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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倾谈

所属书籍: 多喜一家人

  多喜答应去住院, 但要再等几天。

  “你们的大姑妈周末要回来,等我们姐弟团聚后再说看病的事。”

  秀明怕耽误父亲的病情, 想让大姑妈提前回来, 被多喜制止。

  “她早知道我生病的事,早想回来看我, 可是刚动完手术,还在康复期,上周刚能下床活动, 现在叫她提前来她肯定以为我情况不好,心里一急再出点事可怎么得了?今天已经星期一了,她星期天的飞机到,就五六天的功夫,不着急。”

  大姐赛惜泰年初出车祸腰椎受伤, 伤情不断反复, 得知多喜患病的消息时她还在医院治病, 腰椎刚动完手术,不能乘坐远距离航班,忍到病情好转马上订了机票回国探亲, 多喜不想打乱大姐的计划,让她因为自己再出意外。

  他执意如此, 家人只好由着他, 周一贵和搬回长乐镇,他一个光棍,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柜就能对付, 千金一家稍微麻烦些,花了两天时间,周三才能正式入住,赛亮家没动静,美帆周一来探望多喜,说丈夫正处理大案子,暂时脱不开身。

  “他说忙完这几天就来看您,还让我把这张卡交给大哥,里面的钱应该足够您前期的治疗费。”

  美帆诚惶诚恐地将银行卡放到茶几上,不敢直视公公的眼神,好像搞砸谈判的中间人。

  天知道她昨晚是多么努力地劝说过丈夫,可赛亮依旧反对搬家。

  “爸让我们合住是想在死之前多看看儿女,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他的病情了,接下来他要去住院,估计会长时间待在那儿,我们再搬回长乐镇也没有意义,只会给大哥大嫂添麻烦。”

  这男人只用实用主义分析问题,情感价值都忽略不计,还固执得像块钢板,坦克也碾不碎。

  多喜软的硬的都使遍了,再没力气主动出击,女儿和老三能回来,结果也算差强人意。

  贵和在家歇了一晚,第二天接到出差任务,所里刚承接了内蒙一个小县城的县委办公大楼设计,他奉命去与甲方洽谈,周二晚上他下班时父亲还没睡,他赶忙去向他当面辞行。

  “爸,我明天要去内蒙出差,可能要走三四天。”

  出差地很偏僻,下了飞机还得做六七个小时的车,也就是说大半时间都在路上颠簸。

  多喜算了算他回家时大姐差不多也到了,正好赶得上一家团聚,叮嘱他一路当心。

  贵和点点头,坐到床边。

  “爸,我想跟您商量个事。”

  “什么事啊?”

  多喜从枕头上爬起来,以为儿子要向他寻求帮助,心里很是期待,却听他说:

  “您别让淑贞阿姨再给我找对象了行吗?我现在真不适合结婚,不是心野贪玩,是真没那个条件。本来不想跟您分析的,怕说了您也不懂。”

  多喜不解:“你倒是说说看啊,爸跟你活在同一个国家同一座城市,又没有语言文化差异,还会听不懂你的话吗。”

  贵和神色有些难堪,尬笑道:“您也知道我那房子很贵,背了很多房贷,现在婚姻法规定,婚前财产属于个人财产,离婚时配偶无权分割。”

  “跟这有啥关系啊?”

  “关系太大了,我那房子要是个全款房,找对象结婚,女方让我在房产证上加她的名,我可以心安理得拒绝。问题是我这是个贷款房,每个月还要还月供,人家姑娘嫁给我,和我共同生活,一家人能算两笔帐吗?房产证上要是不加她的名字就等于占人家便宜,我这心里过不去啊。”

  “这多简单,你就把对方的名字给加上不就行了?”

  “加上了离婚时房子就会被分走一半。”

  “哪有人是奔着离婚去结婚的?你这根本不是诚心跟人家过日子的想法。”

  多喜果真参不透儿子的心思了,米还没下锅呢就在想怎么处理馊饭,防患于未然也不是这样的啊。

  贵和不得已,再将心上的包衣揭去一层。

  “我诚心对方不诚心怎么办?现在离婚率这么高,自由恋爱的都容易散伙,更别说相亲认识的。也有很多两口子结婚时感情很好,过几年就相看两厌的,不能不防着啊。您说房子要是不那么值钱也就算了,几百万的东西,半辈子的心血都压在上头,损失一半等于扒皮抽筋,我又不是景怡哥那种大款,也不像二哥已经混出头了,只能吃补药不能吃泻药,哪儿经得起这打击。”

  这下多喜开悟了,问题的症结还是钱,如今的年轻人都现实,要面包不要爱情,宁愿躲在温室里高喊“空虚寂寞冷”,也不愿因为心动就光着脚丫在雪地上奔跑。

  “都是房价害得,多少人为了房子把一辈子的积蓄都搭进去了,我就不懂咱们国家明明还有那么多穷人,为什么要把房价定那么高。”

  贵和苦笑:“这房价高也不是一两天了,人家专家还说高房价有利于社会发展,穷人不应该奢望买房,如果穷人都可以买房,那这个城市就会变成贫民窟。”

  多喜大怒:“这是什么屁话,穷人就不配有自己的家?他这是歧视,咱们国家不是无产阶级当家做主吗,怎么会养出这种嫌贫爱富的专家?”

  贵和劝解:“您别老天真了,这事我们小老百姓插不上嘴。”

  大声疾呼消除不掉贫富差距,位卑不配谈忧国,多喜识相地回归现实问题,对他说:“行,那只说你的事吧。你是打算还完房贷再结婚?那还得等多久啊?”

  “也不会太久吧,其实我买那房子的主要目的是投资,等我再上几年班,积累到足够的经验,把能拿的证书都拿到手,到时就把房子卖了做本儿,自己开家设计公司,合适的话把大哥也叫上,我们设计施工一条龙,兴许能混出点名堂来。”

  儿子的计划令多喜不胜惊喜,忙凑近了问:“你真打算和你大哥一块儿干?”

  贵和一改嬉皮笑脸,以成熟的姿态讲话。

  “如今小企业难混,家里的公司规模、技术都不行,在市场上缺乏竞争力。设计这行技术含量高,投入小回报快,不用做大只要做强,我对自己的业务能力还是比较有信心的,接洽沟通这块也很擅长,就缺经验积累。大哥不是做生意的料,但技术好啊,尤其是古建方面,现在像他这样的木工、瓦工、油漆工都能干的人太少了,其实他不当包工头,去建筑公司应聘专职人员挣得都比现在多得多。”

  他思路清晰,话也说得实在,看来不是哄人的。

  多喜灰暗许久的心间开出一朵花,笑道:“以后你当老板,让他给你打工吧,他那个脾气不适合在外人手底下干,做事太一板一眼了。”

  “您不也一样吗?”

  贵和握住父亲的手,脸上洋溢言和的诚意。

  “爸,您放心吧,我会往好处上奔的,往后的生活我都规划好了,不是您想的那样稀里糊涂混日子。”

  多喜早放下前天的不快,大树不会责怪啄掉叶片的小鸟,慈父也不会怨恨任性冲动的孩子,他只全心为儿子打算。

  “爸相信你,可是关于以后结婚分房子这事爸还得说两句。结婚这种事,男人是比女人更占便宜,不说别的,光生孩子养孩子这点,女人付出的就更多,所以男人不该在钱财方面小气,该给人家的就得给,两口子要是算账算得太清楚,那日子就没法过了。”

  “您放心,我现在是没钱才小家子气,等以后有钱了就多买一套房子,一套自己住一套租出去,要是婚后对方跟我过不下去了,我就把那套出租房给她,算是对她的青春补偿。”

  “你就不会想点好的,怎么像盼着自己离婚似的。”

  “那就不离,那套出租房给孩子,等他结婚时就不用为房子发愁了。”

  多喜想象儿子未来的美好生活,不禁悲喜交加,低头叹惋道:“可惜我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贵和被心痛猝然狙击,也深深地低下了头。

  “爸,您别这么说。”

  多喜不愿他消沉,反过来安慰:“你脑子聪明,不比你二哥差,以前是我耽误你了,现在也没能力补偿。你能把心摆正,认真清醒的生活,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又叮咛:“家里你和你妹妹最亲,将来她要是遇到什么难处,你得护着她。”

  贵和坚定保证:“您放心我会的。”

  父子执手相对,暖黄的灯光好像融化的糖,温馨裹着哀凉,窗外秋虫在做最后的吟唱,天地似乎被叫宽了,

  多喜忽然有感而发。

  “也不知道你们的妈妈现在在干什么,已经快六十岁的人了,大概也抱上孙子了。”

  他和第三任妻子算和平分手,仿佛善心人放生一只鸽子,没有怨憎和牵挂,因为儿女才会想起她。

  贵和对母亲只有恨厌,本能地回避相关话题。

  “她已经是别人的妈了,我和千金都不想她,您也别想了。”

  “……你们别再怨恨她了,其实她当年的做法也没啥大错,人家说婚姻是女人第二次投胎,你妈妈本身家境不好,千里迢迢来申州打工,嫁给我这个结过两次婚的老男人就是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可是我没本事,反而让她越过越穷,她就是被穷字给逼走的啊。”

  贵和的生活镜头还没达到父亲那么宽的广角,学不会谅解。

  “再过不了穷日子也不能抛下自己的孩子啊,就算抛下,也不该二十多年不闻不问。”

  “她文化低,娘家又靠不住,哪有能力抚养两个孩子,知道你们跟着她只会遭罪,留给我,还能有最基本的保障。她后来改嫁了,不敢跟婆家说自己生过孩子,写信求我帮她保密,我想她也不容易,干脆就这么断了吧,从此就没再联系她。”

  多喜还记得前妻那封信的内容,上面字字句句都是泪,他知道她不是个狠心的女人,被生活逼迫才做了狠心的决定。

  贵和嗤之以鼻:“断就断吧,反正我们也不想。”

  他是绝对的受害者,多喜也理解他的感受,说来说去这冤孽还是他造下的,只希望孩子们别再因此受伤。

  “爸知道这事给你留下了阴影,你恨你妈妈,觉得女人家都嫌贫爱富,所以怕以后娶了老婆会跟你离婚,其实凡事都有两面性,你别只看到你妈妈的坏,也得想想她的难处。女人的内心都是柔弱的,男人不能给她提供安全感,就会失去她的信任和感情,你要吸取爸的教训,做一个靠得住的男人,这样以后的婚姻才能稳定。”

  贵和认同父亲的观点,也立志做一个坚强独立的男人,可他知道,自己内在潜藏着虚弱和恐慌,也很需要安全感,想要一个能够并肩前行的伴侣,对方最好比他更坚强更勇敢,能共同抵御风雨,也能引导他走向光明。

  这样的女人只怕在梦里出现吧。

  公司订的航班在次日清早五点起飞,三点不到他就起床了,下楼时残月为他照明,家里静悄悄的,冰箱里有大嫂为他准备的饭菜,用微波炉热一热就能吃。他吃完饭,洗好碗,蹑手蹑脚走向大门,路过父亲的卧室时忽听父亲在门内呼唤。

  “贵和,要走了吗?”

  他轻轻开门,门缝里流出柔光,父亲已经披衣下床了。

  “我叫了辆车,他马上到街口来,您接着睡吧。”

  “外面的路灯坏了,我拿手电筒给你照照。”

  多喜不由分说拿着手电筒跟他出门,走出院门举着灯光为他照明。贵和催他回去,他催贵和快走,贵和只好向前行,行李箱的滑轮滚动时发出很硬的摩擦声,好像在他的胸口碾压,整条街就是一道伤痕,随着他的脚步慢慢开裂。

  已经走出了手电筒的灯光射程,回头看一点亮光仍固执地停在那里,父亲周身都被黑暗挡住了,贵和却能凭那一动不动的光点勾勒出他的神态和动作,既是依依不舍,又是翘首期盼。

  他突然很难过,这样的别离还剩几次呢?

  在候机大厅里他收到多喜的短信。

  “以前都是爸不对,爸错了。”

  他热泪盈眶,立刻打字回复,写了很长的篇幅,好几个版本,最终都删掉了,冰冷的文字不足以传递感情的热度,他想等回家以后当面向父亲倾诉,时间应该还够用吧。

  下午千金带着灿灿回来了,她不忙布置新家,先拿出亲手制作的饼干孝敬父亲。

  “爸爸,这是我烤的饼干,您尝尝吧。”

  乳白的小饼干被模具压成各种可爱的动物形状,吃起来有牛奶的甜,芝麻的香,还有一点胡椒盐的咸辣,酥脆松软,入口即化。

  这么好吃的东西真不像连电饭锅都不用的人做出来的

  多喜惊讶:“真好吃,真是你亲手做的?”

  千金欢欣道:“最近我在微博上看到一个很厉害的糕点师,他能用蛋糕做出好多好多漂亮的卡通人物,我觉得很有趣,也买了些烘焙方面的书学习,昨天就试着做了这个饼干。灿灿他爸说您不能吃高脂肪油腻的东西,这饼干里没加黄油,只有牛奶和面粉。”

  “那为什么这么松脆。”

  “我用鸡蛋清打泡加在里面,口感就变松脆了。”

  “你第一次做?”

  “嗯,照着食谱做的。”

  “一上手做就能做这么好,我的女儿很能干嘛。”

  多喜仿佛发现了宝藏,眼睛里的光芒映得千金脸蛋红扑扑的,父亲虽然很宠她,但还没用“能干”这个词夸奖过她。

  “因为我对这个很感兴趣,以后也想尝试像那个糕点师一样做艺术蛋糕。您不知道,他跟我差不多,读书时学习成绩很糟糕,经常被老师骂没出息,结果毕业后做了厨师,现在已经是国际公认的蛋糕大师,还得了很多大奖呢。”

  多喜不住点头,亲昵地搂住她的肩膀。

  “女儿啊,你也试着去学学做糕点吧。”

  “嗯?专门去学吗?”

  “是啊,你既然喜欢,不如认真向专业老师求教,没准能发展成一项技能,以后靠这个干一番事业呢。你大嫂就是学这个的,还考过技师证,就让她来教你吧,学成了你们姑嫂可以合伙开家店,那多好哇。”

  这是个可行的构想,多喜就像紧急迫降的飞机找到了停机坪,有了地方安置悬挂的心。

  千金却犯难:“爸爸,我都三十岁了,现在才开始学,会不会太晚了点?”

  如今吃青春饭的观念深入人心,好像不在十几岁成名,二十几岁立业,人生就报废了。

  多喜反驳:“不晚不晚,爸爸以前给一户人家搞装修,那家的女主人是香格里拉的西点师,她也是从三十四岁才开始学手艺的,后来成了高级技师,还去法国的大酒店上过班,有志者事竟成,人家能行,你也能行,爸爸会全力支持你的。”

  千金以为父亲心血来潮,本人也不太感冒,兴趣是用来娱乐的,当成职业那还有什么乐趣可言,可现在必须哄着父亲,先拿丈夫来抵挡。

  “我得跟灿灿他爸商量商量。”

  多喜两天没看见女婿了,他只和秀明等人通过电话,搬家途中也全程隐身,必然有身不由己的原因。

  “景怡这两天都在医院?”

  “嗯,他手里有几个危重病人,还有一个刚动完大手术,正在观察期,这两天他每天很晚才回家,还手机不离身,就怕有突发情况。”

  “医生真不容易啊。”

  “他说他今晚会争取早点回来,和我们一块儿陪您吃饭。”

  多喜盼着女婿回来,盼到以后又盼他快些吃完饭,好邀他外出谈话。千金以为父亲叫丈夫出去只是散步,要跟他们一块儿去,被多喜拒绝。

  “我们要去的地方不适合年轻女人,你就不用跟来了。”

  景怡还好奇岳父要带自己去哪里看眼界,那地方竟是镇东的修脚店,在此出没的都是中老年人,当真不适合年轻人。

  多喜是常客,不用老板招呼,自己去里面的休息室坐下,等店员端来泡脚的药水,还让景怡也感受一下。

  “这家老板的修脚技术很不错,镇上的人都爱到这儿来削鸡眼、剪灰指甲。”

  “我没有鸡眼和灰指甲,就不用了吧。”

  “坐下泡泡脚也很舒服。”

  景怡不能扫了岳父的兴致,入乡随俗地坐下,忍住异样感将脚伸进那盆黑乎乎热腾腾的不明液体里。

  脚盆里有按摩用的滑轮,踩上去哗哗作响,多喜熟练地来回踩踏着,看起来很惬意。

  “听说这两天医院很忙。”

  “是,时不时就会遇到这种情况,好几个危重病患扎堆进来,主治大夫得在一旁盯着。”

  翁婿就在这松弛的氛围里闲聊,聊着聊着不可避免地谈起多喜的病症。

  “景怡,你说我动了手术真能活久一点吗?这几天我腰背有些疼,听海医生说,癌细胞可能已经向腹腔扩散了。”

  景怡大惊,身体立刻脱离躺椅靠背。

  “爸,那您得赶紧去医院啊。”

  “等你大姑妈回来我就去,这可能是我们姐弟最后一次见面了,我想在家里和她好好吃顿饭。”

  岳父的态度类似破罐子破摔,景怡有劲使不上,又听他问出更刁钻的问题。

  “手术还能做吗?”

  “爸……”

  “我不是我那暴脾气的老大,也不像千金那么不懂事,虽然没文化,基本的道理还是知道的,你实话实说别瞒着我。”

  “这个真不好说,有的病人到了手术台上才发现没有手术的可能,遇到这种情况就……”

  “也就是说剖开肚子再缝上?那还不如不做。”

  “只是有这种可能,也有不少人成功进行了手术。”

  “手术风险很大,这个海医生也跟我说过。就算成功了大部分人也活不过一年。”

  “您别这么悲观,也有5%的人成功实现了五年存活期。”

  “5%,那需要多大的运气啊。景怡,不是我悲观,你以为我不怕死吗?好死不如赖活着,如今生活这么好,我怎么舍得死呢?我是怕我赌这一把,万一失败就连赖活着的机会都没了。我问过海医生,他行医几十年,有没有见过活满三年的胰腺癌病人,他说没有,他见过活得最长的只活了七个月,一般的两三个月就不行了。听朋友说,这病越治死得越快,他认识一个人家里穷,生病以后没钱治,靠吃中药调理还活了两年多。”

  谈话陷入怪圈,岳父似乎把方方面面的危险都考虑到了,因而自行否定了多种治疗措施。看得出他不是没有求生欲,是太谨慎了,生怕一口气输掉所有筹码。

  景怡见过各式各样的病人,信心太满的得为他们降降温,预先告知可能出现的危险,以免结果和预期相差太大。信心不足的又须鼓励安慰,让他们相信希望仍在前方,努力或可到达。

  “爸,没您想的那么糟,我前天刚给一个胰腺癌患者动过手术,目前他恢复状况良好,康复的可能性很大。”

  这火种立竿见影,多喜即刻表现出深切关注:“我能见见他吗?”

  “等您入院时就能看到了。”

  这个好消息给了多喜足够多的抚慰,他约景怡谈话不为过问自己的病情,女儿的事才是重点,下面得说正题了。

  “先不说我的病了,景怡啊,今天千金请我吃了她做的饼干,很好吃,卖相也挺好,我都不相信是她做的,以为是外面买来的。”

  “她最近对烘焙很感兴趣,还买了好些书来看。”

  景怡很高兴妻子能让岳父开心,但很快发觉苗头不对。

  “我觉得这孩子在这方面有天赋,想让她去学糕点师,你觉得怎么样?”

  他惊讶岳父怎么根据一点小事就为妻子做起了职业规划,第一感觉是荒唐。

  “爸,您怎么突然想起这事了?”

  “不是突然,我早想让她找点正经事来做了,以后也好有个谋生的手段。”

  “您觉得我以后会让她饿肚子?”

  岳父怎么老是莫名其妙地担忧?太可笑了。

  多喜看出女婿有些恼了,急忙辩解:“当然不是,我就想她能够独立,免得一直做你的累赘。”

  “她是我太太,我儿子的母亲,我怎么会把她当成累赘呢?”

  景怡像刚登上新大陆的欧洲探险家,急于向当地土著沟通,放下以往的顾虑诚恳询问:“爸,您能跟我说句实话吗?您究竟对我哪点不放心?还是我做了什么让您起疑的事?”

  多喜讪笑道:“没有,你哪点都好,我挑不出毛病。”

  “那您为什么老担心千金会跟我过不好呢?”

  “不是这样的……”

  “我知道我的家庭和普通人比是有点特殊,那些嫁给有钱人的女人都很没安全感,那是因为她们的丈夫行为不检点,老在外面沾花惹草,可我没有啊。爸,我和千金结婚以来,从没跟任何女人有过不正当关系,我很重视自己的婚姻,也很爱千金和灿灿,甚至比爱自己更爱护他们,这点可以以我父母的名誉发誓。”

  多喜面红耳赤,愧于面对女婿。

  我怕你以后被狐狸精勾走,甩了我女儿。

  就算他厚颜无耻,抹下一张老脸说出心里话,就算景怡此时情比金坚,但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这种赤、裸、裸的质疑、无中生有的预测就是剧毒,能把双方的关系烧得肠穿肚烂,除非是得了老年痴呆症,智力下降到三岁,否则打死不能开这个口。

  “景怡你是个好孩子,我做梦都没想过能让你当我的女婿,可是……你就当我贪心,我不想让别人说我的女儿是寄生虫,当人家问我女儿是干什么的,我也想像其他父母一样,介绍她的工作、头衔,不想说她是个无业的家庭主妇。”

  景怡毫不迟疑地戳穿借口。

  “大嫂也是家庭主妇,不也很受人尊敬吗?”

  “佳音不一样啊,她现在走出家门,马上就能找到不错的工作,多半比在家里过得还舒心自在,千金什么都不会,离了你该怎么活?”

  “说来说去,您还是对我不放心。”

  二人就像当年的美国苏联,存在意识形态上的差异,都不能说服对方。

  听到岳父道歉,景怡知道妥协的一方注定是自己,跟一个绝症老人较劲太不人道,中国式的亲情本生就是掠夺性的,为了妻子和家庭和睦,他不介意被掠夺。

  “爸,您的担心很有道理,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过得好呢,将来我有了女儿也会跟您一样吧。我尊重您的意见,如果千金愿意,我也会支持她。”

  多喜惊喜万分,握住女婿的手不停道谢,觉得这是他人生里谈成的最重要的一笔项目。

  水凉了,景怡擦干双脚穿上鞋袜,耐心等师傅为多喜修脚,一个电话打破悠闲。

  “金大夫不好了,常久富突然出现急性心衰,您快回来!”

  常久富就是那位刚动过手术的胰腺癌患者,景怡下班前还去看视过他,情况一切正常,这才过了三小时就被病魔突袭了了。

  “爸,医院里有紧急情况,我得马上赶回去。”

  “是那个胰腺癌患者吗?”

  多喜的直觉凌厉无比,一下子猜准对象,景怡怎么能打破他刚刚建立起来的信心,谎称:“不,是其他人。”

  他的演技还不够逼真吧,可能当场就被岳父识破了。

  赶回医院,常久富已抢救无效宣告死亡,当事医护人员都被冷水浇得透透的,奇迹固然存在,但可遇不可求啊。

  又过了三小时,景怡还在办公室发呆,人死不能复生,他得考虑如何向活着的人交代。

  晏菲路过门外,见状悄悄走进来。

  “金大夫,这种术后病变谁都预料不到,手术本身没问题,病人家属也表示理解,您别太难过了。”

  她很自然地拍拍景怡肩膀,像个体贴的小妹妹。

  景怡抹了抹脸,想擦掉面上的晦气。

  “我岳父也得了胰腺癌。”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脱口向外人吐露家事,大概因为晏菲的气场太有亲和力了。

  晏菲很吃惊,但什么都没说,这样的静默恰到好处。

  “过几天他就会来这儿住院,我刚才还在拿常久富鼓励他,这下该怎么圆谎呢。”

  “……我觉得在重大疾病上应该保障患者的绝对知情权,让他们自行考虑,这样才公正合理。”

  “话是这么说,就怕他知道后果以后会丧失信心。”

  中肯的应对后又是适时的沉默,与对方的情绪完全吻合,景怡觉得这小姑娘情商明显高于人群平均值。

  “对了小晏,姚佳的事我已经托律师去办了,他说先以姚佳的名义向法院起诉,要求王列熙进行亲子鉴定,如果被告拒绝配合,到了一定期限法院就会按常理推论判定他是胎儿的父亲,并且出具裁决书。”

  晏菲很欢喜:“太好了,请问期限一般是多久呢?”

  “那个律师有门路,说十天之内能搞定,等姚佳出院时裁决书差不多就下来了。这两天太忙,我都没顾上告诉你。”

  有钱什么都好办,走后门也比一般人迅速,为行善走后门也算不得坏事吧。

  晏菲连鞠两个躬,有如一盏油灯爆出了灯花。

  “金大夫太感谢您了,您真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景怡微笑摇头,保持优雅的谦逊

  “姚佳还好吗?那件事是怎么解决的?”

  他还记挂那起医疗事故,不知院方肯不肯负责。

  晏菲说:“因为证据很充分,医院主动承认是事故,说要私了,已经承担了所有治疗费,还答应再支付15万作为赔偿。”

  “是你出面交涉的?”

  “是,还请了记者,但没说是我请的。”

  真是一次不顾一切的冒险。

  景怡惊讶而笑:“你胆子够大啊,就不怕被医院开除?”

  晏菲淡定地回以微笑:“他们没理由开除我,如果院方给我小鞋穿,还有劳动局给我做主呢。”

  “做得对,明智的人就该拿起法律武器保护自身权益。不过小晏,你对朋友确实够仗义的,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

  景怡不是恭维,他真心认为这女孩做护士屈才了。

  晏菲在谦逊方面与他不谋而合,神情端庄毫无一丝得色。

  “您过奖了,我只是做了能让自己心安的事。”

  “哈哈,如果上面刁难你,就告诉我,我会替你想办法。”

  “您要做我的靠山?”

  “靠山不敢当,算支持者吧,像你这种一个顶俩的精兵强将,要是流失了是我们科室的重大损失。”

  景怡以为找到了志同道合的战友,下班时委托值班的晏菲帮忙留神他手下的病人,在停车场,母亲忽然来电话了。

  “景怡,明天是25号了,别忘记去扫墓。”

  “是,妈妈,我记着呢。”

  那是整个金家的共孽,他怎么敢忘。

  时隔五年,母亲的愧疚未曾淡化,郑重嘱咐道:“往年我和你爸爸都会亲自去,今年要参加法会走不开才让你代替,你把灿灿也领去,让他多给那些人磕磕头。”

  景怡答应着,在母亲道别时叫住她。

  “妈妈,我岳父得了胰腺癌”

  他本不愿用这事打扰父母清修,想迟些再告诉他们,但终是忍不住。

  母亲很在意,忙问:“刚刚查出来的?”

  “确诊有一段时间了,他一直瞒着家里人,上周末聚会时我们才知道。”

  “难怪他会让你们回去住,是想多和儿女们聚一聚吧。病情严重吗?”

  “很严重,以我的经验看,保守治疗估计不会超过一年,岳父看起来很镇定,好像已经做好最坏的准备,现在还在为孩子们操心。”

  “那是因为他知道慌张也没有用,而且对孩子的爱战胜了对死亡的恐惧吧,你岳父真是位很有爱心的父亲啊。”

  能可怜天下父母心的,也只有同为父母的人吧。

  这次景怡必须向母亲求助了。

  “妈妈,我该怎么做呢?岳父马上要来我们医院住院,就收治在我们科室,千金和他的哥哥们还希望我做他的主治医生。”

  母亲一下子听懂他的难处。

  “有好几种治疗方案吗?”

  “是,对普通病人我只用提供方案,让家属选择,这次我恐怕要做选择方了,我现在很苦恼,不知道哪种选择是对的,而且越到后期会越难决择。”

  岳父的病到了后期会险象环生,延续生命的治疗往往也延续痛苦,那是没有出路的奋进,就像在无边暗夜里游向沼泽深处。

  景怡不想做那个将岳父送入深渊的人。

  母亲叹气:“不可能有尽善尽美的选择,看你的心朝向哪一边。”

  “……我想让岳父尽量少受痛苦,但又怕被千金他们埋怨。”

  “这才是选择的本质啊,也是对你善心的测量,只能由你自己做决定。你可以想象生病的人是你的爸爸或者是我,如果得绝症的是我们,你会怎么办。”

  这样的代入无法成立,也是景怡苦恼的节点。

  “那不一样,妈妈,我知道您和爸爸都希望生命是有质量和尊严的,如果在非常情况下我做出外人看来不近人情的决定你们也会赞同我。可岳父不一样,我不是他的孩子,承担不起这么重的责任。”

  “那到时就让他的孩子们做决定吧,但你一定要对他们说实话,站在医生和儿子的角度表明你的观点,这样就能问心无愧了。”

  母亲到底是智慧的,教他脱离牛角尖,保持坦诚和担当。可这任务依然艰巨,死亡是如此沉重,小小一角也能压得人喘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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