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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所屬書籍: 離開的,留下的

從那時候開始,我在沙灘上胡思亂想。我想,莉拉非常精明地把她的情感和情緒隱藏起來。我想發現事情的真相,她正好相反,她把自己隱藏起來。我越想把她拉出來,讓她也產生搞清事實真相的願望,她就越躲藏在陰影里。她就像一輪滿月,隱藏在一片樹林後面,樹枝擋住了她的臉。

九月初,我回到了佛羅倫薩,但我的那些想法還沒散去,反倒更加強烈了,跟彼得羅說了也沒用。我和幾個孩子回家了,這讓他很不高興,他那本書已經晚了,而且那學期馬上就要開始了,這讓他更加焦躁。有一天晚上,在飯桌上,黛黛和詹納羅不知道為什麼吵架了,詹納羅忽然站起來,從廚房裡出去了,狠狠地摔了一下門,門上的毛玻璃碎了一地。我給莉拉打了電話,我開門見山地說,她要馬上過來,把孩子接走,他兒子已經和我生活了一個半月了。

「你不能讓他待到月底嗎?」

「不行。」

「這裡情況很糟糕。」

「這裡也一樣。」

恩佐是大晚上從那不勒斯出發的,早上到我這裡。彼得羅已經上班去了,我已經準備好了詹納羅的行李。我跟恩佐說,幾個孩子的關係很糟糕,已經讓人無法忍受了。我很遺憾,但三個孩子在一起,實在太多了,讓人受不了。他說他理解,他感謝我所做的一切,只是最後嘟囔了一句,就像是在解釋:你知道莉娜的。我沒有接茬,一方面是因為黛黛在抽泣,她為詹納羅的離開感到絕望;另一個原因是,假如我接茬了,我會說,莉娜的脾氣是夠嗆。我知道自己會為此後悔的。

我有一些想法,我自己都不想說出來,我害怕我說的話,其實就是事實。我沒辦法把那些話從腦子裡抹去,我感覺,這些話在我腦子裡已經逐漸成形,我被迷住了。我感到害怕,但還會不由自主地想著那些事兒。在那些貌似不相干的事之間,我會找到一些聯繫和規律,這方面的思考常常會我情不自已。我把吉諾和布魯諾·索卡沃的暴死聯繫在一起(工廠的門衛菲利普撿了一條命)。我最後想到,這兩件事情都引向了帕斯卡萊,也許還有娜迪雅,這些推測讓我陷於激動不安之中。我想給卡門打電話,我想問她有沒有她哥哥的消息,但後來我改變了注意,我很擔心她的電話受到了監控。恩佐來接詹納羅時,我想:我現在和他講講,我看看他是什麼反應。但在面對他時,我還是沉默不語,我擔心自己說太多,擔心說漏嘴,說出帕斯卡萊和娜迪雅的名字。莉拉還是老樣子:莉拉只做不說;莉拉徹底汲取了我們城區的文化,根本不會考慮國家、警察和法律這些問題,她相信只有裁皮刀可以解決問題;莉拉懂得不平等的可怕;莉拉參加法院路上的聚會,她當時在革命理論和方法里,找到了如何運用自己過於活躍的大腦的方法;莉拉把她的新仇舊恨,都變成了政治目標;莉拉推動人們去行動,就像他們是小說中的人物;莉拉在過去和現在,都把我們所經歷的貧窮、遭受的欺壓,和針對法西斯、工廠老闆和資本的武裝鬥爭聯繫在一起了。現在,我第一次把這件事情講清楚,我承認在九月的那些天,我懷疑的不僅僅是帕斯卡萊——他一直都有拿起武器的衝動——不僅僅是娜迪雅,我懷疑是莉拉自己製造的這些血案。在很長一段時間裡,當我做飯時,當我照顧我的女兒時,我似乎能看見她和其他兩個人一起,向吉諾開槍,向菲利普開槍,向布魯諾·索卡沃開槍。假如我無法想像帕斯卡萊和娜迪雅的具體動作——我覺得帕斯卡萊是個好孩子,有點愛吹牛,打架比較狠,但是他不會殺人;我也覺得,娜迪雅是一個出生在好人家的小姑娘,她頂多會罵別人幾句——但是,我從來都不懷疑莉拉。她能想出一些非常有效的方案,會把風險減少到最小,她會控制住自己的恐懼,會賦予謀殺一種非常抽象的純潔。她知道怎麼把人的肉身變成屍體和鮮血,她不會有任何顧忌,也不會有任何懊悔,她殺人,並且會覺得自己做得對。

她好像就在我眼前,非常清楚,她,還有影子一樣的帕斯卡萊和娜迪雅,不知道還有沒有其他什麼人。他們坐著車子,經過小廣場,在藥鋪的前面放慢了車速,他們朝著吉諾射擊,朝著他穿著白大褂的身體射擊。要麼是,他們經過那條塵土飛揚、路邊堆滿了各種垃圾的小路,來到索卡沃的工廠,帕斯卡萊穿過柵欄門,朝著門衛菲利普的腿射擊,門衛睜著恐懼的眼睛在大聲叫喊,崗亭里的血流得到處都是。莉拉對那兒非常熟悉,她穿過院子,來到工廠里,走上樓梯,闖入了布魯諾的辦公室,當他正愉快地和她打招呼:「嗨,什麼風把你吹來了。」她三槍打中了他的胸口,一槍打中了臉。

啊,是的,這才是行動起來的反法西斯分子、新的抵抗運動、無產階級正義,以及其他那些口號。面對這些思想,出於本能,她能從那些普通群眾中脫穎而出,她能賦予這些口號實質意義。我想像,這些行動可能是加入「紅色旅」、「第一線」這類組織的要求。莉拉很快就會從城區消失,就像帕斯卡萊。也許是因為這個原因,她決定把詹納羅交給我來照顧,表面上是一個月,但實際上,她想把兒子交給我來撫養,我再也見不到她了。要麼她會像「紅色旅」的那些首領——庫爾西奧和弗蘭切斯奇尼一樣被逮捕,要麼她會躲過警察的追捕,逃脫了監獄。她一直是那麼充滿想像力,那麼冒失。當她做完那些大事兒,她會凱旋,因為那些豐功偉績而備受崇拜,作為革命首領,她會對我說:「你寫小說,但我的生活本身就是小說,裡面的人物是真實的,流的血也是真實的。」

在夜裡,我會覺得我想像的這些事是真實發生的,或者正在發生。我為她感到害怕和擔憂,我看到她受傷了,被追擊,就像世界上那些陷入混亂和危險的人一樣,這讓我覺得心疼,但同時讓我嫉妒。我小時候的一些信念,現在越來越清晰:她註定會做一些了不起的豐功偉業。我很懊悔自己逃離了那不勒斯,和她分開了,我其實應該待在她身邊。讓我生氣的是,她選擇了那條道路,並沒有和我商量,就好像她覺得不值得和我商議,儘管我非常了解資本、壓迫、階級鬥爭還有無產階級革命的必然性,我會對她有用,我會參加她的行動。我感覺很不愉快,懨懨地躺在床上,對於自己作為家庭主婦、已婚婦女的身份感到很不滿,我的未來讓人沮喪,到死都要在廚房和卧室里重複那些家庭儀式。

白天,我的頭腦會清楚一些,恐懼會佔上風。我想像著一個任性的莉拉,非常擅長煽風點火,她越來越投身於那些殘酷的行動。當然,她有足夠的勇氣向前推進,她會充滿決心、非常殘酷地採取行動,就像那些理直氣壯的人。但她的目的是什麼呢?要開啟一場國內戰爭嗎?要讓城區、那不勒斯,還有整個義大利成為一個戰場,成為地中海的越南嗎?是要讓我們所有人都陷入一場無邊無盡、殘酷無情的鬥爭,處於東方和西方的夾擊之中嗎?還是讓戰鬥的火苗燒到整個歐洲,延伸到整個星球?一直到取得永遠的勝利?什麼樣的勝利?城市被毀掉,街上全是戰火和屍體。襲擊不僅僅是針對階級敵人,也會出現在同一個戰壕里,都是以階級革命和專制的名義,不同大區的革命團體之間會產生衝突,甚至會爆發核戰爭。

我非常害怕地閉上了眼睛,兩個孩子,未來,我想到了一些別人說過的概念:難以預測的主體、父權的毀滅性邏輯、女性價值、慈悲。我想,我應該和莉拉談談,讓她告訴我,所有她做的事情,她打算做的事情,我再決定是否支持她。

但我從來都沒給她打電話,她也沒打給我。我確信,那麼多年裡,我們通過電話線的聯繫,沒有給我們帶來任何益處。我們把過去的事情聯繫起來了,但也只是為了擺脫那些事。對於彼此,我們都成了抽象的存在,現在,我可以把她想像成一位電腦方面的專家,也可以想像成一位城市女戰士,非常剛毅、不動聲色。而她,有可能會把我想像成一個成功的知識分子,也可以把我想像成一位有教養的富裕的太太,每天的生活都是照顧孩子,看書,和做學問的丈夫進行深奧的談話。我們都需要對彼此有新的認識,需要面對面的真實接觸,然而我們已經相互遠離,我們再也沒有近距離接觸的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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