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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所屬書籍: 離開的,留下的

實際上,彼得羅沒辦法接受他生活各方面出現的問題。他期望的是安靜、規律的生活,按照他那些一成不變的習慣生活:學習,教書,和孩子們玩兒,做愛,每天完成一點工作。在他的小世界裡,大家用一種民主方式來應對義大利極端混亂的局面。但實際上,他被大學裡的各種矛盾折磨得筋疲力盡,他在海外影響越來越大,他的同事想方設法貶低他的工作,他發現自己不斷受到排擠和威脅。他感到,因為我的不安(什麼不安?我是一個遲鈍的女人),我們的家庭也不斷受到威脅。有一天下午,艾爾莎在自己玩兒,我讓黛黛在練習閱讀,彼得羅關在自己的房間里,家裡沒什麼動靜。我有些焦慮,我想,彼得羅希望能有一個堡壘,能讓他在裡面完成他的書,我則負責家裡的事務,孩子們健康成長。最後,我聽到了一陣門鈴聲,我跑去開門,讓我意外的是,進門的是帕斯卡萊和娜迪雅。

他們倆都背著軍用大背包,帕斯卡萊濃密拳曲的黑色發上,戴著一頂破帽子,鬍子又濃密又拳曲。娜迪雅看起來消瘦疲憊,她眼睛很大,就像一個充滿恐懼的小姑娘,但假裝自己不害怕。他們從卡門那兒要到了我的地址,而卡門有的地址是我母親給的。他們倆都很熱情,我也表現得很熱情,就好像我們之間從來都沒有過矛盾和分歧。他們佔領了我家,把東西丟得到處都是。帕斯卡萊在不停地說話,一直在說方言,而且聲音很大。剛開始,我覺得他們打破了我平庸的日常生活。但我很快發現,彼得羅不喜歡他們,尤其讓他厭煩的是,他們沒有事先打電話就來了,而且兩個人都太隨意了。娜迪雅脫下鞋子,躺在沙發上,帕斯卡萊沒摘他頭上的帽子,他一直亂動我家裡的東西,隨便翻書,問都不問,就從冰箱里給自己和娜迪雅各拿了一瓶啤酒,他咕嚕咕嚕喝著,還打嗝,這讓黛黛覺得很好笑。他們說,他們決定出來走一圈,隨便逛逛,他們就是這麼說的,沒有具體目的。他們是什麼時候離開那不勒斯的?他們說得也不是很具體。他們什麼時候回去?回答還是同樣不清楚。工作呢?我問帕斯卡萊。他笑著說:「夠了,我已經幹了太多活了,現在我要休息一下。」他把自己的手展示給彼得羅看,他讓彼得羅把手也拿出來,他用手摩挲著彼得羅的手說:「你能感覺到差別嗎?」然後,他拿起那本《鬥爭在繼續》,他用右手摸了一下第一頁,粗糙的皮膚划過紙張時發出的嚓嚓聲讓他很自豪。他很高興,就好像自己發明了一種新遊戲,後來他用一種威脅的語氣說:「沒有這雙粗糙的手,教授,連一把椅子、一棟樓、一輛汽車都不會有的,什麼都不會有,包括你。假如我們工人決定停止幹活,一切都會停下來,天會塌下來,天和地會碰在一起,城市會變成森林,阿諾河會淹沒你們漂亮的房子,只有那些一直幹活的人知道如何生存,而你們倆、你們的那些書都會被野狗撕裂。」

典型的帕斯卡萊的言論,非常激昂,也很真誠。彼得羅默默聽著,一直都沒有接茬。娜迪雅這時候也不說話,當她的同伴說話時,她一臉嚴肅躺在沙發上,盯著天花板看。在男人們談話時,她很少插話,我也沒說什麼。但我去廚房煮咖啡時,她卻跟了過來。她注意到艾爾莎纏著我,就很嚴肅地說:

「她很愛你。」

「她還小。」

「你是說,等她長大了,就不愛你了?」

「不是,我希望她長大了,也愛我。」

「我母親經常說到你。你只是她的一個學生,但我覺得,你比我更像她女兒。」

「真的嗎?」

「因此,我非常痛恨你,也因為你搶走了尼諾。」

「他離開你,並不是因為我。」

「誰在乎呢,我現在都想不起他長什麼樣兒了。」

「我小時候,特別想和你一樣。」

「和我一樣做什麼?生來一切就已經鋪墊好了,你覺得這是一件好事兒?」

「好吧。你不用太費勁兒。」

「你搞錯了,實際上,一切都好像都有了,你就沒理由那麼努力了,你對自己的身份充滿愧疚,因為你配不上你擁有的一切。」

「這要好過挫敗感。」

「這是你的朋友莉娜跟你說的?」

「也不是。」

娜迪雅很誇張地甩了一下頭,臉上做出一個很邪惡的表情,我從來都沒想到,她會做出這副樣子。她說:「你們倆中間,我更喜歡她,你們是兩坨狗屎,根本沒法改造,你們是兩個底層爛人的典型,但你會獻媚,她不會。」

我頓時說不出話來,她把我一個人留在廚房裡,我聽見她對帕斯卡萊喊道:「我要衝個澡,你最好也洗洗。」他們倆關在了洗手間里,我聽見他們在裡面咯咯笑,她發出尖叫。我看到,這讓黛黛非常擔憂。他們半裸著身子,從浴室里出來,頭髮濕漉漉的,兩個人都非常愉快,仍然相互開玩笑,就像我們不存在一樣。彼得羅問了他們類似這樣一個問題:「你們在一起多長時間了?」娜迪雅冷冰冰地說:「我們沒在一起,你們倆才在一起。」這時候,彼得羅用他那種面對那些非常膚淺的人時才會用到的固執語氣問:「什麼意思?」娜迪雅回答說:「你沒辦法明白。」我丈夫依然堅持說:「當一個人不明白時,就需要給他解釋。」這時候,帕斯卡萊笑著說:「沒什麼可解釋的,教授!你要想著,你已經死了,但你自己還不知道,你們的生活,你們說的話都是死的,一切都死了,你們覺得自己非常聰明、民主,而且是左派,但這些信念都死了,跟一個死了的人,怎麼解釋一樣東西呢?」

氣氛非常緊張。我什麼都沒說,我腦子裡一直想著娜迪雅說的那些刻薄話,她說了那些話,依然若無其事地待在我家裡。最後,他們終於走了,就像他們來時一樣突然。他們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就消失了。帕斯卡萊在門口,忽然用一種傷感的語氣說:

「再見,艾羅塔太太。」

艾羅塔太太?我城區的朋友也這麼輕視我?他是想說,對於他來說,我已經不是萊農了,也不是埃萊娜或者埃萊娜·格雷科了?對於他來說是這樣,對於其他人也是一樣嗎?對於我來說,也是這樣嗎?我幾乎從來都不用我丈夫的姓氏,現在,我的姓氏已經失去了它僅有的一點兒光輝了嗎?我把家裡打掃了一遍,尤其是洗手間,他們把洗手間搞得一團糟。彼得羅說:「我再也不想在家裡看到那兩個人,雖然那個男的自己意識不到,但一個這樣談論知識分子工作的人是純粹的法西斯,至於那個女人,她是我比較了解的那種類型,她腦子裡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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