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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巴別

所屬書籍: 應物兄

巴別就是巴別塔,但巴別塔卻不是塔,而是一個學術報告廳。

禮拜二下午,應物兄正在給研究生上課,接到了葛道宏的電話,要他到巴別見面。巴別位於濟州大學圖書館逸夫樓的頂層,與他現在辦公的儒學研究院籌備處在同一層,只是一個在東頭,一個在西頭。如今國內排得上號的大學,差不多都有個逸夫樓,都是香港娛樂大亨邵逸夫先生捐資修建的,它差不多已經成為圖書館的代名詞了。濟大逸夫樓位於波光粼粼的鏡湖的左岸,當它的身姿和藍天白雲一起倒映於湖水,你會發現它簡直就像個天上宮闕。報告廳並不大,只有三百個座位。為什麼是三百而不是四百、五百?這是有講究的。「詩三百」是三百,「唐詩三百首」也是三百。三百聽上去是少,其實是多,多多益善;聽上去是多,其實是精,去蕪存菁。

幾年前,尼赫魯大學的校長曾經在此做過一次報告。當時,學校還特意把幾個印度人請到了現場,雖然他們只是在飯店裡製作拋餅的,跟學術不沾邊。那時候葛道宏還是副校長,負責教學科研。事先葛道宏親自打電話向姚鼐先生求教:唐玄奘赴西天取經之前,中印還有哪些文化交流?無奈姚鼐先生耳聾,一時找不到助聽器,怎麼也聽不清。於是葛道宏又把電話打給了喬木先生:「遠一點的,再遠一點,越遠越好。」

「再遠一點?那就遠到神話了。」喬木先生說。

「神話里都有了?好啊。」

喬木先生就說,屈原《天問》里有「顧菟在腹」 [1] ,印度神話里也提到月亮裡面有兔子。在漢譯佛典里,這個故事也多次出現,這說明中印文化交流至少有兩千三四百年的歷史了。

喬木先生補充了一句:「要是問過姚先生了,那就以姚先生的話為準。」

葛道宏的演講辭大都由費鳴撰寫,這篇當然也不例外。演講辭中引用的就是喬木先生的觀點。喬木先生當時也出席了這場活動,並應邀在台上就座。當葛道宏提到那隻兔子的時候,尼赫魯大學的校長很快就聽到了同聲翻譯,是夾雜了梵語、印地語的印式英語。因為印式英語大量使用現在進行時,所以葛道宏的話給人造成了這樣一個印象:那個故事並不是神話,它就發生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葛道宏致辭的同時,作為友誼的使者,那隻兔子正以光的速度,從南亞次大陸起飛,飛臨華夏大地,又飛上了月亮,兩隻前爪麻利地抓起杵子搗葯不止。

尼赫魯大學校長聽得很入迷,說這是他聽到的最好的故事。尼赫魯大學校長還說,雖然他的足跡遍及全球,但卻很少能在國外聽到如此純正的印度英語,這種美妙的鄉音。校長撫摩著絡腮鬍子,環視著穹頂燈光閃耀的報告廳,說:「巴別,偉大的巴別。」葛道宏低聲問喬木先生:「巴別?跟兔子有關係嗎?」

「巴別就是巴別塔。他是說,此乃文明彙集之地。」

「想起來了,經書里提到過。」

「巴別塔又叫通天塔。《聖經》里說,『塔頂通天,為要傳揚我們的名』。」

「好啊,巴別!This名字很Good。」

晚宴上,葛道宏還專門為此敬了尼赫魯大學校長一杯酒。葛道宏後來經常提起一個細節:尼赫魯大學校長的夫人,雖然是在英國長大的,但上了餐桌卻要先侍奉丈夫吃飯;丈夫每吃一個菜,都要在盤子里留下點食物給夫人,以示相濡以沫;夫人呢,不但不感到難為情,還吃得挺香。葛道宏為此感慨:按說印度比我們還要西化,但是人家的優良傳統卻一點沒丟。

隨著前來演講的人越來越多,演講者的名頭越來越大,巴別的名聲也就越來越響。慢慢地,在巴別演講就成了一種身份的標誌。在濟州大學,第一個登上巴別講台的是前任校長,第二個是葛道宏,第三個是姚鼐先生,第四個是外語學院院長陶仁哲先生。陶先生是陪著美國亞洲事務中心前主任來演講的。前主任講了一半,急性腸胃炎發作了,陶先生才撈到了上台的機會。不過,陶先生只承認那是「半個」機會,因為他只講了半場。

演講者大都年高德劭,難免會出點意外。最近就出了點事,好在那是自己人,而且還無子無女,不然還真是比較麻煩。她是哲學系的何為教授,哲學界的人都尊稱她「老太太」。她是國內柏拉圖研究的權威。兩

周前,她在巴別做了一個關於亞特蘭蒂斯文明的演講。根據柏拉圖的描述,在直布羅陀海峽的對面,曾有過一個高度發達的史前文明,亞特蘭蒂斯文明,但它後來卻葬身於大海。由於這個描述僅存於柏拉圖的著作,實屬孤證,考古學家和歷史學家大都並不認可。但老太太對此卻深信不疑,最近三十年來,就致力於研究亞特蘭蒂斯文明到底是如何消失的。這一天,老太太在巴別提到,亞特蘭蒂斯人曾用水晶作為能源供應城市的需求,用水晶配合著美妙的音樂來治療耳疾,用水晶配合著植物的芳香來治療鼻炎。說著,老太太從口袋裡掏出兩隻玻璃彈球代表水晶,演示水晶的作用。那兩隻玻璃彈球似乎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無法承擔如此重要的使命,竟從她的手中逃跑了,落到了講台上。她彎腰去撿,卻踩住了其中一隻彈球,不幸地滑倒了,摔倒在講台上。直到現在,她還在醫院躺著。

這個禮拜二,應物兄早早結束了課,趕到了逸夫樓。逸夫樓一層大廳的圓柱上貼著海報,告知今天的演講者是著名科學家雙林院士。他每天都經過這個地方,但因為來去匆匆,從來都沒有留意。有人在海報前合影或者歪著頭玩自拍。雙林院士來了?那麼,喬木先生肯定也在,他想。

喬木先生與雙林院士是幾十年的老朋友了。他們是「五七」幹校的「同學」,「文革」期間曾一起下放在桃花峪勞動。前不久,應物兄還在《口述歷史之知識分子卷》一書中,看到了喬木先生口述、費鳴整理的一篇文章。那篇文章中,喬木先生給雙林先生起了個外號:導彈。應物兄當時邊吃著速食麵,邊翻著書。看到有趣之處,他不由得笑了起來,笑得速食麵都噴了出來,彎彎曲曲的,好半天都沒有清理完。可以想像,喬木先生和費鳴談話時,心態放鬆,表情俏皮,就像個孩子。這一

點他可以理解。費鳴與喬木先生在一起,令人想起一個詞:隔輩親。

有人老是把下放說成蹲牛棚。我的老朋友「導彈」就常常這麼說。我沒這麼說過。想得美,哪有那麼多牛棚供你蹲啊。牛是勞動人民的命根子,交給你人家放心啊?我們住的可是豬圈。當然不是和豬睡一塊。豬在下面,我們在上面。我們拉的屎,可以餵豬。你不要吃驚。用糞便養豬,早就有了。春秋戰國時候就有了。所以古書上說,「豕牢,廁也。[2]

在桃花峪,不是勞動,就是學習。勞動,就是種煙葉,養豬。近墨者黑,我就是那時候學會抽煙的。為了挨過那些時日,我把種煙葉看成是一種藝術活動。這倒不是我的發明。因為中國古代的「藝」字就包含有種植的意思。《書·酒誥》里講:「嗣爾股肱,純其藝黍稷。」《北史·鐵勒傳》里講:「近西邊者,頗為藝植,多牛羊而少馬。」學習,主要是學《敦促杜聿明等投降書》《將革命進行到底》。這是中央的意思,意在敦促我們這些人接受「敦促」,要「投降」,不要反抗。

落到了這步田地,人的腦子裡還常常會有三六九等之分。有一個京劇藝術家,我就叫他蘭大師吧,就認為他比我與「導彈」的級別要高,他要是三等,我與「導彈」就是六等,可能還是九等呢。有一次他就對我說,老喬,你和「導彈」是小廟裡的神,沒見過大香火。我的嘴也是不饒人的,說他是禿子跑進菩薩廟,充數來了。此人向來積極。有一次我隨口吟詩,「陶令不知何處去,桃花源里可耕田」,蘭大師趕緊去向隊長報告,說我想逃避勞動。「導彈」攔也攔不住。好在隊長也是文化人,知道這是毛主席的詩,把他數落了一通。我後來就笑他,說他是拿著豬尾巴敬神,豬不高興,神也不高興,還惹得一身臊。

有一次「導彈」對隊長說,他一直在研究一個問題:草也吃了,屎也吃了,豬兒為何不長膘?他說,通過苦苦思索,他終於找到了癥結:豬兒不長膘,一是吃得少,二是屙得多。在「吃得少」的問題沒有辦法解決的情況下,只能從「屙得多」方面入手解決問題。有些時日了,他常常盯著豬兒看,一看就是好半天。我還跟他開玩笑,說九方皋相馬,看的是馬的神氣,而不是馬的形體。你是看什麼呢?他不屑跟我說。如今我知道了,他看的是豬兒的屁眼。他說,他想好了辦法,希望得到隊長的支持。他的辦法就是讓豬兒盡量少屙,吃進去的東西盡量在肚子里多停一會,多消化一會。這樣一來,物質不滅理論,還有能量守恆理論,就會在豬兒的肚子里完成從理論到實踐的過程。為此他專門在豬圈裡隔出一個個小間,地方很小,豬進去之後不能掉頭。又在地上鋪了一個木板,木板連接著一個槓桿。把豬兒趕進去了,他就利用槓桿原理將木板撬起來,形成一個斜坡,坡度大概在六十度左右。如此一來,便是豬頭朝下,豬腚朝上。他對外聲稱,是為了方便計算豬兒的體重變化。我跟他開玩笑,古有曹沖稱象,今有「導彈」稱豬。

起初,這套辦法還真是管用。豬肚子眼看就鼓起來了,都是身懷六甲的樣子,又像是隨唐僧在西天取到了真經,一個個紅光滿面。當它不得不屙的時候,屁眼就變成了噴泉。但噴得再多,還是比原來屙的少。「五七」幹校的革委會主任對「導彈」的養豬增肥術很感興趣,迅速將此推廣起來。這個事迹也被迅速報告給了上級領導。接下來,「導彈」又是被領導召見,又是到處推廣經驗。他偷偷告訴我,這就算立功了,要不了多久,上頭就會叫他回去的。

可只過了一兩個禮拜,豬兒就出事了,先是拒絕進食,而後個個七竅出血,嗚呼哀哉。第一頭豬死去的那天,他正躲在豬圈上頭用一個算

盤演算導彈的運行數據。那個算盤是他用野桃木做成的。他被嚇壞了。蘭大師則是又唱又跳,因為他可以吃到豬肉了,儘管是死豬肉。

我後來跟「導彈」開玩笑,如今的養雞技術就與他當年發明的豬兒增肥術有某種關係。雞場的雞籠和豬場的豬圈,都只是比雞大上一圈罷了,比豬大上一圈罷了。為了讓它們增肥,它們不能轉身,不能撒歡。它們連人犯都不如。犯人還可以放風呢。它就是一個可以呼吸的肉塊。如今遍布世界各地的肯德基和麥當勞,用的就是這種雞。我對「導彈」說,你對世界的最大貢獻,除了參與導彈技術的研發,就是對肯德基和麥當勞的貢獻。他當然免不了要和我鬥嘴。他說我,老同學,你這是雞冠豬戴嘛。

文中隱去名字的那個京劇藝術家,名叫蘭梅菊。應物兄想起來,喬木先生對這個人歷來抱有成見。幾年前,蘭梅菊在濟州演出時,曾親自送票給喬木先生。喬木先生說,耳聾了,就不去了。第二天,蘭梅菊送來了助聽器,但喬木先生還是沒去。喬木先生後來的解釋是,他請的都是達官貴人,我就不摻和了。這會,應物兄想,昨天,我還與喬木先生通過電話,商討書中的一個細節,也聊了一會閑話,喬木先生怎麼沒有提到雙林院士要來?

當他向巴別走去的時候,一些人正從巴別出來。他想,這些人實在無知,真是有眼無珠。他們難道不知道雙林院士和他曾經代表的那個傑出的團隊,對於中國意味著什麼?這麼好的學習機會,卻讓它悄悄溜走,豈不可惜?

「我為你們感到羞愧。」他聽見自己說。

他從側門悄悄進去。屏幕上正放著一部資料片:漠漠黃沙中,一些人在深一腳淺一腳地行進。他們或年輕,或年老,都穿著中山裝,戴著各式各樣的帽子。清一色的男人。終於出現了一些鵝卵石,出現了綠草,出現了一片水。這個時候,他才發現是影像本身舊了,有點發黃,而不是黃沙把它染黃的。隨後,風又吹起黃沙,他們捂著鼻子繼續前行。銀幕上沒有聲音,這使得它好像一部默片。

當他適應了巴別的黑暗,他發現巴別的座位已經空了大半。

突然聲音起來了:「在這裡,你是看不到雙先生的身影的,但你看到的那些身影,又都是雙先生。雙先生此時在哪呢?他已經奔向了新的征程,致力於實驗中國原子彈小型化的研究。」

屏幕上出現了一份報紙,又一份報紙蓋住了前面的那份,第三份又摞了上來。都是外文,都是發黃的報紙。播音員說:「因為當時蘇聯正在孤立中國,而且正值前蘇聯領導人赫魯曉夫陷入下颱風波,所以《真理報》以很小的篇幅報道了中國研製出原子彈,卻用一個大版面來報道澳大利亞反對中國研製原子彈

。《紐約時報》倒是發表了關於此事的

文章,聲稱中國依然是貧弱國家,不足為懼,美國還是會保護亞洲國家云云。不過,不久之後,美國就選擇了與中國建交。當時只有法國給出一定的好評。」隨後,播音員朗誦了《費加羅報》的評價,它用中法兩種字幕的形式出現了:

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一夜間改變了中國在世界上的地位。

屏幕漸漸發亮。藉此機會,他用目光搜尋著葛道宏的身影。葛道宏既然不在台上,那就應該坐在前排。葛道宏的後腦勺沒有頭髮,比較醒目,容易辨認。前排是空的。第二排有人,但葛道宏顯然不在。檯子兩邊也沒有人。

他走了出來,一時間茫然四顧。

和逸夫樓的東頭一樣,西頭也有一個大露台,它是下面一個閱覽室的屋頂。有幾個人腋下夾著本子在那裡抽煙。他們正在議論雙林先生。只要有人群的地方,哦不,猴群、狼群、鴨群都是如此,馬上就會形成一個微型的權力結構。有人發號施令,有人則只能聽著。如果只有一個人呢?那麼在他的眾多意識當中,必定也有一個意識佔據上風,他想。他一眼就看到,坐在一隻石凳上,屁股下面墊著黑色筆記本的那位,就是臨時頭領。那個人圍巾很長,腿也很長,一條長腿蹺在另一條長腿上,弓著腰。此人話語中包含著譏諷:「知道嗎知道嗎?物理學界現在通常把他看成是搞哲學的,哲學界的人又認為他是搞物理學的。由於他經常對經濟問題發表看法,所以他現在又被認為是一個經濟學家。經濟學界的人卻不認賬,傾向於把他看成一個詩人,因為他曾經寫過詩。你們怎麼什麼都不知道?」聽眾當中,一個人用手趕著另一個人吐出的煙霧,補充說道:「雙林有一首詩被譜成歌曲在中學生當中推廣了,所以詩歌界又認為他是個詞人,專門為流行歌手寫歌詞的。」

另一個人說了:「我看到了喬秘書給葛道宏寫的開場白:如果中國設立人文科學院士,那麼他就不僅僅是自然科學的院士了,他還會是人文科學院士。既是格致翰林 [3] ,又是人文翰林。簡稱雙林。他對人家評價這麼高,人家卻不給他面子,根本不上台。」

「你們在說雙林院士?」他問。

人們都看向了他。那個蹺著長腿的人猶豫了一下也站了起來,說:「應物兄,您說說,他已經老糊塗了,現在請他來,還有什麼用?早幹嗎去了?」

「話不能這麼說。」

長著一雙長腿的人說:「我們並沒有詆毀他,只是想說,他現在有多種身份,但沒有一個身份對我們有用。」那人問同伴:「是不是這樣?」隨後,他們異口同聲:「可不是嘛。」這異口同聲,造成的效果並不是莊重,而是輕佻,而是盲目,而是不加思考的隨聲附和。我們的應物兄此時分析著這種現象。當一個人置身於森林中,你就會迷路,就會變成其中的一株樹,變成樹下腐爛的枝葉。你會覺得,所有的一切,都是森林的一部分,包括天上的浮雲。在黑暗中,必須有月亮的指引,你才能走出那個森林。因為月亮是變化的,所以你還需要知道月亮運行的規律,以計算出自己的路線,這樣才不會再次迷路。

而雙林院士,就是那個月亮。正因為他對雙林院士有著一定的了解,他才沒有加入他們。我覺得,你們都是在胡扯。

長腿接過別人遞過來的一根煙,說:「他應該送去克隆。」

給長腿遞煙的人說:「他的問題是,他不思考。他說的都是大白話。我說得對嗎?」

長腿說:「所以,他就是上台講了,也講不出什麼東西來。」

芸娘的弟子文德斯有一段話,說的就是這種現象。當時他們在討論,古代科學家當中雖然也有從事藝術活動的,但他們卻從未形成自己的思想。當中一些最傑出的人士,比如沈括,中國科學史上最傑出的人物,一個百科全書式的科學家,比西方文藝復興時的任何一個人物都要偉大,但他仍然沒有提出屬於他自己的思想。這時候,很少發言的文德斯說話了。文德斯的話首先是對他們的委婉嘲諷:「在我們這個激發思的年代,最激發思的,是我們尚不會思。」

眾人就靜了下來,看著這個柔弱的孩子,看著他到底要說什麼。應物兄知道,他們這其實是看在芸娘的分上,才對這個孩子保持了必要的尊重——他畢竟是代表芸娘出席的。眾人的目光似乎使文德斯有點害羞,但他克服了害羞,說道:「確實有一種觀點,認為『科學並不思』。科學不像人文那樣『思』,是因為科學的活動方式規定了它不能像人文那樣『思』。這不是它的短處,而是它的長處。只有這樣,才能保證科學以研究的方式進入對象的內部並深居簡出。科學的『思』是因對象的召喚而捨身投入,而人文的『思』則是因物外的召喚而抽身離去。」

「你的意思是,這兩者缺一不可?」這是誰問的?是我嗎?反正我聽到這麼一聲問。

文德斯的回答是:「它們相反相成。」

應物兄記得,文德斯當時還提到了一個神秘的筆記本,上面抄錄了

黑格爾的一段話,大意是說,在我們這個富于思考和論辯的時代,假如一個人不能對於任何事物,即使是最壞的最無理的事物說出一些好理由,那他還不是一個高明的人。文德斯這是要說什麼?是說我們這些領取了高額經費來編撰《藝術生產史》的人並不高明嗎?反正此話一出,眾人就不說話了,抽煙的抽煙,喝茶的喝茶,逗狗的逗狗。

此時,在巴別外面的露台上,頭頂正飄著一朵雲,乍看像個人形,似乎壓得越來越低。它鑲著金邊,好像裝上了金質畫框。天空因此低垂下來。他想起來,陪著喬木先生在桃花峪摘桃子時,只要輕輕地把樹枝一拉,舉手就可以採摘。他覺得,他好像一伸手,就可以接住那個畫框。

另一個人說:「您什麼時候上去講講啊?我們保證捧場。」

我不需要你們捧場。但這句話他沒有說。他說的是:「我?我還配不上。」

剛才聲稱沒有詆毀的人說:「一定要相信自己的能力啊。謙虛使人落後,驕傲使人進步。這是商業社會的原則。」

兩千多年來,從來沒有人敢說出這樣的話。你們真是什麼都敢說。

這時候,校長辦公室的喬引娣過來了。她穿著套裙,類似於制服。制服就是制度的外衣,但相同的制服包裹著的則是不同的肉體曲線,不同的肉體曲線又包裹著不同的自我。有一點,他一直沒向費鳴挑明:你

原來的角色正被喬引娣一步步頂替,所以你需要給喬引娣挪出位置。也就是說,與費鳴的自我產生了衝突的,就是她的自我。他對喬引娣的身世了解不多,不過,給女兒起名叫引娣的,大都有重男輕女的傾向,父母通常都想再要個男孩。他曾在芸娘家裡見過她,閑聊中曾問過她有沒有弟弟,她笑了,說導師也曾問過她。她說:「我的弟弟多了去了。校長辦公室的那些人,比我小的,都是我弟弟。」

喬引娣說:「您怎麼在這兒,都等著您呢。」又對那幾個人說,「小點聲。不說話,能死啊?」

他們竟然都很聽喬引娣的。他跟著喬引娣走了幾步,問:「這些人是誰?」

喬引娣說:「他們是歷史系的老師。他們都等著雙林院士簽名呢,但雙林院士卻不願上台演講。在巴別的歷史上,這是第一次。應先生,這裡走。」

她對他說:「應先生,請跟我來。」

他跟著她走了幾步,說:「不敢叫先生。」

「瞧您嚇的。我知道你們的規矩。人文學院,只有喬先生和姚先生能叫先生,別的只能叫老師。不過,這會不是沒有別人嘛。每個來這裡演講的人,嗓門都很大。不瞞您說,我還準備了一個小耳塞。不然,耳朵里就像鑽了個蜜蜂,嗡嗡嗡的。可沒想到,雙林來了個絕的,壓根兒

不講。剛才有人搗蛋,對雙林院士說,你應該克隆一下。雙林院士倒是說了一句話,歡迎被克隆。」

小喬領著他,下了半個樓梯,繞過了一個屏風。屏風前面擺著吊蘭。吊蘭也垂掛在她的雙肩:她的髮型也有如吊蘭,簡潔清爽。應該是金邊吊蘭,因為她的幾綹頭髮染成了銀白色,在耳輪旁邊飄拂著。她將他帶到一個辦公室門口。想起來了,葛校長到巴別主持演講的時候,有時會在這裡稍事休息,也在這裡接待來賓。他突然意識到,葛道宏就是把頂層的辦公室搬到這裡來了。它比頂層的那間要小,視野也沒有原來的好,有個露台,但是很小,只能坐下兩三個人。

他以為可以見到葛道宏呢,「葛校長呢?」

她打開冰箱,給他取了一瓶冰紅茶,說:「你先坐,我收拾一下。」她麻利地整理著房間,燒上水,洗著杯子,打開咖啡機的開關好讓它先預熱。

他又問:「老先生呢?老人家呢?我說的是雙林院士。」

她說:「葛校長陪著他呢,他們就在七樓的閱覽室。」

「到底怎麼回事?」

「有一周了,雙林院士每天都來閱覽室。終於有人認出了他,報告給了葛校長。葛校長就過來看,果然是他。葛校長說可以把這間房提供

給他。他謝絕了,說他喜歡在閱覽室看書。這事是有點怪。他不是在北京嗎?怎麼出現在了濟州?問他,他也不說。葛校長知道他在科學界是個人物,就想請他在巴別做個演講。按葛校長的說法,雙林院士雖然沒有明確地說,好,就這麼辦,但他無疑是首肯了。起碼是點頭了吧。他就住在鏡湖賓館。葛校長就派費鳴去把他的房費給繳了,又預付了幾天,還把他的飯錢給掏了。他吃得挺感動。他不喜歡有人陪他,所以都是他一個人吃。費鳴知道喬木先生是他的老朋友,就告訴了喬木先生。喬木先生請他到家裡去,他也不去。總之有點怪。到了今天,請他上來演講的時候,他卻無論如何不願上台。現在,他還在閱覽室待著呢。這事鬧的。真是個怪人。難道科學巨匠都是這麼怪?」

「叫我來,是要——」

「本來是讓費鳴去請喬木先生,好讓喬木先生勸勸他。但喬木先生和巫桃出門了。費鳴應該是接他們去了。叫你來,是想讓你替葛校長陪著他。只有你可以替喬木先生嘛。你是他的大弟子,又是他的女婿。怎麼,費鳴沒跟你聯繫嗎?還有,雙林院士對儒學似乎很有興趣。萬一他說起來,別人也不好接話。」小喬說,「不過,你也別擔心,他不大說話,像一塊石頭。」

他的手機上確有兩個未接電話,都是費鳴打來的。當時他在上課,沒有接。他對小喬說:「老人家要是談起科學什麼的,我也不好接話啊。」

「瞧你說的。你是儒學家,你把話題往那裡一引,不就把它給罩住了?」

「千萬不能這麼說!」

「應先生,你可真夠小心謹慎的。嘗嘗這咖啡。貓屎咖啡,我託人弄來的。」

「你帶我去見見他?」

「好啊。你先喝口咖啡。我只是想提醒你一下,如果他提到張子房先生,你不妨說,子房先生已經死了。」

子房先生?雙林院士也認識子房先生?這個名字已經幾乎被人遺忘了。張子房先生是個經濟學家,但早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就瘋掉了。他當然還活著,但很少有人能夠見到他。喬木先生舉辦書法展的時候,子房先生悄悄地來了,但沒有人認出他。喬木先生覺得像他,連忙趕過來,他卻走了。喬木先生沒有去追,只是感慨道:「此所謂『州亦難添,詩亦難改,然閑雲孤鶴,何天而不可飛』

[4]

?」好像是讚頌子房先生如閑

雲野鶴般自由,但喬木先生說話時卻面色愀然。

「這個,他會提起這個嗎?他是不是問過葛校長了?你的意思是,我要跟葛校長保持口徑一致?」

「聰明人一點就透。不過,我可不敢教您怎麼說。借我個膽,我也不敢啊。您等著,我看能不能叫他們上來。」

「好啊,快去吧。」

「對了,我怎麼聽說您想把費鳴挖到您那裡去?」小喬問。

「就像你說的,借我一個膽,我也不敢啊。誰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呢!」

小喬吐了一下舌頭,說:「算我沒問。」

當小喬出去了,他才第一次認真觀察這個房間。靠牆的一排書架上,擺著一些時政類圖書。葛道宏本人的著作以及他主編的圖書,當然也擺放在那裡,足足擺了一層書架。他一眼就看到了葛道宏那本最重要的著作《走出「歷史終結論」的陰影》,它有多種版本,其中還有英譯本和法譯本。這本書的主要觀點是反駁美籍日裔學者福山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提出的「歷史終結論」。福山認為,人類社會的發展史,就是一部以自由民主制度為唯一發展方向的歷史,自由民主制度是人類意識形態發展的終點,是人類最後的一種統治形式:從此以後,人類歷史的馬拉松長跑,就算跑到頭了,撞著紅線了。

真的撞線了嗎?葛道宏反問。西方國家頻繁出現的失業問題、環境污染問題、毒品問題、亂倫問題、恐怖主義問題,怎麼辦呢?就這麼拉倒了?九十年代中期以後,你們的經濟停滯不前,而中國的經濟卻是風景這邊獨好,這又該如何解釋呢?因為分權與制衡,你們的低效率連地震和颶風都無法應對,而中國在特大自然災害面前卻展現出了人類歷史上從未有過的高效,這又該如何解釋?

福山曾積極利用自己的學識和影響力干預美國的國際政策,並促成了美國對伊拉克的入侵。葛道宏在書中問道:但是,一個薩達姆倒下去,卻有更多的薩達姆站起來,而且是升級版的薩達姆,升級版的變形金剛,怎麼也打不死。福山君,對你當時的所作所為,你後悔了嗎?

葛道宏送的書,應物兄當然認真讀了,家裡的馬桶邊就總是放著一本。而且每出新版,他都要翻翻。在去年的新版中,葛道宏引用了美國《高等教育紀事》雜誌的編輯戈德斯坦的一句話:歷史終結論是一句廢話。下面有一條注釋,說明這是撒切爾夫人私下向戈德斯坦嘀咕的。他很想向葛道宏建議,將這句話去掉。因為這容易給人造成一個不好的印象:既然是一句廢話,你為什麼還要研究這麼多年呢?葛道宏本人是不願說廢話的。可是,一個不願意說廢話的人,通過研究廢話,成了一個著名的學者,不免讓人感到滑稽。當然,最終他什麼也沒有說。

牆上還掛著一些照片,裝在木框里,是葛校長在這裡接見客人的照片。名流雲集。其中一張照片上,葛道宏與客人在吃燒烤。他看出來,地點就是他現在的辦公室外面的露台。照片上還有喬木先生。看著照片上的烤架,他立即口舌生津。他最喜歡吃羊腰子。那臊乎乎的味道,總是把他的味覺神經撩撥得蠢蠢欲動。

他還看到了葛道宏的自傳《我走來》,灰色硬皮,精裝,很薄,薄得好像只剩下皮了。費鳴曾問他看過沒有,並向他透露了一個秘密:葛校長不姓葛,而姓賀。「他是為了紀念外公,才改姓葛的。他的外公可是赫赫有名。」費鳴說,「瞿秋白的密友,翻譯過《國際歌》的,與魯迅有過交往,也寫過詩。據說最有名的詩叫《誰曾經是我》,您聽說過嗎?」

葛任先生的外孫?我不僅知道葛任先生那首詩,而且知道那首詩的原題叫《蠶豆花》。蠶豆是葛任養女的乳名。難道葛道宏是蠶豆的兒子?

這會,他把書抽了出來,想翻到相關的章節。

奇怪得很,這竟然是一本空白的書:紙上一個字沒有。

小喬剛好上來了:「哦,那本書啊,還只是先做了個樣子,沒出版呢。」

「可是費鳴早就告訴我,他已經看過了。」

「他看的是列印稿。我這個兄長啊,什麼都好,就是嘴巴不嚴。不過,他對您,那是沒說的。你們不是師徒嗎?」

「他們人呢?」

「我看兩個人聊得挺好,沒好意思上前。好啊,終於聊開了。此前,雙林可是不願說話。」

小喬把書塞回了書架。她像只蝴蝶一樣,在房間里飄著。她心情愉快,因為她不由自主地哼著小曲。有那麼一會,小喬擦拭著玻璃杯,歪頭看著他,閃動著眼睫毛。作為一個有充足教學經驗的人,他知道她是想問個問題。但她終究沒有問。她想問什麼呢?是不是想問,你什麼時

候把費鳴搞走啊?她把杯子舉在窗邊,對著外面的陽光,觀察是否擦凈了。如果沒有擦凈,她就往杯子里哈氣,然後再擦,然後再次把它舉到窗邊。都說小喬很有心機,可這個動作表明,她還是有幾分可愛和天真的。這似乎不符合衛生規定,但誰又會和一個女孩計較呢?誰又會告訴葛道宏呢?或許葛道宏還喜歡這一套呢。

我們的應物兄第一次見到她,是在去年的元宵節。按慣例,學校為退休教師組織了一個茶話會,並請一些骨幹教師參加。葛道宏本人是戲迷,所以特意吩咐工會從濟州京劇團請來部分演員助興。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校長愛京劇,教授好彈唱。很多教授紛紛上台獻藝。歷史系汪居常教授是著名票友,這種熱鬧場合怎麼少得了他?他是由一位女博士研究生攙扶進來的。這個女博士就是喬引娣。汪居常那天沒唱,說,準備是準備了,可是偶感風寒,體力不支,憔悴病容不忍看,嘔啞嘲哳難為聽。汪教授推薦喬引娣代他獻唱一段《空城計》。

喬引娣顯然有備而來。大冷的天,手中卻拿著一把扇子,而且是鵝毛扇。演唱之前,喬引娣拱手說道,最近重讀葛校長的名著《走出「歷史終結論」的陰影》,深為感佩。她說,她把諸葛亮的唱詞給改了幾處,求教於葛校長:

我坐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旌旗招展空翻影,卻原來是福山鬧出的聲兒。我也曾差人去打聽,打聽得福山說過歷史不再往前行。我諒你身在山中看不清,看不見泰山頂上一棵松。你只見西方落日圓,哪見到一輪旭日東方升。我在濟州城內等,等福山君到此好談、談、談談心。這裡是窗明又幾凈,等候你福山來爭鳴。道宏我並沒有別的敬,早預備下文房四寶要記下我們的交鋒。你若願意把城進,我們就

說說,東方與西方、儒教與耶教,到底是何情。紙一張論天下秀才人情,你不要胡思亂想心不定。你就來、來、來,來濟州與我爭鋒。

剛開始的時候,那些職業演員們還有些不以為然,但第一句沒有唱完,只是唱到「觀山景」的那個「山」字,他們就鼓起掌來了。京劇團唱青衣的樊冰冰,甚至站了起來,像個票友一樣,拍著腿,喊了一聲「好」。那個「山」字的拖腔,高低錯落,起伏連綿,蒼勁中又帶著無盡的柔情。樊冰冰後來說,雖然一聽就是剛學的,但嗓子的本錢很好。「戲不夠,裝來湊。要是再戴個假鬍子,圍上諸葛巾,就更好了。」樊冰冰說,「賊像賊像的。」

葛道宏聽得很入迷,瓜子皮都忘記吐了。

應物兄與樊冰冰曾經共同參加過一個電視節目,算是熟人了。樊冰冰問:「貴校最大的角兒就是她了吧?叫什麼名字啊?」他問了別人,才知道她叫喬引娣。

新學期開學以後,她就到校長辦公室實習了。

她把杯子弄完,說她再去看一下。「別走啊,晚上葛校長請客。當然,如果費鳴把喬木先生接來了,你想走就可以走。女婿和丈人待在一起,常有些彆扭,是不?也可能你們是例外。」

他突然想抽煙,於是來到了露台上。打開窗戶,一股涼風呼嘯而至,把吐出去的煙霧又灌進了他的鼻子,甚至眼睛。他側身抽了幾口,

趕緊掐了。因為抽得太急,他有些頭暈。因為空間不大,房間里還是有些煙味。於是他又把門打開了一些。小喬還沒有走。小喬說:「這次咱們一起去。」又說,「這裡不比樓上那間。那間很適合你,想抽煙了就到外面抽一支。你知道嗎,那間辦公室還是我勸葛校長騰給您的。夠酷的吧?那麼大的露台。」

「謝謝了。我很不安。君子不奪人所好啊。」

「君子也成人之美。」小喬說。

[1] 屈原《楚辭·天問》:「夜光何德,死則又育?厥利維何,而顧菟在腹?」菟者,兔也。朱熹在《楚辭集解》中說:「此問月有何利而顧望之兔常居其腹乎?」但聞一多先生在《天問釋天》中說,「顧菟」是「蟾蜍」的古音,「顧菟在腹」,就是月亮上有蟾蜍。姚鼐先生無疑支持聞一多先生的觀點。

[2]

見《國語·晉語》:「昔者大任娠文王不變,少溲於豕牢,而得文王不加疾焉。」韋昭

註:「少,小也。豕牢,廁也。溲,便也。」

[3] 中國第一位駐外大使郭嵩燾於光緒四年(1878)在巴黎會見法國科學院院長斐索等人,無以名之,遂在日記中稱之為「格致翰林」。

[4] 見 〔宋〕尤袤《全唐詩話》卷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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