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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雙溝村

所屬書籍: 應物兄

「雙溝村,你知道嗎?」欒庭玉問。

「前幾天不是還上了報紙,頭條。哦,您安排的吧?」

「當然是我安排的。但它一次次上報紙,一次次上電視,倒不全都是因為我。」

在等待梁招塵的時候,欒庭玉突然向他提起了桃都山區有名的雙溝村。雙溝這個村子,可不簡單,是真的不簡單。村東南方向五百米的土坡上,曾經出土過古人類化石。雙溝因地形得名,一條山溝到了村頭分成了兩條溝,像個「人」字。那兩條溝,平時是乾溝,下雨是洪溝。國民黨軍曾在雙溝跟日本人干過,解放軍也曾在那裡跟國民黨軍打仗。所以在現代史上,它就很有名。雙溝真正出名,是因為「農業學大寨」。那些年,雙溝人與天斗,與地斗,聲名遠揚,一舉成為濟州最有名的村子——欒庭玉現在講的,就是這個事。應物兄不知道欒庭玉為什麼會突然提到這個,只能洗耳恭聽。

「當時他們的支書叫賀玉田。別說,那個老賀跟陳永貴還真有點像,都是頭戴白毛巾,身穿白汗衫,腳蹬圓口鞋,手拿煙袋鍋。陳永貴的老婆會納鞋底,老賀的老婆不會納鞋底。老賀反手給了她一耳光,她就學會了。這個人不簡單。她看一眼你的腳,就可以給你做一雙鞋。你就試吧,保證比你媽做的還合腳。當時省革委會、市革委會(班子成

員),穿的都是賀家布鞋。」欒庭玉說。

「我好像在哪本書上看到過賀支書和他老婆的照片。」

「山上的梯田,就是老賀領著修的。因為時代局限,蠢事也沒少干。桃樹、棗樹、核桃樹,柿樹、杏樹、李子樹,全他媽砍了。砍了幹什麼?種水稻!並且來說,人畜飲水都困難,種什麼水稻?真是羊拉套,瞎胡鬧!但是老賀說了,虎頭山能種,桃都山為什麼不能種?還真讓他給種成了。麥蕎先生為此寫過一個通訊,叫《桃都山上稻花香,雙溝盛開大寨花》。種水稻,水從哪裡來?牛拉驢馱,肩挑手提,從山下弄來的。第一年當然很辛苦,第二年就不那麼辛苦了。雙溝屬於尚庄公社,一個公社那麼多人,每人上去撒泡尿,稻子都喝不完。」

說到這裡,欒庭玉皺著眉頭看了看手錶。

「當然,種了幾年就不種了。勞民傷財嘛。你記不記得,八一年的時候雙溝鬧過一次泥石流?那一年有的地方鬧豬瘟了嘛。豬肉不能出口了,死了很多豬。不過年不過節的,老百姓都吃上了豬肉。雖然是死豬肉,但還是很香。有機豬嘛。死了,也是有機死豬。雖然是死豬,但也不能隨便吃,也得按計劃分配。有一天,雙溝人正在街上分肉呢,泥石流來了,差點把雙溝村給一窩端了。最後死了幾十口人。老賀家裡就死了兩口,他老婆和一個女兒。這個事,麥蕎先生當時也寫了文章的,說老賀是為了救別人,沒顧上救老婆和女兒。再後來,雙溝就沒有消息了。當它再次出現在報紙上的時候,它已經成了貧困村的代表,需要扶貧了。」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啊。」

「並且來說,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到建築工地當小工去了。此小工非彼小工。此小工,是真正的小工,就是到工地篩沙子啊,做泥瓦匠啊。連老賀都出去了。此老賀也非彼老賀,是那個老賀的兒子,也就是小老賀。這個小老賀呢,在工地上被吊車砸了一傢伙。命是撿回來了,但一條胳膊被砸酥了。打工是打不成了,只好回到雙溝。男人都出去了,小老賀也就成了村子裡唯一能夠拎得出來的男人了,他也就責無旁貸地成了村支書。小工後來對他開玩笑:老賀同志啊,命中注定你就是一把手,你一定要帶領雙溝人民重振雄風啊。」

「庭玉兄,梁省長來了之後,我們——」

「別急,先聽我說完。你這條領帶不錯,喬姍姍買的?夫人的眼光還是不錯的。哪天我再送你幾條。男人可以不換西裝,但要經常換領帶。換了領帶,就相當於換了西裝。畫龍點睛嘛。好吧,我們還說扶貧。這個扶貧工作呢,你知道,現在是小工負責的。小工強調,脫貧致富,也要集中優勢兵力,打殲滅戰。他首先要解決的問題,就是如何把雙溝這個脫貧致富的典型樹立起來。歷史上,它就是個典型嘛,現在也順理成章地要成為新的典型。原來的省長親自挂帥,擔任雙溝扶貧工作組組長,小工是常務副組長,另外幾個副組長是省扶貧辦主任、省水利廳廳長、省教委主任、省農行行長、省文廣局局長。組員是市扶貧辦主任、市水利局局長、市教委主任、市農行行長。省長調走之後,小工就成了組長。秘書長是誰呢?就是老賀。老賀既是村長、村支書,又是扶貧工作組的秘書長。」

「我們要不要討論一下怎麼應付小工?」

「你聽我說完,好不好?我要說的是,只要領導重視,世上沒有辦不成的事。只用了半年時間,雙溝就通上了沼氣、用上了自來水、建了小學、種上了果樹。當年砍掉了什麼樹,現在就種上什麼樹。省長和小工親自前往雙溝,揮鍬鏟土,填入樹苗,培實新土。這些電視上都放過的。小工接任組長之後,副組長增加了一名,就是省電視台台長,相應的也增加了一名組員,就是市電視台台長。這一招很厲害,極大地促進了所有人的積極性和主觀能動性。不管怎麼說吧,經過這兩年的努力,雙溝現在已經完全脫貧了。火車跑得快,全靠車頭帶,確實是這麼個情況。但是小工認為,脫貧致富,只是萬里長征走完了第一步。下一步要把雙溝做大做強。雙溝不是像個『人』字嘛,小工說了,要把它變成『大』字。小工任組長之後,在『人』上頭架了橋,把雙溝與兩邊的山頭連接了起來。將兩邊的山頭上的村子合併到了雙溝村。小工的意思,是把雙溝弄成明星村。最近一年,小工主要考慮兩件事。這兩件事,都是從文化軟實力上著手的。一是把雙溝打造成旅遊文化村。比如重修大寨田,重新種水稻。比如重新復原古人類的生活場景。不是簡單的復原。不是挖個窯洞,弄幾個泥人那麼簡單。這些東西當然也要弄,但不是重點。重點在於情景再現。你只要走幾步,就可以看到古人類正在砸核桃,正手持長矛追捕野獸。老虎我們養不起,山羊、兔子、野豬我們還是養得起的。每天放上幾隻。反正是要弄得跟真的一樣。那些古人類可以由村人扮演,也可以由遊客扮演。遊客正好可以過一把野人癮。你可以身穿虎皮裙,坐在茅屋裡喝啤酒,吃燒烤。茅屋裡當然也要有衛生間,有無線區域網,配備消防設施。第二件事,就是組織一個脫貧致富宣傳隊。雙溝人是見過世面的,從來不怯場。男女老幼,個個能說會道。你見到小老賀就知道了。當初,省長接見小老賀的時候,小老賀幾

句話就把省長逗得合不攏嘴。省長問,小老賀,你屬什麼的?小老賀說我屬驢。省長說,怎麼可能屬驢呢?小老賀說,我知道您屬馬,我不敢跟您一個屬相,那就屬驢吧。省長說,小老賀同志,你可真會說話。小老賀說,在雙溝村,我是最不會說話的,只會埋頭幹活,帶領村民奔小康。起初,我還以為小老賀是說著玩的,後來他們的團支書部書記來了,二十來歲的丫頭,竟然比小老賀還會說。小工叫她柴火妞。這個柴火妞不僅會說,還會唱。並且來說,所有流行歌曲張口就來,美國鄉村音樂也唱得有模有樣。我們上大學的時候,不是流行卡彭特嗎?《昨日重現》,柴火妞唱得跟卡彭特差不多。柴火妞就是脫貧致富宣傳隊的隊長。現在,她也兼任著扶貧工作組的副秘書長。待會,柴火妞也會來見你。」

「見我?」

「她說她讀過你的書,是你的粉絲。她雖然識字不多,但喜歡讀書。」

「庭玉兄,我都被你搞迷糊了。」

「待會,還有一個人要來,就是侯為貴。」

「畜牧局局長侯為貴?」

「他現在不僅是畜牧局局長,還是水利廳廳長。原來的副組長當中,水利廳廳長被抓起來了。這個事情你肯定知道吧?對頭!貪污腐敗

嘛。這哥們也是膽大包天,扶貧工程也敢做手腳。有人一告,上頭一查,問題不就出來了嘛。並且來說,你他媽的,一個搞水利的,敢下五洋捉鱉可以理解,敢上九天攬月那就不可理解了。這哥們膽就那麼大,竟把省氣象局負責觀測衛星雲圖的一個女局長弄到床上了。你看他的膽有多大?告他的人,據說就是女局長的丈夫。咱們私下說,那個做丈夫的也是個蠢貨。悄悄地,人不知鬼不覺地,把綠帽子扔了,不就得了?卻搞得人人皆知。也不知道這些蠢貨是怎麼混到廳局級的。這個蠢貨,我說的是水利廳廳長,被抓了之後呢,市水利局局長就頂上來了,成了副組長。但沒過多久,這個局長也他媽出事了。毛主席說,水利是農業的命脈。水利部門連著出事,誰能想到呢?你說呢?反正我是沒有想到。經過通盤考慮,老一決定讓畜牧局局長侯為貴兼任水利廳廳長。當時我是投了他一票的。為什麼投他一票,因為他跟我說,他跟你是朋友,跟華學明是朋友。能跟讀書人成為朋友,應該是可以信賴的。就是壞,也壞不到哪去。對了,你可能會覺得奇怪,侯為貴怎麼會跟黃興一起回來呢?」

「是啊,我確實覺得,有點想不到。」

「這件事,你對我或許有誤解,認為我背著你與黃興方面聯繫,派侯為貴與他們接洽。坦率地說,我確實讓鄧林與他們聯繫過,但聯繫的不是黃興,而是程先生。在北大博雅酒店的時候,程先生不是說了,歡迎常聯繫。如果不聯繫,好像有點說不過去。是程先生讓鄧林與黃興聯繫的。黃興向鄧林表示過,願與濟州合作。我後來就知道黃興在蒙古有投資,知道他去了蒙古。我告訴黃興,省水利廳廳長和畜牧局局長就在蒙古。侯為貴是和鐵梳子的助手,就是那個卡爾文,一起去蒙古談一個合作項目。後來,他們就一起回來了。侯為貴待會來了之後,他可能會

向你說明一些情況。」

「誤解?怎麼會有誤解呢?我知道你一直在幫我們。」

「我確實想讓黃興投資矽谷,但我看出來了,他不感興趣。強扭的瓜不甜。我對此沒有意見。我現在完全是看在你的面子上,看在程先生的面子上,以盡地主之誼的。你們這些書生,有些事情弄不明白,所以我是在幫你。」

「謝謝庭玉兄了。」

「有些事暫時還不能跟你講。現在我們要做的,就是把小工給應付過去。」

「好好好,我一直在為此事著急呢。」

「我要提醒你的是,這個侯為貴,你可以跟他交往,但不要走得太近。他現在很像多年前的小工。他現在,要麼面臨著退休,要麼再升一級。他當然認為自己可能要再升一級。事情哪有那麼容易啊。急著陞官的人,嘴裡是不可能有實話的。所以,他要說什麼,你只管聽著,不要隨便接腔。」

「我聽你的。我跟他其實沒什麼交往,只在一起吃過一次飯。他是華學明的朋友,不是我的朋友。」

「他跟華學明,也只是互相利用罷了。哪像我們兩個,不是兄弟,勝似兄弟。」

「庭玉兄對我的關照,我是知道的。」

「侯為貴這會去接那個柴火妞了。他們會把朝珠帶來。那是雙溝出產的高級紀念品。」

「什麼?什麼?朝珠是雙溝出品的?」

「別大驚小怪。表情不要太豐富。沒錯,那朝珠就是Made in雙溝。野桃核做的。姚鼐先生有句話,歷史有時候是有季節性的,孔子的克己復禮,其實就是對這種季節性特徵的承認。姚鼐先生還說,正是因為這種季節性特徵,知識分子常常感到凜冬將至。是這麼說的吧?說得多好。所以,有時候我看到一些知識分子,動不動就大呼小叫,好像天要塌了,不由得有點好笑。天塌了嗎?沒有嘛。雙溝的樹不是被砍了嗎?砍了之後種水稻。後來,水稻不種了,改種樹。再後來樹砍了,改種果樹。最近幾年,人們又開始種野桃樹,返璞歸真了。桃都山嘛,本來就是野桃樹的大本營。小工說了,要多種,韓信點兵,多多益善;小工種桃,越多越好。野桃樹不是長得很慢嗎?那就從外地移一些過來。為了保證百分之百成活,移過來的時候,每棵樹上都掛著吊瓶。我告訴你,很多野桃樹都是從你丈母娘家桃花峪移過來的。別不好意思。巫桃再年輕,也是你的丈母娘。因為宣傳工作做得好,野桃子在別的地方賣不出去,到了雙溝就賣得出去了。種野桃,除了賞花,就是要它的核,用桃核做手串,做朝珠。脫貧致富宣傳隊排練的節目當中,就有關於朝珠的。小工相信,當然我也相信,只要宣傳工作做得好,這些朝珠不久就

可以走出國門,走向世界。那時候,雙溝村的朝珠可能就不夠賣了,需要擴大再生產了。所以,我們必須大面積地種植野桃樹,所謂韓信點兵,多多益善;小工種桃,越多越好。」

這期間,欒庭玉偶爾會看一下手機,也會在手機上寫幾個字。原來,欒庭玉一直在與鄧林保持聯繫,而鄧林則與梁副省長的秘書小李保持著聯繫。

應物兄不由得有點懷疑:梁招塵要見黃興,不會是讓黃興投資扶貧項目吧?難道要黃興投資朝珠?當他這麼想的時候,他已經把這句話問出來了。

欒庭玉把臉從手機上抬了起來,說:「不不不。黃興是來給你捐錢的,我們不能攪了你的好戲。照我的理解,小工就是想把朝珠送給黃興,拍上幾個鏡頭,然後在電視上播一下。他只是想讓所有人都知道,連美國的大富豪都喜歡雙溝朝珠。說白了,就是讓黃興替雙溝朝珠做個廣告,軟廣告。所以,待會,會有媒體朋友過來。」

「黃興不在,媒體不是白來了嗎?」

「我會對小工說,你和我會代表他,將朝珠轉給黃興先生的。」

「太和研究院建成了,黃興會常來的,到時候再給他不遲。」

「那時候,小工在哪,還會不會主抓扶貧工作,估計連他本人都不

知道。」

說這句話的時候,欒庭玉忍不住笑了一下,那笑容有點詭秘。多天之後,當應物兄知道,梁招塵突然被記大過處分,而且突然被免職的時候,他回想起欒庭玉這天的笑,才頓感欒庭玉的笑別有意味。他相信,欒庭玉和他說話的時候,其實已經聽到了一些風聲。

「梁招塵估計什麼時候到?」

「正常情況下,他這會應該還在遛狗,狗繩拴在輪椅上,輪椅上坐著他老婆,他推著輪椅。他老婆身體不好,發動機和起落架都壞了。這話不是我說的,是他自己說的。發動機說的是腎,起落架說的是腿。小工私下裡是很喜歡開玩笑的,尤其喜歡拿夫人的病開玩笑,好像生怕別人不知道夫人有病。但是,也有人說,曾看見他們在國外旅遊的時候,手拉手在公園裡散步。小工喜歡遛狗,黃興喜歡遛馬。遛狗可以在小區,遛馬就得上山了。哦,想起來了,待會我們可以對小工說,黃興上山了,去了桃都山了,提前去了雙溝了。我靠,這麼好的主意,剛才我怎麼沒有想到呢?」

「您是說,黃興一大早就去了桃都山?」

「對頭,聽明白了吧?你可以這麼對小工說,我們,我說的是你和我,這些天沒少在黃興面前提到桃都山和雙溝村,黃興被雙溝人民脫貧致富的精神深深感動了,深深吸引了。所以,今天他一大早,就去了桃都山。你別難為情,好像我們在說謊似的。你回憶一下,在香泉茶社的

時候,我們是不是跟他談到鳳凰嶺、桃都山和茫山?黃興是不是很感興趣?所以嘛,黃興一大早就去了桃都山。去那裡幹嗎?一是遛馬,二是想躲開眾人,悄悄地考察一下桃都山的投資環境。這些老外,就是不相信我們中國人,總覺得眼見為實,所以要親自上山考察。那裡離市區太遠了,一時半刻趕不回來。」

「你是說,你準備告訴梁招塵,黃興去了桃都山?」

「不是我說黃興去了桃都山,而是你向我、向小工彙報,說黃興去了桃都山。而他之所以去桃都山,是因為我們昨天向他講過雙溝。一個窮山溝,窮得叮噹響,就差當褲子了,可是僅用兩年時間就變成了遠近聞名的富裕村,這說明了什麼?說明了濟州發展速度很快,不僅城市裡很快,農村也很快。而桃都山的脫貧致富工作是誰負責的?就是梁省長。對,我們就是這麼跟黃興說的。黃興聽了,對梁省長非常敬佩,對桃都山人民、對雙溝人民非常敬佩。有感於此,他一大早就去了桃都山。你就這麼說。小工會很高興的。」

「庭玉兄,原來你是讓我來騙梁省長。」

「這個『騙』字有點太難聽了。你的那本《喪家狗》,不是解釋過孔子一段話嗎?孔子說,對上級要做到『勿欺』。我之所以讓你來說,就是因為這些話我不便說。他畢竟是我的上級。對他,我得做到『勿欺』。」

「庭玉兄,孔子說的是『勿欺也,而犯之』

[1]

。不要欺騙上級,而要

犯顏直諫。你何不直接告訴他,這樣臨時安排是不合適的。他不是還在

遛狗嗎?時間還來得及,你現在就給他打電話,告訴他,等他從北京回來,再見不遲。如果黃興急著要走,那麼就下次再見。」

欒庭玉站了起來,轉身拉開了窗帘。窗帘一共三層。唰——唰——轉眼間,就只剩下了一層薄薄的輕紗了。在陽光照耀下,欒庭玉的那雙耳朵被陽光染紅了,似乎突然獨立了出來,成為一種獨立的存在。現在,那雙耳朵在抖動。這當然是因為欒庭玉在顫抖。我們的應物兄預感到欒庭玉即將發火,但他還是抽空想出了一個奇怪的比喻:那雙耳朵,真的就像鹵過了一樣。通常情況下,如果突然有個奇妙的比喻湧上心頭,應物兄都懷著愉快的心情欣賞一番的。但這次,他來不及為這個比喻喝彩,就聽見欒庭玉說:「靠,我說了這麼多,難道是放屁?」

「庭玉兄,你聽我說——」

「難道說,你是想告訴我,你這個朋友,我是白交了?」

「庭玉兄,這,這,這從何說起呢?」

「我告訴你,小工代表著全省近億人接見他,那是他的榮譽。並且來說,那也是你的榮譽,因為黃興是你的客人嘛。這個道理,你難道不懂?」

「別生氣,別生氣——」

「如果你還認我這個朋友,你就好好給小工解釋。」

「好好好,我解釋還不成嗎?」

「並且來說,我還必須告訴你,是你的工作出現了重大失誤,是你沒有及時通知黃興,所以才出了這麼大的差錯。我一直在替你想辦法,你倒好,不但不領情,還他媽的倒打一耙,埋怨我沒有犯顏直諫?」

看來不說謊是不行了。

喬木先生說過,說真話本來是一個人的基本道德,在我們這卻是做人的最高境界。要儘可能地追求最高境界,儘可能地說真話。如果不能說真話,那麼你可以不說話、不表態。如果不說話、不表態就過不了關,那就說唄。但你要在心裡認識到,你說的是假話,能少說一句就少說一句,不要搶著說,不要先聲奪人,慷慨激昂,理直氣壯。主動說假話和被迫說假話,雖然都是說假話,但被迫說假話是可以原諒的。喬木先生還說,說假話是出於公心,是為了大家好,不是為了自己好,那其實還是一種美德。但前提是,你的假話不要傷害到別人。

他就對欒庭玉說:「好吧,既然是為了大家好。」

欒庭玉說:「跟你說話,真他媽費勁。」

「對不起。我想問一下,梁省長會相信嗎?」

「這一點你儘管放心,就是有所懷疑,他也不會說出來的。招塵同志總的說來,是個好人,老好人。他不會讓人為難的。但是為了讓他相

信,我必須當著他的面把你批評一通。怎麼搞的,客人都出去了,你們事先竟然不知道?我們是朋友,所以我先給你打個招呼,免得你到時候犟嘴。並且來說,你還得派人給我盯著黃興,別讓他露臉。還得給我盯住那匹馬,別讓它叫喚。」

「萬一叫喚起來呢?」

應物兄沒有想到,這順口一問,竟然引出了「指鹿為馬」的現代版,而且自己還不得不在這個版本中扮演主角。他聽見欒庭玉說:「你就說是鹿在叫喚。希爾頓養了幾頭鹿,高大的馬鹿,預備著給人喝血的。你喝過鹿血嗎?應該嘗嘗。喝鹿血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更好地為人民服務。等你喝了鹿血,喬姍姍一高興,就會給你買一條好一點的領帶。你這條領帶太難看了。灰不灰,藍不藍的,跟裹腳布似的。忙過這陣子,哥們請你喝鹿血。」

[1] 見《論語·憲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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