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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荒 村

所屬書籍: 黃河東流去

  走一個荒村,

  又一個荒村,

  水窩裡來了新四軍。……

  一一黃泛區民謠

  一

  一九四三年七月,新四軍的一個團從山東回到了黃泛區。這支部隊原來是從黃泛區出去的。一九三九年轉移到淮北,後來又調到山東解放區。這次回來成立了「水東地委」,秦雲飛帶著一個營來到紅柳集,準備在這裡建立縣政府。天亮就在這個營里。他擔任三連二排排長。

  幾天來,蘆葦盪里到處是三三兩兩的新四軍戰士。他們尋找著沒有逃荒出去的零星住戶,向他們宣傳抗日政策,給他們發放麥種、鐮刀和钁頭,安排他們進行生產。

  秦雲飛帶著天亮和幾個戰士,在蘆葦盪里走著。幾百里的荒草湖灘,已經找不到一個完整的村子了。有的村子全被黃河淤泥淤住了,有的村子裡,房子還露個屋脊,有些沒有倒坍的高大瓦房,被黃河水淤了半截,只露出兩個窗戶和半截門洞,看去就像個怪物:瞪著兩隻眼睛,張著一張方口,注視著眼前濁波橫流的黃河。

  有些村子的高崗上還有一兩家人家,有些村子的人則全死絕了。他們撥著蘆葦走著,隱隱約約看見一所茅屋。茅屋前還開了一片荒地。地里大約是前幾年種的麥子,麥稈倒伏在地上,顏色已經變成灰黃色,麥穗都漚在泥里,在每一棵麥穗倒落的地上,又生出一叢叢細小的麥子。這些細小的麥子,也變成枯黃顏色了,沒有結出種子。這是這些小麥自生自滅的第二代。

  植物也像人一樣。它們頑強地生存著,用各種辦法傳種接代,想把它的生命延續下去。可是在這亘古未有的大災害面前,有些植物卻喪失了競爭能力。小麥太依賴於人了,它不像野草,它不能把她的種子吹向天空。

  茅屋的門從裡邊關著。秦雲飛輕輕地敲了敲,屋裡沒有人應聲。天亮指著門前的幾棵野莧菜說:「不會有人了。草長得這麼深,不像有人住。」

  他們又使勁推了推,屋門被推開了。太陽光從門洞照到屋子裡,眼前的景象使他們驚呆了。

  屋裡有一個破鍋台,鍋台上放著一口破鍋,破鍋里是一些變成黑顏色的乾菜葉,鍋台旁倒著一架小骷髏,看去像個孩子死在這裡,骷髏上還套著一件變成破布敗絮的印花布棉襖。

  屋子靠牆放著一張破床,破床上還展著一床破棉被,好像有一個人在睡覺。走近看時,被子蓋的也是一個骷髏,破枕頭上還散落著一束長長的黑色頭髮。這是個婦女的屍體,只剩下一架骨骼了。

  秦雲飛看到這個凄慘景象,心裡像壓了一塊鉛,沉重得說不出話來。抗日戰爭剛開始時,他們這支隊伍在這一帶活動過,那個時候,這裡充滿了生機,到處都是歌聲笑語。然而,現在這兒卻變成了一個可怕的死寂世界。中華民族的災難太深重了。

  這屋裡的兩具骷髏,可能是母子兩個。媽媽躺在床上先餓死了。孩子是後死的,他好像在餓死前還掙扎著向鍋台上扒著找尋食物……

  天亮的心情更是沉重。他還沒有見到他媽媽李麥。他急切地想推開所有草庵的門。他看到蘆盪里新起的每一縷炊煙都感到親切、溫暖。他盼望媽媽就在那一縷炊煙下邊。

  秦雲飛說:「咱們把這兩具屍體埋了吧!放到這兒叫人看著太凄慘了。」

  他們在茅屋後邊挖了個土坑,把兩具骷髏埋了起來,用土封好。他們又繼續向前走著。走了十來里路,忽然看到一棵柳樹上掛著一張鋤,天亮拿下了鋤把說:

  「這兒有一張鋤!」

  他的話還沒落地,只見蘆葦棵里一溜枝葉晃動著,跑過來一個人。他喊著:

  「站住!那是我的鋤!」

  天亮聽著這聲音好熟悉,一時又分辨不出是誰。就在這個時候,葦叢里鑽出個老頭兒,一臉鬍子,頭髮長得披散在肩上,光著脊樑,身上只穿了一件用麻袋片做的短褲,活像個野人。他看到眼前站著幾個當兵的,又扭頭想往蘆葦里跑。秦雲飛忙叫著。

  「大爺,大爺。你別跑,我們是新四軍,我們是共產黨的新四軍!」



  老頭兒愣住了。就在他發愣的一剎那,天亮認出了這個老頭兒。他跑過去喊著說:

  「你不是王跑叔嗎?」

  「你是誰?……」王跑激動地說。

  「我是天亮!」天亮喊著,抓住了他的手。

  「你是天亮啊!……」王跑說著伏在天亮的肩上哭起來。

  「總算看到咱村的一個人了。」他擦著眼淚說,「走,到屋裡坐!到屋裡坐!」他又指著秦雲飛和戰士們說:「這是咱們的弟兄們?」

  天亮說:「哎!」

  天亮又問他:「跑叔,你什麼時候回來了?」

  王跑領著他們走向一個草庵子說:「回來兩年多了。」

  天亮說:「你不是逃到洛陽了嗎?」

  王跑說:「別提了,在洛陽混了三年多,開頭在寺院里種種菜,還算不賴,後來,因為一塊石頭,叫當官的訛上了,平白無故地吃了幾個月官司。從監獄裡出來,我是兩手空空,什麼都沒有了。在寺院里是沒法呆了,我就帶著老婆孩子朝西跑了。跑到洛陽西邊幾十里的千秋鎮上,因為我有木匠手藝,就給人箍個木桶,做個搓板,省吃儉用,積攢了兩年,好不容易在西街上賃了間小房,開了個木匠鋪。一有個鋪子事情就來了,每天這稅哩,那捐哩,掙倆錢都叫他們要走了。就這還不算,那年三月三日夜裡,我那個大孩子黑蛋叫他們抓壯丁抓走了。沒過半月,縣政府又發來傳票叫我去過堂,說我做洗衣搓扳的木料是鐵路上的枕木,要查我這木料是從哪裡弄來的!我這木料明明是我買的兩棵桐樹解的板,卻硬說是枕木,還不是他們畫個圈叫我往裡跳?要是不給他們送錢,我還得吃官司。監獄的味道,我在洛陽嘗過,那不是人蹲的地方。沒辦法,和你嬸子商量了半夜。你嬸子說:回老家!就是死也死在老家,在外鄉太受欺負了,當天夜裡我們就跑了。什麼都撂到那裡了,木匠傢具、小車全丟了,就背回來這張鋤。」說著指著自己肩頭上的鋤頭。

  到了王跑的茅庵前,一個十三四歲的男孩子站在那裡。他全身赤條條,一絲不掛,挽著兩隻胳膊,看著他們在笑。

  王跑說:「這就是你兄弟毛蛋,」他罵著毛蛋:「×你娘,站到那兒跟個傻蛋一樣。這是你天亮哥!」

  毛蛋意識到自己這麼大了,光著屁股不大好看,就扭過臉,把背對著他們,坐在一個老樹根上,聽他們說話。

  屋子裡邊,王跑的老婆問:

  「有人來了?誰呀?」

  王跑忙說:「孩他娘,你別出來。天亮回來了,還有新四軍幾個弟兄。你不用出來了,就在屋裡和他們說說話吧。”

  王跑回過頭嘆著氣,對大家說:「請你們不要見怪,孩子他娘實在走不出來。……不瞞您們說,她的衣裳實在太破了……¨

  畢竟是近親鄰居,天亮掉了眼淚。

  老氣聽說是天亮來了,在屋裡說:「是天亮?我得看看孩子。」說著她把蓬鬆的頭,從破窗戶里伸出來,布滿皺紋的臉上,漾出可憐的笑容。她說:「天亮!你可成了個大人了。見你媽沒有?」

  天亮忙說:「還沒有,嬸子,我媽在哪兒住?」

  老氣說:「在泥土店。離這裡不遠,有二十里地。她和一個姓宋的姑娘住在那裡。唉!她要知道你回來,又要高興瘋哩!整天念叨你啊!」

  王跑接著說:「你媽在哪裡還可以。她們開了幾片荒地,還搭了個草庵子。」

  天亮問著:「你們在這兒怎麼過啊!」

  王跑說:「人總是人。你別看這黃河水遍地橫流滾淌,慢慢也摸住了它的脾性。到秋天水枯了,就在河灘淤地的裂縫裡灑上小麥種子,經過冬天雨雪粉化,第二年春天麥子就長起來了。只要是黃河大汛來得不太早,麥子還能收到手裡,反正是碰運氣,去年還收了不少糧食。」

  秦雲飛滿有興趣地問:「夏天怎麼樣?秋莊稼能種不能?」

  王跑說:「種秋莊稼就跟賭博一樣。反正我們每年都種。找一些地勢高的地方,種點豇豆,種幾棵南瓜,有時黃河水沖了,什麼也收不上,有時候水沖不到它,豇豆一嘟嚕一嘟嚕,結得滿地都是。還有南瓜,可能結了,去年收的南瓜一直吃到今年春天。就是缺點鹽,有時候就白水煮著吃。」

  秦雲飛說:「這裡離開封不遠,你們可以到開封弄點鹽吃啊!」

  「路上不好走啊。」王跑把聲音放低了說:「一出去這水盪子,就是海騾子漢奸隊的地盤。別說你帶點鹽,就是身上有根紙煙也要搜走。要說這裡有糧食,有魚,到開封街上換點錢,也能買點東西,就是這條路讓這些漢奸隊把死了。賴著哩!見什麼要什麼!」他又對天亮說:「海騾子你也知道,過去是咱們這一片的首戶,轎車子來轎車子去,戴著禮帽,穿著一身軟緞子,可是日本鬼子一到,他們先去當了漢奸,如今又變成土匪。哼!……」王跑搖著頭,沒有說下去。

  天亮又問:「他們這些漢奸隊,平常來不來水盪子里找你們的事?」

  王跑說:「怎麼不來?過去一到收麥子時候,他們進葦川里來了。我們都把糧食藏在草窩裡、蘆盪里。去年秋天,有兩個漢奸來要糧食,被打死在西溝河岸上了。也不知道是誰打死的。從那以後,一年多來,這些漢奸隊不敢往這葦川里來了!」

  中午,王跑執意要留他們吃飯。他說:「到家門口兒,還能不吃飯?糧食有的是,你們別擔心。」

  大家也實在跑餓了,秦雲飛就讓大家留下來,吃罷飯再走。王跑給他們煮了一大鍋豇豆糊糊,貼了十幾個鍋餅子,還熬了一鍋嫩南瓜。吃著飯,老氣又和天亮拉起家常來。她說:「天亮,要是黑蛋能當你們這個兵多好,可惜他被中央軍抓壯丁抓走了。他被抓走那一年才十六歲。」

  王跑嘆了口氣說:「咳!別提那些陳穀子爛芝麻的事了。」王跑知道國民黨中央軍和新四軍、八路軍兩家不和,不想讓老氣對著秦雲飛說黑蛋當國民黨兵的事兒。老氣卻說:「我對天亮說說有什麼關係,這都和一家人一樣。我不說說心裡憋得慌!」接著,她又對天亮說起來了:

  「把黑蛋抓走那一天,我跟著去了。到火車站,他們把孩子捆住,塞到一個悶子車裡。我也要往車裡邊去,他們打我、踢我,不讓我上車。火車開了,我一直跟著火車跑,一直跑了十幾里,我在外邊喊著:『黑蛋!黑蛋!』黑蛋在火車裡邊喊:『娘!娘!』後來我聽不見他喊了,準是他們把他的嘴捂住了!……」她說著,擦著眼淚,又說:「自從發生這件事以後,我才鐵了心,非回老家不可。能在家當個鳥獸蟲豸,也不在外邊當個人。苦好吃,氣難受,其實回來後還真不錯。我們開了十幾塊荒地,糧食撂在草窩裡也沒人偷,夜裡睡個安生覺,再也不怕半夜有人敲門了。……」王跑這時眼圈也紅了。他對秦雲飛說:「秦營長,要是你們在這兒長住下來就好了!」秦雲飛說:「我們這次來,就是要長住下去,咱們『水東分區』已經成立了。還要在這裡建立縣政府、區政府。那些漢奸隊,我們要把他們趕跑!」

  王跑高興地說:「只要你們能長住下來就好辦。那些漢奸隊根本不是你們的對手。他們吸老海、吸小磨,個個都像鬼,風一吹就要倒。背的槍都像破燒火棍子,哪像你們這槍?全是捷克式的!」他指著戰士們的槍,臉上表現出得意的神情。

  秦雲飛又問:「我們在這兒能不能開展生產?」王跑說:「咳!只要有土地,人就能生活,別看這裡是黃泛區,糧食收了吃糧食,糧食少了就吃水裡的東西。常言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在這兒就得靠魚鱉蝦蟹幫忙。你們來看!」

  他說著,掀開一個破半截的缸蓋子,裡邊全是黃鱔,足有幾十條,大的有擀麵杖那麼粗。他說:

  「這都是費油鹽的東西,水煮了不好吃。要不,今天我就給你們煮些吃了。」

  秦雲飛是蘇北人,最愛吃黃鱔。他說:「好吃,這東西最好吃了。水煮了也好吃。」

  王跑笑著說:「你要愛吃這東西,可算來到地方了。在這裡你要多少有多少,我一天能給你捉五十斤。」

  大家一聽說王跑一天能捉五十斤黃鱔,都稀罕起來。問他用的是什麼方法,王跑笑著說:

  「你們要想著,跟我到下邊蘆盪子里。剛才你們來的時候,我就在那裡抓黃鱔。」

  秦雲飛說:「好,咱們去看看。」說著跟著王跑下了蘆盪。毛蛋更高興,光著屁股,一蹦一跳地先在前邊跑了。

  蘆葦灘里,到處是一片片沼澤。黃河水每年在這個肥沃的大平原上任意翻滾,每年都留下一個個水波粼粼的湖沼,這些水沼不像黃河水那麼混濁,經過沉澱,都變得碧波瀲灧。由於這裡氣候濕潤,水荇野花,細荻修葦,長得密不透風。在這些水盪子中,各種淡水魚類,繁殖得特別快。人被黃河水趕走了,這裡卻成了魚類的世界。

  他們走到一個葦塘邊,毛蛋已經一頭扎進水裡。王跑罵著他說:「別逞能!」接著,他從地里撿起一個鐵鉤說:

  「你們看,這就一個小鉤,放上這麼一段蚯蚓,一條黃鱔就拿到手了。」

  他說著跳到水裡,把鉤往一叢水草里一放,不到一分鐘,「嘩」的一下從水裡提出來一條又粗又長的黃鱔。

  他把這條黃鱔撂在岸上,裝上魚食,又往水裡一放,「嘩」的一下又鉤出一條大黃鱔。他邊走邊抓,手到擒來,不到一個鐘頭,竟抓了四五十條黃鱔。

  秦雲飛和天亮等幾個戰士幾乎看迷了。天亮高興地問:

  「跑叔,你什麼時候學會這一套本領的?」

  秦雲飛說:「講講,講講,你到底是怎麼拿的?怎麼這些黃鱔專往你的鉤上咬?」

  王跑笑著說:「還不是逼出來的!」他接著嘆了口氣說:「世上的東西,只有人是最精了。蟲魚鳥獸再能,也能不過人。人想活下來,就得在它們身上打主意。我才回來時,一整天也抓不了幾條黃鱔。後來時間長了,慢慢察看它的習性,算是摸到門了。你們看——」他領著大家看一叢水草說,「這水草葉子上有圓洞,這是黃鱔咬的,水草下邊就有黃鱔!」他又指著水面上飄的一片樹葉沫子說:「這是一片沫子,可是這沫子中間有個小孔,露著清凌凌的水,這下邊也有黃鱔。不信你們試試。」說著他在鉤上安了一段蚯蚓,遞給秦雲飛。秦雲飛脫了鞋子,挽起褲腳跳到水裡,把鉤放在那一片沫子中間,果然不到片刻工夫,他覺著有個東西在咬鉤。王跑喊著:

  「提!」

  只聽「嘩」的一聲,一條二尺多長的黃鱔被秦雲飛抓在手裡。

  秦雲飛抓住了這條黃鱔,興奮得哇哇直叫。他拍著王跑的肩膀說:

  「王大叔,這一套經驗太了不起了。將來應該寫成書,失傳了太可惜了。」

  王跑泣:「這還值得寫書?不過人家常說『經驗大似學問』,孔夫子會作書,未必會抓黃鱔。這個算稀奇,冬天還能在泥里抓黃鱔,叫你看,是一攤泥,叫我看,我就看見黃鱔在那裡藏著,手只要往泥里一摸,就抓出來了。」

  秦雲飛說:「那你是怎麼看?」

  王跑說:「蠓蟲過去還有影,何況是黃鱔?它拉的有屎。」

  秦雲飛又問:「它的屎是什麼樣子?」

  王跑笑了笑,卻沒有說。

  正說話間,只見湖面上飄浮起一道漣漪。毛蛋在地上飛快地撿起一柄魚叉,朝著湖面扔去,只見魚叉落水,濺起幾朵水花,那柄魚叉忽然在湖裡跑起來,毛蛋這時一縱身跳到水裡,泅著水直追那柄魚叉。

  王跑滿意地罵著說:「他娘的,又逞能哩!」

  天亮問著:「是叉住魚了吧?」

  王跑說:「一條鰱子。最少有五斤。」

  毛蛋追上那柄魚叉,抓住柄叉又狠刺了一下,拖著魚叉柄又遊了回來。他上了岸,抹了一下臉,把一條五六斤重的大白鰱子撂在地上。

  大家活躍起來。秦雲飛覺得實在稀罕,對王跑說:

  「你們就是用這個辦法逮魚啊?」

  王跑說:「才回來時,沒有魚網,只能用這個辦法。」

  一個戰士問:「王大爺,你的眼睛是不是能過水?要不你怎麼知道是鰱魚,還能看出來它有多重?」

  王跑說:「這麼深的水,人的肉眼怎麼能看透到水裡?都是憑看水紋的。魚在水裡游,和人走路一樣,各有各的架勢。鯉魚、鰱魚、胖頭、鯽魚游起來都不一樣。另外,出來活動的地方不一樣,吃的東西也不一樣,不光眼睛看,耳朵聽也能聽出來。」

  秦雲飛感嘆著說:「真是『行行出狀元』!你這一套本領可真了不起。」

  王跑說:「人的武藝都是逼出來的。在這種荒涼湖泊地方,別的有什麼辦法。我們這些種了半輩子莊稼的人,還是想種莊稼。」他拍著毛蛋的頭說:「像我這個孩子,整天像只魚鷹一樣。我就擔心將來長大了,犁地不會,耙地也不會,只會打魚摸蝦。將來黃水退了,就是有幾畝地,也難種好。」

  秦雲飛說:「這些不用發愁,將來有土地了,自然就學會了。把日本鬼子趕走後,我們要辦農場,用機器種地,一部拖拉機一天能犁一二百畝地。毛蛋長大了,可以學開拖拉機嘛!」

  王跑第一次聽說「拖拉機」,他不敢相信。在他的夢裡,只有大黃犍子,他想不出拖拉機是個什麼樣子。

  一陣清風吹過,蘆葦發出瑟瑟的聲音,天氣轉涼快了。秦雲飛和天亮等要告辭了。他們給王跑留了兩塊銀元,王跑卻執意不收。秦雲飛說:「王大叔,你要收下,這是我們新四軍的規矩,晚些天我們還要給你們發些農具、種子。今年秋天這一季,麥子一定要種好。以後咱們是一家人了,你不用客氣。」

  王跑要把他們送到泥土店。秦雲飛說:「今天天晚了,今晚我們還回紅柳集住,你不要去了。」

  天亮記掛著老氣沒有衣服穿,就把自己的軍裝脫了一件送給王跑,別的戰士也給他留下了兩件衣服。王跑看到他們這樣熱情,感到得說不出話來。他找了根草繩子,要把那條大鰱魚縛住讓他們提走。秦雲飛不要。他說:「我們還要轉很多地方,背著不方便。改天轉到你這兒,咱們一塊吃吧。我給你作清蒸黃鱔。」

  秦雲飛等走後,王跑看著他們的背影,感到心裡熱乎乎的。從他記事起,他見過多少次兵,有皖軍,吳佩孚的軍隊,閻錫山的軍隊,馮玉祥的西北軍,張作霖的奉軍,還有蔣介石的中央軍。反正只要是軍隊,沒有不搶老百姓的,張口就罵,動手就打。還沒見過這個新四軍,說話這麼和氣,喝了幾碗豇豆糊糊,還給了兩塊現洋。

  他抱著衣服往家裡走去,到了門口,把衣服往屋裡一撂說:「結!這是咱天亮給你的衣裳。穿上吧!」

  毛蛋跑過來先搶了條褲子穿在身上,剩了一件軍裝褂子。王跑拍了拍身上的泥土,也穿了起來。

  老氣穿好了衣服,從屋裡走了出來。半老的老太太穿了一身軍裝,她有點不好意思,紅著臉說:

  「這像啥?……」

  王跑說:「管它像啥,穿上不露肉就行。×他娘,在洛陽的時候,為了訛咱那塊石頭,說我是共產黨,其實那個時候,我還真不知道什麼叫共產黨哩!老子如今一家人都穿上共產黨、新四軍的衣服了,你們怎麼著我?你們能把我提起來轉三圈?」他朝天空喊著,好像他真的成了新四軍。

  他掏著胸前的小口袋說:

  「嗨,人家這軍裝還真不錯,這麼多口袋。這個裝煙葉,這個裝魚鉤。」

  老氣說:「叫我說,放在污泥里揉一揉,變了顏色再穿。」

  毛蛋喊著說:「我不!」

  王跑挺著胸脯說:「怕什麼,我看這新四軍就是能長遠。人家心裡有咱老百姓。你看,喝了咱幾碗糊糊,留給了咱兩塊現洋,還是船牌的。」

  老氣說:「我是後悔,屋子裡還有點白面,沒有給他們烙幾張白餅吃。……我倒是想到了,怕你捨不得……」

  王跑說:「別說了,別說了,什麼賴事都往我身上推。他們還要來的。再來時候,你給他們煎鯉魚、烙油餅,有你補情的時候。」

  這天夜裡,王跑點起了一把黃蒿熏著蚊子,三口人坐在門外月亮光下聊天。他們一直聊到半夜。

  在這個黑沉沉的夜裡,他們似乎已經看到了一線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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