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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父女情

所屬書籍: 黃河東流去

  手背手心都是肉。

  一一民諺

  一

  海老清離開洛陽以後,回到伊川縣聞鶴村周青臣家扛長工。第二年春天,周青臣被縣裡一所私立中學請去當校長。他把全家搬到縣裡住,聞鶴村的三十多畝土地,就交由海老清佃種。

  周青臣是清朝最後一科秀才,據說他是十四歲時考中的。當時縣試的考官是福建人,聽說周青臣是宋朝大儒周敦儒的後代,就特意叫他去參加考試。在考場,別的童生都按經義題目做八股文章,周青臣的考試題目卻只是讓他背誦「四書」

  和「五經」。那個考官有意要提攜「宿儒後代」,當周青臣背誦《論語》和《孟子》後,考官就不讓他再背了。沒過多少天,縣文廟的科試榜上就有了周青臣的名字。他考中本科縣試最後一名秀才。

  辛亥革命後,周青臣才十六七歲。但是因為他戴過頂子,穿過藍衫,便儼然成了一個小紳士。頭上的辮子比別人多留了好幾年。

  周青臣小時候本來是個很淘氣很活潑的孩子。因為中了秀才,他的身份地位忽然提高,平常便裝出一副「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動」的聖人面孔來。他是從背「四書」「五經」中的秀才。平常在生活中,幾乎無處不背誦「四書」「五經」。張口「孔子曰」,閉口「孟子曰」,農民們弄不懂孔孟二位夫子那些語錄,不敢和他多談話,背地裡卻給送了個不大文明的外號,叫「聖人■〈屍求〉!」

  這個外號傳到周青臣耳朵里。使他很生了一陣子氣。但也改變了他身上不少迂腐氣。吳佩孚在河南當十三省巡閱使時,他居然跑到開封上了一段法務學堂。回到村子裡,不但穿了一套滿身都是紐扣的衣服,還娶了一房姨太太。這一來,農民們不敢再叫他那個外號了。因為他也不大像聖人身上的「零件」了。

  抗日戰爭開始,這裡的服兵役辦法是實行抽籤當壯丁。除獨子外,凡十八歲到四十五歲的男子,只要抽中了簽,就要送到師管區訓練六個月,然後由軍隊接去入伍當兵。

  一些富戶怕當兵,想各種辦法逃避兵役。後來他們聽說中學裡的學生不當兵,公立中學有年齡限制不好進,他們就籌辦私立中學。周青臣因為是晚清秀才,又上過北洋軍閥的學堂。還是全縣的「國學耆宿」,一家私立「明道中學」,就請他來作校長。

  這所中學只有兩班初中一年級學生,大部分是鄉下中小地主的子弟,除一部分十二三歲的小學童外,大部分都是來躲壯丁的大漢。這些人年齡大多在二十歲以上,還有三十多歲當了爸爸的鬍子學生。他們是來躲避壯丁,根本無心讀書。來上學時,有的帶有小煙袋,有的帶著麻將牌,還有的把「家眷」也帶到了縣城裡。

  周青臣明知道這是校董們辦的逃避當壯丁的處所,因此也不多管。他請了一個過去在焦作煤礦給英國人當會計的老頭教英語,又請了一個小學老教師教史地,他自己每天給學生們講一堂《論語》和《孟子》。至於物理、化學、動物、植物、生理衛生等課程,一律免掉。照周青臣看來,什麼細胞、胚胎、元素、槓桿,這全都是洋鬼子們的邪說。學生們有了充裕時間,夜裡打麻將,白天踢皮球,因為沒有體育老師教,他們只比賽看準踢得高。有時玩得發膩了,就調唆小同學打架。周青臣對這些全然不管.任他們去鬧騰。他只有兩條把握得緊:一條是不招收女學生,另一條是不聘請女教師。因為他的這些「童子軍叔叔」年齡實在太大了。

  周青臣家裡的地由海老清種著。頭一年麥季打了八大石小麥,除了糧差、捐稅外,按四六分場,周青臣拉走了四石,海老清只落了兩石。

  收罷小麥,海老清又種了幾畝秋莊稼:二畝玉米,三畝穀子和一畝綠豆,還栽了二畝紅薯。剩下的地,因為一個人照顧不過來,就留作曬茬旱地,到秋天還種小麥。

  海老清種這些秋莊稼,一方面是為自己做飯時有點雜糧搭配著,另一方面是收打以後,給東家送一些秋糧紅薯吃個新鮮,讓周青臣心裡高興。

  農曆六月,穀苗鋤過三遍時候,海老清想到洛陽看一看自己的老伴和兩個閨女,去年一氣之下離開洛陽,但她們畢竟是自己的親骨肉。他也有點後悔。他覺得老伴一個人領著兩個女兒,從家鄉逃難出來,沒有餓死凍死就算不錯了。老清嬸嘴是噦嗦一點,可是現在一個人跟著影子轉,確實感到寂寞。再說洛陽城裡,三天兩頭拉警報,日本鬼子飛機不斷轟炸,自己卻躲在這裡平安地住著,萬一出了事,他海老清得後悔一輩子。再說他對愛愛的職業也漸漸想通了。他聽人家說過一句話:「說書、唱戲是『賣藝不賣身』!」這句話使老漢的頭又抬了起來。他想著近年來那些演新劇的劇團,不是也有很多女孩子登上台唱戲嗎?那些女孩子們的家庭都還是有身份的人家哩。世事變了,現在不論「下九流」不「下九流」了。想到這裡,他就連夜磨了一百多斤好白面,又摘了兩個大南瓜,用個小驢馱著去了洛陽。

  到了北關燒窯溝,老清找著了老清嬸住的窯洞。這個窯洞已經安了一扇新門,老清怕走錯了家,就在門外喊著:

  「雁雁!雁雁!這是雁雁家嗎?」

  門開了。老清嬸走出來,一看見老清就叫著:「哎喲!你怎麼摸回來了?你怎麼想起來回來了?你還知道你有個家!連封信也不打。愛愛打問了多少人,就是問不到你的蹤影。趕快到屋裡。哎喲!這死老頭子還算有個三回九轉,也不知道怎麼開了竅了,還想起來我們娘兒們。……」

  老清嬸一口氣地說著。老清任她指天劃地數落著,自己卻激動得說不出一句話來。他眼中含著淚,笑著把驢子拴在小樹上,把兩袋麵粉往窯洞里提著,最後又把兩個大南瓜搬進來放在屋子正中間。

  海老清在窯洞里坐定,抬起頭來看了看,這個破窯洞大變樣了。屋子裡放著一張舊八仙桌子,還擺了兩把羅圈椅子。桌子上放了個茶盤,茶盤裡放著一把畫著「福祿壽」圖案的白細瓷茶壺和四個茶盅。窯洞牆壁的下半截已經用紙裱糊了。這些紙是公文紙,上邊全都印著「第六十四軍洛陽留守處」字樣。

  老清嬸的打扮也變了,她穿了件魯山綢褂子,黑絲布褲子,耳朵上還戴了一副閃閃發光的豆芽式耳環,看去好像是金子。

  老清嬸來拿過一把布摔撣說:「把你腳上的灰撣撣!」老清接過摔撣沒有敢向自己的腳上撣,因為摔撣的布太白了,自己腳上的那雙「踢死牛」被灰塵蓋滿了。他走到窯洞外使勁跺了跺。就在這一剎那間,他感覺到自己放在地上的兩個南瓜,和這個「家庭」不怎麼協調了。

  海老清先問起了小女兒雁雁。老清嬸告訴他,雁雁在被服廠給人家鎖扣眼,是關處長給她找的事兒。關處長這個人可好了!海老清第一次聽到關處長這個名字,他不知道是什麼人,他也沒有敢多問。

  「這一年多,你們日子還能過去吧?」海老清看著床上放的兩條印花被子問。

  「還不是全憑愛愛。」老清嬸說著誇起閨女來,「孩子一天趕兩場,有時趕三場。嗓子都唱啞了!不管怎樣,總算熬出來了。

  班子里現在給她吃一分五厘賬,還管一頓夜飯。他們現在離不開愛愛了。愛愛如今不光說段子,也會兩本『大書』了。過罷年,光《五女興唐傳》就說了一個月,接著說了《雷公子投親》,場場客滿,一場說下來就是好幾十塊錢哪。唉!就是錢都叫徐老闆分跑了。有啥辦法哩,場面、院了都是人家的。愛愛是棵『搖錢樹』,可就是栽在人家家裡了!」

  海老清聽老伴興奮地說著,自己有些茫然。什麼「大書」「小書」?什麼叫「段子」、「摺子」?他不懂這些行話。他只懂得「棗芽發、種棉花」,「立秋十八天、寸草結籽」。他奇怪平常燒火燎灶的老清嬸,居然能說出這一大串他聽不懂的話來。怪不得她腳上穿著一雙雪白的洋襪子。

  天快黑時候,雁雁從被服廠下班回來了。她一進門就看到了老清,先驚喜地叫著:

  「哎呀,爹!……」

  一句話沒有說出來,雁雁就跑過去把頭拱在老清的懷裡,嗚嗚咽咽地哭起來。

  眼淚在雁雁的臉上流著,卻向海老清心上滴著。他撫摸著小女兒的頭髮說:

  「雁雁!爹不是回來了嗎?」

  可是雁雁還在哭著,老清的眼睛模糊了。他感到痛苦,也感到甜蜜,他感到難受,也感到溫暖。這是他多少天所期待的眼淚。也是他害怕見到的眼淚。爸爸的淚管和女兒的淚管是相通的,爸爸的眼睛裡只要起一片潮,女兒的眼睛裡就要下一場雨。

  海老清雖然脾氣耿直倔強,對待兩個女兒愛得卻像掌上明珠。

  每年在老家趕廟會時候,他總是要背一個,扯一個,領她們去趕會。到了會上哪怕自己少買一斤煙葉,也要給兩個女兒買點吃食。碰到賣胡辣湯或羊雜碎時,他總是只買兩碗給愛愛和雁雁吃,自己從口袋裡拿出冷窩窩頭,蹲在一旁啃著。……

  雁雁八年那年,天冷得早,過了「小雪」,樹上的葉子都落凈了,她還沒有件棉襖穿。那年老清嬸有病,沒顧得上給她做,家裡也沒有棉花,只給愛愛作了件棉襖。雁雁看自己沒有棉襖,羊也不放了,坐在家裡慪氣。老清從地里回來,看她在抹眼淚,就問:

  「雁雁,你哭啥哩?」

  雁雁擦著淚說:「俺姐有棉襖,我沒有棉襖!」

  老清聽了一聲沒吭,到地里背回幾捆棉柴,一棵一棵地揀著,把上邊沒有開開的小僵辦棉桃摘下來,又連夜剝了剝,彈了彈,親自和愛愛給雁雁套了個棉襖。……

  雁雁對老清也有一種特殊感情。有一年,一輛裝煙葉的大車翻在路旁,趕車的抬起車裝好煙葉趕著大車走後,地下剩了一層碎煙葉。雁雁放羊路過這裡,就把小布衫脫掉鋪在地上,一片一片地把碎煙葉撿起來,給老清帶回家裡。老清吸著這些香噴噴的煙葉,心裡感到一種特別的慰藉。七八歲的小女兒,已經長了個心知道惦記他了。他噴著煙霧笑著想說一句什麼,雁雁卻捂著他的嘴說:

  「爹,你不要說。……」

  農民們的天倫之愛是無聲的、是質樸的。他們沒有動聽的語言,沒有熱烈的表情。但是他們的愛是深厚的,深厚得像地殼裡邊的岩漿,他們把熾烈的熱埋在地層深外,又用這些熱量催發著萬物,給大地以生命。……

  晚上,長松從城裡拉車回來,和楊杏一道過來看望老清,他們各自敘述著別離後的見聞和經歷。

  老清興奮起來,他說:「……戲在人唱,地在人種,掌柜家這三十多畝地,過去他一年最多收六大石麥子,我今年打了八石多。我種了十畝『和尚頭』小麥,一畝地合三斗半,在他們那個村子裡數頭一份。他們這裡地不像咱們老家是沙土地,它是黏土,在下種前全憑一盤耙。那十畝地下種的時候,我鎖了三遍,通了六遍,把它耙得像籮面柜子裡邊的麵粉一樣,我不信它不長莊稼。」

  長松問著:「你牲口怎麼辦呢!」

  老清老漢說:「犁耙車輛還是掌柜家的。牲口我買了一匹瞎子馬、一頭小毛驢,樣子都不好看,湊合著能種莊稼。俗話說,『飢不擇食,寒不擇衣,慌不擇路,貧不擇妻』,逃荒在外,給人家當佃戶不能講樣子。說起來我那匹瞎子馬才可笑哩。那一天我到集上看,老遠就看見它了。五尺多高像個駱駝,瘦得卻像一座骨頭架子,屁股上還有個火印洋碼號。我斷定它是軍隊上打篩下來的馬。我看了看口,牙齒已經發黃,向外齜著,少說也是二十五歲以上的馬了。我用手扇了扇眼,外邊一隻眼的眼睫毛不會動。我心裡清楚了,這是一匹瞎馬。不過只是瞎了右邊一隻眼。常言說:『里瞎外不瞎』,做莊稼拉犁拉耙還不耽誤事,就在這時候,那個賣馬的過來了。他說:

  「老漢,我看你是個內行。想要你牽走,給多少錢都行。」

  「我看了看這個人穿著黃軍裝,沒有抽皮帶,臉上沒有挨餓的菜色,還留了個分發頭,很像個司務長的樣子。我就說:『老總,你這馬的口和眼上的毛病,我就不明說了,因為你是賣的東西,你說一句話吧,我不還價錢!」

  那個當兵的倒也痛快。他說:『二十一塊錢,一張馬皮價錢!』

  「我笑著說:『老總,我不是殺坊,我不還你價錢。行!就二十塊吧!』

  「就這樣,我把這匹瞎子馬牽回來了。頭一天夜裡,我割了一簍子青草,又拌了一簍子麥糠。沒有到天明,它把兩簍子草吃光了。我心裡說:原來你是個草簍子啊!行,只要你一頓能吃這麼多草,我就有辦法。老馬和老人一樣,人老憑飯力,馬老憑草力,沒喂上兩個月,它拉住一張犁一溜風。其實只有半個驢價錢。就是吃得太多,我一天得給它割兩簍子青草。……」

  海老清興奮地說著他那匹老馬,老清嬸早打著盹睡著了。

  長松聽著他說的情形,心裡也痒痒的,不過他覺得他現在還不能去鄉下當佃戶。他的人口太多了,五六個孩子,嘴接在一塊有一尺多長,每天都要吃東西。在城市,他們都還有兩隻手。不管是在車站掃點土糧食,還是撿些菜葉,眼下還能過得去。種莊稼是隔年下種,不能搭鋸見米。再說自己哪兒能遇上那匹「瞎子馬」?

  晚上十點多鐘,愛愛從書場里回來了,老清聽到她在門外和一個年輕的男人說:

  「你回去吧!俺媽和俺妹妹恐怕都睡下了。謝謝你!」

  那個人說:「不謝了。明天晚上我還送你。你們這裡住的就是太偏僻了。」

  老清給愛愛開了開門,見一個黑影子打著一盞小燈籠向北關路上走去,愛愛急忙關住了大門。

  就在這一剎那間,愛愛的臉紅了,她有點心慌意亂,看到爹爹回來,心裡又有點激動。兩年前,她在老清面前發下誓願的那個情景,又回到她的眼前。她覺得自己長一百張嘴,也說不清眼前這些心裡的話。

  「我說誰家的驢拴在咱家大門口。真沒有想到是你回來了。」愛愛說著低著頭,避開她爹的目光。

  老清嘆著氣說:「唉,我早該回來看看你們了,這年月,父南子北,……」

  「你不要我們,我們還得要你。我打聽了多少人。」接著她又看著老清嘴上的花白鬍子,她覺得老清的背也駝了:「爹,你老了,鬍子都變白了。」

  「我可沒有咋覺著。成年也沒照過鏡子。」

  老清嬸醒來了,她忙著把晚飯時烙的白餅熥了熥,又炒了一盤綠豆芽端在愛愛面前,讓愛愛吃。

  愛愛吃著新鮮烙餅,不住口地喊著:「好吃!」雁雁說:「這是咱爹今天從鄉裡帶來的面,馱了兩大口袋!」

  愛愛說:「我說呢!這麼有味。我就愛吃這個面味,鄉里自己種的糧食就是好吃。不像城裡的洋面,看著怪白的,就是沒有面味。」

  老清嬸說:「是新糧食都好吃。這是你爹磨的新麥面!」

  老清一句話沒有說,他看著自己的閨女,一口一口地咬著自己種的麥子烙的白餅,感到一種快慰。美中不足的是,他看到愛愛嘴唇上抹的口紅染在那雪白的烙餅上,他深怕那口紅的味道攪混了他的烙餅味道。

  愛愛吃完了烙餅,心緒漸漸平靜下來。她說:「爹,你愛吃什麼?我明天給你買。『冠生園』的醬肉,『福盛齋』的雞蛋糕,可好吃啦,你不是愛吃甜的嗎?」

  老清說:「吃什麼?什麼也不用買,我看到你們,比吃什麼都好。甜東西再甜還能甜過紅薯?我今年種了一畝多,都是干心掉辦兒,秋後我給你們馱來兩口袋。」

  愛愛說:「紅薯和點心甜得不一樣,我明天一定給你買兩斤。」她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來一卷鈔票說:「媽,你數數,這是今天分的賬。他們說是四塊多。」

  老清嬸一張張地數著鈔票,老清沒有敢看那些鈔票,他只聽著老清嬸把它數得沙沙作響。

  愛愛這時又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小報說:

  「爹!你識字,你看看這報上登的……」

  海老清認識幾個字。他看著她指的地方是一方小廣告。上邊印著:「春華書場,海愛琴主演《海公大紅袍》。」下邊還有幾行小字,老清眼花看不清楚。

  雁雁對老清說:「這個海愛琴就是俺姐的名字。前幾天還登了她的像片。」

  海老清看了看報紙,也不知道心裡是什麼滋味。他盯著「海愛琴」三個字,心裡真想把那個「海」字摳下來。鑒於上一次回來的教訓,他只是說著:「這說書還登報?」

  愛愛說:「這是廣告,別看那麼一小塊,登一天五六塊錢哩。」

  海老清想著說:「啊,你們還說《海公大紅袍》啊?」

  愛愛問:「爹,這個老海瑞和咱是一個海字不是?」老清說:

  「怎麼不是?過去你爺爺就給我們講過,咱赤楊崗姓海的這一支,就是海瑞的後代。別的姓海的都是小教不吃大肉,惟有咱這一支海姓是大教,就是老海瑞的後代。老海瑞剛強啊!他常說一句話,『為官不為民作主,枉吃百姓俸祿恩!』……」

  愛愛笑著說:「你們那個唱詞里有這兩句!」

  海老清又說:「老海瑞不怕昏君奸臣,他被貶到江南以後,閻王悄悄派個金甲神暗暗跟著他,只要他有一點行為不端,就用金鞭打死他!有一天,老海洗了臉,他端起盆想潑洗臉水。忽然想到,潑到地上,污了土地爺爺,潑到煤爐下邊,污了灶君,潑到水裡,污了龍王,因此就想自己喝掉,可是在他端起水盆的時候,才從水影里照出金甲神正在他背後高舉著金鞭等著!老海瑞笑了笑說:『我的行為不虧,你再厲害的金鞭,也打不成我這無罪之人!』……」

  愛愛稀罕著說:「爹,你還知道老海這些事兒,我們那大書上沒有這一段。」

  海老清說:「如今說書都是賣錢的,從前的說書都是勸善的。

  自然不會有這一段。」說罷,他又嘆了口氣。

  「這都是老古話了。如今世事變了,人的腦筋也得跟著變。

  比如說,從前不興女的說書、唱戲,如今我看很多軍隊和學校演的那些新劇,好多女孩子們都登台,看得多了,也沒有人再說什麼不好。」

  老清這一段話,是在路上早想好的。他想和女兒妥協。他想讓女兒知道他的腦筋在改變。但是,「賣藝不賣身」那句話,他沒有好意思講出來。因為在女兒面前,這種猥褻的話是不能講的。

  愛愛早理解他的意思了。她知道這是父親在和她和解。她也知道像海老清這種農民能夠說出這種話來,是經過多麼痛苦的思索才產生出來的寬宏。她可憐父親,低著頭說:

  「學生們演新劇和我們還是不一樣。她們是學生,她們都是有頭有臉人家的姑娘。我們還是藝人,憑賣藝吃飯,社會上瞧不起我們這些說書唱戲的人,今天捧你,明天就想害你。不過人還是在自己,『樹直不怕影子歪』,『你有千條計,我有老主意』,你總不能把我吃了,也不能把我扒個坑埋了!」

  愛愛理直氣壯地說著,老清連連點著頭說:「就是,就是。」

  因為天氣熱,老清拉了條席,睡在窯洞外邊院子里。他看著天上的流雲和月亮。月光是那麼皎潔,像灑在地上的水,又像飄在地上的雪。他沐浴在這潔白的月光里,矇朧中嘴裡說出一句話:

  「我自己的閨女,我相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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