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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說書場

所屬書籍: 黃河東流去

  笑臉求人,不如黑臉求土。

  一一民諺

  一

  天麻麻亮,海老清把睡的席子卷了起來,看到窯洞門還關著,就到附近地里給驢子薅幾把青草。

  夜裡天氣晴朗,早晨草上落了一層白茫茫的露水,那些露珠晶瑩透明,顫動在草葉子上,好像綠色翡翠片上綴著顆顆圓潤發亮的珠子。空氣是那麼清新,老清深深地吸了口氣。他覺得只有清早這一會兒,城市才又回到了質樸的大自然中。

  薅了一捆草回來,看到老清嬸在門口刷牙,他覺得怪不是味兒。一個年歲半百的老婆子,還用個牙刷在嘴裡亂攪和,嘴角流著白沫,將來要是回到農村老家,豈不被人笑話?

  愛愛和雁雁都到城裡了。老清嬸看他滿手是泥水,遞給他一條毛巾和一塊香皂說:「你洗一洗。」老清沒有用香皂,也沒有用那條雪白的毛巾。他在臉盆里用手捧著水,在臉上抹了兩把,從腰帶上取下粗布汗巾擦了擦。他聞不慣那股刺鼻的香皂味道。

  「夜裡蚊子咬吧?」老清嬸問道。

  「沒有啥感覺。」

  「五更頭露水重,有潮氣吧?」老清嬸又問。

  「也沒有感覺。嗨!雪地里都睡過,還怕露水?」老清不在乎地回答。

  老清嬸解嘲地說:「我說你啊,真是鐵打的人。整年鋪天蓋地,連蠍子蜈蚣都得怕你。昨天晚上我和愛愛說了半夜,打算叫你回來。一個孤老頭跑得那麼遠,我們心裡也下不去。回到洛陽干點什麼,還能顧不住個嘴?就是找不來活干,愛愛如今也能養活你。」

  「我不叫人養活!」海老清最怕聽這一句話,「我養活了一輩子人,上老下小。我自己到死也不叫別人養活,真到爬不動的時候再說吧!」

  吃早飯時候,他對老清嬸說:

  「叫我說,咱一家人都到伊川縣鄉下去,到那裡有吃的,有住的,還干咱的莊稼老本行。種莊稼不丟人,也不過費點力氣。人來世上就是勞動的。在這裡稱米買面,每天拿著個小笸籮向人家收錢,唉,我都不敢想……」

  老清嬸說:「如今說書場是賣票的,不是……」

  「賣票也排場不到哪裡去,還不就是賣唱嗎?俗話說『生意錢,一陣煙,種地錢,萬萬年』,幹什麼都不如種地!」

  老清嬸說:「我就知道你這老腦筋還是想不開。世上七十二行,都是人乾的。你願意翻你的土坷垃你還翻去,我可是不能跟你去。這一年多,我得了個膀子疼病,到鄉下連張膏藥也買不到,我可不能去。再說愛愛好容易熬出師了,叫她去跟你種地?」

  老清說:「愛愛願意在這兒,就讓她留在這兒。」

  「她一個人在這兒,我不放心。」老清嬸說。

  兩個人正說話間,忽然門外有人小聲喊著:

  「大嬸!大嬸在家嗎?」

  老清嬸聽到聲音,忙開開門喊著說:

  「哎喲,關處長,快進來!快進來!」

  老清嬸高高撩起竹帘子,從窯洞外彎腰進來個矮個子的男人。他有四十多歲年紀,掃帚眉毛,寬鼻子,兩片鮮紅的圓嘴唇,一雙混濁的大眼睛。他穿著一身米色橫羅褲褂,腳上穿著一雙大眼黑皮鞋,頭上沒有戴帽子,又粗又黑的卷頭髮上抹滿了凡士林油。

  「俺妹妹不在家?」你操著洪亮的山東口音問。

  「進城去了。」老清嬸笑著說:「等會兒就回來。進來坐,進來坐。」她說著先遞給他一把扇子,又給他擰了個毛巾擦汗,接著又端出一盤瓜子,隨後又泡上了茶。

  這一切動作都是那麼熟練和有條不系,老清這時才明白這個屋子裡擺設的用場。

  「昨天晚上你又去場子里聽書了?」老清嬸倒著茶問。

  「去了。我還能不去給俺妹妹捧場?我坐在頭一排。」關處長指著自己的嘴說:「你沒聽出來,我把嗓子都喊啞了?喊好比喊操都費勁,我得吃點『八卦丹』。」他說著端起茶杯漱了漱口,然後「嘩」地一聲把一口水吐向牆角,就在這個時候,他才發現牆角坐了個老頭。

  「嬸子,這位是……」

  老清嬸笑著說:「這就是愛愛他爹呀!」

  「唔一一!」關處長像拉警報似地喊著說:「原來是大伯呀!

  大伯!你上坐!你上坐!」說著,他拉海老清往桌子旁的大椅子捺。

  海老清掙著說:「不,我坐這小凳子舒服。」

  關處長卻死活拉著他說:「不,大伯,你上坐,你是長輩。」說著又把提來的兩匣點心「刷」地一下撕開,拿出一塊塞給海老清說:

  「你吃,大伯,這是馬蹄酥。」

  老清忙說:「我不吃,我不吃。」

  關處長又拿起一塊說:「你吃這個芙蓉糕:放到嘴裡就化了。」老清還是推讓著說:「我不吃甜東西。」老清嬸說:「你別讓他了,你大伯就是不吃甜的。」說著自己揀了兩塊豆沙餡的糕餅,放在嘴裡吃起來。

  「這月餉發下來了?」老清嬸吃著點心問。

  「發下來了」關處長吃著馬蹄酥,拍著身上的點心屑說:「長官部軍需處的人好磨牙,要來清點人數。一個屌留守處能吃他幾個空名?還要清查名額,十三軍一個連三十幾個兵,領的都是一百多個人的餉。他們怎麼不去清點?他們怕武鬍子。『會說浙江話,就把電刀挎。』第一戰區長官部這一群龜孫,都是浙江人,他們是一窩老鼠不嫌臊,專找我們老『西北軍』的碴兒。老蔣這一點比我們老馮差得多。他不能一碗水端平,總要有個厚薄。」

  老清嬸問:「來清點了沒有?」

  關處長說:「來了!我臨時到車站雇了二十個難民,換上軍裝,打上綁腿,他們來點了點,一個也不少。屁也沒放就走了。

  老子不過花二十斤蒸饃錢。餉他們還得照發,搞個鬼、弄玄虛、吃空名這一套,老子搞二十年了!」他說著,忽然兩隻眼睛一眨巴說:「嗨,下一個月發餉時,叫大伯也去頂個名!」

  海老清忙說:「我……我……我不行。我老了。」

  「沒關係。」關處長指著他的鬍子說:「你把鬍子一刮就行了。

  這個事還不是掃帚戴帽一一頂個數兒就行了。」

  二

  關處長叫關相雲。他原是山東韓復榘的部下,是「西北軍」

  的舊部。抗日戰爭開始後,韓復榘在河南設立了一個「中原留守處」。關相雲任處長。這個「留守處」名義上是轉撥糧秣給養,實際上是韓復榘把一部分武器輜重和十幾輛汽車存放在河南,準備將來在河南有個落腳地方。一九三八年春天,日本鬼子佔領山東,韓復榘率兵南逃,被蔣介石抓到武漢槍斃了。他的部下被第一戰區司令長官部接收。關相雲這個「中原留守處」是在接收中漏掉的單位。虧得關相云為人機靈,在官場又有熟人,通過請客送禮,央人說合,把自己這個留守處,變成了六十四軍留守處。

  牌子番號換了以後,趁著交接中的混亂,關相雲把十幾部汽車扣留下來,悄悄開到寶雞,成立了一個運輸公司。就這樣,關相雲一面當著他的留守處長,一面當著運輸公司經理。半官半商,官運雖然倒了靠山,沒有大希望,財運卻算亨通。十幾輛汽車跑著廣元寶雞線,每個月都有金條從寶雞帶回來。關相雲這個處長是個閑差事,他又特別愛聽河南墜子書,所以愛愛的說書場,幾乎天天必到。關相雲原來有個老婆,是他原來軍長的妹妹。年齡比他大五六歲,個子還比他高出一頭,樣子又十分難看。前些年關相雲懾於頂頭上司的勢力,勉強和她湊和。韓復榘倒台後,「樹倒猢猻散」,他的部下煙消雲散,關相雲就趁此機會和那個大個子女人離了婚。

  大約是關相雲吃了十幾年那位性情暴躁的老小姐的苦頭,離婚後卻不結婚。他要「自由」幾年,不想馬上成立「家」,讓「家」

  來管束自己。另外,他要仔細挑選。他不喜歡知識分子,他覺得他和她們沒有什麼話說,什麼鋼琴啊,跳舞啊,美國電影,巧克力,他全不感興趣。他喜歡《水滸傳》上的英雄好漢,「真不同」的紅燴海參。另外就是河南墜子書和養鴿子。

  關相雲餵了一百多隻鴿子。什麼「腦紋」、「嘴紋」、「兩頭烏」

  金眼短嘴的名貴鴿子,他都有。他聽說鴿子吃豌豆,翅膀根子硬,能飛得遠,一次就買了一石豌豆喂鴿子。孟津縣有個老頭會做鴿子戴的多眼胡哨,他專門把這個老頭請來,做了半月胡哨給鴿子戴。

  一個人的審美愛好,大約總是自己身上缺少的東西。關相雲自己長得又短又粗,卻非常喜愛那些潔白秀氣的鴿子。他喜歡鴿子羽毛平整的小頭和豐滿的胸脯,喜歡鴿子像紅珊瑚顏色的兩隻玲瓏的腳。特別是鴿子眼睛,給他一種善良、安靜、膽怯的味道。他喜歡這種味道。

  一年前,關相雲在「人」的身上找到了帶著這種善良、安靜而膽怯的眼睛。那就是愛愛的眼睛。他到說書場去聽說書,無意中看到了愛愛。愛愛那天說的段子是《余寬休妻》。《余寬休妻》是《周老漢送女》中的一段。初上來,關相雲看台上走出來個姑娘,穿著一身淡青色中式綢子衫褲,梳了兩條大辮。衣服袖子有點長,顯然是借人家的服裝。她低著頭走到台前,沒有抬頭就向觀眾鞠了一個躬。當她拿起檀板正要打的時候,一塊檀板忽然從手中脫落在地上,台下邊的人「轟」地一聲笑了。關相雲開始向台上注意起來。那個姑娘急忙拾起檀板略微鎮靜了一下,又抬起了頭。檀板在她手中有節奏地響起來,聲音是那麼清脆,明快有力。她雪白的額頭上卻滲出了汗珠。就在這時候,關相雲發現了她那一雙善良而又帶著膽怯神情的眼睛。

  在關相雲眼中,愛愛不算漂亮。但她有一種味道在吸引著他。她不像那種雍容華貴的貴婦人,濃妝艷抹,身上幾乎能噴出火焰來,也不像那種舉止嫻雅的古典式美人,叫人看了渾身發寒。她是那樣的普通,那樣的家常,兩條細細的眉毛,一雙總是帶著笑意的眼睛,特別是兩片薄薄的嘴唇,顯得既開朗、又天真。

  好像她一輩子也不會說出一句難聽的話。

  墜子琴奏了一陣清脆悅耳的過門,隨著檀板的節奏聲音漸漸壓低,忽然響起像空谷鶯啼的聲音,從愛愛的嘴裡吐了出來。

  「陽春三月柳青青,陽關大道有人行。前邊走的是周老漢,他身後緊跟著女兒周秀英。周老漢連連不住把氣嘆,周秀英低頭不語淚雙傾……」

  關相雲在台下,一下子被這凄婉而纏綿的聲音把魂兒攝跑了。他張著嘴,瞪著眼,好像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美妙的聲音。

  特別是愛愛在表演周秀英被丈夫休出的神情時,俯首低眉。委屈飲泣,楚楚可憐的樣子,在關相雲的眼中,她簡直變成了一隻真的鴿子,有時還像一隻小羔羊。

  會唱曲的「鴿子」畢竟要比只會打咕嚕的鴿子可愛得多。關相雲確實著迷了。他一連去聽了三天。最後一次竟忍不住偷偷跑到後台的席棚外邊,把頭貼在席子縫上看愛愛卸裝。

  愛愛的老闆徐韻秋是個飽經滄桑的人。她正在後台抽煙,看見外邊席縫上有個黑眼珠,她還以為是些街上的半大孩子在淘氣,就轉到席棚邊去趕他們。她剛喊了一聲「喂!……」卻發現是一個穿著黃呢子軍服,領章上帶著兩根杠兩個星的軍官,就急忙轉身向回縮,關相雲慌忙抬起頭來,兩個人正好打了個照面。

  徐韻秋認識關相雲。她後悔自己不該在這個不大文雅的場面下看到這位處長。關相雲更是尷尬,一張臉紅得像豬肝,他咧著嘴笑著,不知道說什麼好。

  還是徐韻秋有經驗。她笑著說:「關處長,你丟了什麼東西!」

  關相雲乘機順水推舟說:「鑰匙,我的鑰匙好像掉到這裡了。」

  徐韻秋故意說:「我幫你來找找。」

  她撿了一根小棍,故意撥著地上的碎草破紙,好像很認真地給他找著。關相雲也瞅著地上踢踢這兒,扒扒那兒,好像真在找鑰匙的樣子。

  徐韻秋假裝問:「你記得是掉在這兒了?」

  「記得。剛才我來這兒解小手。不……」說到這裡關相雲猛地停住了,他覺得自己又說錯了話,書場左邊明明有個廁所,怎麼自己跑到這兒來解小手?他恨自己的腦袋瓜子,今天怎麼糊塗得像一盆漿糊?他更感到發窘了。

  徐韻秋裝著沒有聽見。她一本正經地說:「關處長,回頭我叫燒開水的老吳給你找吧,找著了給你送去,只要掉在這裡不會丟的。」

  「好啊!好!好。……」

  發生這一出小小喜劇後,徐韻秋自認晦氣。常言說,「知人隱私者不祥」,這些國民黨軍官老爺們,又要偷雞摸狗,又死要面子,真擔心他老羞成怒,藉機尋釁鬧事。說不定又要摔茶壺茶杯,向檯子上撂磚頭。粗瓷茶壺,幾毛錢一把,摔幾把問題也不大,倒是關相雲下那麼大身份向後台偷看,引起了徐韻秋的擔憂。

  憑經驗,她知道這些黃鼠狼不知道又看上哪個小雞了。徐韻秋輕輕嘆了口氣。她自己一輩子的經歷,簡直像一團亂麻。無法回憶。這些年來教出來的幾茬徒弟,都是剛剛能抬起手賺錢,就被人掐走了。她要下決心保護這些女孩子,也為了保護她自己的「搖錢樹」。

  關相雲卻沒有來找她,把她這個「門檻」給隔過去了。

  關相雲慢慢地打聽出來愛愛家住在北關燒窯溝,家裡還是從黃泛區逃難來的難民,就買了四盒點心、五斤挂面來愛愛家了。

  老清嬸正在刷碗,看見進來個朗帽金圈的軍官,嚇得她腿發顫了,她結結巴巴地問:

  「你……你找誰?」

  關相雲笑著說:「大嬸,我就來你這兒坐坐。」

  愛愛正在梳頭,扭頭看了一眼,手挽著頭髮走了過來。老清嬸忙用身體把閨女擋住,嘴裡囁嚅著說:

  「長官,俺不認識你。你走錯門了吧?」

  關相雲又笑著說:「大嬸,我是來看看你們。我是六十四軍留守處的。咱們也算是小同鄉。」他說著把脖子伸得老長,想讓老太太看清他的領章上的兩根杠杠和兩個花。

  老清嬸卻不向他脖子上看,只糊裡糊塗地問著:「你也是逃黃水出來的?」

  「不!俺是山東省的。直、魯、豫三省都是大同鄉……」

  愛愛畢竟見過些世面,她把她媽推到一邊,問關相云:「長官,你有什麼事?」

  「沒有什麼事。」關相雲涎著臉說:「沒有見過窯洞,想看看你們這窯洞。」

  「你看吧。」愛愛又梳頭去了。關相雲抬起頭,裝著看窯洞的牆壁,眼睛卻不住地往愛愛臉上瞟。老清嬸不知所措地看著自己的閨女,她覺得女兒的臉太嫩太白了。她恨不得立即抓一把鍋底灰抹在女兒臉上。

  關相雲討了這一場沒趣,卻沒有走開。他看見門旁邊有個小板凳,就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他臉上熱辣辣的,心裡還有些生氣。他想,不識抬舉的東西,有什麼了不起,台上看著怪漂亮,台下看起來也不怎麼樣。就說脖子吧,長得像只大雁,長脖子人就不是什麼福相。可是他又恨自己的脖子也太短了,老是遮住這個校官領章。

  他雖然努力尋找著愛愛臉上的缺點,可是兩條腿一步也不想往窯洞外挪。愛愛的一頭長髮,又在他眼裡變作像黑緞子一樣的波浪。

  「大嬸,你這個閨女說書說得真好啊。我就愛聽她的書!」關相雲用沙啞的嗓子,又向老清嬸沒話找話說著。

  「是啊,長官。俺這閨女太小了,她才二十一歲。」老清嬸答非所問地說著,心裡直發怵。

  關相雲又問了幾句沒有鹽的談話。愛愛聽得不耐煩。就提了個籃子對老清嬸說:

  「媽,我到車站去了!」

  「還秤一斤雜麵條吧!」老清嬸交代著。

  關相雲忙說:「大嬸,我給您帶了五斤挂面。」

  愛愛接過來說:「長官,咱們素不相識,我們家也不吃挂面!」

  說著頭也不回地走了。

  愛愛走了以後,老清嬸的心好像踏實了一點。關相雲卻像木雕泥塑,坐在那裡發獃,還是老清嬸心軟點,她問:

  「長官,你今年多大了?」

  「四十齣頭了。」

  「幾個小孩了?」

  「沒有小孩。男的女的都沒有。」關相雲又恢復了他洪亮的嗓音。

  「唔!……」老清嬸沒有說什麼。

  關相雲看到老清嬸善良的弱點,就又關心地問:「大嬸,你身體怪好啊!」

  「不好。」老清嬸嘆口氣說:「肩膀一直疼,天陰下雨時候,疼得連切菜刀都拿不起來,我說是住窯洞受了潮,俺們老家不住窯洞,都是住房子。不管瓦房、草房,都是房子。」

  關相雲說:「哎呀,你這個病好治,和俺娘害的一樣病,我給她請了多少大夫都治不好,最後還是李占標的狗皮膏藥治好了。

  李占標的膏藥好著哩,裡邊有麝香、三七、鹿茸、冰片,貼上就見效。」

  「這膏藥恐怕價錢很貴吧?」老清嬸羨慕地問。

  關相雲忙說:「大嬸,你不用買,我家還剩有幾張,反正俺娘病也好了,扔掉還不是白扔掉。」

  就從這兩張膏藥開始,關相雲把老清嬸這一關闖過去了。

  他今天送來兩張膏藥,明天又送來個煤爐子,後天再叫勤務兵抬來兩塊床板,就這樣一來二去,漸漸地和老清嬸混熟了,有時候老清嬸還能和他聊半天閑話。

  初開始,愛愛跺著腳對她媽說:「媽,以後你什麼東西都不要收他的!他們這些人都不是好人。」

  老清嬸卻說:「這個老關人還不錯,你沒看嘴唇那麼厚,是個厚道人。」

  後來關相雲就來得多了。每次來都不空手,不是點心吃食,就是衣料穿戴。愛愛看她媽那樣子,知道也禁不住他來,自己卻暗暗下了個決心:你拿東西白拿,想討點什麼便宜,瞎了你的眼。

  有時候,她也和關相雲說幾句話,因為關相雲確實還懂得一點說書的知識,何況關相雲又天天給她唱讚歌,這多少滿足了一點她在同輩競爭中的虛榮心。

  三

  海老清看著眼前這個像陀螺似的人,眼睛裡射出兩道敵意的寒光。他好像綿羊頭上要長出兩隻角來,他希望自己有兩隻堅硬的角向對方牴過去。他又希望自己身上長出兩隻翅膀,這兩隻翅膀能夠把他的女兒翼蔽在自己身邊。他有一次犁地時,親眼看見過一隻母雞和一隻老鷹搏鬥。母雞領了幾隻小雞在地里玩,一隻老鷹忽然從天空紮下來捕捉小雞,那隻母雞急忙張開翅膀把小雞翼蔽起來,用自己的嘴向老鷹的眼上拚命地啄。老鷹撲了幾個回合,抓不住小雞,就擠著眼睛伸出尖爪,硬往母雞翅膀下抓。就在這時候,那隻勇敢的母雞把老鷹的一隻眼睛啄流血了。老鷹在地上踅了一圈,飛走了。母雞在拼上性命的情況下,居然能戰勝老鷹。但是人呢?人是比老鷹狡猾得多的動物。

  快晌午時候,愛愛從城裡回來了。她一看到關相雲在家裡,他爹在對面坐著,臉先白了。

  關相雲看她回來,就笑著大聲喊著說:

  「哎喲,大妹妹!成功!成功!」

  「什麼成功不成功啊?」愛愛不敢看他。

  關相雲說:「你說的《海公大紅袍》太好啦!這一比,連金玉風也給比下去了。你這個唱有喬清秀的墜子味,還有劉寶全的京韻味,後來我聽著還有幾句我們山東說武老二的快書味。真好!像吃沙瓤西瓜一樣!又清、又脆、又甜!……」

  「媽,該添鍋做飯了吧!」愛愛打斷他的話。

  關相雲卻意猶未盡:「昨天晚上,我給你拍了十幾次手。手都拍疼了,嗓子也喊啞了。你沒有看見我?」

  愛愛沒好氣地說:「你拍的次數也太多了。該拍的地方拍,不該拍的地方也拍。像失火一樣在台下喊著,把我唱的聲音都蓋住了。人家是聽你喊,還是聽我唱?」

  關相雲沒想到她今天這麼冷,他弄不清楚原因,只咽了口唾沫:「是……是多了一點。」

  老清嬸看女兒說話這麼冷淡,有些不忍心,就對關相雲說:

  「關處長,你別光說愛愛唱得好,你得給她提提,看哪裡還有不到的地方,你們聽書聽多了,見多識廣,多多調教她。」

  關相雲忙說:「我就是要說的嘛。大嬸,唱得是真不錯,就是念白兒還差一點點兒。有的地方說得快了一點,有的地方吐字吐得不清楚。常言說:『千斤白,四兩唱,說比唱難。』你看人家徐韻秋老闆,別看人老了,嗓子倒了,白口還是亮字亮明,清清楚楚。」

  關相雲在說著,愛愛卻好像沒有聽見。她如坐針氈,看著門外說:

  「哎喲,樹影都快正了,快晌午了。」

  關相雲經不起她三番五次催促,只好站起來說:「我走了。」

  愛愛順手掂起他放在桌上的另一個小包袱,送他到窯洞門外。

  關相雲說:「這是我給你買的一件旗袍料,你怎麼拿出來?」

  愛愛小聲地斬釘截鐵地說:

  「你趕快拿走!這幾天你千萬別來。你不知俺爹這個人,他脾氣倔得很。我求求你!」

  「啊!是……是……我清楚了!我清楚了!」

  關相雲在回去的路上,心裡覺得甜絲絲的。因為他第一次聽到愛愛向他吐露苦衷。……

  四

  海老清本來打算在洛陽多住幾天,但他只住了三天就住不下去了。他漸漸覺得他和老伴、女兒中間有一條溝。這條溝在破壞著他們家庭的淳樸關係。從前他們在農村,用雞蛋換鹽,用芝麻換油,用麻繩頭和頭髮換鋼針,錢對他們幾乎是陌生的。在他們整天的說話中,很少提到錢。現在每天都在說錢,掙多少錢,分多少錢,花多少錢,柴米油鹽醬醋茶,吃喝穿戴,無一不是和錢有關係。光他們家裡就有三個錢包:老清嬸一個,愛愛和雁雁各有一個。老清嬸每天還要和女兒算賬。老清嬸變多了。她每天刷牙,身上還居然穿了件男人們穿的細紗汗衫。特別是吃東西,她自己會揀著點心往嘴裡吃,每天吃罷飯還泡一杯茶喝。

  從前在農村過年時,有的親戚家也送來過點心,如果不是老清讓拿出來大家吃掉,點心能霉在抽屜里,也不會有人去拿一塊嘗嘗。他拿來的兩個老南瓜,放在桌子下兩天了,誰也不理它。老清覺得有點黯然,他覺得自己就好像這老南瓜,引不起家裡人多大興趣了。

  晚上,老清嬸和愛愛去說書場了。只有雁雁和老清在家。

  雁雁問老清:

  「爹,街上賣的南瓜,都沒有你拿來的這兩個大,是不是伊川縣的地好?」

  老清說:「伊河川的地,土質是不錯。光憑土質好也不行,得會種。我種的一棵南瓜比他們種的十棵南瓜都結得多。拿來這兩個還不是最大的,大的一個有五六十斤重。」

  雁雁說:「上糞多!」

  老清說:「也不是光憑上糞。打頂、坐胎、澆水都有規矩。特別是澆水,別看這旱南瓜,澆水多了也不行,澆水少了也不行。

  人得知道它的饑渴寒暖。我種的南瓜有個絕法。南瓜苗放出四個大葉子,該爬秧子的時候,把它連根帶母土挖出來,找些破布破棉套包住根,再挖個大窩把它埋進去。破布和棉套子吸水,在土裡又不容易散發,隔幾天澆一次水,南瓜根上的土老是濕漉漉的,好像給它嘴上掛個小壺。不缺它吃的,不缺它喝的,它自然長得大。」

  雁雁顯然對種南瓜發生了興趣,她問:

  「用這個辦法種西瓜行不行?」

  老清說:「怎麼不行。種西瓜、甜瓜都行。我在穀子地里種了十幾棵雜皮甜瓜,綠瓤黃籽,比蜜還甜,吃過我的甜瓜的人。再好的西瓜都不想吃了。」

  老清和雁雁說了一陣瓜豆桑麻,就試探著問:「雁雁,那個姓關的軍官經常來嗎?」

  雁雁說:「三天兩頭來。」

  老清問:「他來有啥事?」

  雁雁說:「有什麼事兒,來就坐在椅子上,像焊到上邊一樣,一坐半天。誰知道他幹什麼。」

  「你媽也不管?」老清又問。

  「人家送東西唄。」

  老清吁了口氣,又問:「你姐對他啥態度?」

  雁雁說:「我也不知道!反正有時候不理他。有時候又和人家說說笑笑。」她停了一下又說:「俺姐還認識一個人,我看她和那個人不錯,就是俺媽不喜歡。」

  「誰?」老清急切地問。

  「中華照相館一個相公,叫彥生。……」說到這裡雁雁不說了。她忽然感到自己的嘴太快了。

  事情越來越複雜了,海老清沒有好意思再問下去。他覺得,他心中的籬笆已經被踐踏壞了,他無法保持心中的那一塊凈土。

  在這個家裡,他覺得唯有雁雁還能夠體貼他。他對雁雁說:

  「雁雁,我這次來,本來是想把你們都接到伊川縣農村去種地。現在看來,你姐不會跟我去了,你媽也不會去了。雁雁,你能不能跟我去?」他又帶著乞求的口氣說:「雁雁,我老了,一兩個月沒吃過一頓麵條,我不會擀。常言說:『笑臉求人,不如黑臉求土。』我一輩子能用得著你們幾天?」

  海老清渾濁的眼裡湧出了淚水。雁雁也哭了。她淚眼模糊地看著海老清的肩膀,這個肩膀曾經像一匹馬,讓她從一歲騎到六歲。她撲在老清的懷裡:「爹!你別難過。我跟你走,我陪著你。我給你擀麵條……」

  第二天一早,雁雁收拾好了一個包袱,跟著老清要到鄉下去了。老清嬸也沒有阻攔。愛愛卻哭得像個淚人似的。

  老清備好驢鞍,剎緊肚帶,把雁雁抱到毛驢背上。回頭對愛愛說:

  「回去吧,不用送了。我想對你說一句話,常言說,『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軟』!不是自己用血用汗換來的東西,一根斷筷子都不能要。你爹姓海,你也姓海,姓海的老墳地里不長彎腰樹。人人要活得乾淨,活得清白,活得正直,活得有志氣!」

  老頭子說著,硬是憋著淚水沒有讓流出來。他不願自己的女兒看見他的眼淚。他轉過身去。愛愛流著眼淚點著頭,她沒有敢看她爹的臉,老清趕著驢走後,愛愛跑到黃土崖頭上,一直看到那頭馱著雁雁的小驢隱沒在邙山腳下一排柳樹蔭中,她似乎看到她爹還回頭望了兩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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