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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废品

所属书籍: 多喜一家人

  景怡上班的前一天, 戴律师送来法院的判决书,判决认证王列熙是姚佳所怀胎儿的生父。景怡去医院头一件事就是找到晏菲转交这份文件, 问她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晏菲说:“我先去找王列熙谈判, 他很怕老婆和岳父,要是这事捅破了他也吃不了兜着走, 我想他会老实把钱吐出来的。”

  景怡看她蛮有把握,让她先试试看,顺便关心起姚佳的近况。

  “姚佳快出院了吧?她恢复得怎么样?”

  “还不错, 明天就拆线了。”

  “通知她父母了吗?”

  “嗯,二老今天已经来医院了。”

  晏菲演技不错,巧妙地用微笑遮盖住那一分不由自主的牵强,躲过了对方的观察。

  景怡打算待会儿去病房探病,先对她说:“你好好劝劝他们, 事情都发生了, 凡事都想开点。”

  “他们情绪还算稳定, 没事的,您别担心。”

  晏菲别过景怡,处理完公事后快步走向姚佳所在的住院部七楼公共病房, 想把判决书当做止疼药,涂抹她持续开裂的心伤。

  那病房住了八个病人, 病友多是中年妇女, 白天聚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如盛夏知了,没有片刻安宁, 这会儿却好似打坐的和尚个个噤声。晏菲明白这些大妈绝非公德心复苏,还人以清静,而是怀着高度亢奋的八卦心,观看身边的狗血肥皂剧

  她走进病房,姚母正扯着姚佳的衣襟哭骂:“你这丫头还算人吗?我们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供你读书上大学,十几年下来累得头发白了背也驼了。本以为你有了大学文凭,在大城市上班,可以找个好人嫁出去,我和你爸下半辈子也有指望。结果你做出这种丑事,丢脸不算,还把身体搞残了,不能生孩子,将来哪个男人肯娶你?作死的东西,这是要你爸妈的命啊!”

  姚母想必已反复咒骂多时,哭得声嘶力竭,姚佳平躺着,扭着脖子,脸深埋枕中,一副任杀任刮的麻木情态。

  姚母气涌如山,独角戏也得唱下去,又说:“那二十万你究竟花到哪儿去了?真的一分钱不剩吗?那是家里卖地的钱啊,是我们一辈子的血汗,先前听你吹,要买什么稳赚不赔的基金,我们才咬牙交给你,你怎么忍心坑自己的亲生父母?死丫头,连畜生都不如的孽障,你还要不要我们活!”

  晏菲上前劝阻,反被她拉住诉苦:“晏菲,你来得正好,快帮阿姨说说这丫头,前些日子她拐走家里的征地款,说要拿去投资赚钱,三个月后就连本带利还给我们。这都快半年了,我和你叔叔一分钱没见着,问她,竟然说花掉了,我不信,那么多钱,我们一辈子还挣不来呢,哪儿能一下子全花光。”

  对面一个金发大妈神采奕奕的,比听《东方夜新闻》还有味儿,不等晏菲答话先假惺惺开口:“这位大姐,申州不比乡下,挥金如土的地方可多啦。上大商场逛一圈,随便买几件衣服也得十几万。”

  姚母哭丧道:“可是我也没见她买过值钱的东西啊。”

  “除了衣服,吃喝玩乐也花钱啊,申州烧钱的地方可多,别说十几万,几百万也能花得干干净净。不过嘛,小姑娘来城里花钱开开眼界也蛮好,总比搞歪门邪道强,我认识一个人,他亲戚的孩子从乡下来,在酒吧里学人吸毒,七八个月吸掉二三十万,家里不给钱,他就伙同一帮人打劫,后来判了十几年,那才真叫一个惨呢。”

  金发大妈为强调自己是个高等生物,故意使用了特别不屑的口吻,姚母听得捶胸哀号,晏菲碍着护士的身份不能骂人,后槽牙快咬碎了,忽见姚佳爬坐起来,抓起床头柜上的水杯向那大放厥词的女人投掷。

  “我们家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她温和内向,鲜少动怒,只因压力爆表才会化身咬人的兔子。黄发大妈岂是善哉,虽未伤到半点皮毛,也不肯在众人跟前折损威风,当即大骂:“是你妈找我搭腔我才说的,你以为谁想说你哦,小姑娘家家的不学好,专坑父母,你要是我女儿我早跟你断绝关系了。”

  骂人不算,还号召病友齐来围观,良善之辈拒不表态,那些与她臭味相投的则趁机落井下石。

  “你们这女儿是不像话,败家就是算了,还不自爱,把自己搞成半残废,我看这辈子没希望了。”

  “没有子宫的女人还算女人吗?谁会要不下蛋的母鸡哦,你们还是趁早想办法再要一个孩子吧,不然全家跟着一块儿完蛋。”

  “做错事还有脸凶,没家教。”

  几个老女人尖酸刻薄的扇阴风点鬼火,姚佳根本不是对手。

  晏菲尽力克制情绪,劝道:“各位都有病在身,为健康着想,请别在这里吵架,这位阿姨,您本身有脂肪肝,怒气伤肝,当心病情恶化。”

  金发大妈听出她话里有话,脸上横肉一抖:“护士小姐,是她先动手打人的好伐,刚才那个水杯要是砸在我头上,我现在已经送去抢救了。要是在外面,我肯定打110报警的,现在是文明社会,人人讲礼仪,她这个样子太破坏我们申州的市容市貌,放在国外,人家老外早把她驱逐出境了,大家说是不是?”

  她的好拍档,另一个干巴巴的申州女人前来助威:“是嘞,我们申州人的确太好欺负了,一般遇到这种情形都是本地人吃亏,这些外地人就是欠教养,动不动撒野。要说还是毛、主、席在时好,那会儿农民老老实实在家种地,不许进城捣乱的嘞。”

  这些话已上升到恶毒的人身攻击,晏菲无法忍受,正待发飙,姚佳抢先还嘴:“你们本地人有那么高贵吗?都什么年代了还搞地域歧视,以为自己是市长太太?有本事让你老公把所有外地人都赶出去啊!”

  她吵架技术低端,非但杀不灭对方气焰,反而加剧战火,姚母胆小怕事,被两三挺机关枪似的利嘴围剿,吓得心慌撩乱,突然狠狠抽了女儿一耳光,痛叱:“臭不要脸的贱货,还敢骂人,要作死自己作去,别连累你妈!”

  病房内顿时鸦雀无闻,晏菲惊讶地望着这对母女,感觉四周的空气灌满沥青,带来黑暗的窒息感。

  姚佳长发遮面,视野里只出现母亲顿在半空剧烈颤抖的右手,这只手曾为她缝补鞋袜、浆洗衣裤、做饭洒扫、叠被铺床,无数次轻柔摩挲她的头顶拍抚她的背心,如今却毫不容情抽打她的脸,就像一只疯狂的马蜂,以同归于尽的姿态蛰下去,火辣辣的,疼到钻心,而她的心早已碎了。

  景怡恰好走进病房,误打误撞看到这一幕,忙上前劝阻。

  “这位阿姨,这里是病房,请您安静点。病人身体还没恢复,您不能对她动粗。”

  “大夫,我是她亲妈,她要是没犯错我能打她吗?实在是她捅了天大的篓子,我和她爸都快被气死了。”

  姚母犹如追讨无门的债主,每个字都滴着苦涩的胆汁。景怡知道孩子犯下大错后父母表现得竭嘶底里也是人之常情,和声安慰:“任何事都会有办法解决的,可光生气没有用,要不您先出去坐会儿。”

  他哄着姚母走出病房,走廊上多出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这男人鼻子微带驼峰,双眼细长,似快刀在面皮上切出的两道缝,鼻梁上有颗黑痣,景怡通过这些与姚佳外貌吻合的特征推断这是姚父,被他身上的阴郁气场辐射,感觉隆冬似乎提前到来了。

  “二位放心,姚佳的康复情况不错,这几天就能出院了。”

  他以为父母最担忧的无过于孩子的健康,想用这个好消息安定他们的情绪。夫妇俩诺诺道谢,却不由衷,如同刚上蒸笼的馒头,只热了表皮,心还是冷的。

  晏菲也走出来,请景怡到一旁说话。

  “金大夫能帮帮忙吗?给姚佳换个病房,那几个阿姨嘴太坏了,看热闹不嫌事大,还在一旁煽风点火,姚佳刚才都跟她们吵起来了,我怕她情绪激动会闹出什么事来。”

  景怡也认为姚佳母女在病房里闹出那样的丑态,的确不便呆下去,随后就前往普外的护士站,和护士长协调换房的事。

  护士长听后调侃:“金大夫,您又来助人为乐啊,最近病房可紧张了,哪儿调得动啊。”

  景怡问:“特需病房还有床位吗?”

  “有是有,可上面没点头我敢动吗?”

  “您先给她换,我去向院长汇报。”

  院长和金家是世交,一直想关照景怡,景怡不愿让人知晓身世背景,一般不会麻烦他。人在一件事上投入越多越重视,他为姚佳动手术、帮她找律师,不经意地耗费了许多精力,帮忙帮到底的想法愈发牢固,不惜破例动用院长的人情。

  护士长不知他与院长有私交,提醒道:“这病人的治疗费都是院里出,您就不怕人家说您拿着公家的钱往自己脸上贴金?”

  景怡笑道:“您看我脸皮有那么厚吗?我是去跟院长说,这多出来的床位费我替她付。”

  这么一来又挑动护士长的疑心:“那病人是您什么人啊?您这么关照她?”

  “朋友的朋友。人家求我帮忙照应,我能不答应吗?”

  “这朋友交情可不一般啊,行,既然您发话了我就先给您办着,待会儿给她调到十楼特需病房去。”

  上午姚佳调换了病房,特需病房是酒店式包间,舒适、安静,晏菲希望她能在这最后两天的住院期内好好休养,她现在身体已无大碍,心理却处在病危状态。

  早在一星期前她就向姚佳父母通报了她做手术的事,对方在一顿轰天裂地的大骂后却迟迟未至,期间只打过几次电话对姚佳进行审问,也没怎么关注她的病情。

  从老家到申州不过半天车程,姚佳父母的迟到渐渐在晏菲心头笼起疑云,姚佳想必亦然。当惶恐的潮水退去,一些耐人寻味的礁石就露了出来,这种敏感一般在她们这种出生农村多子女家庭的女孩子身上体现得尤为强烈,假如有这样一道题目摆在她们眼前——父母都是无条件爱孩子的吗?

  她们会不假思索选择否定。

  为包揽家务的母亲减少负担、早早赚钱贴补家用、出嫁时向婆家索取彩礼为家里的兄弟娶媳妇、包干父母的养老解放兄弟的家小……她们大多是为这些任务降生的。

  姚佳虽是独生女,比非独的女孩子少了几样职能,也因此担负更重要的使命,既是父母光宗耀祖的希望,又是他们传宗接代的指望。如果这两样盼头都落空,她会面临什么待遇呢?

  出于自暴自弃的想法,姚佳在新病房里向父母坦白了被渣男骗财一事,这次换姚父上场抡拳头,大骂她是“没人要的婊、子”。

  晏菲赶来,目睹姚父姚母的态度,她心里已有了数,急于帮这对夫妇挽回信心,将他们请到走廊上,出示法院的判决书,并说自己有九成把握能追回被骗款项。

  “叔叔阿姨你们别急,那钱我一定帮你们要回来,姚佳目前还没康复,您二老先别责备她,好吗?”

  “出了这种事我们早对她死心了,这丫头没出息啊,就是个败家子,我和她妈前半生的心血都白费了。”

  姚父怒意不减,眉心竖起几道深深的悬针纹,晏菲一个外人看了也扎心,耐心劝说:“叔叔您别这么说,现在医学不断进步,子宫也能移植,姚佳还是有希望做妈妈的。”

  “你别说了,就算医学技术到了那个水平,谁给她出钱做那些手术?我们是不会再在她身上花一分钱了,以前花的钱也只当打了水漂。”

  男人只差没把“赔钱货”挂嘴边了,晏菲无言以对,姚母对丈夫起了怨气,但并非心疼女儿。

  “都怨你当初太老实,说自己是公职人员不能超生,要是学晏菲他们家铁了心把儿子生下来,哪儿还会有这种事?就是再生一个女儿,也多条退路啊。现在你那差事早丢了,跟前只剩这个败家子,我们以后可怎么办。”

  姚父反应嘎嘣脆:“就照那天我跟你说的办,你不是还能怀上吗?咱们现在再生一个。”

  晏菲大惊:“叔叔,您和阿姨都这么大年纪了,还想再要孩子?”

  姚父今年五十二,姚母四十九,两口子年龄加起来过百,这时要孩子图什么呢?

  还是那两个盼头——光宗耀祖、传宗接代。

  “我们还有生育能力,自然的怀不上就去做试管婴儿,你不是说这家医院要赔我们十五万吗?这笔钱够做试管婴儿了吧。”

  姚父连预算都做好了,可见不是一时冲动。

  晏菲更吃惊:“可那是医院给姚佳的赔偿金呀。”

  失去生育能力的女人像残次商品,竞争能力大打折扣,得在其他方面大力提升档次,以后才可能过得不那么狼狈。她以为姚父姚母至少会让女儿自由支配这笔赔偿金,作为提升自我的资本,不说全部,起码该有一半,怎料他们压根没考虑过姚佳的将来。

  姚父腰板很直:“她把我们家的征地款拿去讨好外面的野男人了,难道不该还给我们?”

  “那笔钱我会帮你们追回来。”

  “追回来也是我们的。你也不外人,我就跟你说实话吧,这个女儿我们不打算认了,我们供养她二十二年,花了很多钱,她应该报答我们,十五万说起来还算少的。”

  “就算你们想再要孩子,能不能先过一段时间,等姚佳情绪好点再……”

  晏菲一再让步,最后只恳求他们对姚佳施舍一点同情,这卑微的愿望也被姚母利索地掐灭了。

  “我都快五十了,不抓紧时间还生得了吗?她干坏事时也没想过我们啊?凭什么还要我们为她着想?”

  “姚佳也不想这样啊,她是被人骗了。”

  “那是她的事,谁让她这么蠢,我和她妈规规矩矩一辈子,真没想出会生出这么愚蠢下贱的女儿。”

  “就是啊,我们也没干缺德事啊,为什么要被这丫头连累。当初算命的说她八败命,专克父母,如今看来还真是说对了。”

  亲情有时就是赤、裸、裸的利益关系,没有了利用价值的儿女等于弃子,父母还有权痛惜自己多年的惨淡经营。

  没错,如果亲子之间是一场交易,你们的做法合情合理,但所谓交易,前提是你情我愿,孩子不是自愿出生的,假如提前知道一出生就得背负沉重的债务,要在这丛林般弱肉强食的世界上苦苦挣扎,我们不会愿意生而为人!

  晏菲的心咆哮着,血浪撞击血管壁,疯涌着冲上脸颊,似要从每一个毛孔里喷出血柱。

  然而自幼层叠的苦难、压迫、不平赋予她强大的自制力,即便在惊涛骇浪中也能掌稳舵盘。

  她冷静地与姚母评理:“阿姨,您这样说对姚佳很不公平,她从小到大都很努力,这点你们应该清楚。人生在世谁还不会遇上点挫折啊,她现在很痛苦,特别需要家人关心,您和叔叔这种态度只会让她更绝望。”

  姚母看不出她有什么异样,仍然毫不压抑自身真实感受:“她爱绝望就让她绝望好了,反正我们不会再认她了。麻烦你找医院领导快点把赔偿金给我们,我们还准备靠这笔钱生二胎呢。”

  姚父更绝,已经精打细算地把精力转移到有价值的项目上。

  “这家医院就有妇产科,现在就问问去。”

  他拉着姚母下楼,晏菲的挽留好似浅草留不住疾驰的马蹄,不甘、屈辱、愤怒、惊骇如同绞盘车裂她的心脏,而把这种痛苦扩大十倍,才会是姚佳将要承受的。

  别管这对无情的父母了,往后全力保护朋友吧。

  她返回病房,姚佳正站在窗户前,特需病房虽然豪华,也和普通病房一样,窗户外安装了密实的铁栅栏,不为防盗,防的是轻生的病患。

  这压抑的点缀使病房变成一个笼子,可是,窗外难道就完全自由吗?

  有那么多激烈的竞争和严苛的规则等着她们,找不到停靠的枝丫,也没有那么好的命格去住金丝笼,只能像无脚鸟不停地飞,拼命寻找童话中的温暖国度。

  姚佳原本就瘦,大病一场更像熬干了的排骨,病号服穿在她身上和挂在衣架子上是同一效果。望着比书签还单薄的朋友,晏菲忽然泪意沛然,姚佳宛若一面放大镜,把她内心的负能量放大了。

  世界很精彩,有多少是属于她们呢?她们不缺青春,不缺美貌,不缺理想,不缺毅力,可是梦想成真这个词就像虚无缥缈的预言,那种困顿中,年轻痴情的高富帅从天而降,一夜之间点石成金的奇遇更是娱乐大众的笑话。

  女人是水,有的盛在金杯里,芳香四溢,有的装在饭盒里,满身烟火气,穷苦卑贱的女人只能活在阴沟里,时刻忍受生活的恶臭。

  她几乎要放任自己的悲伤了,姚佳缓缓转身,她的眼珠立刻像吸盘将盈眶的泪水全部吸回去,微笑着走近。

  “你饿了吗?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姚佳也笑了,笑容比窗外的阳光还寡淡,答非所问道:“菲菲,我真对不起你啊,你当初那样劝我,叫我别相信王列熙,我却鬼迷心窍,非但不听你的,还反过来和你吵架。你那会儿骂我都骂得对,我有这种下场全是自找的。”

  她这些日子虽有悔意,但未在口头表露,晏菲原想就这样尽在不言中也好,此刻真真切切听了也只是徒增感伤。

  “我那都是气话,你别想了,好好养身体,你的工作不是还在吗?小学老师很吃香,你好好干还是很有前途的。”

  “只是个没编制的临时工,随时可能下岗。”

  “想办法转正就行了啊。”

  “怎么转正?我们这种外地来的乡下人,没关系没门路,别人会把几十万都买不到的铁饭碗白白送给你?除非去陪我们那个猪八戒校长睡觉。我当初就是不想陪那猪八戒睡才找了王列熙,以为他能帮我,结果——早知道他是骗子,我还不如答应猪八戒呢。”

  晏菲不胜惊讶:“你不是被爱情冲昏头脑才和王列熙好上的吗?”

  她还记得姚佳当时激情澎湃的爱情宣言,什么“真正的爱情像美丽的花朵,开放的地面越贫瘠,看起来就越悦目”、什么“我爱才华不爱财富,要学卓文君崔莺莺,找个超凡脱俗的男人做老公”。她还以为她被言情小说毒害太深,错把生活当戏剧,剑拔弩张地跟她辩论,却原来都是误会么?

  姚佳脸上浮着一层惨淡的薄红,恰似走下舞台后残妆犹存的演员,自嘲道:

  “是啊,是为了爱情,可我当时也没有把握,想给自己鼓劲才把爱情说得那么纯真伟大,其实我没那么单纯,我的爱情里也有功利成分,想找个有本地户口,有车有房的男人,好在这座城市里站稳脚跟。”

  晏菲轻笑:“这想法又不丢人,我也一直这么想,而且不怕别人说我势利,可你真不该看上王列熙啊,他有老婆,还是个吃软饭的职业渣男,骗过多少女人?那不是块敲门砖,就是颗手、雷,沾上不死也得缺胳膊断腿。”

  她觉得婚姻是她们这类人手里一幅烂牌里唯一的好牌,必须慎思明辨才能对命运出奇制胜,至于爱情这件奢侈品,她们负担不起。

  姚佳羞惭地望着她:“所以我才佩服你,你想用婚姻做垫脚石,但行事光明正大,脚踏实地。我这种表面清高,实际上违背道德,抱侥幸心理走捷径的才是虚伪小人,你骂我绿茶婊真是骂对了。”

  她的前半句很准确,晏菲崇尚“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没想过走不三不四的途径,除了贫穷,她具备所有优秀女孩应有的元素,因此坚持着那份骄傲,固守着做人的底线。

  为答谢朋友的理解,她诚恳道歉:“那也是气话。”

  姚佳摇摇头:“我干这种缺德事不光为我自己,主要还是为我父母,想在申州安家,有份稳定的工作,好接他们到城里来享福。你知道他们对我抱了很大期望,从小就不停嘱咐我:‘我们为你费尽心血,因为你连儿子也不敢生,你必须好好学习,长大以后挣大钱孝敬我们,这样才对得起我们对你的养育之恩’。他们说得很对,我是耗费了他们很多心血,村里左邻右舍哪家没超生啊,只有我家是独生女。隔壁女人有三个儿子,走路都横着走,经常欺负我妈,我妈都不敢吭声,每次受了委屈就会气急败坏对我说:‘你一定要有出息,要比他们家的儿子更有本事,挣更多的钱,不然就对不起我。’,我也很心疼她和我爸,因为没儿子吃了很多亏,一直在想他们要是能生一个弟弟就好了。”

  她没完没了的天真让晏菲又恨又怜。

  “生了弟弟还轮得到你上大学?我们家经济条件还比你们家好点,我爸妈为了出8万块钱择校费供我弟上重点中学,高中愣是让我读了护校。”

  我们都是重男轻女的受害者,生为女儿就是我们的原罪,为什么你还不清醒?

  姚佳只想到自己对她的亏欠,愧疚更浓了。

  “菲菲,我欠你的真是太多了,上初中那会儿你是我们学校成绩最好的女生,本来能保送重点高中的,后来却把名额让给了我。”

  “我不是说了吗?那就是个顺水人情,我家没钱让我考大学,想让我早点工作赚钱。你和我的成绩差不多,我弃权,那保送名额自然是你的,算不上我让你。”

  “你要是能上大学,肯定比我有出息,至少不会像我这样干傻事。”

  “别做这种没意义的假设了,我目前是没什么出息,可不代表将来一直这样,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所有成功之前都有一个奋斗的过程,我现在正处在这个过程中。不说这些了,你好好养病,然后跟我一块儿前进吧。”

  晏菲拉住朋友的手,像在同自己的内心握手,不管生活多残酷,未来多艰辛,她都决心振翅飞翔,哪怕注定做弱者,也要虽败犹荣。

  姚佳接收不到她的勇气,她不似晏菲是岭上傲雪的红梅,年年岁岁。她像凤仙花,开放时竭尽全力,但一生只有一次枯荣。这次竭力的尝试已耗尽了她的元气。

  “我走不动了,我爸妈都放弃我了,刚才你们在走廊上说的话我全听见了。你不知道刚才我妈是怎么骂我的,她说我一个大学生处女拿出去卖都值两三万,白白被男人睡了还倒贴钱,就是个没脑子的贱货。”

  晏菲能说什么呢?只好学医生,给不治的患者投放安慰剂。

  “他们只是一时生气,过段时间会想通的。”

  姚佳惨笑:“你会比我更了解自己的父母?他们接到消息后一周才过来,一周之内他们把该想的全想通了,这决定也是两个人认真商量好的。我一点不怪他们,穷人家养孩子多不容易,他们把宝都押在我身上,现在输得一干二净,怎么能不尽快想办法回本儿呢?”

  她果然什么都明白。

  明白人不好糊弄,也就更难劝慰,晏菲选择做她的战友,替她声讨。

  “养孩子又不是投资,就算他们这么想,你也不能把自己当成他们的赌注。”

  姚佳漫无目的地凝望前方,忽然感慨:“菲菲,像我们这种女孩子,真是一步都不能走错,你还好,父母一开始就没给你多少压力,我不一样,我爸妈为我放弃了生儿子,我销毁了他们多少希望啊,如果他们有儿子,兴许早发达了。”

  晏菲不许她妄自菲薄,讥嘲道:“哪有那么容易发达?咱们村里那么多生儿子的有几家发达了?生个败家子带累全家鸡犬不宁的例子倒是不少。”

  她更用力地握紧姚佳:“佳佳,你别胡思乱想了,战胜困难首先要面对困难,你不能逃避,振作起来吧,陪我走完通往罗马的路程,如果你走不动我就背着你走,直到你能勇敢地站起来。”

  奋斗历程是寂寞的,她不愿独自走这片荒原,想为自己找一个旅伴。

  姚佳落泪了,紧紧抱住这位不离不弃的姐妹。

  “谢谢你菲菲,你一定会成功的。”

  晏菲习惯被她依靠,看到她这种表现,稍感安心,拍拍她的背心问:“好了,先说中午想吃什么吧,我也饿了。”

  姚佳退后嫣然一笑:“我只想吃冰淇淋,哈根达斯的。”

  “干嘛吃那个,华而不实。”

  “以前没吃过,想试试,你愿意请客吗?”

  上中学那会儿,学校流行的言情小说里“哈根达斯”是高频词汇,象征着浪漫、优雅、高端的小资情调,对小地方的孩子来说是个很有迷惑性的噱头。后来到了大城市工作,才知道那就是个普通的冰淇淋品牌,如今小超市里也随处可见,但她们仍舍不得买来吃,小小一杯就要二十多块,那是三天的早饭钱,太不划算了。

  但二十多块对于友情来说算得了什么呢?

  晏菲爽快答应:“行,一杯哈根达斯我还是请得起的,顺便我也开开荤,看这玩意儿究竟有多小资。”

  她回到消化外科的护士站,见护士们和两个年轻的女医生正围着景怡说笑。白晓梅看到她便嬉笑招手:“菲菲你来得正好,金大夫要请我们吃哈根达斯呢。”

  景怡为多喜的丧事请假数日,通常医生是轻伤不下火线的,他一走好几天,全靠同事顶班,回来必然得有所表示。刚才两个护士开玩笑说让他请吃冰淇淋,其余人听了都跑来起哄,哈根达斯也是玩笑中选定的品种。

  景怡挨着记录她们指定的口味,问晏菲喜欢哪种。

  晏菲诚实地说:“我没吃过,不知道哪种好吃。”

  一个小护士夸张惊叹:“你连哈根达斯都没吃过啊。”

  晏菲坦然微笑:“买那么贵的冰淇淋多浪费啊,够吃一顿烧烤了。”

  白晓梅怕她难堪,争着说:“我来给你推荐啊,夏威夷果仁和抹茶、草莓的最好吃,巧克力曲奇也不错,你没吃过试试香草的也行,那个符合大众口味。”

  晏菲想到姚佳喜欢吃草莓,就说:“那我要杯草莓的吧。”,又对景怡说:“金大夫,那么多您一个人提着怪麻烦,我和您一块儿去吧。”

  景怡点头:“行啊,中午了,顺便一起出去吃个饭。”

  白晓梅急忙插话:“金大夫,您对菲菲真偏心啊,为什么只请她吃饭?”

  景怡失笑:“我还没说完呢,没事儿的都一块儿去。”

  “您就不怕被我们吃垮?”

  “这几天大伙儿替我站岗辛苦了,我得好好慰劳,今天对面那家牛排餐馆会员日,套餐都打七折,饮料买一赠一,满五百还送一块19寸的披萨,只要你们中间没有大胃王就吃不垮我。”

  诚然他有能力请她们吃比那高级一百倍的佳肴,但他在医院的身份就是个普通的小康男,花钱太豪迈势必崩人设,一言一行都得精细。

  一行人开心地去餐厅大快朵颐,之后景怡领着女同事们去超市买冰淇淋,回医院的路上,他和晏菲不知不觉落单了,趁机问:“姚佳和她父母都好点了吗?现在谁在照顾她?”

  他一上午都记挂这事,又不能事妈似的追着晏菲打听,这会儿时机正好。

  晏菲装作岁月静好的样子:“她父母回去休息了,刚才我去看过她,说来也巧,我问她午餐想吃什么,她说想吃哈根达斯。”

  “那可真巧,诶,你该早说啊,早说我多买几盒。”

  “不用,把我这盒给她就行了。”

  景怡买的冰淇淋本就比实际人数多五盒,预备回办公室撞见熟人时发放,都是同事,请客最好别请漏了。听说姚佳想吃,就想干脆再买几盒让晏菲带去给她。晏菲直说不用,追着他往大门外走。

  阳光突然隐遁,浑浊的云层如厚重的青石板悬在半空,渐渐向地面下沉,分明是下雨的征兆。只见一些人群提前奔跑起来,有保安也有急救中心的医护人员,行进方向朝着住院大楼。

  紧接着两个勤杂工在不远处遥相呼应。

  “不得了!住院部有人跳楼了!”

  “住院部哪儿啊?”

  “西侧,听说是从七楼公厕窗户上跳下去的。”

  景怡姚佳停步观望,医院发生自杀事件,他们这些工作者不能等闲视之。

  与此同时普外的护士长从医院外奔来,握着手机没命朝住院大楼跑,肯定接到了什么消息,路过时被景怡的目光惊动,改道直冲过来。

  “金大夫!不好了!”

  她叫得天塌下来一般,景怡直觉与跳楼事件有关,思路被她下面的话全面腰斩。

  “你的朋友,上午换到特需病房那个,她刚刚跳楼自杀了。”

  战栗的闪电扫荡景怡全身,略一失神,晏菲已狂奔冲向出事地点。

  那里只剩物论沸腾的人群,以及水泥路上横流的鲜血,厚重的血浆涂满一地,乍看还以为哪个冒失鬼打翻了油漆桶,片片雨滴状的血迹向急救中心蔓延,伤者已转移至彼处。

  她没有立即调头,视线被血泊中的几块小小的豆渣状灰白物质吸引,对医护人员来说那玩意一点不陌生,她迫切希望自己眼花,走近一步仔细端详,红白分明绝无错谬,的的确确是人的脑组织,其中还夹杂神经、血管。

  肝脑涂地的成语恐怕正源自类似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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