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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雖然

所屬書籍: 應物兄

雖然老太太拒絕別人前去探望,但在赴京的前一天,應物兄還是決定去看望一下。如果敬修己問起老太太的病呢,我要是一問三不知,豈不要受他的奚落?當然了,於情於理,我都得去一次。

老太太住院以來,一直是老太太的侄女在陪護,有時候文德斯來替換她一下。文德斯稱她為梅姨。陪護病人不是件容易的事,文德斯說梅姨足足胖了一圈,這是因為梅姨非常焦慮,要靠吃東西來緩解焦慮。應物兄知道老太太和梅姨只願意看到文德斯,就對梅姨說:「是文德斯約我一起去的。」梅姨在電話里說:「嗨,怎麼不早說?」

他和文德斯約好,在逸夫樓前見面。

文德斯原來在上海讀的本科。他的父親二十多年前就去世了。他的哥哥文德能也因為白血病去世了。後來,他就選擇回濟州繼續讀書。如前所述,他是先做了芸娘的碩士,又做了老太太何為教授的博士。文德斯與文德能並不太像,個頭比文德能低一點,也比文德能瘦。文德能眉眼之間有一種英氣,文德斯卻帶著那麼一點羞怯。相同的是,他們都很沉靜。有一次,他在芸娘家遇到文德斯,看到文德斯安靜地坐在窗前,捧讀著一本書,他突然覺得,文德斯就像一株植物,像植物一樣自足。他把這話對芸娘說了,芸娘說:「他?自足?他剛從桃都山回來,每周都去。幹什麼,你知道嗎?倒是跟植物有關。他會為植物流淚。」

芸娘笑著講了一個細節:在桃都山,有一種植物,人們認為已經消失了,但一個科研人員找到了它的種子,還很飽滿。文德斯看到它,竟然流淚了。

是嗎?那是一種什麼植物呢?

應物兄以前看過文德斯的文章,有一篇刊登在《戲劇》雜誌上,那是對一個喜劇作品《模仿秀》的發言。喜劇的作者是誰呢?就是小尼采,現在的筆名帶有他個人的歷史氣息:倪說。不知道小尼采是否知道,歷史上確實有過一個名叫倪說的人。此人是戰國時期宋國人,以善辯著稱,那個「白馬非馬」的問題,據說就是這個叫倪說的人首先提出來的。

小尼采不僅寫了那部戲,而且出演了串場人的角色。它將最近三十年的著名小品組裝到一起,放在一個家庭內部展開。芸娘出於對小尼採的關心,本來要去看的,但因為身體不適,讓文德斯替她去看了。那篇文章就是他在芸娘的要求下寫出的觀後感。文德斯認為,如果說藝術是對現實世界的「摹仿」,現實世界是對理式世界的「摹仿」,那麼藝術就是對「摹仿」的「摹仿」;「摹仿秀」則是對「摹仿」的「摹仿」的「摹仿」。這不是喜劇傳統中的喜劇,而是鬧劇:誇張、笑鬧、東拉西扯、插科打諢、卡通化,亂鬨哄你沒唱完我登場;也犀利也伶俐,也招安也叛逆,也搞笑也哭泣,也無聊也有趣。

自古希臘以來,人們即重悲劇而輕喜劇。蘇格拉底就認為喜劇有害,只適合奴隸與外邦人看個熱鬧,而悲劇則有「凈化」作用。悲劇使人對命運的無常、不可避免的衝突、自我的限制有所感知,將生命表象下

的重帶入人的內在反思;喜劇卻抽離了反思的基礎,帶有極大的不穩定性。而鬧劇,既無關反思,也無關破壞,它取消意義。它是鉛筆描在橡皮上的卡通畫,橡皮還沒有用完,它就已經消失。

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說,喜劇源於可見的醜陋和缺陷,它如同滑稽面具,它不能引起痛苦和傷害。看見醜陋的東西,我們會覺得傷心,但它不會引起同情,因為同情是笑的敵人。我們必須放棄同情,才會覺得開心。倪說先生所追求的劇場效果,就是開心,開心,開心。他提到了劇中一個情節:一個超生游擊隊隊員被小腳偵緝隊抓獲了。這個隊員給出的超生理由是,他的「老二」不聽招呼,所以就讓老婆懷孕了。小腳偵緝隊立即將他的衣服扒光了,要對他的「老二」進行現場教育。文德斯說,當一個男人露出下體,這無疑是醜陋的,但他沒有引起同情,倪說先生也沒有要引起觀眾的同情的意思。有趣的是,現場觀眾此時也並沒有表現出開心的意思。他們閉上了眼睛。這是亞里士多德喜劇觀的倒置。觀眾的無視,使得演員只是在演他們的戲。我們身在劇場,其實並沒有參與:你鬧你的,我聊我的。當一個人或幾個人,此時站在台上對觀眾說話,但觀眾並不理會的時候,喜劇消失了,鬧劇出現了,但它與觀眾無關,與我們無關。

據說,小尼採給芸娘打了一個電話,說她弟子的文章,讓他羞慚不已。

「這麼說,你以後要一改戲路了?」芸娘說。

「那倒不一定,還是有人喜歡的。我還得演。我能和文德斯談談嗎?」

「那你們要談什麼呢?你寫你的,我演我的?」

有一天,應物兄與芸娘聊到了《紅樓夢》,芸娘關心的問題是,《紅樓夢》為什麼寫不完。她說,《紅樓夢》寫不完是曹雪芹不知道賈寶玉長大之後做什麼。卡夫卡的《城堡》也沒有寫完,因為卡夫卡不知道土地測量員K進了城堡之後會怎麼樣。就在這時候,文德斯打來了一個電話,說他今天不來了。芸娘知道,他不來的理由是那天坐在客廳里的人當中,有一個人他不喜歡。放下電話,芸娘就悄聲對應物兄說:「這個文兒!我們剛才說什麼來著,說寶玉這個人有些不近人情。寶玉這個人,置諸千萬人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千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千萬人之下。用大白話說,就是確實夠聰明,但不近人情。文兒就有點這個勁。」

不過,僅就這件事而言,當芸娘把小尼採的話轉告給文德斯,並且告訴他,她已經替他婉言謝絕了的時候,文德斯倒來了一句:「我倒是可以見見他。」

「見他聊什麼呢?」

「就聊他為什麼這麼無聊。」

這天,應物兄下樓的時候,文德斯已經坐在逸夫樓前的石階上等著他了。文德斯一手托著下巴,膝上放著一個已經破損的硬皮筆記本。「這本子有年頭了。」他對文德斯說。文德斯說,這是哥哥的筆記

本。文德斯接下來的一句話,使他有些傷感:「我們那幢樓要拆了,我在整理哥哥的遺物,發現了他的很多筆記。我想幫他整理一下,但他的筆記太亂了。不過,我發現他很早就讀過理查德·羅蒂的書。他可能是最早閱讀羅蒂的中國人。」

一道閃電劃開了他的記憶,把他帶入了深邃的時空。文德能當年從竹編的小書架上抽出的那本書,就是理查德·羅蒂的Contigency,Irony andSolidarity,它後來被翻譯為《偶然,反諷與團結》。文德斯說:「哥哥走得太早了,沒看到羅蒂的另一本書《托洛茨基與野蘭花》。看到了,可能會更喜歡的。」

沒錯,應物兄曾把文德斯比喻為植物,但那是什麼植物,他卻沒有細想過。現在,他突然覺得,文德斯就像那個書名所示,是一株野蘭花。他記得,羅蒂曾說過,野蘭花是植物演化過程中晚近出現的最複雜的植物,高貴、純潔、樸素。它性喜潔凈,但難以親近。文德斯本人其實也有難以親近的一面。不過,文德斯與他還是比較親近的,這可能是因為他曾是文德能的朋友,也是芸娘的朋友。

文德斯首先勸他不要去醫院:「別去了。老太太時而清醒,時而糊塗。她記得所有事情,但卻經常認錯人。去了,她也不認識你。」

「你是說,她的病情加重了?」

「那倒沒有。前天我還去了。她說了很多話,攔都攔不住。還要坐起來寫字,寫得像蚯蚓,紛紛爬出了格子,而且全都向右上角傾斜。我

說,您今天精神很好啊。她說,你是不是擔心這是迴光返照?我是不會死的,因為理念是不會死的。你看她的腦子多麼清楚。可她接下來又問我,見到文兒了嗎?梅姨說,這不是文兒嗎?她說,文兒不去寫文章,來這裡幹什麼?」

「可我還是想看看她。」

「她誰也不願見。葛道宏派費鳴去,她都沒見。她還記得,她以前的一隻黑貓被葛道宏給毒死了。我說,那不是葛道宏毒死的。她說,滅鼠運動,難道不是葛道宏掀起的嗎?說是滅鼠,為什麼連貓一起毒死呢?你可以反對『二元論』,但你不能把二元全都消滅吧?你看看。」

「所以,你得帶我去,免得她把我轟出來。」

「總得有個理由。」

「就說是喬木先生要我來的。」

「她會說,這是借口,不是理由。而且,喬木先生已經來過了。她可不願意讓喬木先生看見她的病容。」

「我聽過她的課,她還是長輩,不該來看她嗎?這還不是理由?」

「她說的理由,是指意義、必要性。」

有句話他差點說出來:這當然是必要的,如果我不來,敬修己會小瞧我的,以後或許會給我使絆子。

「照你這麼說,我看不成老太太了?」

「想起來了,你就代表應物兄。她可能不認得你了,但她知道應物兄。前段時候,她還和我談到了應物兄。」

「她肯定是批評我嘍。」

「那倒沒有。她只是說,應物兄的書賣得這麼好,可見價值不高。你知道的,她認為有價值的書,印數不會超過五百冊。」

「柏拉圖呢?柏拉圖的書每年都能賣幾萬冊呢。」

「她說,柏拉圖還活著的時候,知道其人其事者,不會超過九十九個人。」

「老太太知道得這麼準確?」

「那倒不是。她說,到了柏拉圖的晚年,名氣大了,很多人認為自己就是那第一百個人。」

「羅蒂的書,不是賣得很好嗎?」

「所以她認為羅蒂是通俗哲學家。我也這麼看。不過,我喜歡他的書。」

他以為文德斯接下來會說,「我也喜歡你的書」,但文德斯沒有這麼說。他失望嗎?不,他不失望。如果文德斯真的這麼說了,他反而會不適應的。

在去醫院的路上,他和文德斯談的話題就是羅蒂。他告訴文德斯,自己見過羅蒂,聽過羅蒂的講座,曾和羅蒂一起吃過自助餐。「他天庭飽滿,地閣方圓,就像個螳螂。喜歡吃帶刺的嫩黃瓜,穿紅襯衫。」他說。

「他是在暗示自己的左派身份。」文德斯說,「其實,他是左派還是右派,我才不關心呢。我只是對他的哲學感興趣,對他的修辭感興趣。不過,你一提到天庭飽滿、地閣方圓,我就覺得你說的不是羅蒂,而是一個中國老頭。他本人不會喜歡你的這個修辭。」

「那可不一定。他喜歡中國文化。他曾認為,五十年以後世界上只剩下一種語言了,那就是英語。但他隨後就修正了自己的觀點。他認為,還有一種語言可以留下來,那就是漢語。我想,如果他的生命足夠漫長,他後來很可能成為孔子的信徒。」

「不,他從不談論孔子。」

「聽我說,德斯。你肯定知道,羅蒂死於胰腺癌。那種病發展迅

速。男人患癌的死亡率之所以高於女性,就是因為女性不得胰腺癌,而乳腺癌是最溫柔的癌症。患癌之後,有一天羅蒂與兒子、牧師一起喝咖啡。牧師問他,你對死亡是怎麼看的?你的思想是否開始轉向宗教性的主題?羅蒂說,不。他的兒子問他,哲學呢?羅蒂說,無論是他讀過的哲學,還是自己寫過的哲學,似乎都與他患病後的情況對不上號。他的感受是什麼呢?他的感受與孔子相通:未知生,焉知死。你可以研究一下羅蒂晚年的談話,看看他晚年的思想與孔子有什麼異同。」

「他們過的是兩種完全不同的生活。我看不出他們有什麼關係。」

「羅蒂喜歡蘭花,孔子也喜歡蘭花。最早將蘭花人格化的就是孔子。有一次,孔子自衛國返回魯國,在山谷中看見蘭花,喟然嘆曰:『蘭當為王者香。』從此『王者香』就成了蘭花的代名詞。孔子還用蘭花的清香來比喻友情,所謂二人同心,其利斷金,同心之言,其臭如蘭。『金蘭』一詞,即出於此。他對蘭花的認識,要遠遠超過羅蒂。」

他又提到了羅蒂的死。他說,當他得知羅蒂死去的消息,羅蒂已經死去兩年多了。死前,兒子問他,你讀過的那些哲學,難道一點都與自己眼下的境況無關?如果與哲學無關,那麼與什麼有關呢?羅蒂說了一個字:詩。為此,羅蒂專門寫了一首詩。

文德斯說:「我知道這首詩。總覺得別人譯的不是我想看到的,自己又譯了一遍。」然後,文德斯就輕聲背誦了那首詩:

我們以簡潔的禱告,

向某一位神祇致謝。

他讓死者不能復生,

他讓生命不能重來。

他讓最孱弱的細流,

歷經曲折終歸大海。

他對文德斯說:「我也看過別人譯的這首詩,但沒有你譯的好。」他知道他說的是真誠的,所以他才敢這麼說。在文德斯面前,你只能這樣。事實上,當他聽到最後兩句時,他彷彿感受到了細流入海時的那種羞怯和驚喜。

文德斯說:「是芸娘幫我改過的。雖然芸娘只改了一個字,將『致敬』改成『致謝』,但給它賦予了韻律。境界也變了。她認為,『致敬』的原始語義,說的是極盡誠敬之心,極其恭敬,似乎包含著期盼,要求某種補償。而『致謝』說的是過程已經終結,生命不能重來。」

他對文德斯說:「羅蒂此時的心聲,難道不是『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的回聲?我給你出個題目:《孔子、羅蒂與野蘭花》。」

「老太太不喜歡孔子,她要知道我去研究孔子,還不活活氣死?」

「是老太太讓你研究羅蒂的嗎?」

「那倒不是。我剛才說到了哥哥。其實我最早對羅蒂感興趣,是因為芸娘。你知道的,芸娘喜歡看鳥。有一天芸娘說,因為有個叫羅蒂的人也喜歡看鳥,別人就以為她是在模仿羅蒂,認為她的寫作也在模仿羅蒂。她說,羅蒂喜歡看的是鷹隼,為此曾跑到大峽谷看鷹隼,而她喜歡看的是烏鴉和喜鵲。她問我有沒有看過羅蒂。她說,她其實只是從羅蒂那裡借用了一個詞,Final

vocabulary,終極語彙。她說這個詞很有意

思。聽她這麼一說,我就找來羅蒂的書看了。我沒想到,老太太也知道這個人。老太太說,羅蒂十五歲就通讀了柏拉圖,他的願望就是成為一個柏拉圖主義者。」

「終極語彙?什麼意思?」

「羅蒂認為,每個人都帶著一套終極語彙。我們每個人都會用一些語詞來讚美朋友,譴責敵人,陳述規劃,表達最深層的自我懷疑,並說出最高的期望。我們也用這些語詞瞻前顧後地講述人生。羅蒂認為,這些語詞就是一個人的Final vocabulary。比如,按照我的理解,孔子的終極語彙就是仁義禮智信。」

「那麼,在你看來,我的終極語彙是什麼呢?」

「你嘛,你的名字就是你的終極語彙之一,應物而無累於物。」文德斯突然調皮起來。任何一個男孩子都有調皮的一面。

「我倒想『無累於物』。但是我做不到啊。很多事情,我確實放不下。」

「但你的老朋友就做得很好。」

「哪個老朋友?說出來,我好向他學習。」

他沒有想到,文德斯所說的那個人竟然是敬修己。文德斯說:「敬修己先生啊。他對我說,他現在孤身一人,毫無牽掛。看上去什麼都操心,其實是外儒內道,什麼都放得下。」

他不由得問道:「你遇到敬修己了?你去美國了?」

「沒有,沒有。我接到過他的電話。這些天,他常打電話來。他說,他只有一件事放不下,就是老太太的病。」

「這倒是很難得。」

「敬修己先生昨天還告訴我,今天要下雨。他問,下雨會不會影響老太太的心情。我問,怎麼會想到這個呢?他說,因為柏拉圖說過,淋過雨的空氣,看著就傷心。他記錯了,也忘記後面還有一句。柏拉圖說的是,當一陣雨落下時,有些人冷,有些人不冷,因此對於這場雨,我們不能說它本身是冷的或不冷的。不過,今天要下雨,倒是讓敬先生給說著了。」車外果然在下雨。你聽不到它的聲音,但你能看見它,因為它將車窗弄得很臟。那無聲的雨絲,正攜帶著塵埃灑向人間。

敬修己時常收看濟州的天氣預報?

也正是因為剛下過一場雨,所以每個人的腳底都不幹凈,住院部電梯門口的大理石地面很快被弄成了大花臉。電梯口的人越聚越多,有醫生、護士、患者親屬,還有一位剛鋸掉了半條腿的姑娘。那姑娘臉色慘白,如同一張B5列印紙。她平躺著,僅存的那隻玉足伸在白色被單之外,趾甲上還塗著鮮艷的蔻丹。她好像正從麻醉中醒來,眉頭緊蹙,鼻翼翕動。

他和文德斯也擠在人群中。

接下來,他聽到了一段對話。這段對話要是放在別處,或許稱得上平淡無奇,但在這個場合卻顯得格外突兀。一個人說:「您改變了人們的閱讀習慣,功莫大焉。」這個人的聲音顯然經過了認真修飾,很低沉,低沉中又有一種柔美。一個啞嗓子的人回應道:「過譽了,愧不敢當啊。」柔美嗓音又說:「閱讀習慣的改變,有可能改變我們時代的審美趣味,我們的語言,我們的思想傾向。」啞嗓子說:「我有這麼厲害?不就是出了幾本書嘛。還不是我自己的,是別人的書。」柔美嗓音說:「因為你扭轉了當代的出版傾向。改變了語言,就是改變了世界。今天我無論如何要敬您兩杯,以表敬意。」啞嗓子說:「真他媽不巧,中午我有一個飯局,一喝就不知道喝到什麼時候了。」柔美嗓音立即接了一句:「這樣行不行?午後兩點鐘,我去接您,接您到一個地方醒醒酒。」

這實在不是一個討論語言、審美趣味和思想傾向的地方。他的目光躲向了別處。隔著一扇玻璃門,他看見一條坡度很陡的水泥路,通向一幢灰色大樓的地下室,那其實是醫院的停屍房。他腦子裡頓時閃過一個

不祥的念頭:老太太病勢沉重,指不定哪天就被送到了那個地方,放進了冰櫃,眉毛上掛著白霜。他咳嗽了一聲,似乎要把這個念頭咳出去。但緊接著,另一個念頭趕了過來:到了那個時候,郟象愚還在濟州嗎?如果不在,他會回來奔喪嗎?

此時,正有兩隻野貓弓著腰從水泥路上蹣跚而上,一隻是黑貓,一隻是白貓。走到雨中的時候,它們掉了個頭,又拐了回去,再次向地下室走去。在冰冷的停屍房和蒙蒙春雨之間,它們選擇了停屍房。哦不,它們很快又走進了雨中,並且開始了互相追逐。原來它們選擇的是情慾。柔美嗓音的人還在談醒酒問題。只要對濟州人的語言切口稍有了解,你就會知道他們所說的醒酒其實跟酒沒什麼關係。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山水之間也。山水在哪?在洗浴中心。所謂的醒酒,其實是到洗浴中心鬼混:浴鹽、精油、蜂蜜,桑拿、按摩、推油。這兩個傢伙是誰呢?他們就站在他和文德斯前面,當中隔著一位少婦,還有少婦的保姆。應物兄看不到他們的臉,但能看到他們的肩膀和腦袋。那個有著柔美嗓音的人是個瘦子,形銷骨立,脖子很長;而那個聲音沙啞的人卻是個胖子,好像沒有脖子,後頸肉浪滾滾。屠夫把那個地方的肉稱作槽頭肉,不法商販拿它剁餡做包子。

應物兄當然認出了他們,卻不願立即和他們打招呼。他想等一等,看看他們如何出醜。最先對他們的談話表示異議的——當然也可能是贊同,就看你怎麼理解了——是少婦懷裡的那隻狗。少婦懷裡有兩樣東西:一樣是狗,吉娃娃狗;一樣是玫瑰,白玫瑰。小保姆懷裡也有一枝玫瑰,那枝玫瑰是別在一個劍鞘上面的。他發現,除了醫生、護士,幾乎所有人都捧著鮮花,鮮花中自然少不了玫瑰。玫瑰泛濫成災了,就跟狗尾巴花差不多了。現在,與那些狗尾巴花相映成趣的,就是那隻吉娃

娃狗了。但它卻不像狗,倒像是一隻剛拱出蛋殼的小恐龍,一種在斯皮爾伯格電影中出現過的翼龍,只是沒長翅膀而已。它是一條公狗,玫瑰花香也未能抵消它的臊氣。瞧它的模樣,穿著紅色的皮背心,皮背心上鑲著阿里巴巴的圖案。它的項圈是犀牛皮做的。還是那句話,它簡直不像一條狗,更像一位正要奔赴盛宴的公子哥。它的叫聲,或者說,它的意見是這樣的:

嘰嘰嘰 啾啾啾 咻咻咻

像雞,像鳥,像蛐蛐,像斯皮爾伯格電影中的小恐龍,唯獨不像狗。和它相比,木瓜就太像狗了。但它也確實是條狗,也是從狼變來的。文德斯後來告訴他,這一家三口差不多每天都來。少婦的丈夫,是一位離休的將軍,如今癱瘓在床,每天都要看到那兩樣東西:劍和吉娃娃狗。

吉娃娃狗叫了一通之後,好像覺得還沒有把意見表達清楚,就伸出兩隻前爪,朝那兩個人的腦袋拍了過去。它還要伸出舌尖舔他們呢。它的舌尖,形如鳥舌,形如初春的嫩芽,又帶著豐富的汁液。那兩個人趕快把頭扭到了一邊。當然,對那個胖子來說,扭頭是比較困難的,必須同時把身子也扭了過來。

果然是季宗慈,而那個瘦子則是濟州大學的美學史教授丁寧。

「你怎麼來了?」丁寧把狗爪撥到一邊,歪著腦袋問。

「這醫院又不是你辦的,我怎麼就不能來?」他笑著回答。

「我可逮住你了。」季宗慈說。

「我們一會再說。你們先聊?」他對季宗慈說。

「德斯兄,我也正想找你呢。」季宗慈說。

「您是?」

「我?我是應物兄的出版人啊。我在芸娘家裡見過你。」

季宗慈一直約他見面,想和他談下一本書的合作:約他寫一本自傳。「最好寫成心靈雞湯式的。」季宗慈說,「我們要趁熱打鐵。」他不願寫。沒有時間只是他的託詞,最主要的是他覺得沒有資格去寫什麼自傳。

他沒想到在這裡遇上了季宗慈,更沒有想到在這裡遇見丁寧。他跟姓丁的鬧過一點不愉快。那是在芸娘家裡。芸娘的丈夫是做書畫生意的,家裡的每面牆上都掛著他購買的或者藝術家朋友送他的字畫。其中有一幅畫,畫的是鍾馗。畫面上的鐘馗豹頭環眼、鐵面虯髯,手中舞著一把劍,正要去捉鬼。丁寧是芸娘丈夫的朋友,說他正在寫一本書叫《儒美學》,想用這幅畫作為插圖。他讓芸娘丈夫轉告畫家,只要他用了那幅畫,作者就算進入中國美學史了。那天,他們是為了祝賀芸娘的喬遷之喜而聚到一起的。當時,他們正品嘗芸娘丈夫從國外帶回來的紅

酒。芸娘丈夫說,那瓶紅酒價值十萬元,是1982年生產的。兩百年來,酒庄所屬的葡萄園永遠是二十八畝,每年只生產兩千瓶紅酒。

因為氣氛輕鬆,所以交談起來也就沒什麼顧忌。當時聽丁寧這麼一說,他就開玩笑說,儒家是不談鬼的,子不語怪力亂神嘛,而且鍾馗與儒學一點關係都沒有。他還開玩笑說,孔子地下有靈,聽你這麼說,說不定就會氣得從墓堆里爬出來找你算賬。他當然知道丁寧的意思,無非是想讓作者送他一幅畫。他看不慣這種愛佔便宜的傢伙。

「怎麼沒有關係?鍾馗的妹夫就是儒生。作為儒學家,連這個都不知道?」

「鍾馗是個虛構人物,一個虛構人物,卻有真實的妹妹、妹夫?」

「鍾馗,姓鍾名馗字正南,終南山下周至縣人。你怎麼能說他是虛構人物?他也是爹媽生的。《全唐詩》里寫到過的,他給唐明皇治過病。你是不是想說,唐明皇也是虛構的?」

知識分子的一個臭毛病就是愛逞口舌之快,他對此雖然時時警醒,但還是未能免俗。他指著那幅畫說道:「鍾馗也真是的,放著身邊的鬼不捉,每天忙著去別處捉鬼。」這句話惹惱了丁寧。丁寧把茶杯一放,問:「誰是鬼?你還是我?」

芸娘出聲了:「應物!」

他就讓了一步,說:「好好好,我是鬼。」

但丁寧還是不依不饒:「你?你連鬼都不是。鬼者,歸也。等你歸去的時候,你才能變成鬼。」

他不想擾亂芸娘的喬遷之喜,沒有接話。但他心中的不屑油然而生。眼下,在醫院裡,丁寧再次讓他不屑。丁寧為什麼要恭維季宗慈,並且還要請季宗慈到洗浴中心醒酒呢?不用說,他肯定又在炮製新的美學史。我完全可以想像,他的寫字檯上同時攤著一本又一本的美學史,中國的、德國的、義大利的、日本的,老版本的、最老版本的,新版本的、最新版本的,還有一本是他自己的。他分別用鎮紙壓著,然後就開始拼湊、炮製最新的美學史了。他每年都要出本書,每本書都在四百頁左右,厚如秦磚,賣廢品的時候很壓秤的。他還用英語把美學史的梗概登上自己的博客。他那拙劣的軟體英語,將美學史講得醜陋無比。

毫無疑問,丁寧是想讓季宗慈替他出書。看得出來他跟季宗慈也是偶然相遇。他來醫院幹什麼?他結婚多年,仍然沒有孩子,想孩子都想瘋了。正如他在書中寫到的,人是精英,睾丸里卻沒有精子,如之奈何?

此時丁寧說:「我要看的是何為先生,你呢?」

他說:「我也是。」

丁寧說:「我的新著寄給了何為先生。據說,先生很喜歡。」

是嗎?他看了看文德斯,文德斯沒有說話。他又聽見丁寧對季宗慈說:「我在注釋中引用了老太太的觀點。你只有成為別人的注釋,才會不朽。」

文德斯終於開口說話了:「以後,我或許應該為你作個注釋。」

丁寧問文德斯:「你是——你也是寫文章的?我以為你還是個孩子呢。」

文德斯說:「誰不是孩子呢?我看,你也是孩子。」

他看到文德斯在朝他使眼色,要他先退出來。看到他們退出來,季宗慈也退到了一邊。而丁寧卻被人群裹進了電梯。後來,他們又來到住院部大樓外。他和季宗慈在指定的地方抽煙。季宗慈問:「聽說,你近日要去北京見程先生?我派車送你去怎麼樣?我帶個速記。」

「我都不知道能不能見到程先生。」

「程先生的簡體字版權,我想一鍋端了。你跟程先生說一下,我不會虧他的。」

「好啊,我們找機會好好談談。」他對季宗慈說。

「你的自傳呢?要不,我把你、程先生、孔子的傳記,一起出了?」

「這個玩笑,千萬開不得。」

又過了一會,丁寧從樓里走了出來。「老太太在睡覺。醫生不讓進去。連花都沒送出去。」丁寧說,「季總,你要探望誰?我陪你一起上去?」

季宗慈說:「我要見的人,就是應物兄。」

其實季宗慈要見的,是濟大出版社社長的老婆。社長的老婆跳廣場舞,竟然把腰給扭折了。看到季宗慈手裡捧著玫瑰,他就跟季宗慈說:「你也不怕社長大人吃醋。」季宗慈說:「吃醋?你就是給他一瓶醋精,他也吃不出來酸。待會,我就在這等你,不見不散。」

後來,他們終於見到了老太太。老太太深深地陷在床鋪里,看上去好像沒有人的樣子。開門進門所形成的風,將白色的被單吹到了她的臉上。這給人的感覺相當不妙:好像她已經進入了永恆的世界,被白布蒙了臉。梅姨不在房間。文德斯淚水突然奪眶而出。只見他立即趨步上前,把被單掀開了。被單被她臉上的皺紋稍微阻攔了一下。她的嘴張著,有黏液扯在那裡,有如蠶絲。

文德斯輕聲喊道:「奶奶。」

她一定聽到文德斯的聲音了,臉上的皺紋動了一下,那是一些紊亂的線條。文德斯像個孩子似的笑了,去摸她的手。她的手很小,在文德斯的手中顯得更小。她還在睡覺,但臉上慢慢綻開了孩子般的微笑。一

個古希臘哲學的女兒。老太太脾氣不好,哲學系的老師差不多都被她訓過。此時,她卻像個嬰兒,不哭不鬧,乖得很。窗台上放著一排用完了的葡萄糖瓶子,每個裡面都插著一枝幹花,乍看上去,如同一排拆除了引信的微型炸彈。雨停了,此時剛好有陽光臨到房間,塵埃在陽光中緩緩飛舞,舞姿靜謐。

「文兒。」老太太睜開了眼睛。

她竟然也認出了他。這一點,連文德斯也感到驚訝。她竟然還能開玩笑:「文兒膽大,把孔聖人的徒弟拽來了?」她叫他應物兄,「應物兄,謝謝你來看我。你這個『兄』字,佔了我老太太的便宜了。」

「您還是叫我小應。」

老太太示意他靠近一點:「出院了,我們合開個會。不搞耶儒對話。耶穌與孔子又不是同代人,差著輩分呢。要搞就搞孔孟與蘇柏 [1] 的對話。好不好?」

「我聽您的,先生。」他說。

「讓他們掰掰手腕子。」老太太說。

文德斯撫摩著老太太的手。老太太說:「我做了個夢,夢見文兒的書出版了。」

淚水再次在文德斯的眼眶裡打轉。那晶瑩的淚水啊。如果他愛,那是真愛。如果他流淚,那是淚水要情不自禁地湧出,就像春風化雨,種子發芽。老太太說:「是我反對你的書出版的。我對編輯說了,我死後,再給文兒出。我不同意出版。」

「奶奶,其實我也不同意。」文德斯說。

「你的『不同意』,跟我的『不同意』,不是一個『不同意』。」老太太說。

「都是『不同意』嘛。」文德斯像孩子耍賴。

「你不同意,是你覺得沒寫好。你要是寫好了,我更不同意。」

「等您病好了,再讓您批改。我全聽您的。」文德斯說。

「你說,柏拉圖反對惡。錯了。柏拉圖反對的不是惡,是反對把惡當成善。柏拉圖說,人總是追求善,選擇善。一個人,如果選擇了惡,那是他把惡當成了善。他缺乏善的知識。缺乏善的知識,就會在善的名義下追求惡,選擇惡。」

「奶奶,我懂了,我正在修改呢。」文德斯說。

老太太說:「應物兄,我翻了你的書,看你提到了王陽明的善惡觀。王陽明是反對程朱理學的。他開壇授徒,講的什麼?要我看,他講的就是柏拉圖。」

王陽明不會知道柏拉圖,就像耶穌不會知道孔子。這是兩股道上跑的車。但是,人類的知識,在某一個關鍵的驛站總會相逢,就像一切誠念終將相遇。他揣摩著老太太的話,想著柏拉圖與王陽明思想的相通之處。他的思考未能深入,因為梅姨回來了。梅姨拎著的兩桶礦泉水還沒有放下,老太太立即讓梅姨替她找東西。梅姨從老太太枕頭下面取出一張紙,方格稿紙,抬頭印著「國際中國哲學學會」的字樣。上面有四行字。果然如文德斯所說,每個字、每行字都向右上角傾斜,都爬出了格子,但字跡還勉強看得清:

無善無噁心之體

有善有惡意之動

知善知惡是良知

為善去惡是格物 [2]

老太太讓梅姨交給文德斯:「應物兄對王陽明有研究,讓應物兄給你講講。」

文德斯說:「您多休息。放心,我會向他求教的。」

他說:「先生放心!我要是講錯了,您可以打我,罵我。」

老太太說:「如果你講錯了,你就是把惡當成了善。」

他趕緊說:「我一定好好想想什麼是惡,什麼是善。」

老太太說:「你在書里說,什麼是偽善,偽善就是惡向善致敬。這不對,偽善就是惡。照你的說法,有偽善,就有偽惡。偽惡,就是善向惡致敬?」老太太渾濁的目光突然變得凌厲起來,有如排空的濁浪瞬間被凍結了,又碎了,變成了刀子。老太太說:「同時,還須有歷史的眼光。過去的善,可以變成今天的惡。」說著,一口氣憋在了胸口,沒能喘過來。梅姨趕緊按響了床頭的急救鈴。

醫生來了,比醫生先到一步的是護士。不過,護士進來的時候,老太太已經恢復了正常。護士拍了拍半跪在床前的文德斯的肩膀。

文德斯對老太太說:「奶奶,我明天再來。」

老太太就像孩子似的,學了一聲貓叫,說:「給我看好柏拉圖。」

她說的並不是哲學家柏拉圖,而是她的貓。那是一隻黑貓。她喜歡養貓,但只養黑貓。她養過的所有的黑貓都叫柏拉圖。

文德斯說:「我會的。」

老太太說:「下次抱它過來。不要讓他們看見。」她說的是醫生和護士。

醫生和護士都笑了。老太太突然又說道:「應物兄,你過來。你說,孔子是最偉大的老師。我不同意。作為老師,蘇格拉底更偉大,因為蘇格拉底培養出了柏拉圖,而柏拉圖與蘇格拉底一樣偉大。孔子的門徒,沒有一個可以與孔子相比。只有學生超過了老師,那個老師才是偉大的老師。」

他不能同意她的觀點。孟子呢?孔子的傳人孟子,不也是偉大的人物嗎?當然,這句話他沒有說。護士在暗示他們應該離開了。老太太又說:「應物兄,回去問喬木先生好。喬木先生總是笑我,一輩子抱著柏拉圖的大腿不放。這沒什麼好笑的。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接下來,老太太突然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見到亞當,也替我問個好。他知道,我有事拜託他。」

他當然明白,她說的亞當就是經濟學家張子房先生,張先生曾經重譯了亞當·斯密的《國富論》,其譯後記《再論「看不見的手」》,曾經風靡經濟學界。如前如述,老太太與張子房先生、喬木先生以及姚鼐先生,是濟大最早的四位博士生導師。他們三男一女,有人私下稱他們為「四人幫」。這四個人當中,老太太與張子房先生關係最好。張子房先生沒有瘋掉之前,一直稱老太太為小姐姐。

「好的,奶奶你放心吧。」

別說見不到張子房先生了,就是見到他,我們也不敢讓他來看你。他曾看見子房先生在垃圾堆里翻撿東西,很認真,就像尋寶。也曾看見

子房先生穿著西裝,打著領結在街上散步。時而瘋癲,時而正常,這就是子房先生留給人的印象。生病之後的子房先生,容貌也起了變化,那變化主要表現在嘴唇上,原來的薄嘴唇竟然變厚了,說話也不利索了,就像嘴唇上打了麻藥。老太太看到張子房先生這個樣子,能認出來嗎?認不出來還好,要是認出來,那豈不更為痛心?

他突然想起,多年前老太太在課堂上講過一個真實故事,也是關於善的。那個故事的主人公,其實就是張子房先生的母親。當年,上面傳達一個「反革命」分子叛逃的消息,張母竟然說,他火急火燎地跑了,不知道帶乾糧了沒有。心腸有多好啊,怕人家餓著,成為一個餓死鬼。話音沒落,張母就被扭到了台上,又被一腳踢了下去。這個故事的結尾,老太太當時沒有講,因為它有點過於悲慘了:因為斷掉的肋骨刺入了肝臟,張母當天就去世了。

現在,聽老太太說有事拜託張子房,文德斯也不由得感到奇怪,問:「奶奶,你有什麼話要我轉告他?」

老太太說:「他知道的。」

文德斯問了一句:「萬一他忘了呢?奶奶提醒我一句。」

老太太說:「柏拉圖是他送我的。我死了,柏拉圖還給他。」

文德斯說:「奶奶,您這話我可不愛聽。」

老太太說:「還有一件事,他不會忘的。」

誰能想到呢,老太太所說的那件事,竟然是讓張子房給她致悼詞。後來,當他知道了老太太這個遺言,他覺得老太太的思維確實有點與眾不同:讓一個瘋子給她致悼詞?

應物兄記得,從病房出來,他們又陪著醫生說了一會話。醫生說:「你放心。上頭髮了話的,醫生必須是最好的,葯也必須是最好的。」醫生的話雖然首先是誇自己,但聽著讓人放心。梅姨這時候從病房出來了。文德斯以為梅姨找的是自己,忙問:「奶奶還有什麼話要交代?」

梅姨說:「不是說給你的,是說給應老師的。姑姑說,告訴愚兒,別回來看我,我死不了。」

他說:「我記住了。」

梅姨又說:「她還讓你替她謝謝程先生,謝謝他收留了愚兒。程先生是誰?」

文德斯顯然覺得,老太太的腦子過於清晰了。他一定聯想到了「迴光返照」這個詞,就向梅姨提出今天陪她在這裡值班。梅姨笑了:「她也不讓你來了。她說,看到你再來浪費時間,她要打你屁股。」

下了樓,他們又看見季宗慈。季宗慈捧著一大捧花。原來,季宗慈

還要去看剛入院的省新聞出版局局長。見到他們,季宗慈分出一束花,硬塞給了文德斯:「老太太怎麼樣了?暫時不要緊吧?」

文德斯說:「什麼叫暫時不要緊?老太太好得很!」

季宗慈說:「小師弟,你別多想。我也想去看看老太太的,是老太太不讓看。老太太到死都是個認真的人。她也太認真了,年輕時就是這樣。跟你們說吧,我最佩服的人就是老太太。老太太終身未嫁,寧願把貞操帶進火化爐,也不留給咱們這些臭男人。就憑這一點,我就崇拜她。」

他以為文德斯會發火,但文德斯只是把那束花放到了地上。他從文德斯的目光中看到的不是憤怒,而是憐憫。他沒有想到,文德斯接下來的一句話,帶著自言自語的性質:「看到老太太,我似乎看到了自己的老年。你說,到了老年,我會像老太太這樣認真嗎?」

說完這話,文德斯就走了。

他在後面叫他,他也不停。

他趕緊追了過去。那一刻,想到自己之所以浪得虛名,跟季宗慈脫不開關係,應物兄就覺得不好意思。文德斯會不會因此看輕了我?他想。所以在回去的路上,他和文德斯很長時間沒有說話。文德斯坐在副駕駛位置上,一直看著後視鏡:它確認著他們離醫院越來越遠,離老太太越來越遠。而在應物兄心裡,他知道這是自己最後一次見老太太了。

傷感和惜別不斷從他的心底溢出。後來,他看到文德斯掏出一本書,從後面翻起,在空白處寫著什麼。他以為文德斯是要記下老太太的話,就問:「你是在整理老太太的話嗎?」

文德斯說:「這就是我剛出版的小冊子。」

它確實很薄,書名叫《辯證》。剛才,文德斯原打算把書送給老太太的,但因為老太太說了一句「等我死後再出版」,他就沒有把它拿出來,因為他擔心提前出版會惹老太太不高興。「奶奶記錯了。我書里提到的並不是什麼善惡。我談的是自由。當然,善惡與自由有關。雅典人對民主制度,有天然的愛好,認為自己擁有自由。但柏拉圖認為,他們擁有的自由其實是假的自由。隨心所欲並不是真的自由。那些人,高喊自由,但卻不斷地損害自由,不斷地作惡。」

「正如孔子所言,隨心所欲而不逾矩。」

「不,這說的不是一回事。」

「怎麼不是一回事呢?有限制的自由,才是自由。」

「柏拉圖所說的『隨心所欲』,說的是什麼『心』什麼『欲』呢?如果人的本性是向『善』的,那麼『心』和『欲』就一定是向『善』的。一個人如果不能跟隨向『善』的『心』,滿足向『善』的『欲』,他就不是自由的。所以,真正的有價值的『隨心所欲』,就是滿足人自然向『善』的慾望。你看,老太太讓你給我講課呢,我反倒瞎說一氣。你可別笑我。」他還在想著文德斯的話,

文德斯突然說,「對不起了,我得下車,再回去一趟。」

原來,文德斯是想讓老太太看看那隻名叫柏拉圖的黑貓的視頻。它現在就養在他的家裡。並不是他不願意把它帶來,而是醫院不允許帶,雖然這裡野貓成群。他倒是成功地帶進來兩次:一次放在書包里,一次裹在風衣里。他覺得這樣做,就像做賊一般,感覺相當不好。但老太太每次見到他,總要問到柏拉圖。

「我送你回去。」

「那敢情好。我有不好的預感。但願我的預感是錯的。」

「別想多了。我明天要去北京,等我從北京回來,我還想讓你再帶我過來看看呢。到時候,我替你抱著貓。老太太那麼喜歡貓?」

「對老太太來說,貓就是理念。」

「貓就是理念?」

「這其實是柏拉圖的話。柏拉圖說,我們所說的貓,與個體的貓不同。說一隻動物是貓,是因為它有貓性。這種貓性既不隨個體的貓而出生,也不隨個體的貓而死去。作為一個理念,它是永恆的。老太太說,看到貓,她就像看到了柏拉圖本人。我給貓拍的視頻,她或許會喜歡的。她這會可能累了,得讓她先休息一下,所以到了醫院門口,你就可以走了。待會我再拿給她看。她的時間觀念模糊了。我再上去,她就會

以為已經是第二天了。」文德斯說著,就又調皮起來了,「這樣也好,來一次,等於來兩次。」

說是等會再去看老太太的,但是下車之後,文德斯立即朝門口跑去了。他走得有點急了,竟把那本《辯證》掉在了車上。

那天回到籌備處,應物兄就開始閱讀那本書。別人送的書,他可以不看,但芸娘的書,或者芸娘弟子的書,他是一定要看的。那本書名為《辯證》,開篇談的卻是「啟蒙」:

1784年11月,德國《柏林月刊》發表了康德的一篇短文:《何為啟蒙》。康德本人並沒有將它看得多麼重要,後來也很少提及,但它卻標誌著對思想史上一個根本性問題的切入。兩百多年來,這個問題仍然以各種形式反覆出現。從黑格爾開始,經由尼采或馬克斯·韋伯,到霍克海默或哈貝馬斯,幾乎沒有哪一種哲學不曾碰到這個問題:所有人,既沒有能力解決,也沒有辦法擺脫。那麼,這個被稱為啟蒙的事件,這個決定了我們今天所是、所思、所行的事件,到底是什麼事件?請設想一下,如果《柏林月刊》今天還在,並且問它的讀者:什麼是現代哲學?或許我也會如此回答:現代哲學是這樣一種哲學,它企圖回答兩百年前康德突然提出的那個問題:何為啟蒙?

看上去單純而柔弱的文德斯,每天都糾纏於這些問題?不過,這並不奇怪。遙想當年,類似的問題也曾在他的腦子裡徘徊,幽靈一般。文德斯提到的人,他都曾拜讀過。他熟悉他們的容貌,他們的怪癖,他們的性取向。但他承認,當年讀他們的書,確有趕時髦的成分,因為人們都在讀。求知是那個時代的風尚,就像升官發財是這個時代的風尚。他

在整理出版《孔子是條「喪家狗」》的時候,曾經將當年的讀書筆記翻出,將當年摘抄的一些句子,融入到了那本書中。當年摘抄的時候,他沒有記下頁碼和版本,事後也沒有工夫再去核查、補充。這也是後來有人指責他抄襲的原因。他在一句話下面畫了一條杠:既沒有能力解決,也沒有辦法擺脫。這句話引起了他的共鳴。看著那句話,那條杠,他有點出神。

他想,從北京回來,一定與文德斯好好談談。

他把書放下了。他不知道,在後面的行文中,文德斯也提到了他。

[1] 蘇格拉底和柏拉圖。

[2] 見王陽明《傳習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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