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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回家

所屬書籍: 應物兄

回家取換洗衣服的時候,應物兄意外地被人堵住了。他們就站在他的門口。那是華學明的前妻邵敏和兒子華紀。邵敏說:「想溜,還來得及。」他聽見房間里的電話還在響著。顯然,她認為他躲在房間里不願見她。

她是一名律師,大名鼎鼎。她接手的案子大都是關於名人出軌的,既有錢賺,又可以出名。最近兩年,她成了公益律師,或為婦女兒童的合法權益奔波,或為傷殘民工提供法律援助。原來她只在國內有名,如今也常在西方次要媒體上出現。世界婦女大會在中國召開的時候,美國前國務卿曾召見她。她沒能赴京覲見,是因為她又結了婚,蜜月期間又被第二任丈夫打了,破了相。她雖然常為那些受到家暴的婦女免費打官司,但對於自己被家暴,卻一聲不吭。

借破相的機會,她整容了,現在看上去很年輕。

在濟州大學由蘇聯人援建的筒子樓里,他們兩家曾做過幾年鄰居。在後來的日子裡,他偶爾也會想起其間一些令人感動的時刻。華學明曾說過,他最早的理想,是當一個天體物理數學家,最崇拜的人是天文學家卡爾·薩根

[1]

。有一天停電了,他們在斗室之內燃起了蠟燭,聽華學

明講述卡爾·薩根的故事。華學明說,1990年的情人節,「旅行者1號」在進入銀河系中心後回首太陽系,拍下了六十張照片,其中一張照片上,剛好包含了地球:在黑暗的背景中,地球就像一粒塵埃。在那粒微塵

上,生活著很多人。每個你愛的人,每個你認識的人,每個曾經存在過的人,都將在那裡過完一生。那裡集合了一切的歡樂與苦難,集合了數千個自信的宗教、意識形態以及形形色色的經濟學觀點。

華學明說這話的時候,邵敏就斜躺在華學明懷裡,在燭光中凝望著華學明。她的目光因為燭光而閃爍,而華學明的聲音則因為她的凝望而流暢。

他還記得一個細節,華學明當時不停地輕輕地撓著她的手背。地球是一粒塵埃,而這個細節,這個愛的細節,卻大於塵埃。華學明說,每個獵人和搜尋者,每個英雄與狗熊,每個文明的創造者與毀滅者,每個國王與農夫,每對相戀中的情侶,每對望子成龍的父母,每個童貞的孩子,每個發明家,每個探險家,每個德高望重的教授,每個貪污的政客,每個超級明星,每個至高無上的領袖,人類歷史上的每個聖人與罪人,都住在那裡。但是,它,卻只是一粒懸浮在光線中的微塵。

「旅行者1號」攜帶的一張金屬唱片,收錄了從最古老的蘇美爾語到現在的五十五種語言的問候語,為的是向可能遇到的外星人表達地球人的問候。其中也收錄了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以及七十年代的搖滾歌曲。裡面收錄的中國音樂,是流傳了兩千五百年的古曲《流水》。《流水》這部作品是一個名叫安·德魯彥

[2]

的女士向卡爾·薩根提供的。當

時,他們通了一個電話。結束通話時,卡爾·薩根就向安·德魯彥求婚了。在那張金屬唱片上,也錄製了安·德魯彥的聲音,包括她的腦電波。她的聲音,聯合國秘書長的聲音,美國總統卡特的聲音,還有那些音樂,那些問候,至今仍在太空翱翔,將翱翔四萬年。

說完這話,華學明指著妻子說:「你就是我的安·德魯彥。哪天我的生物學研究取得了重大突破,我也要製作一張金屬唱片,錄入你的聲音,讓它永世長存。」

幸福的淚水從她的眼角蜿蜒而下,流到了華學明的膝蓋上。

華學明說:「我先給你起個音樂名字吧,邵敏,你就叫『嗦發咪』吧。」

邵敏調皮地說:「乾脆叫我543得了。」

就在那天晚上,應物兄與他倆散步的時候,華學明鑽到學校的花圃里去偷花,將它獻給了嗦發咪。這當然是不應該的,但他卻覺得那個畫面很美。他想起了一個日本儒學家送給他的條幅,那是一首俳句:

秋夜的月光

溫柔地照耀著

偷花的賊

俳句通常寫的都是靜止的畫面,這一首卻寫到了一個動作:偷。倒也符合事實。而當初那個被「偷花的賊」感動得淚流滿面的邵敏,那個「嗦發咪」,現在就站在應物兄面前。邵敏對兒子華紀說:「快叫乾爸。」

華紀說:「乾爸好,您可一點不見老。」

以前每次見到華紀,他都會摸一下華紀的頭。這孩子轉眼之間已經躥到了一米八,比他還高,這就不能再摸了。他看到華紀臉上出現了青春痘。那或許是他的第一個痘子,長在腮邊,裡面的膿包正在形成,還沒有探頭。看到華紀,應物兄不僅感到自己老了,還直觀地感受到二十一世紀已經過去了很多年。

華紀的「紀」是新世紀的意思。華紀的生日很好記,2000年1月1日。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的最後一年,各大媒體引用專家的話說,2000年作為公元後第二個千年之始,又適逢中國的龍年,對於以龍為圖騰的中國來說具有特殊意義。當時盛傳,凡是在2000年1月1日0時0分出生的嬰兒,都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千禧寶寶。國家將免費把他們撫養到十八歲。

應物兄記得,第一次聽到這個傳說的時候,自己也曾感慨不已。他想,國家如此慷慨,實因中國人對新世紀有太多的期待。對中國人來說,二十世紀是個屈辱的世紀,現在它終於要被甩在身後了。千禧寶寶們將輕裝上陣,實現民族復興的偉大夢想。當時不少企業家在媒體上放言,他們將贊助千禧寶寶,贊助項目可謂五花八門:奶粉、奶嘴、嬰兒床、尿不濕、定型枕、抱被、電動搖椅、嬰兒保濕面霜、游泳圈、撥浪鼓等等,應有盡有。其實都是廣告。對於這些帶有福利性質的廣告,準備懷孕的父母們是歡迎的。只有一條廣告引起了人們的懷疑。那是一所

整容矯形醫院的廣告:千禧寶寶中有兔唇者,終身接受免費治療。

莫非永遠治不好,所以需要終身治療?

邵敏就是在這些鋪天蓋地的廣告中懷孕生子的。她有信心把孩子生在1月1日。她的信心建立在丈夫身上:丈夫從事的是生命科學研究,有理論有實踐,有經驗也有教訓——婚前就讓她墮了兩次胎。他們精心計算著懷孕日期,精心保胎,她每天的食量、運動量也是經過周密安排的。其實孩子出生前一周,她就出現了宮縮。到了前兩天,則是每過十分鐘就來一次宮縮,孩子隨時都可能奪門而出。但她就是憋著不生。為此她讓華學明將床尾搖高,並且又是吸肚又是提肛。反正是橫下一條心,憋著一口氣,堅決不進產房。

華紀在子宮裡又踢又打,搞了個臍帶繞頸,差點把自己給勒死。

華學明也沒閑著。除了照顧孕婦,還要侍候電視台和報社的各路記者。根據要求,生在「零時零分」必須有文字和錄像為證,也就是說,需要拍下嬰兒誕生的經過,而且必須確認那是順產,出生時間不是人為操縱的。邵敏被推進產房的時候,華紀的腦袋其實已經濕漉漉地拱出來了,隨時都要滑出產道。她呢,雖然已經處於半昏迷狀態了,但腦子裡的那根弦還緊繃著。她終於如願以償,在零時零分生下了眼下這個正在玩手機的孩子。

他們也確實收到了廠家寄來的奶粉、奶嘴、吸奶器、尿不濕,以及嬰兒床、爽身粉、吸鼻器、肚兜、撥浪鼓。僅僅是撥浪鼓,他們就收到

了幾十個。如今在華學明的生命科學院基地,至少還可以找到十幾個撥浪鼓,它們成了工人們招呼林蛙的工具:那些林蛙只要一聽見那「撥郎登,撥郎登」的聲音,就會產生條件反射,紛紛從池子里爬出來,撲向那些攪拌在一起的蛋黃、魚粉、豆渣和鴨血。但是誰能想到呢?關於千禧年的說法很快就變了。不少專家出來闢謠,說新世紀其實是從2001年1月1日開始的。他們的演算法是這樣的:從公元元年算起,滿一百年為一個世紀,所以人類第一個世紀的最後一年是公元100年,第二個世紀的第一年是101年。依此類推,21世紀的第一年就是2001年。鬧了半天,華紀還是從舊世紀過來的人?

更讓華學明窩心的是,有好事者還把「千禧寶寶」的「八字」列出來了:己卯、丙子、戊午、壬子。這個「八字」意味著什麼呢?看似旺相,實則自身難保;身弱之命,常為不孝之徒;多有異母兄弟,手足關係不好。總之,屬於弊多利少。當華學明在《濟州晚報》上看到這篇文章的時候,真是氣壞了,恨不得把華紀塞入子宮回爐。哎喲,怎麼說呢,華學明可能到現在都不知道,那篇文章的作者就是伯庸。伯庸的長子沒能堅持到2000年1月1日就來到了人世,生於1999年12月30日。

現在,邵敏要把從舊世紀過來的年輕人打發到另一個房間去。

邵敏說:「到那邊玩去,我向你乾爸請教點事情。」

她問的第一個問題是:「怎麼沒見到姍姍?出差了?」

對於他和喬姍姍的分居,她不可能不知道。但既然她這麼問了,他

也只能順著她說:「是啊,又出差了嘛。」聽上去,好像對喬姍姍的頻頻出差很有意見。

「我也是剛出差回來,去了一趟海南。」

「你還是老樣子,沒變化。」

「干我們這一行,看什麼都是假的,只有身上的脂肪是真的,都是親生的。所以我也懶得減肥。」

這話說的!你這個身材分明是減肥運動的結果嘛。他就換了個話題:「去海南辦案?你們乾的都是實事。」

「什麼實事?干我們這一行的,每天處理的都是些烏七八糟的事。幸虧去得及時。晚去兩天,不定鬧出什麼事呢。」

「是替民工說事,還是替婦女兒童說話?你現在可是個名人了。不過,我看你還是老樣子,一點沒有架子。」

「接地氣嘛。只要接了地氣,名人架子就端不起來了。不過,我這次處理的,可不是什麼民工的案子。它差點成了自己的案子。」

「公益律師嘛,有時候會遇到壓力的。」

她的聲音突然放低了,說:「反正你是孩子的乾爸,我也不瞞你。華紀和班上另一個男生,帶著兩個女孩去三亞玩了幾天。直到女孩的家長打上門來,學明才知道此事。他抽不開身。他有時間忙蛤蟆,忙蟈蟈,可就是沒時間管孩子。關鍵時刻還得我頂上去。幸虧我在那邊人頭熟,很快就找到了他們。他們在三亞住的是幾十塊錢的房間,連個廁所都沒有。還被騙走了身份證。沒被拐賣到山西的黑煤窯,已是萬幸。我給他們安排了六星級賓館。得讓他們知道,好賓館是什麼樣子的,有錢才能住好賓館,但你必須好好學習,長大才會有錢。」

華紀戴著耳機,捧著手機,走了過來:「有話當面講,背後議論不好。」

她愣了一下,說:「說誰呢?怎麼說話呢?」

華紀把耳機摘了:「說誰誰知道。」

她拿起茶杯就要砸過去,當然最後還是輕輕放下了。她說:「你知道女生家長是怎麼罵我的嗎?我都不好意思說出口。」

華紀說:「說不出口,那就別說了。」

她說:「小小年紀,就敢和女人廝混。女人是怎麼回事,你懂嗎?」

華紀說:「話怎麼那麼難聽啊。」

她說:「應物兄,你都看到了,你這乾兒子,這是要活活氣死我啊。你是知道的,當初生他,我差點把命都搭進去。」說著,她一下子站了起來,指著華紀,「你說,你對得起誰啊?」

華紀說:「額滴神啊!知足吧您。我沒搞同性戀,已經對得起您了。」

她說:「滾!」

華紀說:「嚇死寶寶了。」說著,又把兩隻耳機戴上了。

邵敏終於扔了個東西過去。不是茶杯,而是她的圍巾。他示意華紀把圍巾撿起來。但華紀沒撿。他自己走了過去,撿起圍巾,交到了華紀手上。華紀把圍巾搭到她的肩上,然後又到另一個房間去了。

「其實,我可以理解孩子。孩子對我有怨氣。『五一』小長假,我想帶他出去玩幾天。你去嗎?再叫上幾個朋友,一起熱鬧熱鬧。你和姍姍也帶上應波。」

「我倒是想見應波。可她在美國。」

「哦,對了,華紀給我說過,應波妹妹去了美國。那就叫上姍姍。我也好久沒見她了。聽說你們現在不吵架了。好啊。」

「我們本來就很少吵。」

「那就好。她對我說過,你對世界要求太多了。」

什麼意思?想摟著自己老婆睡一覺,就成了向世界要求太多?

他對她說:「你還是和那兩個女生的家長一起去吧,也可藉此恢復一下關係。孩子們在一起,以後總是會見到的。說不定,以後你們會成為親家呢。」

她有點不高興了,說:「你還有心思開玩笑?我真是嚇壞了。女生家長領著孩子去做了處女膜檢查,幸虧還完好無損。要是破了,還真不知道該如何收場呢。如果不是咱乾的,咱到哪說理去?先不說這官司能不能打贏。就是打贏了,也身敗名裂了。我罵他兩句,他竟給我頂嘴,說這是遺傳。我跟他爸可是上大學的時候才談的戀愛,在未名湖畔、博雅塔下訂的終身。我打聽了一下,唉,其實也不能怪孩子。都是那些蟈蟈給鬧的。一天到晚,華學明嘴裡就兩個字:交配,交配,交配。孩子讓我看過照片,他爸一個個翻看著蟈蟈的生殖器,又是量大小,又是調角度,還吩咐女助手在旁邊記錄。那個女助手以前是幹什麼的,你知道嗎?專門給母老鼠做陰道塗片檢查的。想著就噁心。孩子好不容易過個星期天,他也要把孩子拉去幫忙,幫助蟈蟈交配。錄音機里放的是交配,錄像帶里錄的也是交配。您說說,青春期的男孩子怎麼受得了這個?聽說,那是你給學明吩咐的任務?還付了一筆錢給他?」

話題終於明朗了。她是從我這裡打聽,華學明從濟哥研究中賺了多少。而且,聽她的口氣,華紀帶女孩子出去開房,我也得負責任。

他說:「我向學明打聽過濟哥的相關知識。他告訴我,濟哥已經滅絕了。」

「你到底給了他多少錢啊?」

「一分錢沒給啊。」

「可我聽華紀說,這個項目起碼值一千萬。是人民幣還是美元?」

「我都不知道,華紀怎麼會知道呢?」

「華紀是聽學明的助手說的。學明的助手說,華教授是看在朋友的面子上才只要一千萬的。如果這是國家課題,那麼他至少可以拿到一個億。濟大附屬醫院申請的一個關於糖尿病研究的項目,項目資金就是八千萬。歷史系承擔的一個狗屁項目,是關於怎麼扮演皇帝的,就拿到了一千萬。跟那些項目相比,這個項目意義更大,其意義可與克隆研究相比。華學明說了,即便把諾貝爾獎給他,他都當之無愧。」

「那我祝賀他早日獲獎。」

莫非華學明真的培育出了濟哥?他想起了在希爾頓那次談話。當華學明看見那些死去的蟈蟈的時候,華學明說,那些蟈蟈已經完成了自己的歷史使命,該退出歷史舞台了,因為真正的濟哥馬上就要誕生了。在場的那個罐家聽了,立即捂住胸口,說太激動了,心臟病都要犯了。他以為那是罐家對華學明的嘲諷。

「你知道,他還差我一筆錢呢。我算了算,連本帶息,他至少還得給我六百萬。這些年,華紀的撫養費、學費都是我掏的。吃喝玩樂的費用是他掏的,我認。但他住的房子是我們兩個人的。當初,我可是凈身出戶。離婚協議書上,並沒有談到房子歸誰。現在,他有了錢,得把錢還給我。我也不多要。以前,他不是矯情叫我嗦發咪嗎?嗦發咪就是543,我只要543萬。」

什麼凈身出戶?哪有的事。你有那麼好心嗎?當初為了付錢給你,學明還從我這裡借了幾萬塊錢呢。學明就是不給你一分錢,也是應該的。因為是你先出的軌。他想起來了,當初她是跟自己的客戶搞上了。那個男人是開4S店的,經常帶她兜風。某種意義上,她是走在了漢語的前頭:「車震」這個詞還沒有誕生呢,她就已經玩上車震了。學明起初還裝傻充愣,只是對她旁敲側擊,提醒她別太當真了。再後來,華學明就覺得應該離掉了。按學明兄的說法,他每次吻她的時候,她都顯得無動於衷,雙手毫無反應地耷拉在褲縫上,眼睛睜著,眉頭皺著,只是把嘴巴往前送,臉的上部卻盡量躲得遠遠的。學明說,他想明白了,只有經常出軌的女人,沒有隻出軌一次的女人。貓兒偷腥,狗兒吃屎,能改嗎?女人一旦出軌,就像一張沾了屎的鈔票,扔了可惜,撿起來噁心,但不扔又不行。他還記得華學明說:「他媽的,一想起她還是處女座,我就覺得星座學說完全是扯淡。」

她無非想知道,學明從我這裡拿了多少錢,好拿走一半。這怎麼可能呢?別說我不會給他錢,就是給了,那也是項目資金,不能隨便挪用的。

哦,等等,想起來了,邵敏和華學明離婚後,還又嫁了一次,就是

嫁給了那個4S店老闆。邵敏,隔著一次婚姻,你來向華學明要錢,你這是下象棋呢,隔山打炮啊?

她還在說個不停:「你都看到了,孩子大了,以後花錢的地方多著呢。上大學,談戀愛,買房子,娶媳婦。我得把孩子撫養權弄到手。這件事給了我深刻的教訓,我不能再讓他管孩子了。」

「學明對孩子還是很盡心的,這些年又當爹又當媽,挺不容易的。」

「拉倒吧。孩子吃住都在學校,費他什麼事了?別誇他了,他耳根會發熱的。你也別替他瞞著了。他到底拿了多少錢?我這不是為了我,是為了你的乾兒子。」

「好吧,那我就實話告訴你,他花的錢,我會給他報銷的。但我不會另外給他錢。因為這錢不是我的,是GC集團給太和研究院的。再說了,我們跟GC集團還沒有正式簽約呢,錢還沒到賬呢。」

「GC集團?他們的老闆就是那個換腎換上癮的傢伙嗎?」

「大律師也關心八卦?八卦怎麼能當真呢?」

「名流的八卦都是真的,都是他們自己放出來。你要是不關心,他們會失望的。誰的八卦最多,誰就最成功。我也聽到過你的八卦。」

「我的八卦?」

「你跟朗月當空的八卦啊。」

「朗月當空?」

「朗月當空照,天涯共此時。我也做過她的節目。我們可是好姐妹呢。我是她的法律顧問。她有什麼心事都會跟我說的。不過,請放心,我不會向姍姍透露半句的。律師最寶貴的個人品質是什麼?口風緊。即便你親眼看見你的當事人殺了人,你也得說沒這回事。有理有據地說謊是律師的第一道德準則。如果我沒有猜錯,朗月當空照,也來過你這間屋子。難道不是嗎?」

她竟然站了起來。她不光站了起來,還抬起了下巴。她的目光既像俯視又像逼視,給人的感覺好像是用下巴看人。華學明有名句言:「律師都是用下巴看世界的。」據華學明說,律師們喜歡聲勢奪人,鬼話連篇,那些鬼話沒把別人嚇住,倒先把他們自己的下巴給震掉了,所以他們經常下巴脫臼。

這就是威脅了。應物兄聽見自己說。

我本來還把你看成大律師的,現在只能把你看成一個訟棍了。

她拉過一把椅子,以倒騎驢的架勢坐在上面,下巴擱在椅背上,「你倒是說啊?」

他對訟棍說:「你的話我有點聽不懂了。你到底想說什麼呢?」

邵敏說:「只要你說出給了學明多少錢,我就告訴你朗月都跟我說了什麼。」

他站起來,走到另一個房間,對趴在沙發上玩遊戲的華紀說:「你媽媽好像身體不舒服,你是不是帶她回去?」

華紀說:「應伯伯,求您了。您再應付一會,讓我把這局打完。」他就站在華紀面前,耐心地等待著華紀打完那一局。華紀玩的遊戲,似乎是在一座古老的寺廟裡展開的:一些卡通和尚飛檐走壁,手持棍棒,在追打一群黑衣人;那群黑衣人像蝙蝠一樣,在屋脊和屋脊之間飛翔;風吹起了黑衣,露出了一個人的臉,露出了另一個人的屁股;屁股和臉組合到一起,你就知道了,黑衣人原來是女人。應物兄突然想起華紀小時候曾問過一個問題:老和尚沒有老婆,怎麼生出了小和尚?

他也再次想起,華學明偷花獻給邵敏的情景。邵敏把那花插在啤酒瓶里,擺了一圈,在地板上圍成了心的形狀。他們就盤腿坐在地板上交談。哦,邵敏,我多麼懷念那些曾經有過的交談,喬姍姍當時也曾參與其中。我們相對而坐,直視著對方的眼睛。你講述關於「法」的故事。你說,法,刑也,平之如水。故從水,觸不直者去之,故從去。你說「法」字,原來寫作「灋」,是一種獨角神獸,會用它的角去頂犯了罪的人。我還記得,你講出這番話的時候,目光勇敢而純凈。我記得你說話時的樣子,更記得你傾聽時的樣子。在你傾聽的時候,你的目光因為專註而美麗,因為認真而閃耀。你的提問不是為了探聽別人的隱私,而是對世界的探尋。

但是現在,你以倒騎驢的姿勢,坐在我的客廳里。你自己出醜,又巴不得別人出醜。你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他用眼睛的餘光看著她,就像望著一代人。哦,我悲哀地望著一代人。這代人,經過化妝,經過整容,看上去更年輕了,但目光黯淡,不知羞恥,對善惡無動於衷。

後來,她終於走了。

她走的時候,似乎面有愧色。他捕捉到了那點愧色,並感覺到她步履踉蹌,於是突然體諒到了她的不易,暗暗地原諒了她。

有幾分鐘時間,他腦子裡一片空白。

後來,他發現自己的手指在尋找朗月的電話。它似乎是自動打出去的。還好,朗月並沒有接。就在他和衣躺下,曲肱而枕,清理著腦子裡雜亂的感受的時候,朗月把電話回過來了。大概是在電台洗手間打的電話,朗月聲音壓得很低,近乎喃喃自語:「我跟那個邵律師只合作過一次,就在昨天。我請她來做節目,然後陪她吃了飯。她告訴我,你是她的朋友。她提到你與夫人關係緊張,我說這麼好的男人,到哪裡找去啊?就這麼一句。」

「你們談的是什麼話題?」

「名人的性醜聞啊。她說從生物學的角度看,人不過是兩條腿的動物,只是比別的動物更複雜,更聰明而已。所謂的人性,不過是人身上

所有的更複雜的動物性而已。關鍵是掌握好一個『度』。如果『度』掌握得好,就能使人生更豐富,更充實,更有意義。她說,這不是她的觀點,是李澤楷的觀點。」

「李澤厚吧?」他說,「你把李澤厚和李澤楷混為一談了。」

「對,就是這個人。」

「李澤厚先生可不是這麼說的。李澤厚說,靈與肉有多種多樣不同的組合。」這話,他最早是聽李澤厚先生說的,哦不,是姚鼐先生轉述的。很多年之後,他又聽程先生講過一次。程先生和李澤厚先生聊天的時候,李澤厚先生問起程先生養生之道,程先生說:「不近女色。」李澤厚先生就問:「是禁止的『禁』,還是接近的『近』?」程先生就和李澤厚先生開玩笑,說有時候是禁止的「禁」,有時候是接近的「近」。然後,李先生就提到,靈與肉有不同的組合方式。

朗月突然問他:「你覺得,夫婦之愛與情人之愛,你更愛哪個?」

他覺得,他的回答是誠實的:「我已經忘掉了什麼是夫婦之愛。」

電話里哐當一聲。雖然那應該是關洗手間的門,但是一個細節突然閃現了。有一次吵架,當喬姍姍摔牙缸、摔牙刷、摔毛巾、摔遙控器的時候,他本來也應該陪著她摔的,但他沒有。他把它們全都撿了起來,把那些四處迸濺的遙控器的零件歸攏到了一起。他覺得,它們是無辜的。

「我準備請華學明教授也來做一次節目。」她說。她的聲音抬高了。

「談什麼呢?」

「讓他來談談濟哥啊。邵律師說,通過研究濟哥,華學明教授狠賺了一筆,而且還是從你手裡賺的。邵律師說,濟哥有齊人之福。何為齊人之福?」

[1] Carl Sagan,美國天文學家,曾參與「旅行者1號」實施計劃。

[2] Ann Druyan,美國女作家,紀錄片製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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