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憂書城
返回 無憂書城目錄
無憂書城 > 現代文學 > 黃河東流去 > 第三十二章 過 年

第三十二章 過 年

所屬書籍: 黃河東流去

  面子值幾個錢一斤?

  一一民諺

  一

  臘月二十三下了一場大雪。咸陽大街上凍凍化化,被四鄉來趕集的人踩成一窩泥。人們背著錢褡子,挎著籃子,割肉,打酒,購買著豆腐青菜,置辦著箔表香燭,像瘋了似地花著口袋裡的錢。

  據說是他們吃「臘八粥」吃糊塗了,他們不再吝惜一年的辛勤勞動,用棉花和糧食換來的錢。平日儉省的農民,忽然變成了揮金如土的「王子」。

  到了年三十這天下午,街上趕集的人才逐漸稀落下來。年三十也叫「窮人集」。有錢的人家早把年貨購買齊全,準備過年了,只剩下那些衣服襤褸的人,才在這一天挎著破籃子,在街上東瞅西瞅,買半個豬頭,或者切兩斤豆腐,回家準備「過年」。

  一些大的商店在上午就把板扇門扛好,準備回家過年,陳柱子的面鋪卻像平常一樣開門營業。陳柱子對過年沒有多大興趣,因為正月前半月,人們都在家忙著走親戚過節,他要耽誤半個月生意,另外各家各戶都要動動腥葷,牛肉麵也失去了平常的誘惑力。

  日頭偏西時候,街上的人散盡了。陳柱子站在門口看了看,只見一街兩行的商店門上,都貼滿了紅紅綠綠的春聯。這些春聯上大都寫些想發財的吉利話。最多見的是:「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也有的寫著:「主因信用千金托,客為公平萬里投。」還有的附庸風雅地貼著:「馬周店內春常在,少伯舟中月正明。」陳柱子不懂得這些春聯的意思,他覺得全是白花錢。

  不過他還是買了一張梅紅紙,叫春義給他寫了一個財神爺牌位。

  農村不敬財神,春義不會寫。他說:「你就寫個供奉財神老爺之神位吧。」牌位寫好後,剩下半張紙,他又讓春義寫了副神聯,上聯是「晨昏三叩首」,下聯是「早晚一炷香。」

  財神請上了牆,他又找箇舊罐頭盒子,剪掉蓋子軋了軋,裡面裝上了沙子,權當作香爐。到了天快黑時候,巷子里各街小巷響起了刀砧和鞭炮聲音,人們已經在接神剁餃子餡了。 

  陳柱子點了三炷香,恭恭敬敬地插在罐頭盒子內。又燒了黃表包著的三封紙錁,每個紙錁里包著用金箔做的三個小元金寶。在紙錁燃燒時,他用酒壺澆了些酒。他沒有酒杯,照他想來,財神爺既然也喝酒,就和他自己一樣,不要什麼酒杯了。

  陳柱子對著牌位叩了三個頭,頓時覺得精神振奮,信心十足。這種信心是莫名其妙的。陳柱子多年來,就憑著這莫名其妙的信心,投入生活競爭的戰場的。這個財神爺到底長的什麼樣子?他沒有見過。他聽人說財神爺在嘴角邊長了個黑痣,黑痣上還長了一撮毛。陳柱子右嘴角下邊長了個黑痣,只是沒有長出一撮毛。就憑這一點「得天獨厚」,他似乎覺得和財神老爺親近了許多。有時候,他覺得自己也變成了財神老爺,要不怎麼會有那麼多人來買他的牛肉麵吃?

  二

  晚上,因為是「除夕」,陳柱子親自炒了四個菜,燙了一壺酒。

  春義也從磨坊回到店裡。他把春義也請上,加上老白、鳳英,四個人過了「除夕」。

  陳柱子先在碗里倒了半碗酒,捧過來給春義說:「兄弟,你喝!」春義說:「我不會喝酒。」柱子說:「過年哩,不會喝也要少喝一點。」春義看他說得懇切,只好端起碗來呷了一小口。輪到鳳英時,鳳英端起碗笑嘻嘻地喝了一大口,她喊著:「哎喲,辣死了!」她剛說過,老白就瞪了她一眼,小聲說:「今天不準說那個字!」鳳英知道她指的是「死」字,悄悄伸了伸舌頭。

  老白不喝酒,把酒碗推給柱子說:「你喝吧,只要別喝醉就行。」說著就用筷子夾了塊最大的五花條子肉放在嘴裡,老白最愛吃柱子做的芥菜肉,她早等得不耐煩了。

  陳柱子喝了幾口酒,說起正經事來。他說:「平常人家都說,年三十夜裡,要一家人吃頓團圓飯。咱們這逃難在外的人,父南子北,就說不上團圓了。其實出門到外鄉,就是一家人。今年一年,總算天爺照顧,生意還算不錯,聽說寶雞逃黃水的河南難民,今年冬天餓壞的不少,咱們總算有吃有喝,也有個窩住。」他說著喝了一口酒,看了一眼鳳英說:「弟妹呢,這一年幹得確實不錯,後半年面案我就沒有管。錢嘛,今年賺了一些。不過現在稅款、差款太重,再加上房課和各種捐項,也沒剩下多少。不過我決不叫你們心裡彆扭。常言說,同打虎,同吃肉,『水漲船高』。

  按往常的規矩,三年學徒是只給個襪子鞋錢,沒有工錢的。咱這個小飯鋪不論這個。明年嘛,我給鳳英吃一份賬,也就是店裡賺十塊錢有你一塊錢。要是你們覺得還行,咱倆家人還蹲在一塊。」

  柱子說罷,老白從包袱里取出兩條新毛巾,兩雙新絲光襪子,對鳳英說:「給!這是你柱子哥給咱倆買的襪子和毛巾,你挑個顏色鮮的。」鳳英沒有料到陳柱子來這麼一手。她不好正面回答,拿過襪子看著說:「哎喲,這襪子顏色真好看,和肉的顏色一樣,這要配一雙雪青顏色鞋子才好看呢!」她故意把話岔開,心裡卻盤算著一和九的比例。

  陳柱子看她不回答,就問春義:

  「兄弟,你看呢?」

  春義感激地說:「柱子哥,我們還有什麼話要說的,要不是你和嫂子拉我們這一把,恐怕我們現在還流落在大街上要飯。我不把哥嫂當外人,哥嫂也不要把我們當外人。你們看著辦,怎麼樣都好!你給幾個錢,我們就花幾個錢。回老家時,只要有個路費盤纏就行。」

  陳柱子說:「不!我歷來辦事情,總要說個牙清口白。收留歸收留,那咱們是老鄉街坊情誼;身價是身價,不能糊塗一盆。

  這叫『情是情,分是分』。既然你答應了,鳳英明年就在我們這兒吃一份帳了。這就一言為定,時間還是一年。……」

  「先定半年吧!」沒等柱子說完,鳳英就接過來果斷地說:「明年下半年,我還有點事,我想到清水縣去找我爹,聽說他逃荒在那裡……」

  鳳英本來在和老白議論襪子,可是她的耳朵卻一直留心聽著陳柱子的話。她聽著春義答應得那麼順當,心裡就埋怨春義太老實了。不過她也想,馬上離開陳柱子的店也不行,就乾脆利落地答應給他再干半年。

  陳柱子聽她這麼說,心裡想:看來她是一定要出去另立爐灶了。這個年輕媳婦嘴上有一套,手也有一套,可不能小看。他就故意把事情挑明說:「鳳英,『鳥大出窩,女大出閣』,這也是人之常情。我在外邊跑了半輩子了,什麼事也打不過我的眼。既然你有意出去自己干,哥哥我不攔你。鳥都是往高枝上飛的嘛!

  我就有一點要求:常言說:『好留不如好散』,咱們都是一個村的人,你要出去開飯店,我支持,就是不要也賣牛肉麵,一同行就是冤家。咸陽滿共就這麼個小地方,咱們兩家搶生意叫人家笑話。

  我給你想好了,你賣水煎包子帶胡辣湯怎樣?包子鍋、油壺,調餡盆我都現成的,我借給你,你們說呢?」

  陳柱子說著,春義的臉一陣紅一陣白,最後索性把頭耷拉在桌子下邊,不敢看他了。老白不住用腳踢陳柱子的腳。嫌他把傢具借給鳳英太大方;鳳英卻面不改色地給老白頭上挽著新毛巾,笑著說:「大哥,我們這個八字還沒有一撇呢,誰知道能幹成不能?大哥真要想給我們再壘個窩,那就到時候再說吧!」

  陳柱子看鳳英老沒有個囫圇話,也只好笑了笑說:「那就先在我這兒干著吧。」

  晚上,老白數落陳柱子:「你怎麼那麼大方,什麼都借給她,你怎麼沒有把你也借給她?把我借給她?真是糊塗到頂了。」

  陳柱子莞爾一笑說:「別說混話,我睡著了也比你清楚。該吃的虧非吃不可。事情就是這樣子,你不放在十六兩上,人家還是要干。唉!春義娶這個媳婦可真夠厲害的。十個春義也頂不了她。平常都說我是個『皮笊籬』,滴水不漏。可她簡直是個『罐頭筒』,不光不漏水,連一點氣也不漏。我喜歡這種人。可惜她是個女人。咳,可惜她是個女人!」

  陳柱子連聲稱讚著,老白卻無醋意。她知道陳柱子這個人除了酒以外,別的什麼也不愛。

  三

  大年初一這天,咸陽街上張燈結綵,熱鬧起來。人們穿著用面汁漿過的衣服,戴著瓜皮小帽,露著剛剃過的後腦勺,挨家挨戶,賀節拜年。人們在街上相遇時,互相作著揖,拱著手,嘴裡喊著「恭喜!恭喜!」「發財!發財!」他們三五一群從這家出來又跑到那一家,大家都走得很快,來去匆匆,好像這一天,全城都在開展競走比賽。

  孩子們大多跟在大人屁股後邊,他們這一天變得非常溫文爾雅,學著大人作揖,學著大人叩頭。更重要的是,大人們讓他們在這一天熟悉血緣輩數這一張網。中國的輩數學是一門龐雜的學問,有同姓,有同族,有近親,有遠親,還有乾親,鬼親。這些縱橫交錯的關係,都在作揖還是叩頭上分別出來。

  陳柱子初一沒有開門。他覺得自己是外鄉人,和這個複雜的網還扯不上一根線。再說自己乾的是飯鋪生意,在社會上被人瞧不起,年齡又老大不小,倘若人家來拜年叩頭,自己不敢當,人家心裡也不情願。要是出去給人家拜年,自己分不清輩數。

  因此,在年前就把保長和房東的禮物送了送,初一這天,索性關上門睡大覺。到了初二,他可惜節下這十幾天的光陰,看到賣琥珀麻糖的生意不錯,就到飴房裡發五十斤琥珀糖,用擔子挑著出城去串鄉了。他的目標是小孩子們口袋裡的「壓歲錢」。

  鳳英一心要在今年開飯店,這幾天特別活躍起來。她想,要想在咸陽站住腳,得先維持幾個街面上幫忙的人。她首先想到了王蛤蟆。初二這天,她狠狠心買了兩盒點心,叫著春義一道去給王蛤蟆拜年。

  春義不認識王蛤蟆,推辭說:

  「我和人家人生面不熟,連怎麼稱呼都不知道,怎麼拜年?

  你一個人去吧。」

  鳳英說:「誰和他們論得那麼真!反正見長鬍子的你就叩頭,沒長鬍子的就作揖。你跟著我好了。」

  到了王蛤蟆家,王蛤蟆正和兩個孫子玩「陞官圖」。鳳英進來門就叫著:「王大爺,過年好吧!給你拜年了!」說罷跪在地上就叩頭,春義也忙隨著她跪下叩頭。

  王蛤蟆擰轉「陞官圖」,剛好轉了個「贓」,正要被貶為「驛丞」,忽然看見面前跪著兩個人拜年,急忙疊起「陞官圖」說:「地下臟,快起來,快起來。」

  鳳英和春義站起來後,他看了看春義,不認識,又看了看鳳英,似乎在那裡見過面,但一時又想不起來。

  鳳英和他拉近乎,問:「王大爺,你去年冬天身體不錯吧?」

  王蛤蟆說:「不錯。就是有點氣喘。」

  鳳英又問:「吃飯還好吧?」

  王蛤蟆說:「嗯。有好飯一頓還能吃兩大碗。」他仍然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這個媳婦。

  鳳英沒話找話,又說:「老年人全憑飯力,最近你又見姜子牙了吧?」

  老頭沒有聽清楚,問:「什麼?」

  「姜子牙?」鳳英大聲說著:「你忘了,大爺,那一天你給我們講,你見姜子牙在渭河上釣魚。」看見王蛤蟆張著嘴在發怔,鳳英趕忙解釋說:「我是老陳的飯鋪里的,我叫鳳英。」說著把兩盒點心放在他的面前。

  老頭兒看見了點心,連忙「啊、啊、啊」了三聲,他顧不得向她再解釋姜子牙是哪一朝哪一代的人,忙說:「我想起來了,你們店裡有一桿二混頭煙袋?」

  鳳英忙說:「對,對。下邊還焊了個炮彈殼。」

  坐下來寒暄了一陣,鳳英才說:「王大爺,我們來托你辦個事。我們想在街上賃一間門面房,打算開個小飯鋪,西大街、車站都行。你老人家在街面上熟,留心給我打聽打聽。」

  王蛤蟆這才弄清她的來意,他問:「是你們自己開飯鋪?」鳳英點著頭說:「哎!俺們自己想幹個營生。」王蛤蟆站起來說:

  「咳,不是我說的,你早就該出來自己幹了。飯鋪是一本萬利,煮上兩棵破白菜幫子放點醬油,就賣幾毛錢,你放心大膽干吧。這賃房子的事兒,包在我身上了。可不是我吹的,這咸陽四條大街幾百所臨街房子,我最摸底細了。」

  鳳英說:「大爺,要不我們就來找你!」

  王蛤蟆說:「沒問題!你候我的信吧。你的鍋碗瓢勺等傢具都置辦了?」

  鳳英說:「正在陸續置辦。我想托你買個水缸。」王蛤蟆說:

  「水缸不用買。我家裡有個大水缸,借給你用。另外,不要忘記買一桿小煙袋,這是我們陝西的風俗。」

  鳳英說:「大爺!太感謝你了,水煙袋一定買。……」

  他們正說得熱火,從後邊屋裡走出來個半老半不老的老婆。

  鳳英一見就說:「這是我大娘吧?大娘,給你拜年了!」說罷跪下就叩頭,那個老婆慌張地說:「不!不!……」王蛤蟆忙把鳳英拉起來說:「不!這是我的一房兒媳婦。」

  鳳英拍著膝蓋上的土,自我解嘲地笑著說:「沒關係!給老嫂子也應該叩個頭。」

  從王蛤蟆家出來後,鳳英說春義:

  「你怎麼沒有跪下叩頭?」

  春義說:「眼看差一二十歲,不是一輩人,我不那麼冒失。」

  「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你慌得像搶炮一樣,我怎麼告訴你。你呀!」春義又說:「我算服你了。不光叩錯頭,還把姜子牙也拉出來了。你也真不怕丟面子!」

  鳳英這時才明白自己說錯了,卻不在乎地說:「管他姜子牙蒜子牙,還不是沒話找話嘛!面子值幾個錢一斤?」

  四

  自從陳柱子把事情挑明以後,鳳英在陳柱子的飯鋪里幹活更賣力了。她想反正要離開他這個店,是好是壞也不過是再干半年。「能叫累死牛,不讓打住車」,不落他的話把兒。開春以後,日長夜短,陳柱子有時還沒起床,她就挑起兩個水桶去打水。

  一連挑五四擔水,把水缸倒滿,丟下水桶又去和面擀麵,在購置她準備開飯店的用具時,也不再背背藏藏了。她每天向集上瞅著,今天買兩個扁瓦盆,明天買兩個粗瓷碗,陳柱子看見只裝沒看見,心裡卻老大不高興。王蛤蟆近來也來得勤了。他來到飯店也不和陳柱子打招呼,有時把鳳英叫到外邊說幾句話,有時在店裡把鳳英叫到牆角咕噥一陣。臨行時,總要向陳柱子看一眼,

  晃一下腦袋,意思是「有人幫漢,有人扶楚」,我就是要扶鳳英。

  五月端陽節時,王蛤蟆把房子跑成了。

  這間門面房原來是家銀匠樓。這家小店只有銀匠老馮一個人。他是小手工業者,專門打制銀首飾和銅首飾賣。前些年小孩子們興戴長命百歲鎖、銀項圈、麒麟牌子,帽子上也都綴著銀虎頭、十八羅漢,婦女們要戴個銀簪子、手鐲、耳環之類的首飾,銷路還不錯。抗日戰爭以後,西安繁華起來,時髦風氣也影響到咸陽。年輕婦女大多變成剪髮頭,不再戴銀首飾了,小孩子們也開始戴毛線和棉絨織的帽子,舊式銀虎頭、十八羅漢這一類首飾,漸漸沒有人要了。加上近兩年物價飛漲,銀元銀子不好買。

  沒有了原料,銀匠老馮天天坐冷板凳。到了年終算賬,本錢幾乎快吃完了,想停業回家種地開春,他還覺得面子不好看。到了五月,生意更加蕭條,他才把砧子、模子、絲杠、鎚子收拾起來,正式宣布停業。

  銀匠老馮停業的消息,早傳到王蛤蟆的耳朵里。這間房子的房東,是北門裡一個姓金的寡婦,她家有二十多處房子。王蛤蟆跑前跑後,總算把房子給鳳英賃成了。因為物價不穩,講定租金一年十二石小麥。鳳英盤算著近年來手中積攢的錢和春義去年掙的五六石小麥。咬咬牙答應下來,在房契上捺了手印。

  這間房子坐落在西大街張爺廟旁。這天王蛤蟆興緻勃勃地領著鳳英來看房子。他先撕掉馮銀匠貼的「停止營業,清理賬目」的條子,然後用鑰匙開開鎖,把兩扇門一推說:

  「你看,丈二人身九尺寬。多寬綽!」

  鳳英踏進這間店房時,她的心激動得跳了起來。她看了看,雖然一間房子,倒也寬大,能擺下四張桌子。後邊還有一個小套間,可以住人放東西。馮銀匠壘的一個破櫃檯還沒有拆。這些碎磚土坯可以砌爐灶用。就是牆黑一些,馮銀匠多年沒有粉刷,煙熏火燎得像一座土地廟。

  她又站在門口看了看,覺得這個地方有點偏僻了,不像車站、北大街那麼熱鬧。她不敢再往西邊看。因為再往西就是咸陽的妓女院。她聽說過這個罪惡的地方,卻不敢看一眼那個地方。……

  王蛤蟆看她沉吟不語。就問著:

  「你看怎麼樣?」

  「地方偏僻一些。」

  王蛤蟆向她批解著說:「乾飯食生意不怕地方偏僻。常言說,酒好不怕巷子深。只要你東西做得好。鼻子下邊就是路,誰也能找得到。」

  鳳英又向西邊看了一眼說:「這個地方不好,離……這麼近!」王蛤蟆知道她指的是妓女院,就又慫恿說:「咳!這是什麼!

  他做他的生意,你做你的生意。『井水不犯河水。』張爺是個神,還不怕和他們做鄰居,你是開個飯鋪的人,更不必挑揀了。再說,賃價便宜,要是放在北大街,像這樣一間門面房,別說一月一石麥子,就是兩石麥也賃不到你手。就這樣吧!」說著把鑰匙交給鳳英,便走了。

  接過了鑰匙,鳳英的心再也無法平靜了。她的心怦怦地直跳。她感到她的舞台已經搭起來了。在生活的道路上,她現在像個過河的卒子,只能向前殺,不能後退了。

  五

  秦喜在大街上遊逛,路過原來銀匠樓的大門口,忽然看到裡邊塵土飛揚,他好奇地拐到門口探頭向裡邊張望,看見鳳英在掃地。他正回頭要走,卻被鳳英發現了。鳳英愣了一下,忽然又眉開眼笑地喊著:

  「小喜!來來來!我正要找你哩!」

  秦喜對她這種親熱稱呼,也愣了一下。他伸著脖子問:「你怎麼在這兒打掃房子?老陳要搬家嗎?」

  鳳英說:「什麼他要搬家,我自己要在這兒開個飯店!」

  秦喜一腳跨進門說:「嘿,真想不到!」

  鳳英:「怎麼想不到?你們這些當官的就看不起咱們這些窮人?」鳳英深怕他走掉,又拉住他的袖子說:「來來來,到院子說話,這裡灰大。」

  秦喜被她這一拉,身上的某些細胞又活躍起來。他嘻皮笑臉地說:「你什麼時候開張,我可要給你賀喜!」

  鳳英撇著嘴說:「這些天連你個影子也看不到,從大門口過,連理都不理。」

  秦喜靠著一棵梧桐樹說:「我敢理你?你的臉陰得要擰下水來,我不討那個沒趣。」

  鳳英連忙陪笑說:「那些天我心裡煩躁,別和我一般見識。

  說真的,秦喜哥,這一回別人不幫忙你可得幫忙。我開這飯鋪。

  可就全憑你啦!」

  鳳英越說越近乎,秦喜覺得渾身癢乎乎的,他用脊背晃著梧桐樹說:「幫忙!一定幫忙。你需我幹什麼?只要言傳一聲,我不給你辦是小舅子!」

  鳳英說:「你得先給我買個營業牌照啊。」

  秦喜說:「屌!我給你偷一張。稅所就在我對門屋裡。」

  鳳英說:「你別偷,該花的錢還是要花,能在這幾天給我辦到手,就感謝你了。」

  秦喜說:「你別管了。來,我幫你掃地。」鳳英忙拉住他說:

  「你別掃了,這個我自己會幹。你能給我找點石灰不能?」

  「幹什麼用?」

  「我想把這牆刷一下。」

  「咳!我今天破一晚上,把你這四面牆全包了。」

  鳳英笑眯眯地看著他說:

  「那我怎麼感謝你?」

  「你看著辦吧!」

  到了晚上,秦喜撿了個破桶,到車站偷了半桶石灰,又在隔壁一家紙紮店裡借了一根長竹竿、掃帚和刷子。把聯保處的一盞馬燈提來掛在屋樑上,挽起袖子,連夜給鳳英刷起牆來。

  第二天早上,鳳英記掛著刷牆的事,趁著早上挑水機會,趕快跑到西大街來看。她一推門,只見四面牆全刷好了,刷子和竹竿在地下扔著,馬燈呆在樑上還亮著,卻不見秦喜。她聽見有人打鼾,忙跑到裡間去看,只見秦喜靠在牆角一堆草上睡著,頭髮上、臉上、衣服上全是石灰點子。看去就像個馬戲團的丑角。

  鳳英這一會兒倒是真有點感動了。

  她跑過去輕輕地晃著他,小聲叫著:「小喜哥!小喜哥!」

  秦喜打了個哈欠半睜開眼,看了鳳英一眼又故意閉上裝睡,任她搖晃。

  鳳英說:「我還得挑水,我要走了。」

  秦喜睜開眼說:「哎喲,把我累死了!」

  鳳英哄著他說:「我請你喝酒。」

  「我不愛喝酒。」

  「我請你吃水煎包子。我得走了。回去遲了掌柜不高興。」

  秦喜站起來說:「我也得走了。」

  鳳英指著馬燈和刷子說:「這是借誰家的?得給人家送去。」

  秦喜不在乎地說:「都是你們的。誰還他們!以後缺什麼我給你拿。」說著就往門外走,鳳英又拉住他說:「你看你這樣子,畫匠看見你也得犯愁。這衣服上全是石灰,我給你洗洗吧。」

  「行。」秦喜脫下褂子,光著脊樑。

  鳳英說:「你也不能光著膀子上街啊!」

  秦喜拍了一下胸膛,「嗨」了一聲說:

  「誰敢咬我兩口?」說著乒乒乓乓拍著膀子上的肌肉,跑到街上去了。

  六

  六月底,鳳英和陳柱子算清了賬,又專門跑了一趟鄉下把春義叫回來,連夜盤火立灶、擺案板、刷門窗準備開業。礙著陳柱子的面子,她沒有賣牛肉麵,也沒有借陳柱子的傢具賣水煎包。

  因為她不想再看老白的臉色。近來老白不大搭理她。有時沖著秦喜故意說些風涼話。她心裡想:我心裡沒鬼,不怕喝涼水,難道說這咸陽飯鋪的錢只許你一家賺!不管老白怎麼諷嘲,她總是忍氣吞聲地只裝沒聽見。

  她決定賣水餃。一是因為西大街還沒有一家賣水餃的店鋪,二是自己手快,一個人連擀皮帶包,一個上午可以包十斤面,三是賣餃子不要那麼多傢具。一個大鍋,一把漏勺,幾十個粗瓷碗就行了。她最犯愁的還是春義。春義雖然被她從鄉下叫了回來,心裡卻總是老大不高興。他整天嚷著:「這個活不是人乾的。

  我得回老家!」

  開門的頭一天晚上,鳳英幾乎沒有睡覺。她把桌子板凳刷了一遍,和好了面,生著了火,剁肉切菜,盤了一大盆餡。等到天明把門打開,坐到案子前時,眼都快睜不開了。

  頭一天生意還不錯。一個中午就賣了十幾斤面的餃子,像水流似的顧客使她精神抖擻,一個個餃子像飛一樣從手中跳了出來。春義只看鍋煮餃子,卻累得滿頭大汗。一會兒鍋溢了,一會兒餃子掉在地上了。鳳英看那笨手笨腳的樣子,索性自己連包帶煮,只讓他給客人們端餃子。

  天快黑的時候,進來一個趕驢的。他進來後,腳往板凳上一蹲就喊:

  「堂倌,先給我來一碗餃子湯!」

  春義給他盛了一碗餃子湯。他又喊著:

  「堂倌,拿個火來。」

  春義給他拿來盒火柴。他吸著煙。又喊著:「喂,堂倌,餃子快一點啊,我要趕路。」春義心裡煩了,沒有理他。

  趕驢的又喊著:「堂倌!堂倌!」

  春義沒好氣地說:「喊什麼!你是來吃飯的,還是來喊魂哩!」

  趕驢的火了,他問:「你是做生意的不是?」春義說:「我是做生意的。餃子不熟我讓你吃生餃子?」

  「餃子不熟你得有句話!」

  「話不能當餃子吃。」

  趕驢的跳著腳說:「你這個河南蛋見的稀,說話像吃了戧葯一樣。」

  「你像吃了炮彈!」

  鳳英聽著這邊吵嚷,急忙跑過來勸那個趕驢的說:「你別和他一般見識,他沒有做過生意,性子硬。餃子馬上就熟,我這就給你端來!」

  「我不吃了。有錢到哪裡也能吃飯!」他說著掂著鞭子走了,到門口嘴裡還嘟噥著:「今天是遇上我,要是遇上個當兵的,不把你的鍋砸了!」

  春義還想發作,被鳳英制止了。一直到晚上收攤,春義還憋著氣,沒有說一句話。

  「你不應該和那個趕驢的吵,買主什麼樣的都有,咱們做生意的,光和人家吵架還行?傳出去不讓老白看笑話?」

  「這侍候人的事我幹不了!」

  鳳英勸他說:「你看柱子哥,多精明啊!見人一臉笑,再難侍候的人,都能打發得舒舒服服。你老是哭喪著臉,……」

  春義把碗一推說:「咱是賣飯的,不是賣笑的!人不會笑,不能用根棍把嘴唇頂開!」

  鳳英不敢再說了。她輕輕地吁了口氣,低著頭慢慢地吃起飯來。她吃著飯,覺得心裡憋悶。她想自己累死累活,跑前跑後,不但得不到一點安慰,還老得生氣。難道這個「家」是我一個人的家?她想到她的父親,從來沒有對自己大聲說過一句話,一開口就是「妞啊!妞啊!」地叫著,可春義也是個男人,他怎麼比鐵打的人還生硬?……她想到這裡,眼淚流在臉上了。

  吃罷晚飯,春義到街上去轉游。鳳英把一天賣的錢從小柜子里倒出來數著。開始,她還嘆著氣,擦著眼淚,等她整出十幾張大鈔票時,她的眼睛閃出了光。因為下邊剩的鈔票全是盈利。

  她的血液沸騰起來,她身上又充滿了精神。她抹去了臉上懦弱的淚痕。……

無憂書城 > 現代文學 > 黃河東流去 > 第三十二章 過 年

發表評論

看過此書的人還喜歡

1白銀時代作者:王小波 2重生作者:梁曉聲 3黃葉在秋風中飄落作者:路遙 4安妮寶貝中短篇作品作者:安妮寶貝 5抉擇作者:張平 查看圖書全部分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