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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鬧鹽行

所屬書籍: 黃河東流去

  牛瘦角不瘦

  ——民 歌

  一

  天亮到船上以後,每天幫著艄公們撐船擺渡,慢慢地和碼頭上的人都混熟了。經他和腳行里的人說合央求,把長松、春義、裴旺幾個介紹到碼頭上搬運零貨,雖然不算腳行里的正式搬運工人,每天也能賺幾個錢糊嘴。

  藍五沒有小車,身體又比較弱,天亮給他借了一張小方桌,買了八個茶杯,每天在河沿上擺個茶攤賣茶。

  人冬以後,尋母口逃荒來的各縣難民,漸漸多了起來。有些人是因為黃河來回滾道,麥子沒有種上,看著莊稼沒有指望,就準備西逃。還有些人是聽說西安、洛陽設立了難民舍飯場,都想逃到這些城市去吃舍飯。

  才開始一天進幾十口子,後來一天進幾百口子。尋母口渡口運送難民,仍然是三天開、兩頭閉,不到兩個月時間,龍王廟沿河那一片,一下子聚集了幾千口難民。有些家有點底子,就向渡口管理處使錢,後來漲到運送一口人要使三塊光洋。對那些窮人家來說,過不去河,只好睏在尋母口要飯。

  各地難民向這裡涌著,梁晴隨著逃荒的人也來到尋母口。自從在黃河上天亮泅水逃走以後,梁恩老漢當時就被打死在船上了。幾個鬼子兵把梁恩老漢的屍首撂在黃河裡,又把船上的棉花包掀扔在河裡,把船搶到北岸。這時鬼子兵的大隊正在忙著渡河,他們把馬匹、輜重往搶來的幾十條船上牽著搬著。就在這忙亂的時候,梁晴乘機跑到大堤下的一塊高粱地里。她在高粱地里一直藏了一天一夜,後來聽著河岸上沒有人喊馬叫的聲音了,才跑出來。她在大堤上一看,只見遍地都是馬糞、紙煙盒子,日本鬼子已經渡過黃河了。

  梁晴在河岸上坐了一清早。半晌時候,碰上一條到河南岸割麥子的農船。她和船上的農民說了說,搭上了船。到南岸後,她就打算去赤楊崗找李麥和天亮。

  梁恩老漢的錢,平常由女兒帶著。梁晴這時身上還剩有幾個錢,就一路走一路問著。走了沒兩天,就聽說黃河扒開口子了,赤楊崗那一帶農村全淹了。梁晴聽到這個消息以後,覺得走投無路了。她不知道天亮和李麥的死活,自己也無處去了。後來她想了想,李潭鎮有她一個表姑,就往李潭鎮找她表姑。到了李潭鎮,黃河水也到了這個村子,她表姑家也沒一點辦法。後來她表姑和村裡一群婦女去商邱背鹽販鹽,梁晴就跟著她們去背鹽。當時隴海鐵路被切斷,豫西、陝南一帶吃的海鹽,全由人背轉運。男人們在路上怕抓兵抓伕,就由婦女們去背。每天大路上都有一股股背鹽的人群。黃泛區的各個集鎮碼頭上都開有鹽行、鹽棧。梁晴跟著她表姑,背了兩次鹽,手中也落了幾個錢。又一次,她從商邱背鹽回來,路上碰到幾個尋母口背鹽的婦女。她由這幾個婦女嘴裡得知赤楊崗一帶的難民,大多逃到尋母口了。梁晴就和表姑說了說,背著六十斤鹽,和那幾個婦女一道來尋母口找李麥和天亮。

  天擦黑時候,梁晴來到尋母口。這天正是陰天,飄著鵝毛似的大雪片,馬牧集離尋母口三十里,全是黃河水淤過的黃膠泥地。走起路來腳下一步一粘,走不了幾步,兩隻鞋就粘上兩大塊泥。梁晴背著六十斤鹽走著,走幾步用小棍刮刮鞋子,累得她把個破棉襖都汗濕透了。梁晴雖然累得氣喘吁吁,心裡卻熱呼呼的。她刮著鞋子說著泥巴:「你們見我就這麼親!老想抱住我的腳,走開!」當她看到尋母口一片燈火時,她覺得每一盞燈都像是天亮的溫暖眼睛。

  尋母口有十幾家鹽行,門口都像旅店那樣掛一個四方白紙糊的燈籠,上邊寫著字型大小。梁晴和那幾個婦女來到一家叫作「福興鹽行」的門口。一個長著魚眼蛤蟆嘴的中年人見了她們就喊著:「大嫂們,住到我們行里吧,住到我們行里吧!我們這兒明天就開秤。」他說著攔住為首的一個婦女,熱情地去接她肩頭上的鹽口袋。這幾個婦女出門不多,一個個累得要死,商量了一下,就住在這個鹽行里。梁晴也跟著她們一道住下了。

  睡到半夜,忽然聽見有人喊:「有賊了!有賊了!門被撬開了!」接著是一陣吵吵嚷嚷的聲音。停了一會兒,鹽行掌柜來到窗戶下叫這幾個婦女了。他說:「大嫂們,起來吧,出事了!」

  這幾個婦女聽說出事了,嚇得渾身像篩糠一樣。她們開始都不吭聲。那個掌柜的又叫了一陣,她們才問:「出了什麼事?」掌柜的說:「被盜了!你們的鹽被偷走了!」婦女們聽說鹽被偷走,都齊喊亂嚷起來。她們到放鹽的臨街房看了看,只見一扇門倒在地上,她們的鹽全被背跑了。鹽行掌柜還哭喪著臉說:「這賊逮住就得把他撂到黃河裡,連我們一根大秤也偷走了。」

  幾個婦女看著鹽被盜了,也不會說話了,都「哇」地一聲哭起來。她們有的是借來的錢作本,有的是變賣衣服弄來的本錢,還有的是賣自己小孩弄來的錢。

  幾個婦女在屋子裡互相哭著,訴說著自己本錢的來由,梁晴在一旁低著頭一聲不吭。她們問道:「這個小妮,你這鹽錢從哪來的?」梁晴說:「不知道!」

  「你準備到哪兒去哩?」

  「不知道!」

  「你家是哪兒的?」

  「我沒有家。」

  一個年紀大一點婦女說:「嚇懵了!這小妮嚇懵了。她連她家在哪兒都不知道丁。」

  幾個婦女一直說到天明。她們對那個長著蛤蟆嘴的掌柜說:「我們都是窮人,如今鹽丟了,也沒盤纏了,是不是您行行好,給我們幾個盤纏錢,叫俺回到家裡。」那個掌柜卻說:「我們窮行戶哪裡有錢。」幾個婦女沒辦法,只得去街上轉了。

  二

  這天大雪初霽,天氣晴朗。大街上的泥濘還結著芝麻花紋似的冰凍。徐秋齋已經擺開他的卦攤了。老頭這兩天又添了個新招牌。這招牌是個白簾,上邊墨筆寫著:「穎州徐半仙,諸葛神卦,六爻神課。」下邊寫著:「專解行旅疑難,預知吉凶禍福。」

  前幾天,天氣冷了。徐秋齋卦攤擺在街上坐不住人,算卦的漸漸稀少了。有時他坐一天冷板凳,連個燒餅也混不上。這時李麥就對他說:「大叔,我看你那個卦攤就別擺了,瞎嘴胡圪嚓,也賺不來錢,何必受那凍。」

  徐秋齋說:「你也別以為我是專門騙人,如今大災大難,兵荒馬亂,給人分解分解憂愁,開導開導疑難,也是辦個好事。我也不光是賺錢。賺錢也是看人的,比如那些大商人、大客官、漢奸隊那些歪戴帽子斜抽煙的東西,你不賺他幾個錢還有罪哩!再說,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年紀這麼大了,總得有個營生。」

  李麥說:「大叔,我們倒給你想了個營生。在旅店門口賣洗臉水。我看人家有些老頭老婆在那兒賣,還不錯。咱幾家都有個銅盆,買幾條新毛巾就行了。」

  徐秋齋說:「天亮他娘,你們別出點子了。我就是要飯也不去賣洗臉水。我們這讀書人,落魄了三條路:教學、行醫、算卦。叫我去擰著熱毛巾喊著賣,我幹不了!就說我這老臉不要,我還得顧顧聖人的臉哩!」

  李麥說:「那有啥?在此處,說此處。呂蒙正還要過飯哩!」徐秋齋說:「那是要飯。」他又說:「你別管我,你別管我,你要嫌每天給我送飯不好看,叫王跑家黑旦給我提來就行了。」

  李麥看拗不過他,只好由他。徐秋齋為了賭一口氣,就把個破被單撕了半截,洗了洗,寫成招牌掛出去。常言說:「不識字看招牌」,「賣啥吆喝啥」,就這一塊破單一掛,徐秋齋的生意果然又稠起來。

  徐秋齋剛把卦攤擺開,一隻長尾巴喜鵲在他對面一棵禿柳樹上喳喳喳地叫起來。這幾聲喜鵲叫,把徐秋齋叫得心花怒放。他想,看起來今天興許能喝上一碗羊肉湯了!老頭想著,不覺得嘴裡津液橫生。

  正在這時候,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走到卦攤前。這個姑娘身材苗條,麵皮紅潤,雙頰上有兩個深酒窩。就是衣服襤摟,頭髮散亂,兩隻大眼睛裡含著淚,獃獃地看著那個布簾招牌。

  徐秋齋看她腳上穿的鞋子,粘滿黃膠泥巴,知道她是遠道而來;又看她那神情和年紀,想到不是和家裡大人失散,就是才從水窩裡逃出來的。

  他問:「這個小妮,你算卦嗎?」

  那個姑娘說:「算一卦要多少錢?」

  徐秋齋說:「這沒有準兒,有錢了多給點,沒錢了少給點,有的還不要錢。」

  那個小妮說:「我還有兩毛錢,能算一卦不能?」說著伸開手露出一張握得發熱的角票。

  徐秋齋說:「錢你先拿上。你說說問什麼事吧!是問病的?是找人的?你家是哪裡的?」

  那姑娘忽然流下兩行淚說:「大爺,我沒有家。我的鹽丟了!昨天夜裡在鹽行里被盜了。大爺,我就憑這點鹽過活哩!我身上就剩這兩毛錢了。大爺,你看我這鹽能找著不能?往哪兒找?」

  這個姑娘就是梁晴。早晨出來到街上,她哭得像個淚人似的,有個賣豆腐的老頭告訴她:十字街有個算卦的老徐先生,算得最靈,你去找他。

  徐秋齋看著這個小妮哭得這麼傷心,又「大爺、大爺”地叫著,心中著實可憐。他又問:「你的鹽在誰家行里被盜了?」梁晴說:「叫個『福興鹽行』,掌柜的長著大蛤蟆嘴的那一家。」

  徐秋齋一聽是「福興鹽行」,「唔」了一聲,因為前幾天,這個鹽行就說是被盜了,坑過一群背鹽婦女,想不到今天又演這一齣戲了。徐秋齋又問:「鹽行掌柜他怎麼說的?」梁晴說:「他說他也沒辦法,叫我們趕快走!」徐秋齋一聽大聲說:「他放屁!走罷,妞!這卦你也別算了,我跟你去找鹽!」這時黑旦已經把一罐飯提來,徐秋齋也顧不上吃,叫黑旦看著攤。他領著梁晴,直奔「福興鹽行」。

  到了「福興鹽行」門口,那幾個丟鹽的婦女,還在哭哭啼啼地央求著向鹽行掌柜要盤纏錢。鹽行掌柜拍著手說:「我也被盜了,鎖也撬開了。我有啥法哩?」

  徐秋齋來到門口大聲問:「誰是掌柜的?」那個蛤蟆嘴掌柜一看來個老頭:山羊鬍子刀條臉,一個大長鼻子,兩隻明亮好鬥的眼睛,戴箇舊的黑絨瓜皮帽,還穿著翠藍布破長大褂,扣子上還系了個鯊魚皮舊眼鏡盒,眼鏡盒下邊還搭拉個黃穗子。看他不像農,不像工,不像商,不像兵,不像財主,卻也不像窮人。他心裡有點納悶,就走過來壯著膽說:「老先生,我就是。」徐秋齋指著梁晴說:「這閨女的鹽,是在你這行里放吧?」掌柜的說:「是啊!昨天夜裡被盜了。你看,我這門軸都撬斷了。」徐秋齋說:「我不看!我問你,這鹽是在街上丟的?」

  「不是。」

  「是在路上丟的?」

  「也不是。」

  徐秋齋說:「一沒有丟在街上,二沒有丟在路上,貨已經進到你的行里,丟了你賠!」

  那個蛤蟆嘴掌柜瞪著眼說:「老先生!恐怕不能這麼說吧?我也丟了東西!」

  徐秋齋說:「你丟東西活該!你懂得開行的規矩不懂?貨只要進到你的大門裡,你就得負責。光叫你掙佣錢哩。你這行里還放了這麼多鹽都沒有丟,偏偏丟了這幾個娘們的鹽?」給徐秋齋這一吵,幾個婦女也膽大了,她們也跟著嚷起來。一會工夫,鹽行的門口聚了一大群人。

  正吵得厲害,一個細長脖子的鹽行夥計,拉著徐秋齋說:「老先生,走!走!走!有話到裡邊說,有話到裡邊說。」徐秋齋看他是怕眾人知道,就故意大聲說:「我不進去!我進去還怕我這人被盜了呢。你們開這個行是啥行?以後還有人敢住沒有?」

  那個長脖子夥計又小聲說:「是這樣,老先生,我們認倒霉。賠他們一半鹽價。都是逃荒的窮人!」

  那幾個丟鹽婦女正要答應,徐秋齋忙說:「丟多少賠多少,少一兩也不行!」看熱鬧的人有的知道這家鹽行平常專門坑騙背鹽的難民,就跟著喊:「老先生說得對!少一兩也不行,叫他們賠。」

  人越來越多,徐秋齋今天精神好,嗓門也越來越大。那個鹽行掌柜心裡罵著:「今天碰上這個雜麵老頭,看起來這頭還不好剃哩!」他又想著越吵人越多,以後生意不好做了,就走過去裝出一副可憐相說:「老先生,你別嚷了好不好?我賠她們,這三兩百斤鹽還能窮了我。這賊非追不行!我要到鎮里報案。」徐秋齋看他已經答應賠鹽,就改換口氣說:「你早應該去報案,說不定這賊還在你這行里沒有跑出去哩!」他說罷,大家「哄」地一聲笑了。

  鹽行夥計將斤作價,算了算賬,把錢賠償給幾個婦女和梁晴。那幾個婦女感動得直想跪下給徐秋齋叩頭。她們說:「大爺,今兒個要不是您,我們都回不去家了。我們太感謝您了。」徐秋齋說:「別說這話了,以後出門要多加小心。」

  那幾個婦女走率以後,梁晴還在他身邊站著。徐秋齋說:「走吧,妞!還有啥東西沒有?」梁晴說:「還有一個鹽袋子,咱不要吧!」徐秋齋說:「不行,不能便宜這些坑人詐騙的東西。」他又回到鹽行里說:「這小妮還有個鹽袋子。」蛤蟆嘴掌柜就地上拿起個鹽袋說:「給吧!給吧!該去哪兒去哪兒吧!出去看好路走,別栽倒了。」徐秋齋說:「我這眼睛倒好著哩!我勸你倒是別太急發財了!急發財要栽大跟斗!」

  出了鹽行門,徐秋齋才感到肚子里確實有點餓了。他把鹽袋子交給梁晴說:「給吧,他賠你一個鹽袋子。我也該去吃飯了。你也走吧。」誰知梁晴這時一下子抓出一張一塊錢鈔票塞在他手中說:「大爺,你把這錢拿去吧!」徐秋齋看著她眼裡憋著淚,就說:「閨女,我要為你這錢,就不來替你吵架了。情理不順,氣死旁人。錢你拿上,我一分錢也不要。」說著就走。

  梁晴卻跟著他說:「大爺,我求求你,我再算一卦!」徐秋齋心裡說:「這小妮今天像是一張黃香膏藥一樣,要貼住我了。」他說:「你的鹽不是要回來了,還算什麼卦?」梁晴說:「我要找個人!」徐秋齋說:「我肚子餓了,等我吃了飯再說。」

  徐秋齋回到攤子前,打開罐子一看,是玉米糝子熬紅芋葉糊糊。老頭餓了,抱住罐子就喝了兩口。他沒注意,這功夫梁晴不見了。老頭抱著罐子喝了兩口粥,才把它倒在碗里。這時梁晴拿了四五根熱油條跑來了。她說:「大爺,你吃這個,油條還是焦的。」徐秋齋忙說:「我不要!我不要!」可是梁晴已經把兩根油條丟在他的粥碗里。

  三

  徐秋齋吃罷飯,擦了擦鬍子向梁晴說:「你要找什麼人?」粱晴說:「找我一個親戚。」徐秋齋問:「你的啥親戚?是男是女?」梁晴低下頭半天說不出話來。停了一會她說:「我有個嬸子,還有個哥哥。」徐秋齋又問:「你這個嬸子是屬啥哩?生辰八字你知道不知道?」梁晴說:「我不知道。」她又抬起頭,眼裡閃著光亮說:「她是個半老不老的老婆,說話響亮,還是大腳,眉毛上邊有個痣。她孩子個子高高的,方臉盤,對了,還是雙眼皮!……」

  沒等她說完,徐秋齋笑起來了。徐秋齋說:「妞,算卦的不問單眼皮雙眼皮,算卦的只要生辰八字就行了。看起來今天你這卦也難算。咱兩人是驢唇不對馬嘴,你說了半天把我也說糊塗了,又是嬸子哩,又是半老不老的老婆哩。我看就這樣吧,你就說說是你啥親戚?是咋失散的?」

  梁晴噘著嘴看了老頭一眼說:「反正是俺親戚。」

  徐秋齋見多識廣,本是熟透人情世故的人,問到這裡已經猜透了八九分。他又換個說法兒問道:「你這個親戚是哪鄉哪村的?」梁晴說:「大爺,有個赤楊崗你知道不知道?」

  「赤楊崗?」老頭聽了一愣說:「赤楊崗,我太清楚了。你問誰家吧?」梁晴忙說:「大爺!海天亮家。你知道吧?」

  徐秋齋「忽」地一下站起來說:「原來你是找天亮啊!他就在這兒,他媽也在這兒。」

  梁睛聽說天亮和他媽都在這裡,激動地抓住徐秋齋的手說:「大爺,他……他……他們在哪裡?他們在哪裡?……」就在這一剎那間,這個小姑娘忽然口吃了,眼淚像小河似地往臉上流著。

  徐秋齋說:「妞!我現在就領你去。叫我把攤子收了,我領你去。」說罷去掉布簾,包起曆書,梁晴給他提著小板凳,兩個人一道向龍王廟走來。

  四

  吃罷早飯,李麥和楊杏、鳳英等正在拆洗被子。地上鋪著幾條大席,她們每人拿一根線錐子,坐在地上正拆得有勁。徐秋齋領著梁晴走進來。他喊著:

  「天亮他娘!你看這是誰?」

  李麥抬頭一看,忽然覺得眼花繚亂,一下呆住了。

  梁晴滿眶眼淚叫了一聲:「嬸子!」

  李麥猛然「啊」了一聲,大喊著:「晴!」丟下線錐子跑了過來,一把抱住梁晴說:「閨女!我的苦命的乖乖!……」說罷眼淚撲簌簌地掉下來。粱晴往地上一跪,喊了聲:「嬸子!……」像個小孩子一樣,緊緊地抱住李麥兩條腿,傷心地哭起來。

  兩個人越哭越傷心,李麥拉起她來說:「乖乖,你咋會摸到這兒了?」梁晴說:「我找你們找了幾個月了。」她又哭著說:「嬸子,我沒有家了!我就跟著你吧,你收下我吧。」李麥眼淚又涌了出來說:「閨女,我既然見著你了,還能叫你走?就是死,咱娘倆也死到一塊。你放心,餓不死嬸子,就餓不死你!」梁晴又把兜里賣鹽的錢都掏出來,遞給李麥說:「這是我背鹽賣來的錢,都給你!你拿著吧!」李麥掉著淚說:「咦!傻閨女,我還叫你給我拿錢哩!我就是你的親媽。」

  兩個人說了一陣子話,鳳英把李麥兩隻鞋拿過來說:「嬸子,你穿上鞋。」李麥這時才發現自己沒穿鞋。她解嘲地穿著鞋說:「唉,我也慌迷了。」徐秋齋說:「唉,都別哭了。能逃出來就算不錯。你娘倆總算見面了。」楊杏說:「嬸子,給晴做點飯吃罷,她恐怕還沒吃飯。」李麥說:「我去做。」

  梁晴扇著風箱,燒著火,李麥做著飯。梁晴問:「嬸子,咱的家在哪兒哩?」李麥說:「乖乖,逃荒出來哪兒有家呢!這一口鍋就是咱的家。夜裡就在這破廟卷棚地下睡。人多,擠著也不冷。這一片都是咱村的人。」

  梁晴吃罷飯,李麥安排她去睡一會兒,自己仍去拆洗被子。楊杏說:「嬸子,多好個閨女啊,叫人一見就喜歡她,可憐啊!」老氣說:「這個妞是個喜型人,你沒見她臉上笑眯眯的,沒有什麼心事。」李麥說:「還是個孩子,別看長個傻個兒,十六七了,一身孩子氣。」鳳英說:「我看著她說話那個味兒,倒真有點像嬸子。」李麥說:「要說命[口+拜],俺倆倒是真有點兒像。苦瓜對著苦葫蘆,我們算苦到一塊了。不過總算找著她了。我心裡這塊石頭,總算落到地上了。這幾個月我做了不知道有多少個夢,沒有一個好的。不是夢見她漂在河裡,就是夢見她淤在泥里。那些天我也不敢說。誰想到今天見面,比哪個夢都好。」

  徐秋齋在他的破席棚里躺著說:「就這樣,還不叫我擺卦攤哩!要不是我擺這個卦攤,哼,這閨女咋會能找著?」李麥說:「大叔,今天叫天亮給你買碗羊肉湯。」徐秋齋說:「他要是買去,叫他再捎兩個包子。」李麥說:「好!還再捎一棵大蔥。」

  下午,李麥還只當梁晴在睡,走到卷棚下看了看,見她已起來了。梁晴問:「嬸子,有把木梳沒有?」李麥說:「有。」從席子下拿了把半截木梳給她。梁晴梳起頭來。

  李麥在套被子,梁晴梳好辮子出來。她叫著說:「嬸子,俺天亮哥那個碼頭在哪兒?」李麥說:「就在十字街西頭,下個坡,有一片船的地方。天黑他就回來。」梁晴說:「我想去看看。」李麥說:「你去吧。記住咱住這個地方。」

  梁晴出去後,王跑家老氣說:「你看這閨女多開通!大大方方的,一點也不羞羞答答。」李麥說:「她從小沒有娘,在黃河上長大,和咱在村里長大的孩子們不一樣。不過這樣也好,省得像個童養媳婦一樣,連個立站地也沒有,我就把她當成閨女領。」鳳英這時頗有同感地說:「其實這樣最好了。嬸子!」

  五

  黃河水向南滾滾地流著。那金色的波浪在冬天的夕陽下,變成了桔紅顏色。一層層水流的波紋在河面上交織著,分散著,時而捲起一堆堆雪白浪花,時而閃爍出點點耀眼的金星。她流得還是那麼快那麼猛烈,不過咆哮的聲音沒有那麼大了。在這陌生的平原上,她好像有點膽怯,不敢放聲嚎叫了,而是變作嗚嗚咽咽的哭泣聲音。

  梁晴順著河邊走著,她第一次看到這向南流的黃河。她是在黃河上長大的,黃河水裡有她們一家人的汗珠和眼淚,也有她爹的鮮血。黃河看著她,好像看見親人一樣,拍打著堤岸,向她打著招呼。可是她看著黃河,卻有點陌生。太陽不再是從河裡浴波升起,又落在金波萬頃的河面上。黃河變得小了,不過它還是黃河。梁晴像一個長大了的孩子,看著當年自己的搖籃一樣,望著黃河。

  粱晴來到碼頭上,去尋找著停泊在岸上的幾條船。沒有找著天亮。她想著:莫不是他回去了?我在路上沒有碰到他。她又想著:不會,艄公們都還在這裡。就在這時候,河西岸又撐過來三條大船。她喜出望外,瞪大著眼睛向西岸的三條船上看著。河面有一里多寬,梁晴卻數出來三條船上一共十七個人。就在這十七個小黑點中,她發現天亮在第三條船上,而且身上穿的棉襖還沒有扣扣子。

  三條大船駛近碼頭,梁晴的心突突地跳起來。她把身子藏在一棵大柳樹後面。她害怕天亮發現她後,不小心船會出事,因為船快靠碼頭時,最容易出事情。她斜眼看著碼頭,等天亮把船攏好,走下船,在一個茶攤前正要喝水時,她才像飛也似地跑了過去。

  「天亮哥!」她也不知是哭還是笑地叫著。

  天亮張著大嘴「啊」了一聲,嘴合不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太突然了!他好像又有點不認識她了。他覺得這半年來,梁晴變化太大了。她變瘦了,也長高了,臉也變長了,眼睛中那種帶點促狹的頑皮表情,現在卻變成了溫柔而愁苦的淚水的源泉。不過這還是她!這就是她!

  「你什麼時候來到這兒了?」

  「夜兒個。」梁晴低著頭說。

  「師傅哩?」

  「叫日本鬼子打死了。咱的船也叫鬼子搶走了。」

  天亮覺得眼前一陣黑。他停了停,一把拉住梁晴的手說:「走,咱到那邊去!」

  在碼頭下邊的黃河岸上,兩個年輕人在走著說著話。暮色籠罩了河岸,夜風送來了刺臉的寒潮。可是他們忘記了冷,忘記了餓,忘記了天上已經露出幾顆明亮的星星。梁晴說著:「……我要真找不到你,我就想跳到黃河裡死了,我一個人太難了。可是我又想到會找著你,……我老想著俺爹死得太苦了,連個屍身也沒落下。俺爹一輩子辦了啥虧心事?」天亮說:「這不是辦虧心事不辦虧心事。日本鬼子在南京殺了十九萬人,現在又聽說在鄭州把幾百人埋在地里,用釘耙往人頭上耙!難道說這幾十萬人都辦虧心事了?這些畜生他們就是要殺人!他們把咱中國人就不當人。晴,我真想當兵去!我就不信我換不了兩個小日本鬼!你看著,你爹這仇,我這一輩子非報不行!我不親手宰兩個日子鬼子,我就不姓海!」

  梁晴說:「那你要去當兵了。我怎麼辦?」

  天亮悅:「你就跟著咱媽!怕什麼,咱媽最有辦法了,還能餓著你!」

  大約是天亮太激動了,他第一次脫口說出「咱媽」這兩個字。他說後自己沒有什麼感覺,可是梁晴卻興奮得渾身發顫了。她從這兩個字中,找到了一個「家」,又找到了一個「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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