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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燈兒

所屬書籍: 應物兄

燈兒還活著?

起初,應物兄以為文德斯說的是另一個人。

入冬後,芸娘的身體似乎穩定了下來。芸娘自己開玩笑說,那些腫瘤細胞似乎也進入了冬眠。因為不再化療,芸娘又長出了新發。芸娘說,她死之後,當天就要火化。一會兒冰凍,一會兒燒熱,何必多一道工序呢?最好直接火化。

芸娘也提到了那句話:早死早托生。

這是他和芸娘最後一次見面。「最後」這個詞,總是會給人帶來傷感,不過在當時,因為沒有意識到這是「最後」一次,所以他並沒有傷感。相反,看到芸娘精神頭不錯,他還暗暗期盼,或許會有奇蹟發生。

這天,陸空谷不在。

文德斯提了一句,說她感冒了,擔心傳染芸娘,所以有兩天沒來了。

話題隨後轉向了何為先生。何為先生至今還在醫院地下室里躺著

呢。他們現在討論的是,何為先生堅持要張子房先生來致悼詞,用意何在?

應物兄的看法是,何為先生要以此向學校證明,張子房先生並沒有瘋掉,學校應該請他回來,讓他重新上課,帶研究生。何為先生這樣做,或許是替張子房先生晚年的生活考慮。

芸娘認為,這種理解可能失之於簡單。

文德斯仍然稱何為先生為奶奶。他說:「我也試圖在奶奶的日記中找到答案。」

據文德斯說,何為先生的日記,一直寫到她走進巴別的前一天。她的日記很簡單,記的都是日常瑣事。寫得最多的,都是關於那隻貓的。那隻黑貓是張子房先生送給她的,而張子房先生則是從一個叫曲燈的老人那裡抱來的。每當貓生病的時候,她就去找曲燈。黑貓曾經誤食過中毒的老鼠,也是曲燈把它救過來的,灌了肥皂水,又餵了生雞蛋清。

芸娘說:「這老太太,就是個貓奴啊。」

文德斯說:「那倒不是。看了日記,我才有點明白,奶奶為何愛貓如命。奶奶說,貓和狗是兩種動物,愛貓人和愛狗人也是兩種人。貓是生活在人和神之間的動物,它以中間人的身份在活動。說貓是奸臣、說貓忘恩負義的人,都沒有意識到一個問題:貓是遵照神的旨意,用離家出走的方式指出了人的弱點。而狗呢,則把人當成了自己的上帝。說狗

是忠臣的人,需要的就是這種毫無原則的忠誠。」

芸娘笑了:「幸虧我不養狗,也不養貓。」

文德斯說:「奶奶說,只要稍加觀察就會發現,狗與主人在相貌方面總是存在著某種相似性,狗就像人類的鏡子,它們屬於同一種文化範疇。貓與主人卻沒有這種相似性,因為貓屬於另一種文化,就像外星人。」

芸娘又笑了:「這話,喬木先生定然不同意的。」

文德斯說:「奶奶也寫到了她和喬木先生的爭論。她說,愛狗的人愛的都是自己,愛貓的人愛的都是別人。喬木先生說,胡扯!武則天也愛貓,還有比武則天更愛自己的人嗎?奶奶說,她那是把貓當狗養了。或者說,武則天是在差異性中看到了相似性。真正喜歡貓的人,既要在差異性中看到相似性,也要在相似性中看到差異性。她說,這是人和貓關係的辯證法。」

芸娘說:「你最近又見到子房先生了嗎?」

文德斯說:「見到了。他說,他在心裡給何為先生致過悼詞了。第二天再去,他就不見了。倒是見到了曲燈老人。曲燈老人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

直到這個時候,他仍然沒有把那個叫曲燈的老人,與程先生多次提

到的燈兒聯繫起來。

芸娘說:「你有沒有告訴他,何為先生還在冰櫃里躺著呢。」

文德斯說:「他當然知道。曲燈老人也知道。曲燈還到醫院看過奶奶,只是我不知道她就是曲燈。有一次下雨,我曾開車送她回去。她無論如何要留我吃飯,她的老伴,人稱馬老爺子,會做丸子。那丸子太好吃了。我還在那院子里遇到過章學棟。章學棟看中了曲燈老人家裡的老虎窗、木地板和扶手,還看中了老式的鑄銅門把手。他要買,曲燈老人不賣。章學棟以為我跟老人很熟,還讓我勸她。」

事實上,這天他之所以陪著文德斯來到那個大雜院,並不是為了見曲燈老人,而是為了見張子房。在他前往那個大雜院的途中,他壓根都沒有往那方面想。是啊,程先生多次說過,燈兒早就去世了。

說來可笑,張子房先生現在住的院子,就在濟河旁邊。

當初,尋找程家大院的時候,他曾經多次從這裡經過。那裡有一個花鳥蟲魚市場,他曾經盯著一隻籠子里的蟈蟈,在想像中比較著它與濟哥的差異。河邊有個茶樓,茶樓前有兩株棗樹,一株棗樹瘋了,另一株棗樹也瘋了。茶樓前面的那片空地,則是大媽們跳廣場舞的地方。她們最喜歡唱「小呀小蘋果,怎麼愛你都不嫌多」。應物兄記得,有一天晚上,他和費鳴、張明亮從那裡走過,張明亮認為她們跳得很好。他對張明亮說,她們當中跳得最好的,其實都是八十年代的大學生。那時候,她們最常用的伴奏舞曲是《年輕的朋友來相會》:

再過二十年,我們重相會。偉大的祖國該有多麼美。天也新,地也新,春光更明媚。城市鄉村處處增光輝。啊,親愛的朋友們,創造這奇蹟要靠誰?要靠我,要靠你,要靠我們八十年代的新一輩。

二十多年過去了,她們成了廣場大媽。

旁邊就是衚衕區。那是濟州殘留的幾個衚衕區之一。應物兄想起來,站在籌備處外面露台上看到的那片衚衕區就在這裡。

它與濟州大學的直線距離不會超過五百米。

文德斯帶著他,從一個衚衕出來,經過金融街,走進交通銀行和工商銀行之間的一條縫隙。說它是一條縫隙,絕對不是誇張。很難相信,兩幢高聳入雲的大樓之間的距離還不到一米,一次只能通過一個人,而且還得側著身子。如果你是個胖子,那麼僅僅側身還不夠,你還得吸著肚子。哦,金融或者說資本所追求的利益最大化,在此直觀地呈現了出來。兩家銀行臨街的那面,裝飾都極盡奢華,但它們的山牆卻露著磚縫。側身走過去的時候,能聽到衣服跟牆的摩擦聲。他甚至覺得,高鼻樑的老外是不可能從這裡穿過的,他們的鼻子會卡在這裡。

穿過那個縫隙,又是一條衚衕。兩邊依然是磚牆,很有年頭了,接近地面的部分已經粉化,與土坯沒有什麼差別。走出十幾米遠,牆上有一個半人高的豁口,跳過那個豁口,是一片叢生的樹林,有槐樹,有榆樹,有柳樹,還有些低矮的灌木。林間被人踩出了一條小路,路邊有人糞,也有狗屎。

怎麼會有一片空地呢?

應物兄後來知道,這其實就是他們曾經尋找的軍馬場,後來它變成了棚戶區。幾十年來,因為私搭亂建,這裡火災頻仍。中國女排首次奪得世界冠軍那年,和全國各地一樣,這裡也是鞭炮齊鳴,最終釀成了一場大火,首次被夷為平地。只過了半年,它就又一次變成了棚戶區。最近一次大火,發生在中國足球隊首次進入世界盃的時候。再後來,這裡就成了濟州首批應急避難場所之一。

但它看上去,就像一片野地。

突然聽到一陣唰唰唰的聲音,草叢在起伏,樹枝在搖晃。原來有兩隻貓踩著柔軟的步子在林子里走動。哦不,還有兩隻。另外兩隻從樹上出溜下來。它們剛剛配合著掏過鳥蛋嗎?奇怪得很,隨著它們下滑,一串清脆的鈴聲響起。它們並不是野貓,因為它們脖子上戴著鈴鐺呢。它們下來得太猛了,先是貓頭著地,然後又疊起了羅漢。其中一隻是黑貓,與他們剛才看到的那隻黑貓非常相似,只是體型更大,威風凜凜,像一隻黑豹。在後來的日子裡,應物兄將知道,這隻黑貓與何為教授那隻黑貓其實是親兄弟。

伴隨著鈴鐺的響聲,黑貓朝他們走了過來,在路邊站住了。另外幾隻貓也跟著圍攏了過來,虎視眈眈地看著他們。它們其實全都是曲燈老人養的。

文德斯說:「猜猜它們在說什麼?它們或許會說,哥幾個,要不要一

起撲上去,嚇唬他們一下子?」

野地外面,正在拆房子。一個高高的吊車上懸掛著一個閃閃發亮的鋼球,那鋼球就像盪鞦韆似的,朝一幢五層小樓盪了過去,穿過了水泥牆壁。當它盪回來,應物兄恍惚覺得,它就像來自外層空間的飛船。它晃動,它產生風。就在風吹凈它的同時,樓頂突然塌下一角,掀起一片濃霧。接著,它又盪了過去,這次它撞的就是從樓頂上掛下來的水泥板。濃霧使天色變暗了,而突然飄來的烏雲使它更暗。接著,他看到了火花。那是鋼球與水泥中的鋼筋劇烈撞擊的產物。隨後,那鋼球再次盪了回來,它跑得那麼快,似乎越來越快。

跳過一堵院牆上的豁口,他們走進了一個大雜院。

應物兄覺得,與他當年住過的那個院子相比,它更是亂得不能再亂。說是院子,其實它已被各種簡易的房子填滿了。房頂鋪的東西也是五花八門,有黑瓦,有油氈,有石棉瓦,還有塑料布。砌牆的材料也是名目繁多,有青磚,有紅磚,有卵石,也有土坯。紅磚大多數是半截的,顯然是撿來的。有的磚頭很厚,顏色烏黑,陰森森的,令人疑心它是從墓中挖出的。還有的磚頭很長,像人一樣躺在那裡,仔細一看原來不是磚頭,而是木頭。

牆邊堆放著各種垃圾。看得出來,垃圾經過了大致的分類:這一堆是廢紙,那一堆是易拉罐,另一堆則是礦泉水瓶子之類的塑料品。所以,他由此判斷,這裡住的主要是拾垃圾者。有個不到一歲的孩子穿著開襠褲,正向著一間房子爬去,露出粉紅色的屁眼,一隻蒼蠅圍著屁眼飛著,但你分不清那是男孩還是女孩。聽到他們的腳步聲,那孩子熟練

地掉了個頭,朝他們爬了過來,露出粉紅色的牙床,繞著孩子頭頂飛的則是一隻馬蜂。

一隻笤帚疙瘩不知道從哪裡飛了出來。

張子房先生就住在這裡?

有那麼一會,文德斯懷疑自己走錯了地方。按文德斯的說法,他上次來的時候,院子里雖然有些擁擠,但空地還是有的,過道也是寬的,院子里還栽著幾株高大的槐樹呢。怎麼轉眼之間,就憑空多出了這麼多間房子?

他低聲告訴文德斯,這裡顯然要拆遷了,拆遷補助是按建築面積來算的。也就是說,很多房子都是臨時加蓋的。

蓋,不是為了住,而是為了拆。

文德斯說,他甚至在這裡遇到過當年給文德能看病的醫生。那醫生就在剛才路過的空地里,偷偷地種了西紅杮、黃瓜和辣椒。得知他是文德能的弟弟,醫生還請他在房間里坐了一會,醫生的房間相當整潔,書架上擺滿了書。牆壁也用白石灰刷過了,牆上掛著一幅字:

鑿破蒼苔地

偷他一片天

按文德斯的說法,字是碑體行書。沒有題贈,沒有落款,沒有裝裱。六隻圖釘把它固定在了牆上。醫生說,那幅字就是張子房先生寫的。哦,那是唐代詩人杜牧的詩,題目叫《盆池》。所謂的盆池,就是以瓦盆貯水,用來植荷、養魚。唐代詩人韓愈也以「盆池」為題寫過多首詩歌,杜牧這首詩就是從韓愈的「汲水埋盆作小池」生髮而來。杜牧自幼熟讀儒家經典,關心時事,積極進取,憂國憂民,所以首先是個儒家。同時,杜牧又染指於道,寄情山水。所以,這首詩既有儒家之情懷,又有道家之神韻。鑿破蒼苔,挖掘小池,白雲倒映於水中,就像從鏡中生出來的。

難道這是張子房先生的自我抒懷?

文德斯說:「醫生自己攢糞,給菜地施肥。他說,莊稼一枝花,全憑糞當家。他把糞便晒乾,壓成餅,一年下來,能攢上兩個罐頭瓶。用的時候,拿出一小塊,按一比七百五十的比例稀釋一下。這裡住了不少怪人。」

這天,他們首先見到的,不是張子房,而是曲燈老人。

曲燈老人的房子,在院子的最北端,那當然也是院子的最深處。

那是一座瓦房。它是整個院子里最寬敞的房子了,房門上掛著帘子。當中是客廳,兩邊還各有一間。客廳放著一個屏風。房頂是看不到的,木板將房子隔成了一個閣樓式的樓層,挨著牆有一架木頭梯子。房

子的窗戶還是老式的木格花窗,上面糊的是發黃的紙。客廳里坐了幾個人,因為燈光昏暗,那些人的面孔顯得影影綽綽。屏風後面有一個門,門上又掛著帘子。一個人掀開帘子去了後面。原來,那間房子又通向了一個小院子。

曲燈老人就坐在那裡。

應物兄此時仍然沒有把她與燈兒聯繫在一起。

老人認出了文德斯,說:「你也來了?何先生的後事辦完了?」

從房間里出來一個人。那個人正是當年給文德能看病的醫生。應物兄認出了他,但他沒有認出應物兄。醫生把文德斯叫到了一邊,說:「老太太已經幾天沒說話了。你既然來了,就陪老太太說會話。」

原來,這天是曲燈老人的老伴馬老爺子的「頭七」。

文德斯陪老人說話的時候,應物兄跟著醫生回到了房子里。

客廳里的人已經把一張桌子挪到了中間。一個人把電燈關了,關了之後才說:「我可要關燈了。開始了啊。」隨後就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過了一會,那人又問:「我可要開燈了。好了嗎?」幾個人蔘差不齊地回答:「好了,好了。」燈還是那個燈,但好像比剛才亮了很多,都能看清桌子上的東西了。那是一堆錢。有一百元的,也有五十元的,還有十塊、五塊的。應物兄立即想到,那是在為曲燈老人捐款。燈泡越來越

亮。突然,亮光減弱了,光暈消退了,燈泡內部捲曲的鎢絲都清晰可見。那鎢絲由白變紅,像吹滅之後的火柴頭還在發出微弱的光,支持著他們完成這個最後的儀式。

他不由自主地說:「我也捐一點吧。」

醫生把他的手按住了。醫生後來解釋說,他們之所以關燈,就是不願讓人看見,誰捐了多少。你現在拿出來,他們會說你是受他們影響才捐的,不是真心捐的,他們會認為你褻瀆了他們的主。醫生說得沒錯。他記得,當他回過頭的時候,那些人已經把桌子抬開了。沒有人再提捐款的事,好像這事壓根就沒有發生過。桌子上的錢已經看不到了。然後,那些人已經禱告起來了:

他沒有俊美的容貌,華麗的衣飾,可使我們戀慕。他受盡了侮辱,被人遺棄。然而他所背負的,是我們的疾苦。他所擔負的,是我們的疼痛。

有人哭出了聲。另有人立即說:「都別哭。」一個人帶頭又說了一句,眾人就又跟著說道:

他被打傷,是因了我們的罪惡。因他受了懲罰,我們便得了安全。因他受了創傷,我們便得了痊癒。我們都像迷途的羔羊,各走各的路。他受虐待,仍然謙遜忍受,如同被牽去待宰的羊羔。他像母羊在剪毛人前,總不出聲。他受了不義的審判而被除掉,有誰懷念他的命運。他受盡了苦痛,卻看見光明。阿門。

怎麼,馬老爺子死前受了很多苦?被打死的?像母羊一樣被剪了毛?當然不可能。他想,這就是《聖經》的修辭方式,它跟《論語》完全是兩碼事!《論語》是就事論事,《聖經》卻是順風扯旗。有人把門口的帘子掀開了,這個時候,他看見領著禱告的人,竟然是宗仁府教授的博士。沒錯,就是他,我曾看見他開車接送宗仁府。此人好像姓郝?想起來了,宗仁府叫他小郝,宗仁府的第三任妻子則叫他建華。郝建華是宗仁府最得意的門生,研究濟州佛耶交往史。他曾向汪居常提供了一份材料,證明皂莢廟離程家大院並不遠。郝建華說,要用程先生的話說,就是一袋煙的工夫。

剛才桌子上那些錢,其實就是給郝建華的出場費。

燈泡里的鎢絲突然變亮了,亮得刺眼,然後一閃,滅了。

郝建華從屋裡走出來的時候,已經戴上了墨鏡。醫生把裝錢的信封拍到了郝建華的掌心。郝建華捏了捏,收了起來,說:「相信我,馬老先生已經去了天國。」

醫生說:「是嗎?那就好。」

郝建華說:「信也罷,不信也罷,反正他是去了天國。」

送走了郝建華,醫生問:「這位朋友,我們是不是見過?」

他對醫生說:「我是文德能的朋友。」

醫生說:「你也認識馬老爺子?吃過馬老爺子的丸子?」

他雖然不認識,更沒有嘗過馬老爺子的手藝,但還是說:「是啊。」

醫生說:「走的時候,沒受什麼苦。畢竟已是高齡了。他平時很注意鍛煉身體的。他說過,鍛煉身體,不是圖長壽,就是圖個走得嘎嘣脆。吧唧一聲,倒地就死。人啊,心肌血管越正常,死得就越痛快。他自己說,千萬別躺床上幾年,熬得油盡燈枯的,那就沒意思了,還得讓燈兒跟著受罪。他是腦溢血,在床上躺了半個月。所以,我們也沒什麼好傷心的。」

他問:「老爺子信教?」

醫生說:「我也是剛知道的。他年輕的時候就信,偷偷地信。不過,我沒見他去過教堂。本來沒想過要弄這麼一出。我也不懂嘛。可是有個老街坊說了,說還是要弄一下。那就弄一下吧。反正清湯寡水的,又花不了幾個錢。那個念經的郝師父,就是老街坊推薦來的。」

這邊正說著話,郝建華又拐回來了。郝建華臉色有點不大好看,對醫生說:「說好的,出場費三千,而且是稅後。不到嘛。我倒無所謂。只是想提醒一下,別的錢,你們怎麼剋扣,我管不著,也不想管。但是這個錢,是不能剋扣的。」

醫生聽了一愣,說:「不夠?我還以為多了呢。我沒數,全給了你。」

郝建華似笑非笑地說道:「我只想提醒一句,這是老爺子去天國的買路錢。」

醫生長喘了一口氣,抬眼看著天,手也指向了天,說:「誰貪了一分錢,就讓他跟著馬老爺子一起上天。」醫生那條長長的胳膊一直向上舉著。

郝建華說:「My God!又沒說是你剋扣了。誠信最重要,我只是好心提個醒。」

宗仁府的弟子就是這副德行?

有人發怒了,這個人就是子房先生。沒錯,他一下子就認出那是子房先生。子房先生這天的衣著,與他在喬木先生書法展上露面時一模一樣。此時,子房先生同時站在門檻內外:右腳在門外,左腳在門內;右手在門內,左手在門外;前額在門外,後腦勺在門內。他也不可避免地衰老了。

子房先生說:「宗門弟子聽著,你已經多拿了。」

郝建華說:「開什麼玩笑?明明不夠,卻說我多拿了。」

子房先生說:「幣值是三千八百四,實際上卻是五千三。別以為我不知道,宗門弟子每做一次法事,就要給宗仁府提成三分之一。」

郝建華笑了,那是下流的笑:「老哥,你是說,這裡面有美元?」

子房先生說:「宗仁府不知道你拿了五千三。給他一千塊,你留了四千三。你賺大了。快走吧,上你的天堂去吧。」

郝建華說:「話可不能這麼說。不夠三千塊,我也得給他一千塊。」

子房先生說:「Go away!」

郝建華終於滾了。後來,子房先生把他們領進了後面那個小院子,也就是曲燈老人坐的地方。天有點冷,文德斯正要在火盆里生火。那還是很早以前的生鐵火盆,沉得很,應物兄還是很多年前用過。小時候,當他挨著火盆烤火的時候,他常常拿起火鉗子在盆沿寫字。母親擔心他玩火,總是在旁邊盯著。母親說:「玩火尿床。」

想到了母親,他就聽見了自己的呻吟。母親,我們再也回不到那個時候了。

文德斯不會生火,火盆里冒出陣陣濃煙。

他走過去,將裡面的干樹枝挑空,火苗就躥起來了。

當他們圍到火盆跟前的時候,曲燈老人站起來了,說:「你們談你們的。」

老人口齒清晰,神態自然,臉上甚至有微笑。

文德斯把老人攙進房間,又拐了回來。剛才,子房先生對郝建華說的話,文德斯顯然也聽到了。文德斯問:「先生,您怎麼知道那裡面是五千三?」

他現在注意到,何為先生那塊手錶,就戴在子房先生的手腕上。

據喬木先生說,那塊手錶是何為先生的結婚禮物,是何為先生的導師送給她的。何為先生的導師曾留學英國,那是他的英國導師送給他的。那其實是現在比較常見的瑞士手錶,但在幾十年前,那卻是個稀罕之物。稀罕之處還不是它來自瑞士,而是因為它是一塊方表。巫桃問喬木先生:「手錶都是圓的,怎麼會有方表呢?」喬木先生比畫了一下:「說是方的,其實還是圓的。錶盤外面是圓的,裡面是方的,外圓內方。我告訴何為,最早買表的那個人,肯定受到了中國文化影響。她查了查,說那個導師並沒有來過中國。沒有來過中國,就不受中國文化影響了?」巫桃問:「莫非,西方文化是外方內圓?」

喬木先生說:「這話可不能讓何為聽到。『外方內圓』是罵人的。外方內圓,朋黨構奸,罔上害人 [1] 。裝作很正直,每天說大話,私下蠅營狗苟,就叫外方內圓。」

現在,子房先生沒有回答文德斯。他或許覺得,這個問題太簡單了,不需要回答。子房先生抬腕看了看那塊外圓內方的手錶,問:「你們要待多久?」

文德斯說:「你不會是攆我吧?」

子房先生說:「我可以給你們半個鐘頭。」

文德斯說:「這是應物兄。他第一次來,你不能不給他一點面子。」

子房先生說:「應院長,是程濟世讓你來的還是喬木兄讓你來的?」

[1]人。」

〔南朝·宋〕范曄《後漢書·郅惲傳》:「案延資性貪邪,外方內圓,朋黨構奸,罔上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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