:「這幾句話,越看越有意思。如果聯繫到濟大的實際情況,那就更有意思了。你們幾個學院搞得好,好就好在有你們掌舵。可有的學院真是不像話。有的院系,有的科室,那是武大郎開店啊,生怕有本事的人進來,頂了自己的位置。有的人,還不如武大郎,武大郎還時刻歡迎打虎英雄回來合夥賣炊餅呢。你們是知道的,我在教授委員會上多次講過,一定要改變機制,一定想方設法引進人才。像姚鼐先生、喬木先生這樣的大師,如今當然是可遇不可求。像應物兄這樣的中年俊傑,當然也是可遇不可求。但引進一些有想法的人,有科研實力的人,應該還是可以的。濟大在人才引進、資金投入方面,都要加大力度。我就是要讓有本事的人多拿錢,讓他們成為財神,大財神。一句

話,濟大是養賢人的地方,不是養閑人的地方。」

原來這是那個「人才引進」會議的繼續。

葛道宏率先喝完了杯中酒,然後說:「上螃蟹!」

保姆兩隻手端出四隻盤子,碩大的盤子,裡面盛著蒸得通紅的螃蟹。它們不是來自江湖,而是來自大海。葛道宏用了一個充滿歷史感的名詞,說它們的故鄉遠在韃靼海峽。它們張牙舞爪,但又排列整齊。應物兄腦子裡冷不丁冒出一句話:八佾舞於庭。 [1] 有一個姑娘也端著盤子出來了。葛道宏伸手去接,一隻盤子歪了一下,上面的螃蟹紛紛掉了下來,落到了地板上。乍一看,那蒸熟的螃蟹好像又復活了,以各種姿勢躺在地毯上,有如舞蹈隊最後的定格動作。那姑娘用手背捂著嘴,似乎哭了。哦,不,她沒哭,而是在笑。

竟然是朗月。

應物兄喝掉了杯中的殘酒。經過時間的發酵,它終於醒透了,變得更加濃郁:更酸,更飽滿。等保姆把那些螃蟹全都撿了起來,朗月拿起一隻,對著它說:「看到這些大師,我有點激動,你也跟著激動嗎?」這一句話,就化解了尷尬。葛道宏正要介紹她,她把食指豎在唇前,示意他別說話。她揮動著那隻螃蟹,朝大家鞠了個躬,說:「大師們好,我是交通電台的朗月當空!」

看得出來,在座的人都知道她。

她停頓了一下,以第三人稱的口吻說:「朗月與在座的一些大師有過合作,合作得很好。朗月代表廣大聽眾朋友,感謝你們。」

她第一個提到拓路。拓路一手拿著螃蟹,一手捂在胸口,彎腰施禮。對於他們的合作,她用到的詞是「最為難得」。她提到的第二個人是聶許,對於他們的合作,她用到的詞叫「最為難忘」。我們的應物兄是第三個被提到的,她用了一個詞,叫「最為難搞」。什麼叫難搞?她的解釋是:「我託了很多人,好不容易才請到應物兄先生。」

小喬給朗月遞了一杯酒。她端著那杯酒,說道:「朗月從喬女士那裡知道有這麼個家宴,就自告奮勇來為先生們服務。以後,朗月還要挨個麻煩先生們。到時候,先生們可不要不給朗月面子喲。葛校長,他們要不來,朗月一定向你告狀。」

葛道宏說:「他們可以不給我面子,但一定會給美女面子的。」

應物兄到洗手間里去了一趟。這一次,尿出來的時候有點長了。哎喲,真有它的,它一點不著急,還顯得很無辜,滿不在乎,弔兒郎當。他只好發出「噓噓」的聲音,以調動它的積極性。出其不意地,一股尿以菱形狀滋了出來。尿口有些疼,火辣辣的。不是被朗月的突然出現給嚇的吧?不可能啊,我表現得還是挺鎮定的嘛。即便當時吃一驚,但也不至於馬上作用於生殖器啊。那麼是前列腺炎又發展了?那炎症滾滾向前,繼續發展,發展到了尿道口?他由此產生了一絲疑慮。沒準只要把它塞進褲門,那種不適感就會消失的。他這麼想著,卻沒有立即把它塞進去。因為他同時又想到,它要再尿出來一點呢?別說,還真是又滴答了幾滴。

回到客廳,葛道宏招呼他在身邊坐下,說:「諸位都知道,再過幾年,就是濟大一百一十周年誕辰。可是,眼看著老教授們退的退,走的走,新的又頂不上來,我憂心如焚啊。屆時,兄弟院校的哥們前來捧場,海內外朋友前來賀壽,我領他們游鏡湖,看藏書,登巴別,拉二胡,也都有話可說。站在麥克風前,說些面子上的話,也是不難。可是私下聊天,聊起家底,葛某人未免心中發虛。比如,說起某某人,我說他多麼多麼好,把他誇成一朵花,可他們突然說,能否一識韓荊州?我該怎麼說呢?我能說人在醫院?人已作古?人已出國?人已調走?看我吭吭哧哧出醜,我想你們面子上也不好看。當然了,你們幾個已經做得很好了,已經給學校增光添彩了。道宏感謝你們。不過,搞得再好,也不能打盹啊。」

胡珩教授說:「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嘛。」

葛道宏笑了笑,說:「那你等著,武松來了。」

這應該是玩笑話了,但是轉眼間玩笑就變成了事實:真來了個武松。武松是從樓梯翻上來的,好一個筋斗!但當時卻把人們嚇了一跳,以為來了個蒙面大盜。喬木先生已經把手杖橫在了頭頂。武松頭裹青巾,手中舞棍,布條纏腰,臉上畫著油彩。這是個複式樓,現在這複式樓的客廳頓時成了景陽崗。武松喊道:「呀,好大風!好大風!」隨著這一聲喊,武松在吊燈與吊燈之間落下,落地的過程中,手掌連擊著腳尖,啪啪啪!看到葛道宏和小喬鎮定自若,人們才知道這是專門請來演戲的。當然,胡珩教授則是驚魂未定,從頭到尾都咬著他的葫蘆。

武松就在桌椅之間,在沙發和綠植之間,在螃蟹和牆上的字畫之間閃轉騰挪。然後又喊:「呀,好大風!果有大蟲來也!」武松因地制宜,順手抓起沙發靠墊扔了起來,代表騰空而起的猛虎,然後以棍擊之。手中棍子竟然斷了。那人就啞著嗓子唱道:「啊,我覷著這潑毛團體勢雄。狼牙棍,先摧迸。」沙發靠墊以猛虎的形式向武松連撲幾下,武松跳開,蹲著馬步,對著那靠墊又打又唱:

俺這裡趨前退後忙,這孽畜舞爪張牙橫。呀!我閃——閃得它回身處撲著空。轉眼間亂著蹤。這的是虎有傷人意,因此上冤家對面逢。呀!虎啊,要顯神通!怎擋俺力有千斤重,途窮。抵多少花無百日紅。你這畜生,要來尋死,老天爺勸你也不聽。待俺先將你踢瞎,兩眼黑窟隆洞。虎呀,身一撲,山來般重。尾一剪,鋼刀般硬。一聲吼,千人驚恐,數步遠嚇死眾生。可你嚇不倒俺武松。吃我一拳,再吃我一拳,再吃我一拳,你疼還是不疼?呀!怎麼不動了?裝死嗎?這孽畜真真聰明,知道俺武二郎,吃軟不吃硬。呀!真死了嗎?武松的拳頭有這般硬?狼牙棍比它也稀鬆?呀!管它死不死,下崗趲路要緊,見過哥嫂回頭再找宋公明。呀!又有兩個大蟲來了!呀!原來不是虎,只見他穿著虎皮,打著燈籠——

朗月站在客廳一角,在看手機,並不看戲。他疑心朗月是不是在給他發簡訊或發微信,悄悄拿出手機看了,倒是發現她發來了表示微笑的圖片。他沒有回復。喬木先生端坐著,手杖不偏不倚地拄著。胡珩教授卻好像睡著了,閉著眼睛——他是不是預感到了自己的命運?因為就在第二天,近現代史研究所所長就被小喬的導師給兼任了。事情到此當然還沒有結束:大約一周之後,胡珩教授的兒子,在學校基建辦工作的胡小石,就被紀委帶走了。紀委書記與胡小石的談話,完整地重複了與費

鳴的實戰演習。紀委書記問:「胡小石同志,聽說夫人不光在單位,在家裡也是作威作福?知道人們怎麼在背後議論的嗎?母老虎!人們都叫她母老虎。」胡小石說:「我現在是單身。」書記說:「是因為怕查離掉的吧?變相轉移財產?」平時在家裡跪慣了的胡小石,撲通一聲就跪下了。而那個時候,胡珩教授正在葫蘆上烙畫,烙的是兒孫繞膝的天倫之樂。

葛道宏招呼費鳴過來:「來來來,費鳴同志。」

費鳴從飲水機那邊走了過來。葛道宏探向費鳴的手,被費鳴雙手接住了。應物兄看到,費鳴身子前傾,耳朵貼了葛道宏的嘴巴。這個時候,武松拾起那幾截狼牙棍,隨手一接就又完整如初,威風凜凜了。武松退下樓梯的樣子卻有些猥瑣,佝僂著背,很有些夾著尾巴逃跑的樣子。

隨後,葛道宏開始講話了。葛道宏撓著自己的手背,瞥了一眼消失在樓梯上的「武松」,說:「這個《武松打虎》,是給費鳴演的。這些天,費鳴抽調到紀委,時間短,任務重。費鳴配合新書記,以武松打虎的精神,做了很多事情。下面一出,則是獻給大家的。」

應物兄一眼認出,上來的就是樊冰冰。小喬端著水杯跟在身後,杯子里泡著胖大海。與剛才的武松一樣,樊冰冰人未出場,戲已到場,在樓梯上已唱出「亂雲飛,松濤吼,群山奔踴」,亮相之後唱道:

槍聲急,軍情緊,肩頭壓力重千斤,團團烈火燒(哇),燒我心!杜媽媽遇危難毒刑受盡,雷隊長入虎口(他)九死一生。戰士們急於救

應,人心浮動,難以平靜。溫其久一反常態,推波助瀾,是何居心?(那)毒蛇膽施詭計險惡陰狠,須提防內生隱患,腹背受敵,危及全軍,危及全軍!面臨著勝敗存亡,我的心、心沉重——

柯湘邊唱邊背身踱步。手別在腰上,似乎拿著駁殼槍。葛道宏則指揮著大家,充當幕後群眾,一起唱道:「心沉重,望長空。望長空,想五井。」柯湘轉身,接著唱道:「似看到,萬山叢中戰旗紅。毛委員指航程,光輝照耀天(哪),天地明!」葛道宏再次指揮大家,一齊唱道:「光輝照耀天(哪),天地明!」接著又是柯湘的獨唱:

想起您,想起您,力量倍增,從容鎮定,從容鎮定。依靠黨,依靠群眾,堅無不摧,戰無不勝,定能夠力挽狂瀾挫匪軍,壯志凌雲!

在應物兄的記憶中,這是他第一次在眾人面前唱戲。童年時代,他曾多次在高音喇叭里聽過這個唱段。不聽也得聽。他還記得,高音喇叭上方有個鵲巢,他懷疑裡面的喜鵲也會唱。毫無疑問,與應物兄年齡相近的聶許和拓路也應該是那時候學會的。當時負責放錄音帶的是誰?是小喬。小喬是邊放錄音帶邊參與合唱。柯湘唱完之後,葛道宏還意猶未盡。所以接下來是葛道宏的獨唱,那是《杜鵑山》中雷剛的唱段:

草木經霜盼春暖,卻未料春風已臨杜鵑山。待明晨劫法場天回地轉——

原劇中的杜媽媽此時及時遞給雷剛一把刀,現在這個角色由小喬擔任了。小喬伸出手,手中雖然並沒有刀,但還是說:「拿去!」葛道宏伸

手接了,然後舞動著那把想像中的刀,唱道:「搶一個共產黨領路向前!」

眾人鼓掌。葛道宏回到座位上,對應物兄說道:「這個『搶』字用得好。」

還沒等回話,葛道宏就拉住了他的手,說:「我們也要發揚這種精神。勇挫匪軍,壯志凌雲,無論如何都要把程先生搶到手。」

沒有人注意到,胡珩教授已經提前離開了。

喬木先生也離開了。喬木先生讓朗月轉告葛道宏,有人來接,先走一步了。

這天晚上,他們最後喝的是海鮮粥。應物兄想起,自己和朗月第一次吃飯,喝的就是海鮮粥。朗月問應物兄:「剛才來接喬木先生的,是你夫人嗎?」葛道宏笑了,說:「那是應夫人的母親。」朗月還想再問,葛道宏說了一句話。就是這句話,使我們的應物兄聽出來,朗月其實知道那是巫桃。

葛道宏說:「調皮鬼,你太調皮了。」

這個說法饒有意味,令應物兄不得不咂摸了一會。當然,他相信沒有人看出他咂摸這句話,人們看到的只是他在咂摸粥里的一隻已被嚼裂的蟹螯。

也就在這天晚上,當他們告別的時候,葛道宏向他透露,將在鏡湖邊的一塊空地上起樓,當作儒學研究院的辦公之地。應物兄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裡原來就有幢樓,三年前剛被扒掉,變成了一片草地,移栽了奇花異木,是全校師生最為留戀之處。葛道宏的最後一句話,是說給他和費鳴聽的:「等我退休了,我哪也不去,就去研究院給你們打雜。你們要是不要我,我可是要哭鼻子的。」

在樓下,朗月和所有人擁抱告別,當然也包括應物兄。她擁抱他的時間是最短的。欲蓋彌彰?那我還是多抱一會吧,以示我們的關係並無特殊之處。於是,在她的身體即將離開的時候,他又摟了一下。就在這個臨時增加的瞬間,他聽見她說:「周末我找你去。」

「哦不,周末我有事。」他聽見自己說。

這句話我說出口了嗎?她聽到了嗎?他不能確定。

[1] 見《論語·八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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