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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憂書城 > 現代文學 > 黃河東流去 > 第二十七章 十八扯

第二十七章 十八扯

所屬書籍: 黃河東流去

  堂堂青天不可欺,

  張飛喝斷壩陵橋。

  ——戲 文

  果然不出徐秋齋所料,藍五離開西安逃往咸陽的第二天,有兩個穿著打扮得不三不四的漢子來找藍五。

  他們在徐秋齋的茅屋外轉遊了好大一陣子:伸頭探腦,使眉弄眼,歪臉撇嘴,扭股別膀,什麼怪樣子都出了。最後才走近徐秋齋的門口。其中一個問:

  「一個姓藍的叫藍五的可在這裡住?」徐秋齋看著這兩個人一臉奸詐,就知道來者決非善照之人。他把他們讓到屋子裡說:

  「他搬到延秋門巷一家姓孫的公館裡去住了。我也正要找他。他把我一個夾襖穿走了。兩三天

  了也不送來。這幾天秋風涼,我凍得不行。」

  其中一個戴禮帽的長著連腮鬍子的漢子問:「你和藍五是什麼關係?」

  徐秋齋說:「什麼關係也不是。老蔣扒開黃河,逃難來在西安。他會吹響器,我會治個小病。就這樣趷蹴在一塊了。」

  這個方臉漢子眼睛轉著,上下打量著屋子裡的東西,又故意問徐秋齋:「老先生,你說是國民黨好,還是共產黨好?」

  徐秋齋看他的眼珠子骨碌碌打著轉,言語蹊蹺,心裡提防著。他也故意裝糊塗說:「都好都不好啊!」

  「怎麼都好都不好?」那個漢子問。

  徐秋齋眯著眼說:「國民黨的首領不是孫文、黃興嗎?他們都是好樣的。孫文外號叫『孫大炮』。他會放隔山炮。聽說他在漢口放了一炮,炮彈打在北京城門的門索上,城門嘩嘩地一下就開了!就是因為這一炮,宣統皇帝才退了位。他要不退位,再一炮就撂到他的金鑾殿上。可惜孫文死得太早了。要是他活著,日本人敢侵略咱中國?嚇死他也不敢哪!……」

  「老先生,你別說得那麼遠了。你說這三民主義好不好?」那個黑臉漢子又問。

  「好啊!」徐秋齋大聲地說:「『主意』還能有壞『主意』?比如說:現在你給我出個『主意』叫我明天賣烤紅薯,我就覺得這是好主意。為啥呢?常言說:『過了九月九,大夫高了手,米飯蘿蔔絲兒,吃了去病根兒。』看病的生意不行了,紅薯才下來,城裡人都愛吃個新鮮烤紅薯。夜個兒我就看到一個姓馬的回回,一天就賣了二百多斤烤紅薯。唉!就是沒有煤。老弟,你們能給我幫忙買點煤不能?」

  那個黑漢子搖頭說:「我們不管煤。」接著他又問:「你說延安好不好?」

  徐秋齋說:「好啊!不是延安府嗎?」

  黑漢子忙說:「對,就是延安府。你去過?」

  徐秋齋說:「我沒有去過。王進去過。王進投奔延安府,王進是個孝子啊……」

  另一個長臉漢子問:「這個王進是幹什麼的?」

  徐秋齋說:「王進你們不知道啊?有齣戲不是叫《王進夜走延安府》嗎?《水滸傳》開宗明義第一回,說的就是這個王進嘛!開封府的八十萬禁軍教頭……」

  那個長臉漢子對連腮鬍子漢子使了使眼色小聲說:「走吧!別跟他扯葫蘆倒秧子,瞎扯淡了!」

  那個連腮鬍子漢子,卻對徐秋齋發生了興趣。他又問:

  「老先生,你都能看什麼病?」

  徐秋齋說:「神農嘗百草,黃帝寫內經。就是要救人濟世。天下沒有不能治的病!」

  「好大的口氣。老先生,你看我有什麼病?」連腮鬍子漢子笑著問。

  「你呀!」徐秋齋看了他一眼說:「毛髮下移,頭髮都變成鬍子了。你是個禿頂,不信你把你的禮帽拿掉看看。」

  那個連腮鬍子的把帽子拿掉,果然是個大禿頂。他笑著說:「這病能治嗎?」

  「我說過,是病都能治。你不光有這個病,你還經常害眼、爛嘴角。」

  「對,對。」禿頂漢子不住點頭說著:「老先生,你看我這病能治嗎?」

  徐秋齋心裡想:「這兩個雞頭魚翅,平素不知做了多少壞事,不整治整治他,實在對不起鄉里。」他想好了主意,便從容地說:「其實也容易。你這個病,醫道行家叫『血熱』。熬點樹枝水,每天把頭插進去洗兩遍。一邊洗著一邊拍打頭皮,每次要打七七四十九下。要不了半年,先出黃頭髮,然後出黑頭髮!」

  「就這麼簡單?」禿頂漢子高興地隨。

  「偏方治大病。要緊的就是不能間斷。拍的時候要記好數,不能多了也不能少了。」

  長臉漢子看他說得這麼神,也坐下來問:「老頭兒,你看我有病沒有?」

  徐秋齋在他臉上瞅了瞅說:「您沒有什麼大病,就是鼻子歪了。要說這也不算什麼大病,可是長到男子臉上,按相書上說,到四十歲以後要壓點運。你沒有聽書上說:方面大耳,鼻直口方。鼻子不直,當然也是忌諱羅。」

  「我的鼻子歪嗎?」

  徐秋齋從牆上取下半塊破鏡子說:「你自己看看。”

  那個人照了照鏡子說:「好像是有點歪,向右邊歪。」

  禿頂漢子笑著說:「歪得還不少呢!」

  歪鼻子漢子說:「這沒有辦法治吧?」

  徐秋齋說:「是病都能治。這個病嘛,用藥無法治。人上有五官,內有五臟。鼻屬心,心正則鼻直,所以人要存心公道。……下邊的話我就不好說了。話說回來,你也別泄氣,有個矯正的辦法。您以後擤鼻涕,不要用手捏著鼻頭擤,要周指頭捺住左邊鼻孔,用右邊的鼻孔擤,越使勁越好。時間久了,它自然就矯正過來了。」

  歪鼻子的人紅著臉沒有吭聲。……

  兩個傢伙告別的時候,剛走出屋子沒有幾步,徐秋齋就看見那個歪鼻子人,捂著一個鼻孔狠狠擤起來。徐秋齋看著他那個樣子,有想著那個禿頂人拍打光頭的怪樣子,不覺啞然失笑。他心裡罵著:

  「兩個雜種!就這樣還要當包探?給我提鞋子我都不要。……」

  二

  藍五從雪梅家走後不幾天,雪梅病倒了。

  她每天發著低燒,精神恍惚還整夜失眠。飯吃不進,葯也吃不下。每天躺在床上,用淚水洗面,也不和任何人說話。

  孫楚庭這次和雪梅生氣以後,倒是一反常態。他神態自若,和顏悅色,好像家裡根本沒有發生什麼事情。每天從機關回來,總要先問徐媽:「太太吃飯了沒有?」或者詢問一下吃藥的情況。然後走到雪梅床前,摸摸額頭,拉拉手,再低聲細語地勸慰幾句,方才走開。

  初開始,雪梅根本不理他。只要他走到床前,雪梅就閉上眼睛。她已經不能和孫楚庭和平相處了。她覺得他的笑聲是假的,說話的聲音是假的,連腳步聲也是假的。她已經看透了,孫楚庭是個十足的偽君子!

  儘管雪梅的表情冷若冰霜,看見孫楚庭像看到仇人一樣。孫楚庭卻像例行公事,每天照舊問寒問暖,不管對方理睬不理睬。

  有一天,孫楚庭帶了幾張戲票回來。他問徐媽:「太太下午吃點飯沒有?」徐媽說:「吃了一小碗挂面,熬的參湯也喝了。」孫楚庭又走到雪梅跟前說:

  「雪梅,晚上能去看戲不能?從天津流亡過來一個評劇團,今天夜裡在『天聲劇院』演出《貧女淚》,是出時裝戲。主角唱得好極了。你去聽聽吧,有車。」他說著把兩張戲票放在雪梅跟前。

  雪梅披著衣服在床上坐著。她沒有看戲票,也沒有看孫楚庭。她冷冷地問:

  「你是不是想要我回心轉意?」

  「我設有想。」孫楚庭說。

  雪梅忽然激動地說:「孫楚庭!你為什麼要這樣?……我告訴你,我和你過不到一塊了!你就是殺了我、宰了我,我也不怕!我跟你完了!」她說著把兩張戲票撕得粉碎,扔在地上,自己伏在被子上嗚嗚咽咽地哭起來。

  孫楚庭說著:「不去算了!不去算了!何必發這麼大脾氣?」他看著雪梅痛苦傷心的樣子,自己眼睛也濕了。

  到了半夜,雪梅朦朦朧朧想入睡。孫楚庭來到雪梅跟前,他拉過一把椅子坐下來說:「雪梅,我想跟你談淡。」

  雪梅的睡意全跑了。她瞪著兩隻木木的眼睛看著孫楚庭。好像在聽宣判。

  孫楚庭從容地說:「雪梅,我看你也挺難過,我想和你談談。好夫妻也罷,歹夫妻也罷,咱們兩個總算在一塊過了好幾年。我……感謝你。如今姓藍的來了,我可以撒手!我也懂得『捆綁不能成夫妻』,當年在盧氏縣我把你贖出來,就是這個道理。你願意跟藍五走,我不阻攔。現在是文明時代,人契的事就不必說了。對我來說,……我是捨不得讓你走的。這你心裡也清楚。不過,再過下去也沒有什麼意思了。雪梅,我再說一遍,咱們總算夫妻一場,以後你早晚生話若有困難,回來找我,我的大門決不關上。」

  雪梅一下子聽呆了。她不敢相信這就是孫楚庭說的話。「我這不是在做夢吧?」她定睛看了看孫楚庭的臉。他的臉上出現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悲涼神情。雪梅一下子被感動了。她含著滿眶熱淚問孫楚庭:

  「你真的放我走?」

  「放你走。我說話是算數的。」

  「我那張人契,你……不要了?」

  「現在不興這個了。你看!」孫楚庭拿出人契讓她看了一眼,抓住撕成碎片。

  雪梅一下子從床上跳下來。跪在孫楚庭面前,抓住他的腿哭著說:「我……我感謝你一輩子:……不管到什麼時候,我都忘不了你。……你百年以後,我給你披麻帶孝,我給你掃墓上墳!我……我對不起你!……」

  孫楚庭紅著眼睛說:「你對得起我。……」說罷把雪梅的手拿開,自己走了。

  是不是孫楚庭天良發現,回心轉意了呢?當然不是。他有他自己的算盤。因為藍五沒有被害死,活著來到了西安,他在雪梅心目中的形象,一下子被撕得粉碎。

  他恨透了藍五。藍五成了他的眼中釘、肉中刺。在瘋狂的嫉妒心的驅使下,他曾經想僱人把藍五幹掉。然而,等他冷靜下來以後,便馬上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這個愚蠢的行動,只能把雪梅推得更遠,雪梅會恨他一輩子,也許要永遠失掉雪梅。他不能幹這賠本的買賣。就在他絞盡腦汁的當口,他突然想起了藍五床前那滿地的煙蒂。他的心頭一亮,這滿地煙蒂說明這個「泥腿子」出身的流浪漢,有著強烈的嫉妒心理。既然不能「飲鴆止渴」,何不來個「釜底抽薪」?既然不能把藍五的形象在雪梅心中抹掉,何不讓藍五心中把雪梅的形象抹掉?不是可以達到同樣的效果嗎?好!孫楚庭舒了一口氣。對雪梅,他開始改變策略,對雪梅表現了極大的寬容和大度,目的是想重新修補自己被撕碎了的形象。

  三

  秋風涼了,梁晴從廠里回到家裡。她要把舊棉衣拆洗一遍,還要給徐秋齋掉換那件新棉袍的面子。

  粱晴先把舊棉套送去彈了彈,把里子拆洗乾淨又補了補。她自己不敢裁袍子面子,就請在車站補襪底的譚二嬸來幫她裁。譚二嬸也是黃泛區逃來的難民。她一邊裁著衣服一邊問梁晴:

  「您婆子家姓什麼?」

  「姓海。」梁晴紅著臉回答。

  「你是逃黃水那年就上頭了?」譚二嬸看著她頭上梳的髻問。

  「嗯。」梁晴低著頭,臉更紅了。事實上她並沒有結婚,只是為了避免麻煩,才把辮子盤成了髻髻。

  「你女婿沒有跟你一塊逃出來?」

  「他……沒有。……」梁晴說不下去了。徐秋齋在一邊卻接過來說:「留在老家打日本了。她是屬雞的,今年二十二歲了。唉,離開老家三四年了。」

  譚二嬸也說:「可不。四年還多啦。這日月可真難熬啊。來西安時候,俺那個小三子還抱在懷裡,如今都會去車站撿煤核了。孩子們就是這樣在難民棚里熬大的。』』

  袍子面裁好後,譚二嬸走了。梁晴拉過來一條破席鋪在地上,準備套上棉花套,就在這時候.屋外有人輕輕敲門。



  「徐大叔!徐大叔!」

  叫門的聲音很低微,是個女人的聲音。

  徐秋齋在屋裡慌:「你推,門沒有上。」

  門被推開了,走進來的是雪梅。徐秋齋看她面容憔悴,身體瘦弱,大約是跑了點路,額頭上冒著汗珠,嘴裡還微微喘著氣,徐秋齋急忙扶她進屋坐下。

  雪梅向徐秋齋說著:「徐大叔,前兩天我就說要來您這裡,可是總忙……,今個兒雇了輛車……」

  徐秋齋看著她的臉色問:「您病了?」

  「……」雪梅搖搖頭,嘴角露出一絲慘淡的微笑。她好像要說什麼,可是欲說又止。她問梁晴:

  「你就是小晴吧?』』

  梁晴天真地對她嫣然一笑,又微微向她點了點頭。這個笑容使雪梅心中得到很大安慰。她覺得梁晴那麼純潔,那麼善良。而且充滿著信任和同情,憐憫和理解。就在梁晴這一笑中,雪梅被感動得幾乎流下眼淚。

  停了一會兒,雪梅問徐秋齋:「徐大叔,藍五哥在哪裡?我有要緊事和他說。」

  徐秋齋皺著眉頭說:「好多天沒有見他了!他不是在您家嗎?」

  雪梅心裡一急,忙說:「他在我那裡就住了一天就走!這個實心眼的人,他會不會尋短見?」

  徐秋齋安慰她說:「不會,藍五從小什麼苦都吃過,什麼氣都受過,他不會那麼輕生。」

  「他會到什麼地方去?徐大叔,請您告訴我。」雪梅央求著說。

  徐秋齋搖了搖頭不動聲色地說:「真的不知道他到哪裡去了。會不會去劇社?」

  「我去問了。他沒有去過劇社。」

  徐秋齋說:「他們這一行人,雲遊慣了,可能鄉下有什麼紅白喜事,他跟著朋友們去鄉下玩了。」

  「他不會。」雪梅自言自語地說:「他現在沒有那個閑心。都怨我。……是我不好,我扎痛了他的心啦……」

  「嬸嬸,你找俺藍五叔有什麼事?」

  梁晴在一邊聽著,她實在忍不住了。這個熱心腸的年輕姑娘,早已知道雪梅和藍五的關係,她同情雪梅。雪梅和藍五「私奔」,這個農村姑娘不但不歧視,反而產生了幾分仰慕的心情。特別是這次她看到雪梅。雪梅長得那樣漂亮俊秀,又那樣痴情善良,這滿足了她平常的一點浪漫氣息的想像。她真想把藍五的去向告訴雪梅。可是她不能。因為徐秋齋是那樣守口如瓶。她不理解這個心地善良的老爺爺,今天為什麼這麼狠心?

  「你們是不是生氣了?」徐秋齋問。

  雪梅說:「不是。徐大叔,我這次來找他是有個大事,是我們終身大事。我自由了。老孫人不錯,他答應讓我走了。我畢竟侍候他幾年了,他還算有良心。他不阻攔我和藍五破鏡重圓。他知道我的心上沒有他了,也知道強扭的瓜不甜,現在我得趕快找到藍五哥,我要……對他說說。」

  飽經風霜的徐秋齋吃了一驚。他沒有想到事情竟會這樣演變。多少年來的經驗使他知道,世上「與虎謀皮」的事情是辦不到的。孫楚庭這樣慷慨大方地成全藍五和雪梅,使他大惑不解。

  「你……你聽錯了吧?」

  「沒錯。昨天晚上,老孫親口對我說的。」

  「你當年的人契呢?」

  「昨天晚上,老孫當著我的面,已經把人契撕了。」

  徐秋齋沉吟了半晌。他覺得孫楚庭像是在玩花樣。不過,眼前這個單純的、渾身發熱的女人,當然不會看透老孫的用心……他得勸勸她,讓她冷靜下來:

  「藍五是個光身條子。在這裡,瓦無一片,椽無一根。連自己的生活都顧不住。你們兩個人出來怎麼過?」

  雪梅說:「我的首飾還值好幾百元錢。孫楚庭說,這些首飾讓我帶走,他不要了,他送給我,算是他這幾年的……」

  徐秋齋還是搖了搖頭:「俗話說:坐吃山空。這幾個錢是花得完的……」

  「徐大叔!我們還有兩隻手……我跟著他,就是……就是酒盅子量米,清水裡煮野菜,我也心甘情願……」

  徐秋齋心裡一熱,他默默地點了點頭說:「對你,我當然是相信的……不過,對你這個孫楚庭……太好了,好得有點不近情理了……」

  雪梅說:「大叔!您想想,我侍候了他好幾年,他總該有點良心吧!」

  徐秋齋嘆口氣說:「雪梅,要我說,你還是跟著孫楚庭過算了。你和藍五這件事,我思付著不管將來怎樣發展,對你、對他都沒有好處。能割捨就割捨了吧。」

  雪梅聽他這麼說,眼淚撲簌簌地滾下來了。她說:「徐大叔,你老人家怎麼這樣說?我捨生忘死,盼星星,盼月亮,盼的就是這一天,如今好容易盼到了。我就是拼上命也要走出這一步。大叔,你不知道我這個人的脾氣,我雖然和藍五在一塊只兩三個月,可是我總覺得……我是他的人!一輩子都是他的人。別人……都不算……」她說著,忽然雙膝跪在地上說:「徐大叔!你准知道藍五的下落,你告訴我吧,我去找他。我要對他說清楚。」

  徐秋齋的心裡,確實可憐起來這個可憐的女子了。可是他仍然不告訴她。他把雪梅從地上攙起來,安慰著她:「我真的不知道他去哪裡了。不過以後總會見到他的。如果見到他,一定叫他去找你。」

  雪梅看徐秋齋說話這樣滴水不漏,情知很難從他口中打探到藍五的消息。她隱隱約約地感到藍五好像對他說了什麼話。臨走時,雪梅擦著腮上的淚說:

  「徐大叔,我走了。要是見到藍五,請你對他說:我雪梅沒有對不起他的地方。我……沒有辦法,我只能這樣。……請他原涼我吧!」說罷掉頭走了。

  雪梅走後,坐在地上做棉袍的梁晴早忍不住了。這一大會兒,她一針也沒有做,她甚至於也掉了兩滴同情的眼淚。雪梅一走出門,她就瞪著兩隻杏眼,氣鼓鼓地問徐秋齋:

  「爺爺,你的心怎麼這麼狠呢?為啥不告訴雪梅藍五叔的地址?人家雪梅還不夠可憐啊!我覺得雪梅這人太好了。她走這一步多難啊。像這樣的有良心的人,你就不應該騙人家!」

  徐秋齋說:「小晴,你還不懂事。世上有良心的人多哩!可是沒良心的人更多哩!有良心的人總是要吃沒良心人的虧。和藍五,咱是鄉親,和雪梅呢,又遠著一層了。孫楚庭這人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葯?我還估摸不透。我不能叫藍五貿然往他們的圈子裡跳。」

  梁晴說:「雪梅對藍五叔,把心都扒出來了。對她有懷疑,也未免太小心了!」

  徐秋齋說:「不是我過於小心。俗話說:『一步近,兩步遠』、『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雪梅是個熱心腸的人,她對藍五好,我相信。可是她把孫楚庭說得那麼好,我就不能相信了。」

  「那麼你為什麼不對她講清楚?」

  「因為他們現在還是夫妻!」徐秋齋叉說,「天上下雨地下流,小兩口打架不記仇。誰知道將來怎樣變化?像雪梅這樣心地善良的人,經不起人家三句好話一哄,就會把仇人當恩人了。哎,女人家終究是『頭髮長,見識短』啊……」

  四

  夜裡,梁睛一直沒有睡好覺。雪梅的眼淚把她的俠肝義膽燃燒起來了。這件事情給她帶來了新奇和義憤,也激起了她極大的同情心。第二天,她上班早走了幾分鐘,不知道為什麼卻來到了延秋門巷。她找到了36號,大膽地拍了幾下鐵門環。

  徐媽走出來了。她看著梁睛問:

  「你找准?」

  「俺……一個姑姑,她叫雪梅。」

  「你找她有什麼事?」

  「給她送個信。……」正說話間,忽然聽到一陣急驟的腳步聲,雪梅從院子里跑了出來。她一見梁睛,就跑過去抓住她的手說:「哎呀,小睛,你怎麼來了,趕快到家裡坐。」梁睛說:「我不進去了,我還得到工廠去上班。姑姑,咱們就在這街上說幾句話吧!」她說著把雪梅拉到臨街房的屋檐下,急切地說:

  「雪梅姑姑,我告訴你個信兒,藍五叔有下落了。」

  「在哪兒?」雪梅急不可耐地問。



  「在咸陽。咸陽東大街,有個叫陳柱子的開了個牛肉麵館子,也是咱們老鄉,藍五叔就住在他那裡。」

  雪梅聽到了藍五的消息,感動得眼圈都紅了。她緊緊地握住梁晴的手說:「小晴,我……太感謝你了,我怎麼報答你!」

  梁晴說:「姑姑,我不要你報答,我可憐你,不……我佩服你,我喜歡你。」

  雪梅從心裡也喜歡梁晴。她順手從手腕上脫掉一隻鍍金扭絲鐲子,拿著就往粱晴手腕上戴,梁晴死活掙脫著不要。雪梅說:

  「小晴,這是我一點心意。你還沒有戴過鐲子呢!」梁晴說:「我不要,你留著吧,你們以後過日子還用得著。」她說著掙開雪梅的手跑了。跑了幾步,她又回頭對雪梅說:

  「您記住,咸陽東大街,陳柱子的飯鋪……」

  五

  雪梅和孫楚庭分開居住已經一個多月了。自從兩個人說定離開以後,孫楚庭很少在家裡住宿。他幾乎天天晚上都在外邊打牌、喝酒、找女人,有時住在朋友家裡,有時住在甜水井街一家旅店包房裡。……

  要在往常,雪梅對他每次外宿回來總要盤問一番,有時還要撒個小嬌,啐他幾句。但也僅此而已。照雪梅看來,人家是男人,是一家之主。錢是人家掙的,人家想怎麼花就怎麼花。還有更重要的一層是,雪梅始終沒有把孫楚庭看作是自己終身的丈夫。正像她對藍五說:「不知道為什麼.不管我和他過多久,可是從我的心上,我總覺得我是你的妻子,我一輩子是你的人。」



  這天晚上雪梅正在收拾行李,準備到戚陽去找藍五。孫楚庭坐著包車回來了。據他說是一家轉運公司請他們在「曲紅樓」吃了酒,回來後還帶著幾分醉意。他看到雪梅在收拾東西,就問:「你到哪裡去?」

  「我去成陽。」雪梅仍在整理著東西。

  「到咸陽幹什麼?」孫楚庭非常敏感:「藍五在成陽?」

  「……」雪梅沒有正面回答,她委婉地對著他凄然一笑。

  孫楚庭熟悉這個嘴角有兩個小坑的笑容。他忽然感到雪梅今天很有風致。他說:

  「你沒有出過門。路上又那麼亂。汽車票買到了嗎?」

  雪梅說:「我搭馬車去。我問了,起點早,一天也到了。」

  孫楚庭帶著血絲的眼睛,在她臉上掃了一圈。他悶聲不響,心中卻燃起了一股強烈的醋意。他走過去撫摸著雪梅的肩膀說:

  「雪梅!我真擔心你出去受苦。你能受得了嗎?」

  雪梅低著頭說:「我什麼都想了,我能受苦。原來我在老家也是種田人。」

  孫楚庭又抓起她的手說:「雪梅,你這一身體態、長相,雪白粉嫩,簡直是公主,不!是皇后!你應該知道你的身價。你應該成為有人侍候的闊太太,你不應該到他們那些下等人中間去。」他說著把雪梅的手握得更緊了。

  雪梅搖了搖頭說:「你說過多少回了,可我就是個『皇后的長相丫環的命』。我願意這樣。我現在只有這一條路了。」她說著,慢慢地抽著自己的手。

  孫楚庭卻緊握著不放。他看著雪梅說:「雪梅,你比她們都好……」



  雪梅抽著手說:「『她們』是誰?你又把我和誰比了?是外面那些……女人嗎?我不管,你去找她們好了……」

  孫楚庭岔開了話題:「雪梅,你一定要走?」

  「一定要走。」

  「能不能再晚幾天,」孫楚庭還想拖延時間,「明天我給你買車票……」

  「不」

  「你就這麼絕情?」孫楚庭惱火了,「你那個下九流有什麼好的!你別以為我好欺侮!……」

  雪梅瞪大了眼睛,這是孫楚庭說出來的話?上個月,孫楚庭親口跟她說,「捆綁不能成夫妻」,他要成全她和藍五的事,可如令他忽然換了副面孔……她想起了藍五在盧氏縣的遭遇,她想起了徐秋齋的話,她開始明白孫楚庭的居心了。

  「孫楚庭!你還受欺侮?」雪梅的眼裡噴著怒火,「你快把人害死了,還說受欺悔!?你想幹什麼你就幹什麼吧!要殺要宰都由你,反正你是大官……」

  孫楚庭的臉色由白變成了紅,又由紅變成了青。

  「雪梅,你不要後悔!」

  「我決不後悔。」

  「那好吧!從今以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咱們就各走各的道吧!」

  孫楚庭氣呼呼地走了出去。

  佔有就是快樂。眼看著自己佔有的「天生尤物」要飛了,孫楚庭能不苦惱嗎?眼看著「釜底抽薪』的策略付諸流水,孫楚庭能不氣恨嗎?他對雪梅已經絕望了。苦惱,絕望,仇恨,填滿了他的胸懷o「不能便宜了這個下九流!」他心裡叫罵著,眼裡閃過了一絲凶光……

  旁邊屋子裡的雪梅,卻是另一種情緒。她木獃獃地躺在床上,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著。時間過得真快啊!她在這裡呆了好幾年了。如今她就要離開這華麗的陳設,堂皇的傢具了,要離開這富有的精巧的「鳥籠子」了。明天,明天她就要自由自在地展翅飛翔了。不知道她的「翅膀」還能不能承受風雨的壓力?在她的面前,似乎又出現一條五彩的「路」。

  她沒有絲毫的睡意,她靜靜地眺望著天際,等待著東方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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