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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敦倫

所屬書籍: 應物兄

「敦倫」一詞,就他所見,出自董仲舒《春秋繁露·必仁且智》,意思是敦睦人倫 [1] 。後來,「敦倫」就成了夫妻生活的代名詞。它的另一個說法是「周公之禮」。「周公之禮」當然不僅僅是指「敦倫」,但提起「周公之禮」,人們首先想到的就是「敦倫」。在開車回家的路上,我們的應物兄想起來,自己最早看到「敦倫」一詞,是在魯迅的《且介亭雜文·病後雜談》一文里:「我想,這和時而『敦倫』者不失為聖賢,連白天也在想女人的就要被稱為『登徒子』的道理,大概是一樣的。」他不解其意,急忙去看文後的注釋:

「敦倫」意即性交。清代袁枚在《答楊笠湖書》中說:「李剛主自負不欺之學,日記云:昨夜與老妻『敦倫』一次。至今傳為笑談。」

他看得心裡撲通撲通的。他的目光在閱覽室掃過。遇到女同學的臉、背影、腿,目光就悄悄躲開。但同時,他又忍不住想:「以後,和誰『敦倫』呢?」

那天,喬姍姍在圖書館嗎?好像不在。想起來了,那天郟

象愚倒是在。郟象愚路過他身邊的時候,還問他看的是什麼。郟象愚對魯迅不感興趣,手中拿的是黑格爾的書。想起來了,就是在那一天,郟象愚對他說:「瞧,黑格爾講得多好。人是死的神,神是不死的人。對於前者,死就是生,生就是死。」 [2]

在一家藥店門口,他把車停下了。

他需要買盒避孕套。也就是說,這個時候,他心裡已經準備好要與喬姍姍「敦倫」一次。他已經想不起來,上次買避孕套是什麼時候了。好像已經是上個世紀的事了。這倒不能怨他。因為每次他做好準備,要和喬姍姍「敦倫」的時候,喬姍姍都會說她剛來例假。他曾經感慨,她的例假應該是全世界來得最勤的,都可以申請吉尼斯世界紀錄了。再後來,當他提出這項要求的時候,她甚至會說,他對世界要求太多了。想摟著老婆睡一覺,就成了對世界要求太多?

他突然想起以前討論過的「溫而厲」。費鳴說過,「溫而厲」已經上市了,只是名字不叫「溫而厲」,而叫「威而厲」。

哦,還真有賣「威而厲」的。

盒子的封面上印著一個半裸的女港星。那女港星牽著一匹白馬,背景是遼闊的草原。那白馬在此顯然有另外的寓意:白馬王子。應該還處於促銷階段,因為買一盒「威而厲」,可以贈送一盒偉哥。

子貢夠狡猾的。

子貢當初可是說過,名字一旦採用,即付一百萬dollar。子貢的原話好像是這麼說的:「我是想把這一百萬dollar留在濟州的。」如今他只是稍加變動,將「溫而厲」改成「威而厲」,就把那一百萬dollar省下了。當然了,這個時候,我們的應物兄完全不可能知道,那一百萬dollar其實並沒有省下,它已經進入了濟民中醫院的賬戶。如前所述,金彧就在濟民中醫院工作。

當他帶著「威而厲」和「偉哥」離開藥店的時候,接到了雷山巴的電話。電話中的雷山巴,一點不像將軍的後代,也不像他自稱的文化人,倒像是草寇托生的。就他媽的像個流寇。雷山巴是這麼說的:「你要不管,出了事,那可不賴我。雷先生可是要溜了。明天,雷先生可就要帶著幾個先進分子,去慰問老區人民了。」

「到底什麼事?」

「大事倒不是大事。雷先生眼裡,能有什麼大事啊?但是,得讓你知道。」

他怎麼能想到,雷山巴所說的事情,與華學明有關呢?他當時說了謊,說:「我太太有病,在醫院呢。要不,咱們明天見?」

「反正我已經跟你說了。」雷山巴說。

保姆一定在窗前看見他停車了,因為他上樓的時候,保姆剛好下來。保姆走得太急,袖套都忘記取下了。當然也可以理解為,看到他回來,她連袖套都顧不上摘,就逃出來了。保姆把袖套給他,低聲說道:「我可什麼也沒說。」他由此知道,保姆剛才過堂了,受審了。

他進門的時候,喬姍姍正在打電話。

房間里並沒有怎麼整理,所有物件還原樣放著。被子還是亂成一團,還像個狗窩。書房裡,地板上的書倒是歸攏了,但只是把它們胡亂

地歸攏到了一起。甚至茶几上那盆半死不活的吊蘭,枯死的葉子還耷拉在盆邊。地板倒是擦了。喬姍姍的箱子倒是打開了,但什麼東西也沒有取出來。哦不,還是取出點東西,那是一雙人字拖。看來,剛才只記得升堂了。洗手間好像用過了。因為手紙原來放在一本書上,現在放在另一本書上。她總算和家裡發生了一點關係,雖然用的是屁股。

喬姍姍甚至沒用家裡的水杯。她喝的是瓶裝水。

「Mr Ying has come home [3] ,」但這話不是跟他說的,而是跟電話那頭的人說的,「OK,I』ll talk to him [4] 。」

她的英語很生硬,但聲音很好聽。

只要說話的對象不是我,她的聲音就是好聽的。既然她現在研究儒學了,那麼她就應該知道,儒家對世界的愛,是從自己家人開始的。有一個說法,好像是費孝通先生說的,西方人的社會關係,好比是一捆一捆紮得很清楚的柴,人們屬於若干人組成的團體。我們最重視的則是親屬關係,以自己為中心,像石子投入水中,形成同心圓式的波紋,那波紋一圈圈推出去,愈推愈遠,也愈推愈薄。她呢?對陌生人,對遠方的人,對那些八竿子打不著的人,是和風細雨的,對待自己最親近的人,則像一條狗。

她還要再打電話。按了幾個數字之後,她停下來,說:「你一進門,味道就不對了。」這麼說的時候,她的手還在鼻子跟前扇了一下。

什麼意思?難道我是個屁?

當然,從最美好的意義上理解,她應該是催我去洗澡,準備「敦倫」。

在洗澡的時候,出於慣性,他把衣服扔進了浴缸。於是,他像往常一樣,一邊沖澡,一邊原地踏步,一邊思考問題。現在,他腦子裡有兩種觀念在搏鬥。一種是,待會到了床上,必須做好。敦倫者,敦睦人倫也。做不好,則有違敦倫之義。但另一種觀念也具有同樣的強度,它是對前一種的否定。如果做得好,如果讓她感受到了敦倫之妙,那麼她可能就真的不走了,要回來了。這兩種觀念,就像一場球賽,一攻一守,我攻你守,防守反擊,全攻全守。他的步子不由得加快了,激起陣陣水花。如果她回來了,她能和同事們和睦相處嗎?如果她不會回來呢?她不回來,就這樣待在美國,她和應波能夠長期相處嗎?為了應波少受氣,我是不是應該讓她回來?

怎麼說呢,作為一個電視球迷,應物兄的腦子裡其實同時舉行著兩場,不,應該是三場,不,很可能是四場球賽。就像世界盃小組賽的最後一輪,幾場比賽同時開球。首先要考慮自己能不能出線,還得考慮出線之後會碰上什麼對手。

他簡直有點想不過來了。

當然,最關鍵的問題是,自己必須能夠及時地硬起來。

那就有必要吃點葯。他從未吃過偉哥。不僅沒吃過,如前所述,他還曾在書中對此大加嘲諷,認為這有違「樂而不淫」之精神。但現在,為了「敦倫」,我只能把這個問題暫時放到一邊了。當然,這個時候他也想起來,他忘記把偉哥掏出來了,它還裝在口袋裡,此刻就在他的腳下。

褲子因為浸水而變得很沉重。

那板葯一共有五片,它們組成一個心形。洗髮水的泡沫在上面不斷地聚合,閃爍,破滅。他摳出一顆,就著水龍頭,將它喝了下去。

他最後沖了一遍水,出來了。再用臉盆盛上衣服。家裡雖然有兩個浴室,但萬一喬姍姍要用這個浴室呢?喬姍姍出國之前,用的就是這個浴室。

通常情況下,洗完了澡,他都要尿上一泡。水雖然是澆在身體外部,卻好像滲入了他的尿脬。每到這個時候,他都會想到一個詞:水到渠成。當然,具體到這一天,這泡尿還具有另外的意義,相當於清掃外圍:「敦倫」時刻,身體的衝撞難免對尿脬構成擠壓,若是突然想撒尿,是暫停還是繼續?

突然,有人敲門。當然是喬姍姍。因為她敲的是卧室的門,而不是直接敲浴室的門,所以他最初的感覺是,好像敲的是鄰居家的門。當然,接踵而至的敲門聲很快就讓他意識到,站在兩道門之外的就是喬姍姍。

他差點尿到鞋子上。

喬姍姍說:「Mr Ying,出來,有話對你說。」

幸好他把換洗衣服拿進來了,否則還真是無法出去。雖然這是他自己的家,是他的思想生產基地,某種意義上也是當代儒學的一個小小的中心,而他是這裡的主人。他嘟囔了一句,算是對她的回應:「Mr Ying這就出來。」哦,如果沒有記錯,在這個家,這是第一次有人叫我MrYing;如果沒有記錯,這也是我第一次稱自己為Mr Ying。當他穿好外套,梳好頭,穿上襪子,來到客廳的時候,卻不見了喬姍姍。

「在這兒呢。」喬姍姍說。

那是從應波的房間傳出來的。這裡倒是被保姆打掃得很乾凈。乾淨得不像人住的,床上什麼也沒有,只有一張席夢思床墊,床墊上的塑料封套還沒有取掉。喬姍姍對鏡梳頭。哦,那其實是喬姍姍的標準動作之一:她常常只梳一半頭髮,也就是抓住一綹,一直梳,反覆梳,而對另一半頭髮置之不理,就讓它披在那裡,遮著自己的臉,遮著自己的嘴。這時候,如果有聲音從頭髮下面的嘴巴里傳出來,那就通常是冷笑了。聽到那聲音,他有時候會起雞皮疙瘩。

不過,這次喬姍姍沒有冷笑。

這時候喬姍姍終於開始梳另一邊的頭髮了,而且開始說話了。

喬姍姍說:「回國前,我陪著程先生去了一趟茶園。」

他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茶園?哪個茶園?哦,你是說子貢的茶園嗎?」

喬姍姍說:「我剛才就是跟他通電話。」

他問:「他在哪?」

喬姍姍說:「又去了中東,現在除了敘利亞,別的國家都有他的生意。當美國人或者俄國人撤走了,他在中東就玩成全壘打了。」她隨口吐出的棒球術語,說明這段時間她在美國過得挺好。

喬姍姍又說:「你要不要跟他通個電話?程先生應該還在那裡。」

還沒等他說話,喬姍姍又說:「不打也行,聽不清楚。他要麼在直升機上,要麼在直升機下面,轟隆隆的。當然,打不打,由你。」

沒錯,有一次他給黃興打電話,聽到的就是那巨大的轟鳴聲。喬姍姍顯然話裡有話,但她不講,他不好問。喬姍姍去那裡幹什麼?休閑嗎?

打還是不打呢?

喬姍姍說:「你該打一個,向他表示感謝。應波也去了,玩得很

high。」

他眼前立即出現了一片又一片蔥綠的山岡,陰影在山岡上快速移動,那些茶樹正在風中搖擺,而喬姍姍就在那茶園裡走動。那幾片茶園離矽谷不遠,位於聖塔克拉拉縣府聖何塞的101公路兩側。公路深陷于山谷之中。他曾多次從那條山谷走過,透過車窗仰望山岡上方的茶園。那是北美大陸僅有的幾片茶園,它的主人就是子貢。十多年前,子貢的一個朋友從台灣來到了美國,他們開車穿越山谷前往聖何塞。因為山脈擋住了來自太平洋的熱浪,所以那時候雖是炎炎盛夏,但山谷中卻非常涼爽。朋友是個茶商,會看風水,對黃興說,大山能夠擋住熱浪,自然就能夠擋住寒流,所以這裡應該四季如春,藏風聚氣,很適合種茶。朋友鼓動子貢弄一片山坡種茶。朋友說,茶文化就是中國文化,如果在這裡種上茶樹,那麼茶文化就會在美國落地生根,在北美髮揚光大。這個意義可是非同小可,相當於把玉米和紅薯從中美洲引種到了亞洲,史書上應該大書特書的。子貢一聽就動心了,先後從阿里山、武夷山引進了多種茶樹。為了把那些茶樹苗弄到美國,子貢可是費老鼻子勁了,這是因為它們必須通過美國海關嚴格的植物檢疫。生物安全部門的負責人雖然喜歡喝茶,對此外來物種卻是警惕百倍,擔心它們危及本地物種。他們被泛濫成災的中國鯉魚弄怕了。在北美的那些溝溝汊汊,中國鯉魚逢佛殺佛,逢祖殺祖。

那些樹苗後來是通過墨西哥邊境弄進美國的。

時間拖得太久了,三千株樹苗還沒有運進山谷已經死去了大半,後來成活的只有百餘株。但經過無性繁殖,茶樹在幾年之後就發展到了一千多株。為了那些樹苗能夠健康成長,子貢從福建和台灣弄來了多名茶

農,幫助他們辦了綠卡,並安排他們住在那山清水秀、四季如春、空氣新鮮的山谷之中。只有從熱愛中國文化的角度去看,你才能夠理解子貢為什麼會在那些中國茶樹上傾注那麼多心血。那些在茶園上空盤旋的直升機,就代表著黃興的心血:每年茶樹吐出新芽之時,黃興都要調動五六架直升機,讓它們從薄暮到凌晨在茶園上空盤旋,通過改變氣流來防止霜凍;而在別的季節,子貢則喜歡讓客人登上飛機,一邊喝茶,一邊俯看茶園,據說直升機形成的氣流同時可以防止蟲害滋生。

不過,出於安全原因,子貢本人是不上直升機的。

他問喬姍姍:「你和應波坐直升機了嗎?」

喬姍姍說:「我沒坐。波兒坐了。」

他的心立刻揪緊了,好像隨著應波登上了顛簸的直升機。

那時候喬姍姍一定坐在木屋裡,看著應波乘坐的直升機在天空盤旋。茶園裡有一片木屋,它們在高處,從那裡也可以眺望茶園風光。那片木屋其實就像個度假村,游泳池、電影院、會議室一應俱全。主屋是黃興自己住的,內設電梯,可以通向地下三十米的山洞。即便核戰爆發,即便外星人入侵,也能在裡面安然無恙地度過半年。房頂是粉紅色的金字塔,與映在山崗上的落日餘暉交相輝映。說白了,它就是子貢的行宮。他陪程先生去的那次,子貢還請了矽谷的幾個朋友。那些朋友對子貢的毛驢很感興趣。毛驢被拴在一個石柱上,石柱來自雅典衛城,是子貢用船運回來的。有個朋友看中了那個石柱,先報了個價,然後又請

子貢出價。子貢說:「賣給你,驢子拴到哪去呢?」

喬姍姍這會說:「比爾·蓋茨也去了茶園。」

哦,是嗎?喬姍姍這麼說,是要炫耀自己,還是在向我暗示什麼?喬姍姍接下來要說什麼呢?

他知道子貢與比爾·蓋茨關係很好。1994年的第一天,子貢還曾應邀參加了比爾·蓋茨的婚禮。子貢很喜歡說比爾·蓋茨的段子:比爾·蓋茨很想從政,曾打電話給希拉里,試圖成為希拉里的幕僚,但那個女人一口回絕了他。後來比爾·蓋茨又把電話打給了奧巴馬。奧巴馬就裝糊塗,說:「比爾?哪個比爾?是比爾·柯林頓嗎?」子貢說:「如果程先生把電話打給奧巴馬,奧巴馬肯定會說,程先生,我馬上派空軍一號去接您。」這些玩笑雖然並不好笑,但所有人都還是笑得前仰後合。子貢對比爾·蓋茨的夫人梅琳達的評價很高。他說,如果能遇到梅琳達那樣的女人,他會馬上結婚。據他說,梅琳達能夠忍受比爾·蓋茨與老情人安·溫布萊德的關係,又能夠容忍比爾·蓋茨與小情人斯特凡妮的關係,真是讓人感動啊。他還說,比爾·蓋茨比自己的老情人小了九歲,所以他一直擔心——沒錯,子貢用的就是「擔心」這個詞——比爾·蓋茨有戀母傾向。知道比爾·蓋茨後來又跟小情人斯特凡妮搞到一起的時候,他才把心放回肚子。

興之所至,子貢還給比爾·蓋茨起了個外號:狗洞。

程先生解釋說,這是因為蓋茨(Gates)的前面部分(gate)包含

著「籬笆的門」的意思,「籬笆的門」當然可以看成「狗洞」。

他現在想起來,他們那天談論這事的時候,子貢身邊其實坐著一個香港女演員,那女演員穿著旗袍,露著嘹亮的大腿。子貢曾給她出演的一部描述日軍侵華的電影投資,她在裡面演的是慰安婦。她也唱歌,不斷地向他們講述唱歌的意義:歌曲會潛移默化地塑造我們對世界的認識,進而規範我們的行為。程先生對這話當然會表示讚賞。但這個女演員隨後舉的例子,卻有些不倫不類:周杰倫的《雙截棍》最火的時候,他爸爸揍他的拖鞋,就換成了雙截棍。

程先生不願理她了。

但是子貢的興緻卻上來了。子貢講起了比爾·蓋茨勾引斯特凡妮的趣聞。子貢摸著那個香港女演員的膝蓋說:「『狗洞』在咖啡館裡,就是這樣把手伸在桌子下面撫摸人家的。摸一下,又摸一下。」

這個動作有點突然了,也有點過分了。他正擔心女演員會生氣,女演員卻主動把兩隻膝蓋微微地分開了,當然她同時也笑著解釋,說她模仿的是斯特凡妮。

那一摸的代價是很高的:子貢隨後就贊助女演員出演了另一部電影。這次,她扮演的是上海二馬路上妓院的頭牌姑娘。這筆錢,子貢當場就答應了。

程先生事後批評子貢,這是拿錢不當回事。子貢說,他這個人的毛

病,就是無法拒絕朋友,尤其無法拒絕朋友的女朋友。哦,原來那個女演員是子貢當年在香港混碼頭時的一個朋友的女友。子貢是這麼說的:「幸好我的朋友中間沒有不法之徒,沒有running man

[5]

,不然我最

容易成為Concealer [6] 。」

現在,他很想提醒喬姍姍,還是不要把應波往這種地方帶。

不過他沒說。一旦說出來,喬姍姍可能就發火了。

好在他接下來又聽喬姍姍說道:「黃興讓波兒帶同學去玩,我謝絕了。我也告訴波兒,學業為主,玩耍為輔。只要學好了,進了大公司,這樣的好日子,以後多著呢。」

這個時候,他感到吃下去的葯起了效果。它彷彿有了自己的意志,在褲襠里一點點脹大,充血,發燙,躍躍欲試,不知羞恥地想要露一手,想要登上歷史舞台,他的個人歷史的舞台。因為他是靠著門框站著,這就更使得它有著一種旁逸斜出的效果,有著別樹一幟的願望。詩學上的旁逸斜出本是一種意外之美,但對它而言,卻透著一股子渾不吝的邪乎勁。他站直了,站到了她的身後。與此同時,他插在口袋裡的手摸住了它。它依然發燙。但發燙是他的感覺,而不是它的。它好像沒有感覺,他用指甲掐它,它是麻木的,就像掐的是別人,別物。它雖然發燙,卻像一條凍僵的蛇。

這個時候,她已經把頭髮盤了起來,露出了整張臉。當她往頭上別發卡的時候,她的唇齒間咬著另一隻發卡。透過鏡子,他能看見她的臉

了,能看見她的臉的正面了。那是他不喜歡的正面。那張臉,曾帶給他一個家。「家」這個概念,讓他突然產生一種眩暈感。那眩暈感從記憶中湧出,但又被記憶抽空。現在,這張臉被鏡子放大,在他空洞的眩暈感中被再次放大,大出了鏡框,然後繼續被放大,像毯子在飄,像海水漫延。他呢,我們的應物兄呢,他突然感覺自己乘桴浮於海,海水無涯,回頭無岸。

有個聲音飄了過來。那聲音把他帶回到了日常倫理之中。

喬姍姍問:「我爸爸是不是跟你說什麼了?」

片刻之後,又說:「說啊,我爸爸是不是告訴你,他想讓我去『太研』?」

他問:「你的想法呢?」

喬姍姍說:「笑話!我怎麼可能去『太研』呢?」

他問:「那你的想法是?」

喬姍姍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那個陸空谷,那個六六,在這裡做得怎麼樣啊?你們合作得如何?」

她是不是聽到了什麼風聲?那就是名不副實了。我倒真的想與陸空谷發展出一種新的感情呢。可是,襄王有意,神女無心啊。當然,這也

跟襄王本人的不主動有關。我覺得,我好像無法愛了。我覺得,我無法帶給人家什麼。我覺得,我在她面前,似乎天生理虧。

他說:「我很少見到她。」

喬姍姍下面一句話,他沒有聽懂。喬姍姍說:「這就是問題所在。」

他說:「什麼意思?」

她說:「我回來兩天了,她也不來見我。你知道她住在哪裡嗎?」

他說:「不知道。她好像在陪伴芸娘。」

她說:「公私要分開。陪芸娘是私誼。GC、太和是公事。我也想去陪陪芸娘。我知道她在陪芸娘。她跟我說了,說她抽不出身。Bullshit![7]

她這是拿架子吧。」

哦,在俚語的使用方面,她倒是做到了入鄉隨俗。此處就是一例:她已經非常自然地將中國人的「放狗屁」,改成了美國人的「放牛屁」。

不過,喬姍姍!你是不是管得太寬了?陸空谷做什麼,用得著你來管嗎?

他不想在這個問題上糾纏,就追問了一句:「先生的話,你是怎麼

考慮的?」

喬姍姍笑了,說:「我剛才的話,你是不是又沒有聽懂?我怎麼可能進『太研』呢?開夫妻店,那不是等著讓人說閑話嗎?那是『太研』,不是私塾。我進去,不是給你添麻煩嗎?我何時給你添過麻煩?我是誰?我是喬姍姍。」

事後想起,我們的應物兄不由得直拍腦袋,罵自己太笨了,竟然一點沒能想到喬姍姍其實是要告訴他,她回濟州,其實是接陸空谷的班。她現在要負責GC集團在濟州的業務了。她之所以沒有直接告訴他這一點,用她後來的話說,這是GC集團的秘密,在GC集團正式公布之前,她是不能跟別人說的,包括自己的父親,自己的女兒,還有那個啥那個Mr Ying。

喬姍姍的最後一句話是:「那輛奧迪A8呢?讓費鳴給我開過來。箱子給我提下去。有事可以去找我。我下榻於希爾頓。」

在等待費鳴開車過來的時候,喬姍姍跟他談起了鄭樹森。「鄭樹森約我們晚上吃飯,你要去嗎?」

哦,雷山巴還等著我呢。當然,這話他沒說。

他說的是:「你們是不是已經約好了?」

喬姍姍說:「那天不是他把我接回來的嗎?其實有車接我,不需要他

接。但他不由分說,就把箱子搶走了。在路上,他跟我說,一定要請我們一起吃飯。我是很討厭吃飯的。」

他問:「你們約在哪裡吃飯啊?」

「他說有個餐館,就在共濟山上。濟州還有個共濟山?他說那裡的羊雜碎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他不是研究魯迅的嗎?我記得,他以前請我們吃飯,菜譜都是從魯迅日記中抄來的。魯迅吃羊雜碎嗎?我問他。他說,他現在也研究孔子了,還說是受了你的影響。孔子也吃羊雜碎?」

色惡不食!臭惡不食!割不正不食! [8] 顏色難看的,味道怪的,切得不方正的,孔子就不吃了。大腸啊,毛肚啊,白花花的羊腦啊,心啊,肺啊,難看不難看?味道怪不怪?刀功再好的人也切不出個樣子,孔子當然不可能吃。

他終於可以理直氣壯地告訴喬姍姍:「孔子不吃雜碎!」

喬姍姍說:「所以我不去。你去。」

[1]

董仲舒《春秋繁露·必仁且智》:「何謂仁?仁者,憯怛愛人,謹翕不爭,好惡敦倫,無

傷惡之心,無隱忌之志,無嫉妒之氣,無感愁之欲,無險詖之事,無辟違之行,故其心舒,其志平,其氣和,其欲節,其事易,其行道,故能平易和理而無爭也。如此者,謂之仁。」

[2] 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第1卷):「人是死的神,神是不死的人;對於前者,死亡就是生,而生活就是死」,「神聖是那種通過思想而超越了單純的自然性的提高:單純自然性是屬

於死亡的。」

[3] 應先生回家了。

[4] 我會跟他講的。

[5] 逃犯。

[6] 窩藏犯。

[7] 瞎扯!屁話!

[8] 《論語·鄉黨》:「齊必變食,居必遷坐。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食而,魚餒而肉敗,不食。色惡,不食。臭惡,不食。失飪,不食。不時,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醬,不食。肉雖多,不使勝食氣。唯酒無量,不及亂。沽酒市脯不食。不撤姜食,不多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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