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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九曲

所屬書籍: 應物兄

九曲黃河,在這裡拐了個彎。

但只有在萬米高空,你才能看見這個彎。

緩慢,渾濁,寥廓,你看不見它的波濤,卻能聽見它的濤聲。這是黃河,這是九曲黃河中下游的分界點。黃河自此湯湯東去,漸成地上懸河。如前所述,它的南邊就是嵩岳,那是地球上最早從海水中露出的陸地,後來成了儒道釋三教薈萃之處,香客麇集之所。這是黃河,它的濤聲如此深沉,如大提琴在天地之間緩緩奏響,如巨石在夢境的最深處滾動。這是黃河,它從莽莽崑崙走來,從斑斕的《山海經》神話中走來,它穿過《詩經》的十五國風,向大海奔去。因為它穿越了樂府、漢賦、唐詩、宋詞和元曲,所以如果側耳細聽,你就能在波浪翻身的聲音中,聽到宮商角徵羽的韻律。這是黃河,它比所有的時間都悠久,比所有的空間都寥廓。但那涌動著的渾厚和磅礴中,彷彿又有著無以言說的孤獨和寂寞。

應物兄突然想哭。

這是午後,他再次來到了河邊。從近處看,陽光下的河水像鐵鏽一般。有細微的聲音從那渾厚和磅礴中跳出來,更生動,更活潑,更平易近人,如鳥兒啁啾,魚兒唼喋,蟲兒低吟。靠著河水的坡地上,野草像馬鬃一般,獵獵飄動。

他腳步泥濘,思想潮湧。

而換一個時間,換一個時代,譬如回到喬木先生和雙林院士在這裡生活的那個年代,他們感受到的可能是另一種情形。被迫離開自己熟悉的知識生活,離開一種創造性的知識勞動,被拋入這荒天野地的時候,他們感受到的又是什麼呢?同樣的夏天,他們承受的是烈日的暴晒。秋天,收穫的喜悅其實飽含著屈辱。當凜冽的寒風吹起,知識人咀嚼的或許是謊言的真相。冬天,當落日墜向大河,他們體會到的將是無盡的寒冷。他們躲進黃泥小屋,門窗緊閉,滾滾沙塵還是要滲進來,滲到他們的牙縫裡。春天終於來了,行走在田野中,他們還要不時地背過身去,繼續忍受煎熬。

三天之前,雙林院士也曾在此徘徊。

那時候,在雙林院士心頭浮現的,是哪一種情形?

他想起了喬木先生和雙林院士的爭執。喬木先生對韶光易逝的感慨,雙林院士向來不以為然。顯然,對一個物理學家來說,有關過去、現在和將來的普通觀念,其實是陳腐的。時間的每時每刻,都包含著過去和未來。現在只是一個瞬間,未來會在其中回溯到過去。在這種觀念中,你感受到的不是傷感,而是謙遜。當雙林院士面對著這浩蕩的大河的時候,他是不會沉浸在個人的哀痛之中的。

後面這幾句話,也是他對雙漸說的。

雙漸母親的墳,就在河邊不遠的地方。雙漸剛給母親上過墳。墳前的香燭還沒燃盡,采來的那束野花還沒有枯萎,供品還靜靜地放在草地上。雙漸祭奠之前,雙林院士已經來過了。墳前倒伏的青草告訴他們,雙林院士曾在此站了很久。

我們的應物兄現在已經從雙漸那裡知道了事情的大概:雙林院士從桃花峪回京之後,就去了甘肅玉門。那裡有一個隱秘的核生產基地。所有進出基地的專家和戰士,都曾向黨宣誓:「知而不說,不知而不問;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小。」雙漸的母親自然也就不知道,丈夫這一走,兩個人再也無緣見面。我國第一顆原子彈試爆成功的第二年,雙林院士來過一封信。當雙漸看到那封信的時候,母親已經去世兩年了。雙漸還記得,信上留的地址是「(玉門)西北礦山機械廠」 [1] 。

那年,雙漸八歲。

母親死後,雙漸被小姨收養。雙漸的小姨後來嫁到了桃都山。在後來的幾年,雙漸曾往「玉門西北礦山機械廠」寫過兩封信,但從來沒有收到過回信。一九七七年,雙漸考入北京林業大學。直到大學三年級,雙漸才知道父親還活著。

「他來看過我。我想跟他說話來著。話一出口,我就冒犯了他。我真是不該那麼說。可是後悔又有什麼用?我說,你怎麼還活著?活得挺好的嘛。

「他問我能不能吃飽?塞給了我二十斤糧票。北京糧票。班上還有兩

個同學,他們的父親也與他們多年沒了聯繫。等有了聯繫,發現父親已經另有家庭了。我想,他肯定也是如此。我是在很多年之後,才從喬木先生那裡知道,他依然孤身一人。

「畢業後,我在門頭溝

[2]

一個植物研究院上班。也做了些研究。工

作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和別的地方一樣,人浮於事的情況總是少不了的。再後來,我去西藏待了兩年。做植物學研究的,不在青藏高原上待兩年,書就算白讀了。青藏高原的種子資源是最豐富的。沿橫斷山脈一線,是全世界生物多樣性的熱點地區。前段時間,文德斯還對我說,他想跟我去橫斷山脈。

「從青藏高原回來,又過了幾年,我就提前辦了退休手續,回到了桃都山。姨母不願去北京。因為我,姨母和姨父的關係一直不好。小時候,家裡窮嘛,又多了一張嘴嘛。還不喜歡勞動,喜歡看書。我不怨他,也願意為他養老。可他很早就去世了。有一個妹妹,妹妹出嫁後,就剩下了姨母一人。我回來,當然也是為了照顧姨母。三年前,她也去世了。人這一輩子啊。

「我聽說父親曾到桃都山找過我。也是後來聽喬木先生說的。我本以為,以後有的是時間,坐下來與他好好說說話的。我好像都忘了,我都老了,他能不老?」

在河邊,在招待所,在雙漸母親的墳前,在桃花峪縣城的小巷,應物兄與雙漸的談話斷斷續續。他相信,還有更多的話,雙漸沒有說。更多的時候,雙漸不說話,盯著窗外。偶爾路過一個老人,都會引起雙漸的注意。有的老人看上去比雙林院士年輕得多,雙漸也會長久地看著,

好像要在時間的長河中逆流而上,要與父親再次相逢,從頭再來。

這個下午,回到招待所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五七幹校」招待所,其實並不在幹校原址,而是向南移動了一千米左右,所以更接近黃河。當然,按照楊縣長的說法,它也算還在「五七幹校」之內:當年那批著名知識分子,曾經荷鋤到此,種煙葉、刨紅薯,也曾頭戴草帽,在此拔草、施肥、摘玉米棒子。

楊縣長特意指出,招待所東邊那片韭菜地,就是蘭梅菊大師負責的,這一點曾得到蘭梅菊大師現場指認。

至於喬木先生和雙林院士當年養豬的豬圈,當然已經無跡可尋。

招待所里,有雙林院士留下的一本詩集。最終,雙林院士還是聽取了喬木先生的建議,收錄了李商隱的《天涯》。哦,他們兩個見面就要抬杠,但卻惺惺相惜。

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

鶯啼如有淚,為濕最高花。

也就是說,喬木先生的序寫晚了。它已經提前出版了。書中有雙林院士對這首詩的解釋。雙林院士特意提到,這是詩人思念妻子兒女之作:「父親對妻子兒女的眷戀,是人世間最悠久最深沉也最美好的情感。」對詩中的一些字詞,雙林院士解釋得很詳細。你一看就知道,那

是說給孩子們聽的:

「天涯」:離家鄉很遠的地方。

「斜」:古音讀「xiá」,今音讀「xié」。至今在一些方言中,比如在黃河沿線,人們依然讀「xiá」。這裡可以讀古音,也可按中小學語文教學通例讀「xié」。

「鶯啼」:黃鶯在啼叫,啼出了淚。「啼」,既指啼叫,又指啼哭。

「濕」:這裡讀入聲,打濕。這裡可以指「灑向」。

「最高花」:最高處的花,開在樹梢頂上的花。

在朗月家裡,他曾看到過雙林院士這首詩的墨跡。他當然也記得,在喬木先生家裡,他們曾經討論過這首詩。喬木先生認為,黃鶯就是《詩經》中提到的倉庚。喬木先生同時認為,這首詩是儒道思想的結合。李商隱在《錦瑟》一詩中,因夢蝶而化身為庄生,在《天涯》中因啼淚而化為黃鶯。喬木先生說,李商隱這個人,多愁善感,沒個譜。他其實多次寫到過黃鶯,有時候叫它流鶯,有時候叫它黃鸝;有時候叫它哭,有時候又叫它笑。

費鳴問:「都要成道家了,還要哭鼻子?」

喬木先生拿起煙斗,做打人狀,說:「道家就不哭了嗎?關尹子是怎

么說的?觀道者如觀水,以觀沼為未足,則之河之江之海,曰水至也。殊不知我之津液涎淚皆水

[3]

。道家只是把淚當成水罷了。把淚當成了

水,那麼河水、江水、海水,也就成了淚。」

雙漸告訴他,其實他很早以前就知道父親在編輯這部詩集。父親一直保持著讀古詩的習慣,保持著用毛筆寫字的習慣,保持著用算盤的習慣。父親與同代人之間,也一直保持著用古體詩通信的習慣。應物兄想起來,喬木先生曾提到過雙林院士的古體詩。在喬木先生看來,它寫得並不地道,有時候也免不了要拿雙林院士開玩笑。但等雙林院士離開了,喬木先生又會說,那些古詩寫得還是不錯的,至於出律嘛,雖然有點多,但那也是難免的。喬木先生說,杜甫的詩,一方面「晚節漸於詩律細」,另一方面也常有出律現象。杜甫也是逮著什麼寫什麼,想怎麼寫就怎麼寫,而且怎麼寫怎麼是。那些差一點的詩人,倒是合韻合轍,講究章法,步步為營,但也只能是小詩人。黃庭堅寫字,說「老夫之書本無法」,就是這個道理。

這麼好聽的話,喬木先生為何不當著雙林院士的面講呢?是怕雙林院士害羞嗎?

他又想起了喬木先生寫給雙林院士的《浪淘沙·送友人》:

聚散竟匆匆,人去圈空。徒留斷夢與殘盅。從此江海餘生寄,再無雙影? 無處覓萍蹤,恨透西風。桃花謝時雨卻冷。抵足卧談到蓬萊,夢中有夢。

他覺得,他們文言古律式的交往,好像是要在現代的語法結構之外,用古代知識分子的語式和禮儀,重構一個超然而又傳統的世界。他們的古詩,與其說是一種文類,不如說是一種道德理想,其中涌動著緬懷和仁慈。

雙漸提到了一個細節,自己小時候睡覺不老實,父親哄他睡覺時,張口就是一句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嬌兒惡卧踏里裂。」此時,提到「嬌兒」二字,雙漸喉結滾動了一下。

「我唯一欣慰的是,他和我的孫女相處得很好。他的一些情況,我是聽我的孫女講的。應物兄,我也是當了爺爺的人。孫女在上小學。他找到學校,把詩集給了她。他常到孫女讀書的小學,義務給孩子們講課。他教孩子們讀古詩,給孩子們講述有趣的算術知識。他也經常給他的重孫女發簡訊。去年暑假的時候,我把孩子接到桃都山住了幾天。有一天,孩子收到他一條簡訊。他其實是看了我的一篇文章,覺得有話要說,想通過孩子轉給我。孩子回信說,那段話她看不懂。他先說發錯了,又說,可以給你爺爺看看。」

「多可愛的老頭啊。」

「簡訊中說,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一文中,馬克思提出一門包含自然史和人類史的『歷史科學』,歷史是自然界向人生成的歷史,自然史是人類史的延伸。馬克思批判了西方觀念中自然和歷史二元對立的傳統。

[4]

『自然』的概念是理解馬克思科學發展觀的一把鑰匙。孩子拿給我

看的時候,我扭過了臉,流淚了。」

「雙漸兄,雙老他——」

「昨天我從兒子那裡知道,父親的兩套房子,一套房子已過戶到我兒子名下,一套房子賣了。楊縣長告訴我,他給這裡的小學捐了一筆錢。他們準備以他的名義設立獎學金。但父親說,這筆錢是替失怙兒童交學費的,一直交到他們上完大學。

「我現在才知道,他與我兒子經常見面。我兒子在他的鼓動下入了黨。他對我兒子,哦,我或許不該這麼說,應該說,他對自己的孫子說,一個人啊,倘若沒有堅定的信仰,早上清醒,並不能保證晚上不糊塗,所以你要入黨。」

「雙老是真正的共產黨人。」

淚水,渾濁的淚水,在雙漸的眼眶裡打轉。

雙林院士之所以選擇那所小學,是因為當年一同下放的一個老朋友,後來與那所學校的一個民辦教師結了婚,沒有再回北京。那人比他們更慘,是個右派。他想起來,喬木先生也曾開過這個右派朋友的玩笑。那個朋友原來是研究哲學的,有一天給農民朋友講述馬克思主義原理,內因是關鍵,外因是條件,外因是通過內因起作用的。看到農民朋友聽得糊裡糊塗的,那個女民辦教師站了起來,說:「馬克思的意思是說,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喬木先生後來說:「一隻蒼蠅一個蛋,成就一段好姻緣。」那個老朋友日後就致力於將西方的哲學概念,都用中國的民間諺語表達出來。關於「一分為二」,他的說法是:牛蹄子分兩半。而

關於虛無主義的觀念,他的說法則是:死豬不怕開水燙。

如今,那段好姻緣中的兩個人都已經去世了。雙林院士給他們的孩子留了點錢。陪同前來的小學校長,聽見雙林院士吟誦了兩句詩:

學道深山空自老,留名千載不幹身 [5] 。

這天傍晚,楊縣長帶著縣公安局局長來到了招待所。局長姓孫名金火,楊縣長介紹說:「孫局嘛,金火嘛,孫悟空火眼金睛嘛。能幹得很。」孫局長說:「老孫我是為楊縣長伏魔捉妖的。」

按孫金火局長的說法,新城、舊城都查過了,火車站、汽車站也查過了,監控錄像全都調出來看了,還是沒有消息。倒是查出來雙老曾在一個藥店出現過,買的是常見的退燒藥。還有一種葯,叫比卡魯胺片,藥店說那是處方葯,本來是替別人進的,但那個人已經去世了。藥店的人說,那是治療前列腺癌的葯。

楊縣長問:「雙老買這個葯——」

雙漸說:「這說明,父親對自己的病情很清楚。」

楊縣長安慰雙漸:「你不要擔心。我問了醫生。醫生說,老年人新陳代謝很慢,病情發展也會很慢的。這病要是放在年輕人身上,今天脫了鞋,明天就可能穿不上了。我再次向你保證,我會全力以赴。咱們的名字里都有一個『雙』字,我肯定會把這當成自己的事來辦。」

雙漸最擔心的是,父親的記憶出了問題。

招待所的服務員告訴雙漸,雙林院士本人說過,人老了,記不住事了,早上起來轉了一圈,睡了一個回籠覺,就忘記吃過早餐了沒有,也忘記洗漱了沒有。為保險起見,他只好再次刷牙、洗臉。前天一上午,就刷了三回牙,洗了三次臉。他還開玩笑說,不敢向別人借錢了。借了錢,那就很可能要還兩次錢、三次錢。

孫局長徵求雙漸的意見,要不要在網上發布尋人啟事。他們以前用這個辦法,效果還挺好,因為網民們的眼睛是雪亮的。公安局長只有四十來歲,卻顯得笨重、遲緩,當然也因此顯得很有威勢。他似乎很容易高興或生氣,接電話的時候一會朗聲大笑,一會卻又咆哮起來。當然,在雙漸面前,他是很恭敬的。

但他的建議被雙漸拒絕了。

雙漸說:「父親不會同意這麼做的。」

孫局長說:「那我們就只好在這裡死等嘍。」

這話太難聽了。楊縣長拉下了臉,命令孫局長道歉。

孫局長拍了一下自己的臉,說:「這張臭嘴!其實呢,我說的死等,說的是要耐心。大隊人馬,這會兒還在外面搜呢。豬往前拱,雞往後刨,都忙著呢。咱們就在這兒候著,該吃吃,該喝喝。」

院子里有一輛房車,與黃興那輛運送白馬的車有幾分相似,看上去虎頭虎腦的,渾身漆成了綠色。他剛進院子里的時候,正有五六個人從車上下來。他聽出他們是北京人:舌頭不願伸直,像二郎腿那樣懶洋洋地翹著;腔調油膩膩的,好像剛喝了一碗炒肝;發音黏糊糊的,好像喝完了炒肝又來了一碗豆汁。他們雖然或站著或溜達,給人的感覺卻像是歪在炕上。應物兄後來知道,這些人其實是當年下放「五七」幹校的學員的子弟。其中領頭的,是清華大學法律系教授。此人算是子承父業,他的父親曾參與制定婚姻法。此人的頭髮從額頭梳起,一直往後梳,再用髮膠固定,但腦後的部分卻是散亂的。可能是因為到了外地,說話非常隨意,滿嘴的男女生殖器。給人的印象,好像是擔心別人把他看成讀書人似的。

他們大老遠跑來,是為了尋根。

這天,楊縣長要在招待所請那幾個人吃飯。

楊縣長試圖把他們併到一桌,但他和雙漸都拒絕了。楊縣長低聲說:「好吧,其實我昨天已經陪過他們了,今天我陪你們。這也是鄧大人的吩咐。」

他倒希望楊縣長還是去陪那些人為好。

鄧林確實來過一個電話,說自己必須連夜趕回濟州,就不來招待所了。「該說的話,我已經對雙長同志說了。雙長同志會好好陪你們的。」鄧林說。費鳴要隨鄧林一起回去。他交代費鳴,見了喬木先生,

就說雙林院士已經在桃花峪接受治療了,待情況穩定,就帶他回濟州,不用擔心。

楊縣長建議他們點一道菜:空心蘭。楊縣長說,雙老前幾天就曾在這裡點過這道菜。空心蘭其實就是空心菜。原來,桃花峪種空心菜始自蘭梅菊大師,是他從北京帶來的種子。空心菜不需要多加照看,就像韭菜,割一茬長一茬,也不需要特殊的肥料,有尿喝就行。當年人們就把空心菜叫「空心蘭」。

據楊縣長說,蘭梅菊大師最近又來過一次桃花峪,是帶著徒弟來的,在這裡看過韭園,也看過「空心蘭」菜園,並且親自擔尿澆地。當然桶里不是尿,而是臨時倒進了兩瓶桃花峪牌生啤。當時孫局長也在,親自負責蘭大師的保衛工作。這會兒,楊縣長就說:「金火,你跟大家說說,蘭大師當時的風采。」孫局長說自己不會說話,還是學一下吧。又說,因為每學一次,都會受到一次深刻的教育,所以不光自己學了,還在公安隊伍里進行了普及。哦,孫局長不簡單,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模仿起蘭梅菊大師,竟然也形神兼備。主要是那個女兒態,學得太像了。步子是小碎步,但屁股扭動的幅度卻特別大;腳尖是翹著的,奇怪的是腳跟也踮了起來,好像是用腳心走路,很像奧運會上的競走比賽。房間里雖然沒有扁擔,但局長的那根筷子就完全勝任了扁擔的功能。孫局長把筷子放在肩頭,顛了顛,用手扶著,另一隻手叉著腰。叉腰用的不是手指,而是手背,手指是用來向外翹的,翹出的當然還是蘭花指。向地里潑「尿」的時候,他的一隻腳向後伸出,抬起,抬得比屁股還高,上身卻探向想像中的菜地,同時兩隻手臂張開,就像燕子展翅。

楊縣長說:「好!像!真像!」

孫局長謙虛了,說:「再像,也沒有蘭大師本人做得好。蘭大師當時就在這個包間吃的飯,在這個包間接受的採訪。你們要不要看一下?」

服務員打開了閉路電視,調出了當時的新聞錄像。記者的問題非常業餘,確實是縣級水平,但蘭大師的回答卻非常認真。

記者問:「大師當年為什麼選擇演花旦?」

蘭梅菊說:「蘭大師天生就是青衣花旦。老天賜我做了男人,卻給了我一顆女兒的心。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我呢,身子是泥做的,魂兒是水做的。都說女人要溫柔,要會撒嬌,這些我卻不會。我的魂兒是水做的,但不是一般的水,是雪碧,帶氣的,一晃,就噴出來了。」

記者又問:「這空心蘭,可能是世界上對空心菜最美妙的稱呼。是您起的名字嗎?」

蘭梅菊說:「因為蘭大師姓蘭嘛,他們就叫它空心蘭。俞平伯先生,你們該知道的。不知道,就得挨板子。最初,那俞先生還真的以為,空心蘭就是一種蘭花。他是研究《紅樓夢》的。他說,《紅樓夢》寫到過『茂蘭』,這空心蘭就是那『茂蘭』吧?他還送我兩句詩:桃李春風結子完,到頭誰似一盆蘭 [6] 。誰似一盆蘭?當然是說我蘭大師。」

隨後出現的鏡頭,是一大片綠油油的空心菜。哦,不,是空心蘭。別說,那一片一片空心菜,因為有遠處的黃土高坡作背景,有原始的溝

壑,原始的塬啊,墚啊,峁啊,作背景,看上去還真像是最古老的蘭花。

雙漸放下筷子,說道:「應物兄,『空心蘭』確是個好名字。文德斯就曾把桃都山的空心菜當成蘭花。我還取笑他。以後不能笑他了。你看,這世上確有空心蘭,確有可以吃的蘭花。」

楊縣長還代表桃花峪人民向雙漸道歉,說雙老住在這裡的時候,他們忘記給雙老錄像了。孫局長立即說,不是不錄,而是雙老本人不讓錄。楊縣長說:「雙老那是謙虛,那是禮讓,你們該錄還是要錄啊。」

孫局長說:「我也是這麼對電視台說的,但他們就是不聽。」

楊縣長說:「其實我也可以理解。人嘛,都不願觸動傷心事。當年雙老在桃花峪受苦了,餵豬、割草、翻地,什麼活都干過。蘭大師可以把傷心事變成藝術,雙老是科學家,不需要承擔這個任務。所以,我雖然批評了電視台,但我知道這其實不怨他們。在此呢,我也代表桃花峪人民,為當年沒有照顧好雙老,向雙漸同志道歉。」

楊縣長說得如此懇切,雙漸也就不得不解釋一番。

雙漸那番話,應物兄其實在喬木先生那裡聽到過。事實上,那也是喬木先生和雙林院士爭執的內容之一。雙林院士認為,當年下放勞動也有益處:他在勞動中發現了自己。給玉米鋤草的時候,他發現了自己的腿,發現了手,也發現了心臟的運動規律。腿不僅是用來散步的,腿、

心、手必須保持一致,必須通過前腿弓、後腿蹬、心不慌、手不松來完成這項工作。挑水的時候,他發現了自己的肩,發現肩負使命不是一句空話。他還發現了草的意義。草不僅可以裝點廣場和街道,還可以餵豬,可以喂牛。他甚至發現了腳後跟的意義,以前誰會在意腳後跟啊?到了五七幹校,才知道腳後跟可以坐。蹲下吃飯的時候,它就是你隨身攜帶的小板凳。當然了,因為吃不飽,也發現了自己的胃。

雙漸說:「父親如果對桃花峪有怨恨,就不會來了。」

楊縣長說:「雙老大人大量啊。」

雙漸說:「他這個人,一輩子不會客套。他說的都是真的。」

應物兄相信,這些天來,雙漸一定是在回憶父親說過的每句話。

他也順便提到一件事:喬木先生曾說過,在北京,雙老每天早上起來,常常看見桌子上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細沙。當他拿起雞毛撣子,拂去桌面、筆筒、硯台上的細沙的時候,他會感到一種難以形容的快樂,就會想到桃花峪上桃之夭夭,想到大漠深處孤煙直上雲霄。

雙漸的眼睛濕潤了。

楊縣長說:「你們的家風好啊。鄧大人告訴我,你在西藏待過?」

雙漸說:「很慚愧,我原想多待幾年的,只待了三年就回來了。」

楊縣長問:「去那裡做什麼?插隊還是——」

出乎意料,雙漸竟然提到了野桃樹。他說:「你們桃花峪不是遍生野桃樹嗎?我在西藏也找過野桃樹。」

楊縣長說:「你要早點跟我說,我把野桃樹直接送你家。你想要多少要多少。」

雙漸說:「各地的野桃樹也有一些差異。我在西藏做的就是收集不同植物的基因,也就是我們常說的種子。這些種子,有可能為我們提供食物、花卉、藥品。獲得這些種子,對人類,對地球都是必要的。有些種子,我們可能永遠用不上。但有些種子,卻可能很快就轉化為一種食物,進入我們的胃。」

楊縣長說:「野桃太難吃了。」

雙漸說:「昨天,我在舊城東邊看到一片獼猴桃林。你們這裡種獼猴桃是對的,這裡原來就是野獼猴桃的產地。」

楊縣長說:「不不不,桃花峪原來沒有獼猴桃,那都是經我手引進的,是從紐西蘭引進的獼猴桃。」

雙漸說:「桃花峪的野桃,不單指野桃樹,也指野獼猴桃。只是人們不認識那是野獼猴桃,有人叫它野桃,也有人叫它狐狸桃,因為它披

著褐色的毛,跟狐狸毛相近。1842年以前,桃花峪還有野獼猴桃,後來就不見記載了。紐西蘭的獼猴桃,就是根據從中國引進的野獼猴桃改良出來的。桃花峪就是獼猴桃的故鄉。」

按雙漸的說法,獼猴桃最早是英國傳教士在湖北發現的,時間是在1904年。英國人發現它的味道很獨特,維生素C的含量特別高,是一種特殊的水果,就剪了二十多根枝條帶了回去。獼猴桃是雌雄異株。當時全世界的植物學家都不知道植物的雌雄異株機制。後來,這些獼猴桃就傳到了紐西蘭。紐西蘭人根據這些源自中國的獼猴桃,培育出了一個新的品種。它們跟桃花峪的野獼猴桃是同一個基因。「也就是說,獼猴桃又回家了,它肯定會長得很好。」

楊縣長立即說:「媽的,這些事情都沒人告訴我。它們的銷路不好,我差點把它們砍了。算了,不砍了。孩子好不容易回家了,得好好待它。」

孫局長說:「雙同志,你們的工作太有意思了,太浪漫了。哪像我們,每天不是殺人,就是偷盜;不是打架,就是強姦。

[7]

起得比公雞

早,睡得比母狗晚。」

雙漸說:「我有兩個同事死在了西藏。我自己也差點死在那。」

孫局長說:「看來,革命工作,幹起來都不容易。」

雙漸說:「桃花峪原來的種子資源是很豐富的。去年,中國林業大

學的一個研究小組還來這裡調研。他們如果再來,你們可以不提供方便,但不要隨便扣他們。你們要知道,採集的種子資源,必須馬上送進實驗室,時間耽誤不起。」

此話一出,楊縣長和孫局長立即扭捏起來。原來,雙漸的話是有所指的:那個研究小組來此調研的時候,竟被當地的公安給扣了起來,理由是他們未經允許,私自上山,採摘野果,踐踏植物。當然,真正的原因是他們將砍伐野桃樹的照片發到了網上,引起了攝影愛好者和野遊愛好者的不滿。

幫助楊縣長和孫局長解除尷尬的,是從另一個房間傳出來的陣陣酒令。隨著服務員進進出出,猜拳行令聲不時響起,偶爾能聽見易拉罐在走廊上滾動,嘩啦嘩啦的。楊縣長說:「那幫人當中,有個股神。我昨天接見了這個股神。股神只喝啤酒,而且不允許別人喝白酒。昨天請他們喝的就是啤酒,喝了三箱。我原以為,不喝名酒,是要替我省錢,後來才知道跟股市有關。他在中國炒股,也在美國炒股。那幾個人當中,有三個人是美國籍,包括那個清華大學教授。他們對中國股市不願發表意見,理由是很多股東都是他們的朋友,不能在背後嚼舌頭。對美國股市,他們倒是有很多話說。清華教授的腦子最好使,對我說,如果你去年買了一千美元達美航空 [8] ,那麼你今年只剩下五十一美元。如果買的是AIG [9] ,那就只剩下十七美元了。最慘的是,如果你買的是房利美 [10],那麼一千美元就只剩下三塊二了。但是,如果你一年前買了一千美元的啤酒,喝光了,把易拉罐賣到回收站,那麼你能賣到二百一十九美元。他認為,目前最好的投資策略,就是大喝特喝,只要喝不死就是勝利,然後回收易拉罐。他和那個股神目前的主要工作,就是在中國大量回收易拉罐。他們建議我在桃花峪建起世界上最大的易拉罐回收站,然

後兵分兩路,一條走高速,一條走水路,運到出海口,再裝船運到美國。他們認為,這樣可以大量套取美元,不失為興國之路。」

難怪外面不斷有易拉罐滾動。

楊縣長說:「不能說沒道理,但我已謝絕了。沒有科技含量嘛。」

楊縣長隨即提出聘請雙漸到桃花峪工作:「你能不能帶幾個人過來,弄幾篇文章出來?證明這些獼猴桃,就是從原來的野獼猴桃培育出來的,擁有我們自己的知識產權?你別用這種眼神看著我。我認為這不能算是作假。它本來就是我們的嘛。黃河沿線,那麼多溝溝坎坎當中,肯定還有野獼猴桃的。我這就派人去找找?我認識你太晚了。要是早認識幾年,桃花峪已經成為中國最有名的獼猴桃產區了。為官一任,造福一方。我是準備在這裡再干幾年的。當然,如果領導一定要調我走,我也只能服從組織。但我是想給桃花峪人民留點東西的。怎麼樣?幫我這個忙?你也是桃花峪人民的兒子嘛。我們都是桃花峪人民的兒子嘛。我們是兄弟。兄弟說話,不打馬虎眼。能給你的條件,我全部給你。」

雙漸沒有當面拒絕:「見到父親,我問問他的意見。」

楊縣長說:「一言為定!兄弟放心,上天入地我也要把咱家老爺子找出來。」

說完立即要求服務員上酒,要求服務員加菜,但被雙漸攔住了。

不過,楊縣長他們走後,雙漸還是點了一瓶酒,就是當地產的小瓶裝的二鍋頭。雙漸只喝了一口,就知道那裡面灌的其實是紅星二鍋頭。後來,他們談話的時候,雙漸就不時地抿上一口。

他們的談話伴隨著濤聲,持續到了深夜。那濤聲彷彿是在大腦深處響起,給人一種耳鳴的感覺。只有在絕對安靜的時候,你才能夠聽到自己的耳鳴,所以他們的談話就像是在耳鳴所創造的寂靜中進行的。雙漸主動地提起,自己看過《孔子是條「喪家狗」》。雙漸說:「我前後看了半個月。我雖然不是做這個專業的,但大致都看得懂。這當然是因為你寫得深入淺出。」

雙漸提到了「天人合一」:「我對這個概念很感興趣。」

他想起來,他在書中將「天人合一」與環境保護聯繫了起來,而雙漸從事的植被恢復和種子收集工作,似乎與此有關。他突然覺得,某種意義上,他和雙漸的工作是一致的。他由此感到與雙漸又親近了一層。但隨後的談話,卻超出了他的預料。雙漸是這麼說的:「我與文德斯討論過多次。文德斯對我說,你試圖說服自己,自己是錯的,應物兄是對的,但你沒能說服自己。」

哦,我們的觀點其實不同。

雙漸說:「『天人合一』說,其實是一種以宇宙等級秩序來證明人間等級秩序的理論。它與環境保護沒有關係。認為它們有關係,或者說,將生態保護意識附麗於它,來提醒人們,當然也不是不可取。文德斯說,

這是作為符號的語言能指在歷史中增添了新的所指,也就是所謂的托古改制,借古喻今。」

「你的意思是——」

「不是作為學問,而是作為宣傳手段,它是有用的。」

「你是說,它不屬於認識論範疇?」

「你是住過筒子樓的,那裡的公共廁所和水房,為什麼會污水橫流?是因為它不需要搞乾淨嗎?在我國古代,在儒家思想佔主流的時代,我們的環境保護也做得實在不夠好。徐霞客的遊記里,浙江、江西、湖南、廣西、貴州、雲南,他一路走下來,多次寫到嚴重的環境破壞,造紙業污染河流,燒石灰污染空氣,亂砍濫伐使得『山皆童然無木』。永州、柳州等地名勝,因垃圾遍地而被他形容為『溷圍』 [11] 。是啊,那時候確實沒有PM2.5,沒有酸雨,沒有臭氧層空洞,但這不是因為人們懂得『天人合一』,而是因為當時的技術還達不到。」

「那你認為,解決生態環境問題,主要靠什麼呢?」

「只有三條路可走:全球合作,制度安排,技術創新。這是個系統工程。當然,全球合作,意味著討價還價。不管他們是否聽說過『天人合一』,他們都知道環境保護的重要性,但各國都想搭便車,都想讓別人多掏錢。這又跟我前面提到的公共廁所問題一樣,屬於利益協調機制問題,而不是認識論問題。1984年的時候,我回來接姨母去北京。那一

年大旱,政府用運水車往山裡送水。送水給誰吃呢?給在山上砍樹的工人吃。他們難道不知道砍樹會破壞植被嗎?不知道山區大旱與植被破壞有關係嗎?知道的。我還記得,烏鴉瘋了似的繞著運水車飛,從濺水口搶水喝。那些樹運到哪裡去了?就我所知,大都運到了日本。日本人又是最注意自己的生態環境保護的。他們跟中國人一樣,懂得什麼叫『天人合一』。坦率地說,我曾給日本友人寫信,告訴他們,我的家鄉就是因為日本人大量使用中國的木頭才變得童山濯濯的。日本友人除了道歉,還告訴我,這其實涉及技術革新問題。如果能找到替用木材的方案,就可以解決這個問題。後來,我們倒是引進了一些技術,開始大量生產合成材料,這些材料的生產又造成了大量的污染,而且直接對人體造成傷害。這是我們引進技術的同時,隱瞞了那些合成材料會對人體造成傷害的信息。就在桃都山區,就曾經有過十個傢具廠,他們都是生產合成木材的。有十幾個塑料廠,還有採石場、紅磚廠、化肥廠。說來就跟笑話似的,我小時候的一個朋友,在傢具廠打工,他被蛇咬了。他沒死,蛇死掉了,因為他全身是毒。當然他後來也很快死掉了,不是死於蛇毒,而是死於癌症。在那個傢具廠打工的人,五年內死了十七八個人。」

「那些傢具廠還在嗎?」

「其中最大的傢具廠,就是鐵梳子的。它還在,只是搬到了更深的後山。我為此找過鐵梳子,讓她給一個死去的朋友掏出一點撫恤金。她說那不是她的,早就轉手了。可有一天,她去廠里訓話,讓我給碰上了。她說,來,雙同志,咱們出去走走。出了門,她說,你抬頭往天上看,三百六十度,所有的天空都是我的。我想怎麼就怎麼。還有個硫黃廠,也是她的。」

「我怎麼聽說,她是在後山養豬?」

「養豬場就在傢具廠旁邊。」

為了解釋此事,雙漸畫了一幅地圖,標出了養豬場、傢具廠、硫黃廠的方位,畫出了桃都山區複雜的山脈,乾涸的泉眼、砍伐的山林。那些地方,雙漸都去過。雙漸甚至知道那些村史,知道某個地方曾有過的考古發掘。他畫出了山脈、地理和人文,也畫出了自己的信念。

「難道鐵梳子不知道天人合一的道理嗎?知道的。她在雙溝村旁邊建了個度假村,度假村的廣告牌上就寫著:天人合一,桃都勝景。」雙漸苦笑了一下,說,「說到這些,我不免心情複雜,不知該為自己感到可笑還是可恥還是可敬。」

「可恥?怎麼會有這種想法呢?」

「我從不求人,竟然哀求她。這還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那些工人並不理解我。老百姓也不理解我。不理解我也是對的,因為我沒能給他們指出一條生路。你不讓我干這個,你倒是給我找個能掙錢又不受污染的工作啊?我為什麼說這是個系統工程?塑料廠停了,採石場停了,化肥廠停了,空氣倒是乾淨了,你是不是想讓大家就喝這西北風啊?」

黃河那邊傳來的聲音突然加重了。應該是有大船通過。那渾厚的背景中,有尖嘯的聲音。它持續著。你一旦感覺到它,它好像就無法消失了。因為它消失的時候,你感覺到它還在那兒。

「昨天在縣城裡,楊縣長說,這裡的空氣多麼好,多麼好。我說,我用鼻子一聞,就知道這裡的空氣好像也不達標。楊縣長受刺激了,說,老百姓生活好了吧,車太多了嘛。他說他跟環保部門的同志說話,環保部門的同志也是一肚子苦水,說,老百姓已經開始鬧了。老百姓說,我們開著檢驗合格的車,燒著達標的油,貼著排放合格的綠標,你卻告訴我空氣質量差,是汽車尾氣造成的。這車不是國家造的?油不是國家煉的?合格證不是你們發的?燒完了,你們說不合格,污染了。難道是開車的姿勢不對嗎?我和楊縣長,還真是無言以對。」

黃河邊傳來的聲音又加重了。好像是個船隊。那聲音持續著,經久不散,好像要一直響到天亮。

「我們都只能儘力而為,你說是吧?」他對雙漸說。

「是啊,我也告訴自己,問心無愧就好。」

「聽說,你的想法就是讓桃都山的植被先恢復到九十年代以前的樣子,然後是八十年代,然後是七十年代?」

「其實很簡單,就是該長樹的地方長樹,該長草的地方長草。我小時候,桃都山還到處是山泉。山上長著金銀花。小姨喜歡用金銀花泡茶。其實那山泉水才叫個甜呢。泡什麼都比不上它自己。到山上採金銀花,偷偷拿到市裡賣錢,換些針頭線腦。採金銀花的時候,隨便摔一跤,啃到嘴裡的泥都是乾淨的。」

「雙漸兄——」

「到了春天,我喜歡看樹發芽。它像嬰兒的第一顆乳牙。樹枝從窗戶伸進來,像孩子戳窗紙,伸進來的是小拇指。」

「雙漸兄,我沒想到,你還挺浪漫的。」

「不,我一點不浪漫。也非常欠缺想像力。做夢都很有條理,非常現實主義。以前,也去中學和大學講課,講課提綱都是一條條的。絕對不會現場發揮。現場發揮的東西,哪怕只是一個細節,如果沒有經過驗證,就可能是錯誤的。下了講台,我就會焦慮。我真的不浪漫。」

有人敲門。雙漸愣了一下,然後迅速撲了過去,把門拉開了。

在那一刻,他是不是以為,父親回來了?

門口站的是一個女警察和兩個男警察。他們向雙漸敬禮。那個女警察顯然是領導,非常正規地說道:「根據領導指示精神,根據黨組的決定,我們向雙林同志的家屬雙漸同志,通知如下情況:雙林院士已於昨日下午一點零五分,在舊城東邊新時代路和皇城路交叉口東一百三十米處的長途汽車站上了車,向東駛去,於兩點三十五分駛出桃花峪地界——」

雙漸急著問:「人呢?人在哪呢?」

女警察說:「經與濟州方面聯繫,在匯總了相關情況之後,我們認為,雙林同志當天晚上已經登上飛往蘭州的國航班機。雙林同志的家屬雙漸同志,如果想進一步了解情況,請隨我們一起前往公安局值班大隊。楊雙長同志和孫金火同志正在那裡等待著你。他們此時正與蘭州方面聯繫。」

雙漸鬆了一口氣,但緊接著問道:「濟州能直飛玉門嗎?」

哦,顯然,雙漸已經意識到,雙老要去的地方,其實是玉門的核工業基地,也就是那個西北礦山機械廠。就像他在桃花峪所做的那樣,他要在那裡祭奠英靈。

他送雙漸出門。在最後這點時間裡,雙漸對他說:「我們下次再討論。你有一個看法,我是認同的。就是將人類命運看成一個共同體。在儒家看來,這個命運共同體的建立,基於彼此的信賴和道德約束。我想,你說的共同體,其實是Moral

community,道德共同體。這個說

法,我倒完全認同。但這也是問題的一個方面。人類為什麼會犯錯?只有兩個原因,一個是無知,一個是無恥。好心辦壞事,是無知。明知道不對,還要那麼干,就是無恥。當然還有既無知又無恥的。在桃都山上廣種杜鵑花,就是既無知,又無恥。下次,我們叫上文德斯,一起討論。」

他說:「我們也聽聽雙老的看法。」

雙漸說:「但願還有機會。」

他說:「我在濟州等你們。」

車在院子外面停著。當雙漸在夜色中匆匆向門口走去的時候,他有一種強烈的衝動,就是陪雙漸一起去。車子在夜色中消失了。他想到了一個詞:孤身長旅。但願雙老一切都好,但願他們父子團聚。

因為知道了雙老的下落,我們的應物兄感到寬慰了許多。臨睡之前,他終於有心情去處理一些必不可少的公務了。那是兩份用微信發來的請示報告。微信截屏顯示,葛道宏和董松齡已經畫過圈了。等他畫圈之後,就可以傳給吳鎮畫圈了。兩份報告都是章學棟提交的。章學棟認為,程家大院的屋頂設計,應在原稿的基礎上略加改動。這種改動當然是參考了故宮和孔廟的屋頂。故宮和孔廟的屋頂,雖然從來沒有人打掃,但任何時候都很乾凈,既沒有落葉,也沒鳥獸的糞跡。原因是屋頂的建築坡度很大,建築材料很滑,鳥獸不容易在上面落足。還有一個原因,是房檐柱的通徑很大,遠遠超過了鳥爪子能張開的程度。如此改動的另一個好處,是可以有效地防火防盜。

另一份報告其實是章學棟替唐風轉交的建議,即將一個廁所放到其中的一個小院子的西南角。這有兩個原因:一,按照風水學理論,西南為「五鬼之地」,在八卦中為煞位(白虎星),不宜建卧室,只宜建廁所,也就是用穢物鎮住那白虎星;二,濟州的風向,要麼是西北風,要麼是東南風,廁所建在那裡可防止味道向院中擴散。

唐風還有一個建議,以前大院里的廁所是不分男女廁所的,現在既然成了太和研究院,那還是要分開。考慮到程先生也關心生態環境問題,所以唐風建議在廁所的男女標誌上做點文章,女廁所門楣上雕刻長

頸鹿圖案,男廁所門楣上則雕刻大象圖案。他不解其意,給章學棟發了微信,問為什麼用這兩個動物?這兩個動物為什麼可以代表兩種性別?章學棟說,其實他也不清楚,問了唐風才知道怎麼回事。原來,唐風指的是,長頸鹿撒尿的時候兩腿要分開,和女性上廁所有相似之處;而大象用鼻子噴水,所以可以用來代表男性。

他通過微信,對前兩個建議畫了圈,對最後一個打了叉。哦,我所能做的,就是尊重風向,讓臭味、臊味飄向遠方。我所能做的,就是在大象的鼻子上打個叉。董松齡不是要求在「太研」裝上日本馬桶嗎?有了日本馬桶,哪裡還有臭氣?

由他去吧!

這天晚上,到了後半夜,他似乎聽見外面有匆匆的腳步聲。那聲音是從渾厚的濤聲中浮現的,若有若無。有那麼一會兒,他失神地望著窗外的月亮。那是黃河上的月亮。它不是升起於浩渺人世,而是在時間的長河中升起,在亘古的原野上升起。它在空中,在所有的屋頂、樹木、山巔之上,在被黃鶯的淚水打濕的「最高花」之上。它的顏色和黃河一樣,也是黃的。它在浩瀚的天宇飄動,飛行,旋轉,呈金黃色。他注視著月亮,月亮也注視著他。在他和月亮之間,浮動著如雲似霧一般的幻覺。他同時想到,月光下的河面一定也是一片金黃。但隨後,他否定了自己的想像。他知道,月光下的大河只能是黑沉沉的,如鐵流一般。

此刻,雙林院士也看著這月亮嗎?

後來他又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他赤條條地躺著。無論平躺,還是側身,還是肚皮朝下,他都能感到月光照著他。在睡夢中,月亮,那荏苒的煙球,向西邊飄去。黎明的微風吹著他,凌晨的霞光灑向他。在半夢半醒之間,他真想就這麼躺下去,忘卻「太研」的一切。

[1] 核工業基地之一。位於河西走廊玉門低窩鋪地區,廠區範圍2000平方公里。初期對外稱西北礦山機械廠或國營工業器材公司,也叫甘肅礦區。由於涉核部隊高度保密,部隊的通聯一直使用代號,除了「玉門西北礦山機械廠」,使用的代號還有「蘭州市躍進村100號」、「7169湘江部」、「烏魯木齊市15號信箱」、「新疆馬蘭一支隊」、「西寧莫家泉灣」等。1964年,也就是中國第一顆原子彈試爆成功第二年,參與核工業的專家和部隊家屬,才第一次知道這支部隊名叫「中國人民解放軍7985部隊」。目前,「西北礦山機械廠」已經軍轉民,專門從事處理核廢料業務。

[2] 北京門頭溝區。

[3]

關尹子,名喜,曾為關令。周朝大夫,哲學家、教育家。道家始祖之一。〔漢〕劉向

謂:「喜著書凡九篇,名《關尹子》。」傳聞《道德經》,系老子應關尹子之請而撰。

[4] 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識形態》:「我們僅僅知道一門唯一的科學,即歷史科學。歷史可以從兩方面來考察,可以把它劃分為自然史和人類史。但這兩方面是不可分割的;只要有人存在,自然史和人類史就彼此相互制約。」

[5] 〔宋〕晏幾道《臨江仙·東野亡來無麗句》。

[6] 《紅樓夢》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 飲仙醪曲演紅樓夢》:「詩後又畫一盆茂蘭,旁有一位鳳冠霞帔的美人。其判云:『桃李春風結子完,到頭誰似一盆蘭。如冰水好空相妒,枉與他人作笑談。』」

[7] 處理各種案件。

[8] 指該公司的股票。

[9] 指該公司的股票。

[10] 指該公司的股票。

[11] 廁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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