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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螽斯

所屬書籍: 應物兄

螽斯羽,詵詵兮。宜爾子孫,振振兮。凡物有陰陽情慾者,無不妒忌,惟螽斯不耳。各得受氣而生子,故能詵詵然眾多。后妃之德能如是,則宜然。所以,螽斯之德,即為后妃之德。 [1]

螽斯即蟈蟈。蟈蟈在濟州,叫濟哥。我最喜歡聽濟哥的叫聲。放下廊檐下的葦簾遮陽,躲在廊檐下,聽濟哥叫,真是好聽。我喜歡的一隻濟哥,是父親的一個朋友送我的。我是小心侍候著,用蛋黃、肉糜、肝粉餵養。

美國也有蟈蟈。他們叫它Katydid。這裡的螽斯跟濟哥倒有幾分相似,只是個頭大一點,食性偏葷,喜歡吃瓢蟲和螞蟻,故叫聲渾濁。濟哥食性偏素,故叫聲清亮。天底下沒有比濟哥更好的蟈蟈了。

有人說,這裡的蟈蟈也好啊,叫得也好聽啊。好聽什麼呀?沒有經過《詩經》、唐詩、宋詞處理過的蟈蟈,能叫蟈蟈嗎?

鳳凰嶺的濟哥,天下第一。多年沒聽濟哥叫了。好聽得不得了,聞之如飲清泉,胸中有清韻流出。世界各地的蟈蟈放到一起,我一眼就可看出,哪只是濟哥,哪只不是。也不用看,聽也聽得出來。

程先生的聲音,在會賢堂回蕩。低沉,緩慢,蒼老,令人動容。在

程先生那裡,濟哥已經不僅僅是鳴蟲了,而是他的鄉愁。這是張明亮從錄音帶中剪輯出來的程先生關於濟哥的言談。不過,張明亮今天沒來。他還要照看白馬呢。幫他放錄音的是費鳴。

他看著陸空谷,說:「陸空谷女士已經知道,濟哥曾經滅絕了。坦率地說,當我和葛校長向程先生保證,要讓他看到濟哥的時候,我們並不知道濟哥滅絕了。我們也是後來才知道,最後一隻濟哥死於1994年5月19日。它是濟州蟈蟈協會秘書長夏明翰先生養的濟哥。夏先生稱它為末代皇帝。它死於夏家祖傳的一隻葫蘆。君子重然諾。既然答應了程先生,我們就要做到。經過濟大科研團隊的努力,我要告訴黃興先生的是,濟哥已經重返人間。」

PPT上展示的就是「末代皇帝」的照片。它趴在一隻竹編的蟈蟈籠子上,正蠶食著一隻蝴蝶。其頭部呈褐黃色,腹背則是褐紅色的,長腳長股,股上有玳瑁紋,翅膀為金黃色,但膀牆卻是翠綠色的。

他說:「黃興先生一定還記得,程先生說過,他那隻葫蘆,那隻蟈蟈籠子,是素凈和尚送給他的。程先生那隻葫蘆,與素凈的葫蘆,看上去是一模一樣的。都是雞心葫蘆,都是高蒙心蓋子。上面畫的山水是一樣的,山是茫山,水是濟水。裡面的蟈蟈也是一樣的,都是濟哥。釋延安告訴我,素凈喜歡濟哥。素凈說,濟哥的叫聲讓人心中清凈,心中光明。心中清凈即是佛,心中光明即是佛法 [2] 。可是,瞧仔細了,你會看到,兩隻葫蘆還是不一樣。不一樣的不是葫蘆,不是山水,是葫蘆上所繪山水之畫風。

「程先生葫蘆上的山水,蒼涼蕭散,有憂憤之情,雖有禪意,卻近

於北宗禪,步步為營,意為執著修鍊,與儒學相通。素凈葫蘆上的山水,則清遠幽靜,有清凈無為之意,近於南宗禪,走的是南宗頓悟一脈,有道家思想在裡頭。」

他省掉了釋延安的一句話。釋延安認為,程先生日後能成為一代儒學大師,就跟那隻葫蘆有關,還說,這才是大因緣。

「素凈成為住持的時候,慈恩寺其實已經衰敗了。這當然都是因為兵荒馬亂,民不聊生。素凈當時與各方周旋,小心護寺,雖然沒有大功勞,但苦勞是有的。1949年冬天,素凈身著破舊衲衣,圓寂於寺後長慶洞。就是那天我們去看過的山洞。當然,那時候它還不叫長慶洞,就一個字:洞。

「需要說明的是,素凈圓寂的時候,手中就拿著葫蘆,濟哥於葫蘆之中哀鳴不已,如為素凈誦經超度。因為山河破碎,百廢待興,所以又如素凈仍在宣講佛祖之慈悲。當時慈恩寺內只剩下三位僧人。按慈恩寺監院釋延源的說法,這三位僧人,對慈恩寺不離不棄,其中一個,就是那天接待我們的釋延安的師父。為頌素凈之德以繼往,祈後人之福以開來,這三位僧人仿舊製造塔,以存素凈肉身。數十年來,此塔歷經風雨,完好無損。

「去年春天,傳戒活動結束之後的第二天,突然雷電交加,寺內大鐘亦於雷電中悲鳴嘶嘯,動人肺腑。等到天亮巡寺,只見那佛塔已塌掉大半。眾人正看時,另一半又頹然倒下,歸於塵土。他們看到素凈和尚的肉身早已朽爛,遺骨散了一地。腿骨細小發黑,顱骨渾圓發黃,手骨破碎如梳齒,而牙齒則完好如初。白骨露於野,自然是不行的,必須重

新造塔。」

還有一段話他也省掉了。釋延長覺得,應該趁機申請一筆經費,將歷代高僧之佛塔重新加固。他們的申請及時遞上了,卻遲遲未能批複。之所以沒有批複,是因為負責此事的庭玉省長不高興了。庭玉省長之所以不高興,自然還是對桃園裡那起狗咬人事件的處理方式有意見。當然,現在看來,沒有及時造塔,反而是對的。當時造了,可能就沒有濟哥了。

「你們大概不知道,葛校長很早就委託生物學家華學明教授,負責尋找濟哥。華學明教授是濟大生命科學院院長。濟哥已經滅絕的結論,就是華學明教授和他的科研團隊得出的結論。但就在去年秋天,他們意外聽說了素凈和尚與濟哥的故事,並且得知當年操辦法事的人,曾將蟈蟈籠子與素凈一起放入了塔內。時間久了,隨著塔基下陷,佛塔倒掉,葫蘆也應與素凈一起埋於地下。華學明教授果真在那裡找到了那隻葫蘆。幸運的是,葫蘆還完好無損,上面的山水畫還清晰可見。取下玳瑁高蒙心蓋子,華學明教授從中取出了三隻蟈蟈,一隻公的,兩隻母的,如同睡著了一般。你們看,它們只是體色有變,是土灰色的,體色如燈蛾。

「華學明教授在葫蘆的內壁,找到了濟哥的卵。僅憑肉眼是看不到的。因為正常情況下,蟈蟈的卵長約六毫米,寬約二毫米,呈淡褐色。如今,它們明顯縮小了,呈黑色,如黑芝麻。我們現在看到的,是放大一千倍後的照片。

「在生命科學院的實驗基地,華學明教授從中羽化出了五隻濟哥。

具體的羽化過程,華學明教授隨後會形成論文。我現在要說的是,有三隻濟哥,剛剛羽化就死了。而那兩隻活下來的,則剛好是一公一母。這或許是老天爺的意志。華學明教授將它們分別命名為亞當和夏娃。現在看到的就是亞當和夏娃的照片。很遺憾,我們已經看不到活體了。它們已經死了。這是華學明教授製作的標本。它們現在被保存在冰櫃之內,由冰包著,就像安眠於水晶宮內。

「謝天謝地!它們留下了子嗣。

「亞當和夏娃是如何留下子嗣的?這個事情說起來就複雜了。起初,它們完全表現得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對交配毫無興趣,完全意識不到自己肩負的歷史重任。當然,這個難題,最終還是被華學明教授攻克了。」

「怎麼攻克的?」李醫生突然說。

「你們這個華先生,是濟哥之父啊。」子貢對葛道宏說。

「是啊,這個人以後是會為濟大增光的。其實呢,他應該叫它們伏羲和女媧。外文名字可以叫亞當和夏娃。應院長,你還是把學明兄科學攻堅的過程講一下。」葛道宏說。

「好的。先說明一件事,那天運到希爾頓飯店的蟈蟈,確實不是最近捕捉的。它們當然並不是濟哥,而是燕哥、晉哥、魯哥,也就是北京蟈蟈、山西蟈蟈、山東蟈蟈。它們很早就被帶到了濟州,為的就是服務

這項實驗。華學明教授首先要做的,就是觀察那些蟈蟈如何發情、如何調情、如何交配,並將那些場景錄製下來,反覆觀摩。對於不喜歡交配的蟈蟈,他需要傾注更多精力。對它們的觀察當然也更有意義:若能讓它們完成交配,夏娃和亞當的交配也就可能實現。」

對不起,陸空谷,我說的可不是粗話。當時陸空谷就坐在他的旁邊。他微微側身,這樣可以避免看到陸空谷的臉,免得她感到尷尬。

「為讓它們完成交配,華學明教授達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起初,因為輕重緩急的分寸難以把握,葬身於手下的蟈蟈何止千百。」

還有的話,他也省略掉了,那是華學明的博士說的:被弄成殘廢的蟈蟈,比如斷須斷腿的,肚皮摔破的,生殖器官被揪掉或被戳破的,因為錯把肛門當成了生殖器官而被搞得脫肛的,加起來有三千多隻。

「華學明教授告訴我,儘管對蟈蟈的交配和生殖問題已經研究得非常透徹,但是當他把目光投向亞當和夏娃的生殖系統的時候,他還是有些不知所措。開句玩笑,他說那比自己初入洞房還要緊張。藉助高倍放大鏡,華學明用針孔套弄亞當的生殖器,並不停地朝那個地方哈氣,以保持適當的溫度和濕度。他的博士則用針頭按摩夏娃的生殖器。與此同時,一個高保真音響持續地播放著燕哥、魯哥、晉哥交配時發出的聲音。按照生物學的規律,這些聲音可以刺激濟哥的大腦皮層,提高它們的性趣。整個過程,持續半個小時左右。雖然只有半個小時,但華學明教授卻覺得,自己由此經歷了一部完整的生物進化史。

「這些經驗,這些知識,最終起了作用。奇蹟終於發生了。亞當首先排出了一個精包,乳白色的,直徑約一厘米,就像吹了個泡泡糖。這個精包呢,緊緊黏附在夏娃的生殖器上。在這個重要的歷史關頭,夏娃的腹部開始向前彎曲。大家看,這是慢動作。再彎曲,腦袋勾著,看,它用嘴咬住了那個精包,把裡面的精液擠進了自己的貯精囊中。夏娃剛剛完成這個動作,亞當就仰面倒下了,腿一蹺,死了,捐軀了,為濟哥事業犧牲了。補充一點,我們現在看到的並不是亞當和夏娃。這是後來的濟哥扮演的。

「華學明教授嚇壞了。萬一這次交配沒有成功,萬一夏娃殉夫而去,這濟哥可能就真的要滅絕了。還好,夏娃終於成功受孕了,而且堅強地活了下來。大家看,隨後它的肚子就跟吹了氣似的,越來越大,體重變得足有原來的三倍。四個星期之後,它終於開始產卵了。本來要三個月才能羽化出來的,可因為溫度適宜,它們竟然提前羽化而生了,而且將近三百隻。

「葛校長有一句話說得非常好,濟哥的羽化是中國傳統文化與現代科學的結晶,是生物學研究的重大突破。我們當然要感謝華學明教授,但我們首先要感謝的是程先生。正是因為程先生,我們才啟動了這個研究項目。所以,華學明教授說了,他要挑一隻最好的濟哥送給程先生。」

「什麼叫最好?」子貢突然問。

「簡單地說,就是個頭最大,膀牆最壯,大腿最粗,聲音最亮!通常情況下,蟈蟈的發聲頻率在870赫到9000赫之間,而濟哥的發聲頻率

最多可達到10000赫,其摩擦前翅的次數,即其鳴叫的次數,可以達到7000萬次。這就跟它的個頭有關,跟它的個頭、膀牆有關。」

「什麼叫膀牆?」子貢已經徹底被吸引住了。

「膀,就是翅膀。膀牆,指的是濟哥前翅的側區。」

「各位都看到了,為了讓程先生能聽到濟哥的鳴唱,應物兄也變成了一個生物學家。」葛道宏說。

「這都是應該的。」他說,「為了讓你們有一個直觀的概念,我們再回看一下那個『末代皇帝』的照片。看到了吧,它頭部褐黃,腹背褐紅,長腳長股,股上有玳瑁紋,翅膀金黃色的,但是膀牆卻是翠綠色的。史料記載,這隻濟哥的叫聲最為寬厚,蒼勁有力。華學明教授說,他會選出這樣的一隻濟哥獻給程先生。我們看看,經過千辛萬苦羽化出的這些精靈。它們用觸鬚,小心地觸碰著這個世界。你看,它們不停地晃著腦袋,好像跟我們打招呼。華學明教授開玩笑說,它們一出生,就思考著一個哲學問題:我們是誰?從哪裡來?我們要到哪裡去?華學明教授就對它們說,你們是濟哥,你們因程先生而來,你們來自佛塔,你們將從這裡走進科學史。」

後面幾句話,當然是他臨時想起來的。華學明當然沒這麼說過。

但他認為,他這麼說,是符合事實的。

「黃某可以去實驗室看看嗎?」子貢問。

「華學明教授也想邀請你去。只是那個實驗室,一般人進去都受不了的。」

接下來出現的就是華學明進入實驗室的鏡頭。誰能想到那個人就是華學明呢?華學明以及兩個博士生,都穿著綠色的外套,渾身布滿綠色的觸鬚。頭項上的觸鬚更長,令人想到電視天線、避雷針,或者戲曲中武將頭上的翎子。沒錯,他們就像被放大的蟈蟈。他們這樣做,當然是為了不引起蟈蟈的騷動。總的來說,蟈蟈是配合的,看到他們就像看見了自己的王,乖得很,趕緊去忙自己的事:該吃的吃,該喝的喝,該交配的交配,該唱歌的唱歌,該死的掉頭就死。

「這行頭,都是特製的,根據的是仿生學原理。裡面的溫度是二十七度。因為穿的是密不透風的綠皮衣,在裡面待一個小時,渾身就會長滿痱子。李醫生不會放你進去的。

「蟈蟈的出生率極高,死亡率也極高,實驗室里的氣味非常難聞,儘管二十四小時有人打掃。濟哥個個食量驚人,又很挑食。它們最喜歡吃沙瓤西瓜,伊麗莎白甜瓜。西瓜和甜瓜的水分太大,所以它們很容易患上腹瀉。但是不讓它們吃西瓜,它們又會絕食。這是因為它們還是卵子的時候,長期處於乾燥的環境,從而產生了一種先天性的記憶,這種記憶作用於它們的腸胃,使它們對含水量豐富的食物有著本能式的貪婪。

「每隻羽化出來的濟哥,都要編號,都要記錄下它的出生時間、死亡時間。一隻濟哥,從羽化到長大,要蛻六次皮。按釋延安的說法,相當於經過六道輪迴,一道闖不過來都不行。死去的濟哥,還得記下它與生前相比體重有什麼變化,然後還要給它的遺體拍照,蛻掉的皮,斷掉的翅、須、腿,也都要收集起來,以保證信息的完整性。再用紗布包裹,放進木盒,存於冰櫃,等待解剖。光是存放遺體的冰櫃,華學明教授就買了一百個。一隻冰櫃三千六百多,僅此一項,就花了三十多萬。解剖用的儀器,當然也是現買的。好在死亡率已經降下來了。

「死的問題解決了,生的問題又來了。濟哥在佛塔里待得太久了,似乎急著要把失去的時間奪回來。所以繁殖特別快,甚至有違生育規律。按華學明教授的說法,這裡涉及一個重要概念。他說,這是濟哥在自動釋放生育勢能。」

葛道宏插了一句:「我說明一下,研究濟哥的花費,與太和無關。對了,應該說與『太研』無關。這個詞,我還用不習慣。這個經費是雷山巴先生贊助的。他也是我們的校董。雷山巴這次也將參加衚衕區的改造。與鐵梳子和陳董相比,他的資金沒那麼大,所以他沒有參加『太投』。這個人,重在核心技術的開發。現在他手裡就有兩項重要的核心技術,一個是林蛙的人工養殖,另一個就是濟哥的養殖了。這兩項技術,都是濟大和他共有的。關於濟哥的研究,目前投進去了五百多萬。他自己說,這也算是他向程先生致意吧。」

陸空谷突然說:「葛校長,程先生若是知道,為了他的一個愛好,你們如此興師動眾,會生氣的。」

葛道宏說:「生氣?大可不必!他不但不應該生氣,還應該感到高興。今天請黃興先生看這個短片,就是想告訴黃興先生,也想告訴剛加入『太研』的吳鎮先生、卡爾文先生,學術問題從來不是單純的理論問題,是可以產生巨大的經濟利益的,是有巨大的社會效益的。程先生一定沒有想到,他只是說了一句話,咣當一聲,就開花結果了,就落地生根了,就長出了一株參天大樹。不,不是一株,而是兩株,三株,四株,無數株。好大一片。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它不僅會產生巨大的經濟效益,而且還有力地促進了生物學的發展,對相關學科的發展也會產生重要影響。」

按照原來的安排,葛道宏是要放到最後發言的,現在不得不提前了。在應物兄的記憶中,葛道宏那天的發言,達到了他的最高水平。很簡潔,沒有「啊」「這個」「那個」「嗯」等廢話,沒有加入莫名其妙的戲文,只是就事論事。還很有層次,竟然能做到「花開兩朵,各表一枝」,而不是東一榔頭西一棒。可見是經過精心準備的。當然,小喬肯定沒少下功夫。

葛道宏首先解釋說,他比應物兄早一步知道濟哥誕生了,重新填補了生物學的空白。之所以藏著掖著,除了庭玉省長,誰也沒講,是因為事關重大,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這些天來,濟大動用了多方力量,想儘快拿到權威機構的證明。我們先證明濟哥滅絕了。所有人都知道濟哥滅絕了,但只有得到權威機構的證實,才能說它滅絕了,濟哥的誕生在理論上才具有科學史意義。這些天來濟大一直在與北京昆蟲學會聯繫,與聯合國環境規劃署聯繫。關於動物滅絕的權威報告,必須由聯合國環境規劃署做出。昆蟲學會告訴我們,最快的情況下,五年之後環境規劃署那邊才會有消息。我們總不能等到五年之後,再讓程先生看到濟哥吧?

所以,我跟華學明教授商量,也跟雷山巴先生商量,別等了,還是儘早把這個消息告訴黃興先生,告訴程院長吧。

接下來葛道宏提到了濟哥帶來的直接經濟效益。濟哥未來的發展前景,比林蛙要好多了。一隻林蛙可以賣多少錢?賣不到五塊錢!從林蛙到蛙油,還有一個複雜的生產過程,一個推銷過程,而濟哥呢?可以直接推向市場。不少喜歡蟈蟈的人都說,濟哥在滅絕之前,市場價已經達到了二百元錢一隻,相當於三十多美元。那還是在1994年之前的價格。1994年,一斤豬肉兩塊錢,現在是十五塊錢,漲了七倍。大家可以算一下,一隻濟哥現在可以賣多少錢。華學明教授說了,正常情況下,基地一年可以羽化出十萬隻濟哥。那麼,大家可以算一下,一共有多少錢。當然,濟哥多了之後,不可能賣那麼貴了。就是除以二呢?除以三?那也是一個很可觀的數字。

會賢堂里格外安靜。

沒有人提問,好像擔心影響葛道宏的思路。

葛道宏接下來又講到,最重要的是,濟哥的研究具有方法論的意義。目前世界頂尖的生物學家,有一個夢想,就是將已經滅絕的生物重新復活,包括劍齒虎、猛獁象、大地懶、短面熊、恐龍,還有幾種老虎,甚至包括尼安德特人。現在的科學家,主要是通過研究滅絕物種的基因組,探討復原遠古生物的可能性。現在,華學明教授的研究,有可能提供另一個途徑。從最謙虛的角度說,它的重要性相當於克隆技術的出現。如果華學明教授哪天獲得了諾貝爾獎,我們也不要吃驚。到目前為止,一隻濟哥也沒有走出過生命科學院基地。雷山巴先生的意見是,

可以拿出一部分先投入市場。但問題是,如果濟哥在基地之外大量繁殖,那麼,在得到權威機構的證實之前,你就無法證明它曾經滅絕了。後來大家想了個辦法,就是在每隻濟哥身上裝一個小的晶元,證明它來自濟大生命科學院基地。同時,被帶出基地的濟哥,只能是雄性的,以杜絕其在基地之外繁殖的可能。就是所有買濟哥的人,都必須寫下保證書並交付一定的押金,保證不讓濟哥與別的蟈蟈交配,這樣做的另一個目的是保障其血統的純潔性。

葛道宏講完了,已經過去半分鐘了,還是沒人說話。

葛道宏的最後一句話是:「本來,我要把華學明教授請到現場的。但他病了,住院了。當然是累的。他獻身科學的精神,甚至感動了他的前妻邵敏女士。今天早上,我得知邵敏女士已趕到醫院,親自照料華學明教授。這是濟哥研究的另外一個意義,就是他們夫婦又破鏡重圓了。」

是嗎?華學明現在最不願見的可能就是邵敏。

躲還來不及呢。

當然,這話他沒說。

葛道宏說:「讓我們為華學明教授早日恢復健康,鼓掌!」

會賢堂里,立刻掌聲四起。

隨後,葛道宏示意應物兄接著往下講。後面確實還有一段視頻,是新聞系和學校電教室聯合製作的一個短片,每個鏡頭都是從電影中剪輯下來的,但是打上字幕之後,短片中的蟈蟈就成了濟哥,短片中的四合院就成了程家大院。於是他們看到,一隻裝著濟哥的葫蘆,懸掛在一株梅樹上,濟哥在鳴唱。一隻濟哥,出現在一尊青銅美人觚的旁邊,它在鳴唱。濟哥在佛塔之間的草地上跳躍,在智能寺的皂莢樹上鳴唱。明月之下的共濟山上,它在樹叢中鳴唱。程家大院,樹木叢生,百草豐茂,濟哥在鳴唱。濟河之上,秋風蕭瑟,洪波湧起,它在一隻小船上鳴唱。它的鳴唱,聲聲入耳,有著金屬的質地。它聲聲鳴唱,彷彿在召喚自己的主人。隨後,程先生的聲音出現了。那是張明亮模仿出來的,簡直與程先生的聲音別無二致。程先生在吟誦一首詩。

那首詩,是程先生根據原來的一首舊詩修改的。幾天前,董松齡派吳鎮去了趟美國,將章學棟製作的程家大院的沙盤模型親自交到了程先生手上,請程先生指正。程先生第二天就抄了這首詩,讓吳鎮帶了回來。前面有個小序:

欣見舊居復原微縮實圖(案:沙盤),睹物思情,如歸童稚。時日如梭,歲雲暮矣,能不感慨系之?所謂指正云云,概不敢當。謹作小詩以記之,無甚勝意,湊韻而已,以感念濟州鄉黨之盛情也。

聖賢美德傳千古,金口三緘效尼父。

夢裡依稀還舊城,雪中咿呀辭桴樓。

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險常怨尤。

蠹簡兔毫終不廢,且看振衰而起儒。

應物兄記得,讀了這首詩,他頓時手足無措。他覺得,自己對吳鎮等人加入太和,心中難以平復的不滿情緒,是不是被程先生想到了?他認為,這是程先生對他的提醒。《中庸》說:「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險以徼幸。」我做到了嗎?我學儒多年,怎麼還這麼沉不住氣?「俟」者,視時而動,伺機而動,謀定而後動。急,急,急,你急個什麼呀?

此刻,聽到這首詩,他再次告訴自己,要把心態放平。

但就在這時候,一件事情發生了。

會賢堂內,突然上演了一個動作片。

本來正襟危坐的兩個保鏢,突然跳將起來,而且是同時!他們騰空而起,朝窗子飛去。隨後做出反應的是李醫生。「Assassin

[3]

?」醫生喊

道。醫生本來坐在黃興身後,此時一個前撲,將黃興撲倒在地,壓在了身下,同時把自己的外套墊到了地上,以防黃興的臉被地板挫傷。

原來,保鏢發現窗外有人影晃動,本能地懷疑有人行刺。

當他反應過來的時候,那兩個人已經破窗而出。玻璃破碎的聲音格

外刺耳:咔里咔嚓,呼啦嘩啦。需要說明的是,這個瞬間同時還發生了另外一件事,這件事留給應物兄的記憶將是長遠的:就在醫生喊出那個英文單詞的同時,他感到陸空谷抓緊了他的胳膊,並且把臉埋向了他的胸口。他聞到了她秀髮的氣息,清幽,馥郁,甘洌。他當然知道那是洗髮水的味道,但他寧願認為那就是她肉體的氣息。不,那就是她的肉體的氣息。他對自己說。因為他覺得,那氣息更多是從她的領口散發出來的。他為此還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因為來不及調整姿勢,他的一隻手挨著她的耳輪,另一隻手挨著她的鼻子。

他知道那不可能是刺客。

但他寧願真有刺客,好讓那個瞬間延長。

隨後,他更多地也更緊地抱住了她。他抱著她,就像擁抱著被省略掉的生活,被省略掉的另一種可能性。隨後,他突然傷感起來。那傷感如此真實。他覺得,此時此刻的自己,就像困在一具中年人身體里的孩子,一個青春期的毛孩子。

但她已經開始掙脫了。她坐了起來,把秀髮掖到了耳後。

她說:「對不起。」

在後來的日子裡,應物兄將不斷地回憶他與陸空谷擁抱的這個瞬間。哦不,不是擁抱。她並沒有抱我,是我抱著她。每當回憶起那一幕,他都會眼神迷離,但是漸漸地,他就會憂鬱起來。

他不得不封閉起自己的萬種柔情,退藏於密 [4] 。

當然,他的回憶中,也少不了當時那荒唐而雜亂的情形。

唉,那都叫什麼事啊。

據吳鎮後來說,葛道宏校長和喬秘書當時表現得很鎮定,一動不動,真是臨危不懼。應物兄當然不會這麼想,他覺得那兩個人是被嚇傻了。他記得,葛道宏當時還爆了粗口,是結結巴巴爆出來的,是用土話的形式爆出來的:「日日日他他他媽,搞搞搞什什麼么鬼?」在他的記憶中,這是葛道宏第一次爆粗口。他覺得,自己好像還把陸空谷的耳輪合上了,好像擔心臟了她的耳朵。在葛道宏的地盤上,葛道宏說話怎麼能沒人響應呢?有的!不過那響應是從外面傳過來的,也是粗話,粗得不能再粗了:「媽×的!」

這時候葛道宏已經反應過來了。葛道宏正色說道:「不能這麼說,像什麼話!」

那麼董松齡呢?按卡爾文的說法,董松齡嘛,龜年嘛,龜縮嘛,縮到桌子底下,也算名副其實。

陸空谷重新坐好了。她把頭髮捋到耳輪後面,說:「Sorry!」

隱隱約約的,可以聽見有人在歡呼,很遙遠。那是從地面傳上來的。

原來,被破窗而出的保鏢撲倒的那個人,本是學校保衛科的人。那粗口,就是他在被撲倒之時爆出來的。剛才映上窗子的槍管似的東西,其實是澆花的水管。現在,那人就吊在欄杆之外,懸掛在高空。必須感謝那個保鏢!保鏢現在騎著欄杆,緊緊地抓著那人的手。另一個保鏢則是蹲在地上,雙手摟著那個保鏢的腰。這三個人,任何人略一鬆手,後果都不堪設想。

那些歡呼聲又是怎麼回事呢?原來,某個學生在仰望天空之時,碰巧看到了這一幕。他的驚叫引來了更多的人,更多的驚呼,驚呼轉眼間就變成了歡呼,而且帶著強烈的節奏感:「跳、跳、跳啊,跳、跳、跳啊。」

循環往複,伴之以掌聲。

兩個保鏢聯手,把那人拽了上來。

那人隨後的反應,算是給濟大長臉了。他顯得極有禮貌。立步未穩,就雙手抱拳,鞠了一躬,半文半白地說:「厲害厲害!大師不鬆手之恩,小人沒齒難忘!」此人裝扮奇特,裹格子頭巾,穿對襟布褂,系腰帶,下面是波紋狀的燈籠褲,脖子上掛著粗粗的佛珠,腳上穿的與其說是馬靴,不如說是橡膠鞋子,那橡膠老化了,因為老化而龜裂。有趣的是,經過剛才的一番折騰,那傢伙臉上的墨鏡竟然還完好無損。這傢伙隨後又撲通一聲跪下了,連磕了三個頭,說:「敢請大師收弟子為徒!」

董松齡顯然認出了他,一語雙關地說:「先去照照鏡子。」

那人沒有聽懂。小喬就說:「董校長讓你找個地方待著,給自己壓壓驚。」

葛道宏對子貢說:「總歸是我們考慮不周,讓您受驚了。」

子貢卻帶著欣賞的口吻說:「此人膽略過人。」

葛道宏當然也認出了他,說:「這是保衛人員。為了不引起注意,所以他們扮成了花工、園丁。」

董松齡對那人說:「還不快謝謝領導!」

那人撲通一聲,又跪下了。

應物兄隨後知道,這個傢伙原來就是傳說中的「鬼子六」:在保衛科的臨時員工中,此人排行老六,喜歡值夜班,人稱「鬼子六」。提起「鬼子六」,很多人恨得牙癢。一到後半夜,他就身著黑衣,騎上自行車,豎著耳朵,在校園裡轉啊轉的。那雙耳朵真好使啊,總能從蟲鳴和鳥叫聲中分離出人的低語。然後,他就把車停下,再拐回來,躡手躡腳,悄悄地摸入黑暗的角落,然後突然打開手電筒,厲聲喊道:「不準動!」接著就是查身份、對口供、留電話,通知家屬。他為此賺了多少外快,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他再次聽到「鬼子六」的消息,竟跟雷山巴有關。一天晚上,「鬼子六」翻牆進入了生命科學院的實驗基地,手中拎著一隻布袋。那時候是凌晨兩點多鐘。當他在唧唧蟲聲中試圖辨別出濟哥的叫聲,確定實驗室所在方位的時候,哮天到了。他翻牆逃跑的時候,一隻腳卻被哮天咬住了。那隻龜裂的橡膠鞋子,被他留在了基地,鞋子里裝著幾個腳指頭。

[1] 見《詩·周南·螽斯》鄭玄箋。以「螽斯之德」指后妃妻妾之間不妒不嫉的婦德。

[2] 《五燈會元》卷第十一錄義玄語:「佛者心清凈是,法者心光明是,道者處處無礙凈光是。三即一,皆是空名而無實有。」

[3] 刺客。

[4]

〔宋〕程頤論《中庸》乃孔門傳授心法,「放之則彌六合,卷之則退藏於密。其味無

窮,皆實學也」。另見《周易·繫辭·上》第十一章:「聖人以此洗心,退藏於密,吉凶與民同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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