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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芸娘

所屬書籍: 應物兄

芸娘!從芸娘那裡打來的電話!電話雖然不是芸娘親自打來的,但接到芸娘保姆的電話,他還是滿心喜悅。保姆說:「芸娘想見你,如果你有時間,就見一面。」這麼說,芸娘身體好了?可以待客了?太好了。他幾乎同時想到了陸空谷,想把這個喜訊與陸空谷分享。可惜,陸空谷不在濟州。他甚至異想天開地想到,要不要打電話把陸空谷從美國叫來?哦,她現在到底在哪裡呢?是回了美國,還是又去了別的地方?

他上次見到芸娘,就是為了安排她們見面。出乎他的意料,芸娘不僅知道陸空谷,還知道陸空谷是武漢人,還知道她的小名就叫六六。而且,芸娘還知道陸空谷對儒學並不太感興趣。但說到見面,芸娘卻推掉了。

「等我身體好些了,再見不遲。」芸娘說。

「下周呢?」

「你什麼時候成了大夫?下周身體就好了?」

「肯定好了。」

「好了,也不見。」芸娘說,「誰讓她那麼年輕漂亮呢?我可不想在她

面前顯得太老。要不,乾脆等我走不動了,坐上了輪椅,你再推著我去見她?」

隨後芸娘就把這個話題放到了一邊。芸娘說:「我還是從姚先生那裡知道,你在籌備儒學研究院。我還有點不敢相信呢。」

「本該早點告訴您的。」

「聽說在國際儒學界呼風喚雨的程濟世,要在濟州安營紮寨?」

「是啊,程先生也算是葉落歸根。」

「這麼說,我得到西安置辦房產。不,不是西安,是西柏坡。我得到西柏坡挖兩個窯洞。」

芸娘祖籍濟州,祖父逃荒到了西柏坡,但她生在西安,上大學是在上海,她是為了讀姚鼐先生的研究生才來到濟州的。

「芸娘,我知道,您不喜歡他。」

「喜歡?不喜歡?我沒有你感覺到的那種感覺。因為我對他沒有感覺。」

「你是不是也不喜歡我研究儒學,去研究那些故紙堆?」

當他這麼說的時候,他心中有涼意,就像下了雪。

「我可沒這麼說。聽說你們的研究院,名叫太和?」

「你是不是不喜歡這名字?」

「我也不喜歡自己。醫生說,你要再不好好注意身體,說不定哪天就倒下了。我倒沒被嚇住。一個哲學家,一天要死三次。為什麼要死三次,因為他對自己有懷疑,他不喜歡自己。孔子也不喜歡自己,也有很多人不喜歡他,不然不會成為喪家狗。如果人人都喜歡耶穌,耶穌也不會被釘上十字架。」

「這麼說,您沒意見了?」

「對孔子,我是尊敬的。沒有喜歡不喜歡。你知道,我有時候會懷疑存在著真正的思想史學科,因為思想本質上不是行為,它只能被充分思考,而無法像行為一樣被記錄。好像只有儒學史是個例外。所以,我對你的研究儒學是理解的,充分理解。」

「謝謝您的理解。」

「小應,我知道,你研究儒學、儒學史的時候,你認為你彷彿是在研究具有整體性的中國文化。它自然是極有意義的。但你知道,我知道你知道,我們今天所說的中國人,不是儒家意義上的傳統的中國人。他,我說的是我們,雖然不是傳統的士人、文人、文化人,但依舊處在

傳統內部的斷裂和連續的歷史韻律之中,包含了傳統文化的種種因子。我們,我說的是你、我、他,每個具體的人,都以自身活動為中介,試圖把它轉化為一種新的價值,一種新的精神力量。」

他很想告訴芸娘,程先生也說過類似的話。

那是在北京大學。程先生說,我們今天所說的中國人,不是春秋戰國時期的中國人,也不是儒家意義上的傳統的中國人。孔子此時站在你面前,你也認不出他。傳統一直在變化,每個變化都是一次斷裂,都是一次暫時的終結。傳統的變化、斷裂,如同詩歌的換韻。任何一首長詩,都需要不斷換韻,兩句一換,四句一換,六句一換。換韻就是暫時斷裂,然後重新開始。換韻之後,它還會再次轉成原韻,回到它的連續性,然後再次換韻,並最終形成歷史的韻律。正是因為不停地換韻、換韻、換韻,詩歌才有了錯落有致的風韻。每個中國人,都處於這種斷裂和連續的歷史韻律之中。

芸娘,其實你們對歷史的看法,有著相近之處。

為什麼?這是因為孔子其實始終與我們相伴,亦遠亦近,時遠時近。

他又聽見芸娘說:「噫吁嚱,蜀道之難!這裡面涉及的問題太多了,你要穿越各種歷史範疇、文化範疇、地域範疇,或許還有階級範疇。我是想告訴你,儘力而為,問心無愧即可。無常以應物為功,有常以執道為本。我有時候,難免要退一步。你看,這些年,我經常看的,

都是那些故紙堆。我也不覺得這是消極。因為我有個積極的榜樣啊。這個榜樣就是聞一多先生。聞先生也研究故紙堆,而且還研究得津津有味。」

哦,世上唯一能理解我的,就是芸娘。

事實上,沒等芸娘說完,他就覺得所有的陽光都撲向了雪。

如前所述,姚鼐先生的老師是聞一多。芸娘本人不僅研究故紙堆,而且研究聞先生怎麼研究故紙堆,她的碩士論文《殺蠹的芸香》研究的就是聞先生與傳統文化的關係。聞先生雖以詩人名世,以民主鬥士名世,但首先是一個研究中國傳統文化的學者。在一封寫給友人的信中,聞先生曾以「殺蠹的芸香」來形容自己的傳統文化研究:

你想不到我比任何人還恨那故紙堆,正因恨他,更不能不弄個明白。你誣枉了我,當我是一個蠹魚,不曉得我是殺蠹的芸香。雖然二者都藏在書里,它們作用並不一樣。 [1]

芸娘認為,以「殺蠹的芸香」自喻,透露了聞一多先生對於傳統文化的認知方法:通過一系列卓有成效的校勘、辨偽、輯佚和訓釋,聞一多先生對浩繁的中國古代典籍,進行了正本清源、去偽存真、汰劣選優的工作,在傳統文化研究中引進了「五四」新文化運動所開啟的思想成果。他雖然是在古代文獻里游泳,但他不是作為魚而游泳,而是作為魚雷而游泳的。他雖然是夾在典籍中的一瓣芸香,但他不是來做香草書籤的,而是來做殺蟲劑的。芸娘這篇論文完成於1985年,它在相當大的程度上

象徵了一代學人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思想和情緒。而她之所以給自己取了「芸娘」這個筆名,就與聞先生這段話有關。

那麼,她為什麼不叫芸香而叫芸娘呢?這好像是個謎。有一種說法認為,「芸香」雖是「殺蠹的芸香」,但還是有些脂粉氣,所以她不願意用。另一種說法則與此完全相反。「芸香」這個名字太好了,她都捨不得用了,想給女兒留著。既然希望中的女兒名叫芸香,她自然就是芸娘了。她確實想生個女兒的。芸娘後來沒有生育的原因很簡單。她的丈夫患有X連鎖隱性遺傳病,他是紅綠色盲。一想到女兒生下來就是隱性攜帶者,她就提前覺得虧欠了世界。

不過,對於「芸娘」二字,應物兄倒有另一種解釋:芸者,芸芸也,芸芸眾生也;芸娘,眾生之母也。這種解釋,並非矯情。他確實覺得,在她的身上,似乎凝聚著一代人的情懷。芸娘曾兼任過他們的輔導員,所以外地的同學來到濟州,常常會讓應物兄陪同去見芸娘。有一次他陪著費邊去見芸娘,聽到費邊的那句話,他才知道費邊其實也是這麼想的。費邊對芸娘說:「對我們來說,您就像古代的聖母。」芸娘頓時像個女孩子似的,滿臉羞紅。

隨後,芸娘拒絕了這個說法:「聖母,這是一個殘酷的隱喻。女人通往神的路,是用肉體鋪成的。從繆斯,到阿芙洛狄忒 [2] ,到聖母瑪利亞。這個過程,無言而神秘。它隱藏著一個基本的事實:肉體的獻祭!」

肉體的獻祭!這個早上,當他想到芸娘提到的這個詞,他突然有些不祥的預感。所以,當芸娘保姆又給他打電話,通知他見面的具體時間

和地點的時候,他就連忙追問芸娘的身體到底怎麼樣了。

保姆說:「這幾天還好。」

在應物兄的記憶里,芸娘是最早僱用保姆的人。這個保姆她用了很多年了。她們待在一起,就像姐妹。保姆的生活習慣基本上與芸娘保持一致,只是對那個習慣的理解有點不一樣。比如喝茶,芸娘除了喝綠茶還喝減肥茶,喝綠茶是因為愛喝綠茶,喝減肥茶則是因為她受制於美學暴力。她開玩笑地說,對女性而言,夫權和陪葬屬於倫理暴力,鏡子和人體秤屬於美學暴力。保姆呢,喝減肥茶是因為它是用麥芽做的,喝下去肚子里踏實;喝綠茶呢,則是因為看著杯中的綠茶,就像看到了麥苗,喝下去心裡踏實。芸娘開玩笑說,看到了吧,她也受制於美學,食物美學。

由於芸娘研究現象學,研究語言哲學,何為教授主編的《國際中國哲學》曾約他寫一篇關於芸娘的印象記。何為教授在約稿電話里說:「就像閃電、風暴、暴雨是大氣現象一樣,哲學思考是芸娘與生俱來的能力。她說話,人們就會沉寂。嫉妒她的人,反對她的人,都會把頭縮進肩膀,把手放在口袋裡。人們看著閃電,等待著大雨將至。空氣顫抖了幾秒,然後傳來她的聲音。」芸娘曾聽過何為教授的課,並參加過何為教授在家裡組織的研討會。顯然,這是年輕時候的芸娘留給何為教授的印象。

但這個印象記,他卻沒有寫。

如果說她是「聖母」,那麼她肯定是另一種意義上的「聖母」,一個具有完整心智的人,一個具有惡作劇般的諷刺能力的人,一個喜歡美食、華服和豪宅,又對窮困保持著足夠清醒的記憶和關懷並且為此灑下熱淚的人,一個喜歡獨處又喜歡熱鬧的人,一個具有強烈懷疑主義傾向的理想主義者,一個哲學學生,一個詩人,一個女人,一個給女兒起名叫芸香卻又終生未育的人。

他覺得,他沒有能力去描述芸娘。

對於芸娘,他懷著終生的感激。他的第一本學術專著,是關於《詩經》與《詩篇》的比較研究,就是在芸娘的幫助下完成的。他還記得芸娘當時說過的話。當他對芸娘說,在《詩篇》中上帝無處不在,而在《詩經》中上帝是缺席的,所以他很難找到這項研究的基石的時候,芸娘說:「你是在二十世紀末寫這本書的,這個上帝已經不僅僅是《聖經》中的那個上帝。你應該寫出人類存在的勇氣。存在的勇氣植根於這樣一個上帝之中:這個上帝之所以出現,是因為在對懷疑的焦慮中,上帝已經消失。」

按照濟州大學當時的慣例,研究生出版一本書,就應該在階梯教室舉辦一個學術講座。多年之後,有一天芸娘整理書櫃,翻出了當初他做講座時的照片,那其實是芸娘悄悄為他拍下的。看到自己那時候的形象,他頓覺恍若隔世。芸娘開玩笑地對弟子們說,你們看,八十年代的應老師,分明是個帥哥嘛:頭髮一定要長,鬍子要連著鬢角;通常不笑,笑了一定是在表達驕傲;腰桿筆直,托腮沉思的時候才會偶爾彎腰;目光好像很深邃,哪怕看的是窗口的臭襪子,也要裝作極目遠眺。芸娘對弟子們說:「八十年代,頭髮留長一點,就算是打扮了。」

他當時準備得很充分,口若懸河,妙語連珠。他雖然非常驕傲,但他也沒有忘記公開感謝喬木先生和芸娘對他的指導,他把每位朋友都感謝到了,包括文德能、郟象愚、伯庸和小尼采。關於芸娘對他的指導,他還特意提到另外一個例子。《詩經》中有一首《匏有苦葉》 [3] ,是關於濟河的,最後一句是「卬須我友」。他說,芸娘說了,這首詩中出現了一個人稱代詞。

他在黑板上寫下了那個字:卬。

他說:「這個字讀作ánɡ,『卬』就是『我』。我們濟州人以前說『我』不說『我」,而說『卬』。跟『我』的發音比起來,它更加昂揚。『卬』通『昂』,是激勵的意思。司馬相如《長門賦》里說,『意慷慨而自卬』。『卬』又通『仰』,是仰望的意思,《國語》中說,『重耳之卬君也,若黍苗之卬陰雨也』

[4]

。所以,在《詩經》時代,人的主體意識,女人的主體意識,

是非常強的。芸娘告訴我,一個詞若有兩種或兩種以上的意義,那就必須把它們同時保持在視線之內,彷彿一個在向另一個眨眼睛,而這個詞的真正意義,就在這眨眼之間呈現了。」

喬木先生雖然沒聽他的講座,但聽說了所謂的「盛況」。喬木先生表揚了他,說:「看來,你天生該吃粉筆灰。」

兩天之後,他收到了芸娘的一封信,其中有一段話他後來經常引用:

強悍的智慧是必要的,但或許不是最必要的。太豐富的想像、太充

裕的智力、太流暢的雄辯,若不受到可靠的適度感的平衡,就可能忽略對於細微差別的思考。真正的學者謹慎地傾向於迴避這些品質。你提到「重耳之卬君也,若禾苗之卬陰雨也」,這裡的「卬」含有「希望」之義,而美好的希望常常幾乎不能實現而又隱含在有可能實現的魅力當中,有如在無枝可棲的果實的反光中,隱約地映現出新枝的萌芽。

稱之為耳提面命,似不為過吧?芸娘對於「或許」「可能」「傾向於」「儘可能」「而」「卻」「幾乎」這些詞語的高頻率的使用,尤其使他印象深刻:她排斥絕對性,而傾向於可能性;她儘可能地敞開各種可能性的空間。

如前所述,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他雖然讀的是古典文學專業,但他更大的興趣是閱讀西方的哲學和美學著作,每有所得,必亢奮不已;遇到啃不動的難點,則又沮喪頹唐。這些當然都沒有逃過芸娘的眼睛。有一天芸娘找他談話,勸他去讀一些小說,勸他去翻閱史料。芸娘的話,直到現在他還記著呢:「神經若是處於高度亢奮的狀態,對於身心是不利的。沮喪有時候就是亢奮的另一種形式,就像下蹲是為了蹦得更高。一個人應該花點時間去閱讀一些二流、三流作品,去翻閱一些枯燥的史料和文獻。它才華有限,你不需要全力以赴,你的認同和懷疑也都是有限的,它不會讓你身心俱疲。半認真半敷衍地消磨於其中,有如休養生息。不要總在沸點,要學會用六十度水煮雞蛋。」

他突然想到,籌備太和研究院,我是不是過於亢奮了?

因為亢奮,所以沮喪?因為蹦得太高,所以加速下墜?

當然,考慮到芸娘身體欠安,這些話還是不提為好。他對自己說。

這天,如果保姆不專門提醒他,他很可能就找到芸娘家去了。每次去芸娘家,他都得仔細想一想,芸娘這會搬到哪了。從上世紀九十年代開始,芸娘多次搬家。九十年代初的時候,濟州城南北只有十五公里,市中心有一個人民廣場,廣場上正中心是毛澤東的漢白玉雕像。如果你拿一把尺子,從雕像頭髮的中分處畫一條線,然後向身前身後延伸,那就是濟州的中軸線了。芸娘最早的家,就在這條中軸線上,離廣場只有幾百米。但她很快就從市中心搬到市郊,因為她覺得太鬧了。當市郊又變成了繁華地帶,她就再向遠處搬遷。她是為了求得一個「靜」字,也為了接近田野和樹林。應物兄和喬姍姍剛結婚那會,有時候會到芸娘這裡過周末,然後在林間吃燒烤。有時候吃著吃著,喬姍姍就發火了,兩個人就鬧起了彆扭。這時候,芸娘是兩邊都勸。她曾對他說:「小應,我給你們兩個都支過招。因為我愛你們。給兩個人支招是什麼感覺?就像自己跟自己下棋。」她確實愛他們!他們結婚時佩戴的那對鑽戒,就是芸娘送的。後來,當他們再鬧彆扭,去找芸娘說理的時候,卻撲了個空,因為芸娘又搬到了市中心。芸娘開玩笑說,既然要鬧,就鬧個徹底,就算是鬧中取靜吧,相當於大隱隱於朝。

這天,奇怪的是,保姆通知他說,芸娘是在姚鼐先生家裡等他。

姚鼐先生和喬木先生住的是同一幢樓,只是分屬兩個單元。兩套房子的樓層和格局完全一樣。它們的客廳,甚至共用了一堵承重牆。

保姆看了看錶,悄聲對他說:「芸娘一早起來送客人去機場,累了。再等半個小時,可以嗎?」

保姆話音沒落,芸娘就在裡面說:「我這就起來。應院長來了,沒有遠迎,已經失禮了。」

他趕緊說:「您休息一會兒,我也剛好要處理一點事情。」

這話倒不全是客套。

他要回復吳鎮的簡訊。吳鎮說,鐵檻衚衕的住戶還沒有完全搬走。因為廁所已經填了,所以很多人隨地大小便。有些婦女也會這麼干。月光下,她們蹲在牆根,上衣摟起,撅著屁股,就像奶牛。吳鎮急了,一急就冒出了個歪主意:趕緊給學校保安隊長打個招呼,帶上警棍,來個大掃蕩。吳鎮還說,這事要放在天津,不是吹的,陳董把坦克都開過來了。當然是吹的!

他讓吳鎮直接去找董松齡。

吳鎮說:「行,有你這句話,就行。你看到了,我從不越權。」

桌子上有一束芸香。它散亂地插在一個土黃色的漢代陶罐里,已經枯萎。幾片花瓣落在桌面上,就像從木紋里開出的花。保姆把那幾瓣花捏了起來。他問保姆,為何不往罐子里注水?保姆說,芸娘說了,讓它變成乾花再收起來。

客廳里,八個書櫃一字排開,最左邊那個書櫃,放的是馬恩全集以

及不同國家不同流派的人撰寫的關於馬恩的研究專著。其餘的則大都是線裝的古書。有一個書柜上放著一隻鬧鐘,書櫃的一角掛著一隻葫蘆,是可以開瓢的大葫蘆,上面有烙鐵烙出的畫。張光斗曾說,姚鼐先生的辦公室里有一隻葫蘆,上面烙燙的是濟河的古渡口。那隻葫蘆他沒見過,這隻葫蘆他以前倒是見過,烙鐵在上面燙出了濟河入黃口的景象,入黃口的左邊也有一個渡口。將軍發白馬,旌節渡黃河。明月黃河夜,寒沙似戰場。有人說,那幅烙畫是明代人的作品,姚鼐先生說,怎麼會是明代呢?烙畫雖然源於西漢,盛於東漢,但元代以前已經失傳,是清代一個鴉片鬼無意中用燒紅的煙扦燙出了烙畫,才漸漸被重新發明出來的,所以那個葫蘆只能出自晚清。不過,對於那個渡口,姚鼐先生是有深刻的歷史記憶的。他說,從崇禎十五年到一九四八年,那裡一直是兵戈相向之地、捉對廝殺之所。死的人太多了,你在岸邊隨便挖個坑,都能看到累累白骨。欒庭玉最早計劃的矽谷,其實就是要從這裡向東延伸,延伸一百零三公里,直到桃花峪。

窗外樹枝搖曳。那是懸鈴木的樹枝,很粗壯。很難想像,一棵樹能長九層樓那麼高。這株樹,與喬木先生客廳外的那株樹,其實是同一株樹。那株樹是他們剛搬來的時候栽下的。只用了十幾年時間,它就長成了參天大樹,如同古木。每次看到那株樹,那個古老的感慨就會在他的腦子裡一閃:樹猶如此,人何以堪?懸鈴木的一隻果球突然彈向了玻璃,咣的一聲,變得粉碎。那是去年的果球。今年的果球已長大,去年的果球還掛著。它將在風中被時間分解,變成令人發癢的飛絮,變成粉末,變成無。

牆上掛著一幅油畫,《錯開的花》。上面畫著夕陽中的泡桐,花椒樹,麥秸垛,還有田野上的拾穗者。泡桐下的花椒樹正開放著圓錐形的

小花,但麥秸垛上面卻覆蓋著幾片殘雪。而那個拾穗者,正手搭涼棚眺望天上的流雲。這幅畫其實是芸娘早年的習作。芸娘認為它是半成品。她沒有再畫下去,是因為她覺得不管怎麼畫,都無法畫出自己的感覺。芸娘也做過兩年知青,那或許是她對知青生活的回憶。這幅畫曾經掛在芸娘的書房,芸娘有一天說,畫得太難看了,誰想要誰拿走。當然沒有人拿。沒想到,這幅畫跑到這裡來了。

姚鼐先生此時住在二里頭。即便身在濟州,他也很少住在校園裡。鏡湖邊上的這套房子,姚鼐先生平時就交給芸娘照看。他現在知道了,雙漸去桃花峪接雙林院士的當天,芸娘就派人把這套房子收拾乾淨了。按保姆的說法,姚鼐先生打電話了,要求把雙林院士接到這裡。姚鼐先生說,雙林院士住到這裡,喬雙二人若想見面,敲敲牆,就可以約到陽台上,想抬杠就抬杠,不想抬杠就做伴曬太陽。「他說,他最喜歡聽兩個聾子抬杠。」保姆說。

其實,喬木先生和雙林院士只是耳背而已,並不太聾。

聾的是姚鼐先生自己,必須戴助聽器。

雙林院士沒來濟州,看來這房子是白收拾了。

芸娘出來了。可能是覺得空調開得太涼,芸娘圍著紗巾。好在氣色不錯。芸娘前段時間非常消瘦,這會兒好像恢復了一些。

芸娘說:「我在哄孩子睡覺。」

那是保姆的小孫女,五六歲的樣子。這天是周末,沒上幼兒園。

芸娘說:「孩子身上的味道太好聞了。斷奶這麼久,還有一股奶香味。」

保姆有點不好意思,說:「是奶腥味。」

他拿著遙控器要關空調,芸娘說:「不用關。我的脖子塗了點葯,才圍了紗巾了。」他當然不知道,這是善意的謊言。

芸娘說:「譚淳剛走。」

譚淳?程剛篤的母親?她什麼時候來了?哦,陶罐里的那束芸香原來是譚淳送的。芸娘又說:「她在此住了一天。我讓她住家裡,她不去。她也不願住賓館,想當天就走。那就只好安排她住這。我剛才去機場送她了。我有一種感覺,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她了。」

「你是說,她不會回來了?」

「她就是回來,我們也不會再見面了。」芸娘說。

「她來了就走,是要辦什麼急事嗎?」

「她回來給父親掃墓。在墳前哭了一場,眼泡都哭腫了。她當然也

想順便看看先生

[5]

。但我聽出來了,她這次回來,主要是為了見一個

人。」

他覺得自己有點自作多情了:她想見的,難道是我?當然,這話他沒說。接下來,他聽見芸娘說:「她見了你的弟子小易。」哦,程剛篤,你真是不知羞恥。和易藝藝的那點醜事,你也敢跟你母親說?

「小易寫信告訴程剛篤,說她懷孕了。」

「什麼時候懷孕了?」他著急地問道,「程先生知道嗎?」

「譚淳沒說,我也沒問。」

但願程先生還不知道。他聽見自己問道:「她見易藝藝,是要勸她把孩子——」他沒把「打掉」兩個字說出來。

芸娘準確地理解了他的意思:「對,她要勸小易去做手術。」

「她們見過面了?」

「她是見過小易才跟我聯繫的。小易告訴她,手術已經做了。譚淳說,她為女人難過。我責備了她兩句。動不動就把自己放到一個『類』裡面。你為自己難過,我可以理解。為小易難過,我也可以理解。但你要說你為女人難過,我好像就不敢苟同了。她說,小易表現得很鎮定,這讓她有點意外。我說,孩子很鎮定,你慌什麼,難過什麼?」

「做了就好。」他聽見自己說。

「話雖如此,我還是要提醒你,小易還小,她的鎮定不是鎮定,不是思考之後的結果。她告訴譚淳,她是無神論者,所以不要替她擔心。譚淳說,正因為你是無神論者,所以我才替你擔心。小易就說,那好,我明天就去信個教。這話很不真實。她的生活很不真實。你要留意。你不妨找她談談。」

「你是說,她說了謊,沒打掉?」

「我說的不是這個。我是說,小易可能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一個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的人,她的話就是不真實的。她的生活也是不真實的。」這時候保姆過來,在芸娘的腿上蓋了一條薄毯子。他再次要關空調,但被芸娘攔住了。「一切真實都是變成的。一個二十多歲的姑娘,她的無神論只是一種抽象的無神論,是不合實際的。無神論也是慢慢獲得的。一些哲學家到了他的老年,才能最終成為一個無神論者。這個時候,他的無神論才是具體的真實的無神論。小易顯然不是。不然她不會說,她明天就去信個教。」

他腦子裡一閃:我呢?我是一個真實的儒家嗎?當然,這話他沒說。

「你儘快找小易談談。」

芸娘的話,他向來都是聽的。但這件事,他覺得,芸娘可能想得復

雜了。也就是說,他嘴上說會跟易藝藝談談,心裡卻知道自己不會去找她的。他想,芸娘對現在的年輕人,尤其是易藝藝,可能不夠了解。易藝藝是不會太當回事的。要是當回事,反而好了。易藝藝是什麼人?這個丫頭,好像天生就是給別人當情婦的。道德感、羞恥感、貞操觀念,在她那裡都快成負數了。就在前些日子,巫桃還跟他說,有一天易藝藝來家裡送了兩隻雞,剛好有個學書法的官員在客廳里。喬木先生提到晉代書法家衛夫人的一句話:「多力豐筋者聖,無力無筋者病。」 [6] 喬木先生不便給那個官員多解釋,就故意問易藝藝:「這話你懂嗎?說說看。」易藝藝張口就來:「用力過猛牛×,腎虛手抖傻×。」

喬木先生驚得眉毛都要掉了。按巫桃的說法,這丫頭,嘴得縫上了。

他想,芸娘一定是擔心易藝藝會做出什麼傻事。

怎麼可能呢?他想起卡爾文說過,他以前在坦尚尼亞的女朋友,打胎第三天就要上床,說閑著也是閑著。易藝藝可能就是這樣的人。

他對芸娘說:「她?沒事的。出了事,我兜著。」

保姆把幾片葯給了芸娘。當著保姆的面,芸娘好像服下了葯。當保姆去放杯子的時候,芸娘把手展開了,朝他亮了一下。那幾片葯還在她的手心。她說:「我告訴她沒事,她就是不信。沒辦法,我只好騙騙她。」

此時的芸娘,就像個俏皮的孩子。

[1]

見聞一多1943年11月25日致臧克家的信,轉引自芸娘的碩士論文《殺蠹的芸香》。芸

香,最早見於儒家經典著作《禮記·月令》:「(仲冬之月)芸始生。」鄭玄注曰:「芸,香草也。」晉人成公綏著有《芸香賦》,其中有「美芸香之修潔,稟陰陽之淑精」之句。宋代沈括在《夢溪筆談》中寫道:「古人藏書辟蠹用芸。芸,香草也,今人謂之七里香者是也。葉類豌豆,作小叢生,其葉極芬香,秋後葉間微白如粉污。辟蠹殊驗,南人采置席下,能去蚤虱。」宋代詞人周邦彥在《應天長》(條風布暖)中寫道:「亂花過,隔院芸香,滿地狼藉。」芸香為多年生草本植物,但又常被誤認為是木本植物,因為其下部為木質,故又稱芸香樹。民間又稱之為「臭草」「牛不吃」。芸香夏季開花,花為黃色,果實為蒴果。花葉皆可入葯,性平,涼。味微苦,辛。有驅蟲抗菌、平喘止咳、散寒祛濕、行氣止痛之效。

[2] 阿芙洛狄忒,希臘神話中的愛與美的女神,與情人生下愛神厄洛斯。

[3]

《詩經·邶風·匏有苦葉》:「匏有苦葉,濟有深涉。深則厲,淺則揭。有彌濟盈,有雉

鳴。濟盈不濡軌,雉鳴求其牡。雍雍鳴雁,旭日始旦。士如歸妻,迨冰未泮。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須我友。」

[4]

《國語·晉語》:「重耳之卬君也,若黍苗之卬陰雨也。若君實庇蔭膏澤之,使能成嘉

谷,薦在宗廟,君之力也。」

[5] 姚鼐。

[6] 見〔晉〕衛鑠《筆陣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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