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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重 逢

所屬書籍: 黃河東流去

  要分離除非天做了地,

  要分離除非東做了西。……

  ——民 歌

  一

  這天夜裡,藍五的心裡像塞了一團亂麻,一個人在街上孤獨地轉游著。他不想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因為劇場後邊賃的一間小屋子,住著樂隊六七個人,打牌的,喝酒的,吵吵嚷嚷,無法休息。他倒不是急於睡覺,而是想找一個安靜地方想想心事。

  多少年來,他的腦子裡就像一個沒有開過鎖的箱子。這箱子里放著他多少眼淚、多少嘆息和多少痛苦。就像一大堆債券堆在裡邊一樣,他沒有勇氣去翻看,沒有勇氣去整理,好像鑰匙丟失了一樣。

  這時正是農曆七月天氣,一天炎熱,到了夜靜更深,涼風習習,才覺得涼快一些。他轉到小南門一段大城牆下,城牆裡的大磚都被扒掉了,裡邊露著黃土。藍五看了看,上邊有腳窩,就踩著腳窩爬到城牆上去。

  他在城牆上找了一塊青草地,臉朝著天躺在地上。來西安兩三年了,他第一次看到這皎潔的「長安一片月」。

  一絲絲流雲在天空飄動著,它像一條條輕紗,一會兒遮住了月亮的面孔,一會兒又慢慢把她揭開,天空是藍的,那安靜的藍顏色襯托著白雲,使他又想起今天他看到的那件衣裳。

  「這一回不是夢吧?」

  他從口袋裡掏出那張寫著地址的小字條,噙在嘴上,回憶著白天那一幕幕情景。

  「她沒有死!……她現在變成闊太太了。她好像沒有忘掉我?……她眼中有淚水!……她嫁給什麼人了?肯定是個大官兒……」他想到這裡,心裡突然像刀子割著一樣難受。

  當嫉恨的火苗在心中開始燃燒的時候,愛情的火焰也開始復燃起來。自從多年前藍五走出盧氏縣監獄以後,他的眼睛就失去了光芒。他的眼睛裡看到的只是人而不是女人,他的心裡既沒有愛也沒有恨。在他的心裡只有一個女人,好像已經死掉了,所以他自己也不成為一個男人了!

  今天,命運又把他拉回到男人和女人的世界上來了。他的心裡又燃起了男性的火焰。他覺得他的肌體和感情突然在變化,他想大聲說話,他想大聲狂叫,他想哭,他又想笑.他想復仇,他想爭奪,他想咬斷脖子下邊的命運枷鎖,他甚至想殺人!……

  兩滴眼淚順著小眼角向耳朵上流著,又從耳朵唇上滴在地下的青草地上。他又想著:「我是吹鼓手!是個窮流浪藝人!……她是個貴婦人,是個戴著金殼手錶的太太!……聽人家說,這些闊太太每天要用牛奶洗澡的,而我每天早上連豆漿也喝不起。……錢是會改變一個人的,鈔票這把刀子會把人的良心割成一塊塊碎片。……世界上有沒有比錢更可怕的東西?……」

  他忽然看到天空上那一道茫茫的天河。前幾天劇團里才演出《七夕淚》這齣戲,他熟悉這個愛情故事,他看著天河兩岸的牛郎星和織女星,他好像看到幾千隻喜鵲在天河上搭的「鵲橋」,他又好像看到織女星在掉著眼淚,織女星的眼淚在眼睛中滾動著,眼睫毛全濕了,但是沒有流出來,他忽然又意識到這不是織女星的眼淚,這是今天雪梅眼中的那兩眶眼淚。

  「她為什麼眼中有眼淚?……她為什麼又想盡方法偷偷給我這個地址?……她不會忘掉我,因為我沒有忘掉她!……她不會隨便變心的,我們的感情太深了!……」

  眼淚像一把鑰匙,打開了他那個封鎖多年的箱子。為了判斷今天的枝葉和花朵,他回憶著當年播種下的種子和根苗。

  他記得他們從沙河老家「私奔」出來的頭一天晚上,兩個人順著沙河大堤向西走著。「路」在他們的面前展開了,幸福和自由的花朵,開始在他們的心裡開放了。

  雪梅是那麼高興,那麼愉快。他們飛快地走著,有時簡直是在跑。

  「咱們走了幾十里了?」雪梅問。

  「大約有四五十里了。你累了,咱們休息休息吧。」籃五看著雪梅累的樣子。

  「不累!我還能再跑十里,我怕他們追來。」

  「他們追不上了。看見山了,咱們下堤向山裡小路走。」藍五說著領她走下大堤,向著一片山麓里走著。

  又跑了十來里,他們走進了淺山溝里。山坡上的小村裡雞子叫了,雪梅也實在走不動了。藍五扶著她的胳膊說:「咱們歇會兒吧,這山裡僻靜。你得睡一會兒。」

  雪梅點著頭,她累得話也說不成了。

  「就到這麥田裡,麥子都黃梢了,能遮住人了。」

  他們找了一塊深麥田,把包袱放下。藍五說:「你睡吧,就躺在麥棵上睡吧,你不用怕了,他們不會追到這裡來。我坐著,有動靜我叫你。」

  雪梅又點點頭,躺下來把頭枕在他的腿上,睡了。

  藍五的心突突跳起來,這個窮漢子長這麼大沒有接觸過女人。他不知道女人的頭髮這麼柔軟,他也沒看見過女人睡下時,胸脯起伏得這麼厲害。月光下,他看著雪梅睡著的臉上泛著笑意,像以個嬰兒似的嘴角上,幾個小酒窩一會兒出現,一會兒又消失。他可憐這個姑娘,他把臉扭在一邊,害怕自己的眼淚掉在她的臉上。

  雪梅睡了一會兒,睜開惺忪的睡眼問:「藍五哥,你不睡!」

  藍五說:「我不困。你睡吧!」

  雪梅說:「你把手給我!」

  藍五把手遞了過去,雪梅抓在手裡,緊緊地握著。她又把手拉過來偎依在自己的臉上,熱淚向藍五的手背上流著。她哺喃地說:

  「藍五哥,我的命不苦了!……我如今就是死了也情願、也高興。你不會把我撂下一個人走吧?」

  「雪梅,我不會。要死咱倆個死在一起!」

  雪梅忽然坐起米,用兩隻手摟著他的脖子,瘋狂地喊著:「藍五哥!你好!……你把我救出火坑了!我有一個男人了……你是我的親男人。」她喊著興奮得嚶嚶地哭起來。……

  當太陽把她溫暖的陽光,投射在睡熟的兩個年輕人的身上時,雪梅醒來了。她睜開了眼睛,又趕快閉上了眼睛。又停了一會,她把藍五拱醒了。

  「藍五哥!你醒醒,咱們說說話兒。」

  藍五醒了。他忙問:「什麼時候了?」

  雪梅說:「快晌午了。」

  「我得給你去找點東西吃!」

  雪梅卻捺著他的身子說:「我不餓,就這樣躺著,咱們兩個好好說說。反正咱們到哪兒也沒有家。天也別想管咱們!咱們管他白天黑夜、晌午、早晨,又不叫你去套牛犁地!咱們什麼都不要了,就要咱們倆在一塊。」

  藍五苦笑著說:「你倒蠻會說。」

  雪梅說:「我好容易拚上性命,找到這個男人,我不和他說說話太虧。」

  藍五感動地說:「雪梅,一輩子長著哩!」

  「藍五哥,咱們倆能過一輩子嗎?」

  「那有什麼不能。只要你不嫌棄我窮,不嫌我這吹鼓手下賤,我是決不會丟掉你的。我這樣一個人,能配上你,我是很滿意了,即使將來你嫌跟著受苦,不要我,離開我,我也感激你,我也不會恨你。我配不上你,我知道。」

  雪梅搖晃著他說:「藍五哥,你不要這麼說!你放心,我決不會變心,什麼時候我也不會變心。這一個多月來,你走到哪裡,我悄悄跟到哪裡,難道你還看不到我這顆心嗎?跟著你就是酒盅子量米,清水裡煮野菜我也情願。我總算跳出傻子家那個火坑了。是你救了我。你為我背鄉離井,你為我家也永回不去了。藍五哥,我不會對不起你,我不會叫你傷心。我要變心,日頭落,我也落!……」

  藍五在城牆上躺著,回憶著這些情景,這些話就像昨天才說過的一樣,現在又清楚地響在他的耳邊。……

  藍五又想起在路上的以個情景:

  那是他們逃出來大約五六天後。平常他在路上住店、吃飯,都是兄妹相稱。人家問起來,藍五總是說:「送我這個妹妹上陝西,妹夫在寶雞作銀匠活。」

  這天投宿瓦店鎮。早上起來上路,漸漸走到伏牛山的深山裡。他們順著一條山路向西走著。

  雪梅說:「昨天夜裡我看也有兩口子住在一個店房裡。那個張羅的不就是兩口子。」

  「……」藍五沒有吭聲。

  「怕什麼!」雪梅看了他一眼。

  「小心沒大錯。」藍五囁嚅著說。

  雪梅說「敢吃三斤姜,敢擋三條槍!既然敢跑出來,就不怕刀山火海,誰想盤問咱,咱就理直氣壯地跟他講:我們是夫妻!」

  兩個人又走了一陣,天忽然下起雨來了。一陣雨下來,山陂上打柴的,鋤地的,還有放羊割草的,都背起傢伙向家裡跑了。路上只剩下他們兩個人。雪梅高興起來,她說:「藍五哥,這條路現在成咱們兩個的路了。我真討厭路上這些人的眼睛!」

  藍五說:「你不是敢吃三斤姜嗎,還怕人的眼睛!」

  雪梅笑了。她忽然唱起來。這些天,雪梅忽然像換了個人。她變得活潑了,變得愛笑了。特別是只要一上路,她就心花怒放。她會唱很多戲,還會唱很多歌曲。這都是從留聲機上學來的。有些歌曲藍五還沒有聽過。在姓劉的財主家裡時,她像個童養媳,連小聲哼也不敢哼,現在在這深山荒徑上,她敢唱了。藍五是在音樂中陶冶長大的孩子,雪梅唱的歌他都能深刻理解。他覺得雪梅確實有一種融化和表現音樂的才能。在這條路上,他自己沒有帶嗩吶,雪梅卻好像變成了他的一桿嗩吶,一桿會說會笑的嗩吶。

  又走一段路,雨下大了。路上的泥巴已經沾起腳來了。藍五說:「不行了,咱們得避避雨。」他看了看,前邊有一條小河,小河岸上張著十幾棵合抱的大柳樹。藍五就拉著雪梅跑到柳樹下邊。

  老柳樹像一座傘蓋,樹底下的青草還沒有淋濕.他們並排在樹下坐下來。山澗的水嘩嘩地流著,雨點嘩嘩地下著,山峰被雨霧籠罩住了。雪梅把頭鑽在藍五的衣裳襟下,靜靜地聽著雨聲。

  一會兒雨停了,雲彩像跑馬似地向山後奔跑著,空中露出了一片藍天。

  雪梅用柳枝編了個柳枝花冠,她采了些野花插在上邊,戴在自己頭上。

  藍血笑著說:「像個新媳婦了。」

  雪梅不吭聲,又用柳條編了個帽子,戴在藍五頭上。

  她隨:「藍五哥,咱們現在結婚吧!」

  藍五說:「怎麼結婚呀?」

  雪梅說:「咱們拜天地。人家說不拜過天地,不算真夫妻。」

  藍血說:「在這野地里怎麼拜?連個天地桌也沒有。」

  雪梅指著藍天說:「那不是天!那一塊天就夠咱們用了。地,咱們這腳下就是。」

  藍五看著她那高興的樣子,不想打落她的興頭。幾天來,她對生活充滿著新鮮感,她想著各種辦法,各種點子來充分享受她拿到手裡這一點「自由」。雖然這點「自由」是可憐的,但他們卻更珍視它。就像剛從籠子里飛出來的鳥兒一樣,在天空中飛舞著、盤旋著、鳴叫著,它不為任何目的,只是想試驗一下自己身上長的翅膀。對鳥兒來說,翅膀就是它的自由。

  藍五理解她的心情,就意任她擺布。就說:「隨你!你說初一,我就磕頭了!」

  「那你跪下呀!」雪梅先跪在地上。

  藍五和她並排跪在地上,雪梅和他共同向天空叩了一個頭。這個姑娘忽然對天說話了。

  她說:「老天爺!可憐可憐我們這兩個苦命人吧!我們也是個人,不是騾子馬,你要公平對待。從今後,藍五哥就是我的丈夫,我就是他的妻子。我們兩個,活,活在一塊,死,死在一起!海枯石爛,決不變心。誰要是變心……」雪梅莊嚴地說著,她說到這裡說不下去了。兩行眼淚從她的兩腮上流下來。藍五這時被強烈地感動了,這個平常不大愛說話的男子漢,忽然大聲喊著:

  「天打五雷轟!……」

  人約是藍五的聲音太大了,對面山谷里引起了一個回聲:「天打五雷轟!」

  兩個年輕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了。藍五第一次瘋狂地吻著他自己的「妻子」。……

  二

  兩個柳枝編的花冠順著小河水漂走了。他們又開始了他們的「私奔」旅程。傍晚時候,陣雨又下起來了,山裡邊村子稀,看著有幾處炊煙,要翻過溝去投宿,最少還得跑五六里。正在這時候,他們忽然聽到兩聲狗吠。

  雪梅嚇了一跳。她說:「這裡怎麼還有狗?」

  藍五說:「有狗就有人家!」他們順著狗叫的聲音向山坡上走著。轉過一片竹林,果然發現一個破廟。

  廟已經倒塌得不像樣子了。廟前的石碑倒著,老松樹在地下卧著,山門已經沒門樓,門框上邊還殘存著「香積寺」三個字。

  藍五叫了叫門,隨著狗咬聲,出來個老尼姑。老尼姑已經六七十歲了,頭上纏了一條破黑手帕,她一邊喘著氣,一邊開了門。看了藍五一眼說:「問路的?」

  藍五說:「師父,我們是過路的,趕不上店了,天也下雨了,我們想在這裡借宿一夜。」

  「這兒沒有地方。」老尼姑說著就要關門。

  雪梅忙過來說:「大娘,你行行好吧!我實在跑不動了,天也黑了,你收下我們這點小意思。」她說著把一塊銀洋放在老尼姑手裡。

  老尼姑看了看是一塊雪白的銀洋,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她說:「你們跟著我來吧!」

  領到一個小屋裡,牆角上放著一套簡單的鍋灶。

  老尼姑說:「你們是一家人吧?」

  雩梅說:「是的,我們到陝西去。這廟裡就你一個?」老尼姑說:「我師父死了,徒弟跑了。唉,……你們今夜就住到這個屋子裡吧。你們還沒有吃飯吧?」

  藍五說:「我們帶的有乾糧,有燒餅。」

  老尼姑說:「光吃乾糧還行?我給你們燒碗茶。」老尼姑說著拉起風箱給他們燒了半鍋茶,還從一個破罐子里,給他們夾出來一碟子腌竹筍菜。

  吃罷乾糧,老尼姑說:「你們歇吧!門從裡邊能插住。」

  雪梅說:「師父,你到哪裡住?」

  老尼姑說:「我好將就。大殿旁邊還有個柴房。」

  雪梅說:「我們送你去。」到了柴房屋裡,只見放著半屋麥秸,大概是老尼姑平常揀來當柴燒的,麥秸上還鋪了一張破席子,席子中間有兩個大洞。

  雪梅看了看藍五小聲說:「咱們住這兒吧!人家師父老了,怪可憐的。」藍五就向老尼姑說:「師父,我們住這裡吧!你還去住你的房子。」老尼姑說:「不行,那不像話,我收你們的錢,能這麼委屈你們?」

  雪梅說:「我們就住這裡!我們是年輕人,不怕冷,你還回你自己屋子吧。」拉扯了半天,老尼姑爭不過他們,只好自己回去了。臨走她交代說:「這兩扇門從裡邊能插上閂。另外,吸煙時小心點,這都是柴禾。」

  藍五說:「我不吸煙,你放心吧。」

  藍五剛把門關住,老尼姑又回來了。藍五開開門,老尼蛄卻把一條被子塞進來。藍五說:「不用,不用!」老尼姑已經回身走了。

  藍五把柴禾平了平,席子鋪了鋪,又把那條被子抻了抻。他說:「睡吧!今天夜裡沒有查戶口的,也不怕狼,可以安安生生睡了。」他說著起來插好了門。回過頭來看雪梅時,卻看見她在席上坐著,臉色慘白得像一張紙,瞪著兩隻驚恐的眼睛。

  藍五過來安撫著她問:「你怎麼了?」

  「不知道……」雪梅細聲低說著,閉上了眼睛倒在他的懷裡。

  「你是不是有病了?」藍五憐惜地看著她。

  「……」雪梅搖搖頭。她把藍五的手拉了過來,放在自己的胸前,藍五這時感覺到他手掌下的那顆心,像擂鼓似地要跳到他的手裡來。……

  夜雨,又瀝瀝淅浙地下起來了。初開始是在屋頂上沙沙作響,清新的雨味夾雜著山上松枝的芳香,向著屋子裡飄送著。接著,檐著滴水了,它是那麼均勻、而有節奏地滴在空階上。一陣悶熱之後,天上忽然雷電交加,一道道雪亮的閃電,一陣陣隆隆的雷聲,接著是瓢潑的大雨,向山峰、向樹林、向這座大廟傾瀉著,一座座山峰突然像披上幾十條飄帶一樣,掛上了奔瀉的雪白瀑布。整個大地都像在戰顫著,喘息著,在暴風雨中,它呈現著從來不曾有過的壯麗奇景。

  三

  一陣清脆悅耳的鳥聲把藍五吵醒。他睜開眼睛看了看窗外,雨住了,天晴了,太陽把燦爛的光線投射在夜雨洗過的松蓋上,發出耀眼的青翠顏色。雪梅還在睡著,他把被子給她輕輕蓋了蓋。剛坐起來,雪梅也醒了。

  她閉著眼睛輕聲問著:「天晴了?」藍五說:「晴了,天上連一片雲彩也沒了。」

  「咱們就在這兒住幾天吧,我不想馬上走。」

  藍五到前邊屋子裡和老尼姑說了說,希望在這兒留幾天,並且又給了她兩塊銀洋。老尼姑高興地把他們留了下來。上午,老尼姑到附近馬嘴口集上買油秤鹽,雪梅就在家裡做起飯來。

  她先擀了兩劑麵條,又炒了些老尼姑泡的酸菜。

  藍五笑著說:「想不到你做飯還做得這麼好!」

  雪梅微笑著說:「你當你娶了個請吃坐穿的媳婦嗎?告訴你,我什麼飯都會做。不光會做飯,織布、紡花、種地都會。我爹原來是個讀書人,後來抽上鴉片什麼活都不做。我們家十幾畝地就全憑我這個大女兒哩。鋤地,割麥子,打場,連牛都是我喂的。以後牛賣了,我還自己拉犁。」

  藍五說:「我可沒有想到。就你那隻白嫩的手也不像。」雪梅說:「手是這幾年在劉家養的了。到將來你就知道你這個媳婦沒有白娶。」

  藍五嘿嘿地笑著,他不會說笑話,他也不敢說。

  雪梅燒著灶火,火焰把她的臉映得鮮紅。她又深情地說:「藍五哥,咱們跑到新疆,把姓名改了。用咱們的錢買十幾畝地。再買頭牛,蓋兩間草房。每年種一季麥子,再種點豌豆、菜豆、棉花。菜豆地裡帶幾行芝麻,棉花地里種幾棵南瓜。咱們兩個一塊下地幹活,一塊回來做飯。咱們不分……」雪梅在想著說著,好像他們已經住到了那兩間新草房裡,已經在他們的土地上干著活,說著話。

  他們在這個破廟裡整整住了七天。在這七天中,藍五百般體貼地愛撫著她,安慰著她。藍五也好像變了,他變得溫柔了,聰明了,會輕聲說話了,會觀察雪梅的心事了。他總是順著她,又仔細地駕馭著她。雪梅對他這種突飛猛進的變化也感到吃驚,她更感到藍五可愛了。

  愛情本來就是一所偉大的學校。它陶冶著人的性情,啟迪著人的智慧。這個學校的課本是不盡相同的,但是效果卻是相同的,只要人們正確地對待它。

  四

  藍五回憶著這些情景,覺得又幸福又痛苦。他看著西安市的萬家燈火,也不知道雪梅在哪一個樓里,哪一盞燈下,更不知道她和一個什麼人在一起…-

  第二天,他換了身衣服,準備去找延秋門巷36號。他問了好幾個人,才找到延秋門巷,等他挨著門牌數到36號時,他猶豫地停住了腳步。這是一所五間臨街的水磨磚大房子,兩扇黑漆大門,門前邊有四級青石台階。

  藍五上了兩層台階,他的心突突跳起來,他不敢去叫這個森嚴的大門。

  他轉回身來,卻沒有走,他在這條街上來迴轉游著。後來他怕街上的人看到他犯疑慮,就到對面一家小飯鋪里要了兩碗合羅面吃起來。他一邊吃著面,一邊隔著玻璃看著這個黑漆大門,兩碗面用最慢的速度吃完了,那兩扇大門還是緊緊關閉著沒有開過。

  他想著:「不等了。先回去和徐秋齋大叔商量商量,把過去的事全對他講講,他見多識廣,看怎麼辦。」

  他想著,低頭走出那家小飯館,最後又回頭望了望那兩扇門,就大著步走了。剛走到街口,迎面忽然來了一輛大黑漆方斗包車,拉車人跑得飛快,車上小鑼叮噹、叮噹地響著,車上邊坐著兩個人,一個男的,有五十多歲年紀,花白頭髮高鼻樑,兩隻眼睛向外凸出著,嘴巴很寬,一口金牙露在外邊,他穿了一身淺灰顏色的紡綢大褂,一根黑漆手杖靠在腿邊。和他並排挨肩坐著的是一個艷麗的少婦,穿著藕荷色旗袍,套了一件重棗紅色細羊毛衫,這個女人正是雪梅。

  這輛包車雖然是在藍五面前一晃而過,他還是看清了車上那個女人就是雪梅。他掉轉頭跟著車子喊著:

  「雪梅!雪梅!」

  包車停住了。他跑了過去又喊著:「雪梅!……」

  就在這時候,他聽見雪梅喊著:「哎呀,表哥!你什麼時候來了?……」

  藍五愣住了。「我……我……」他一句話沒說出來,卻感到有一雙男人的銳利目光盯在他的臉上。藍五覺得腦子裡嗡嗡亂響,可是他終於抬起頭看了那個男人一眼,雪梅發現他的眼眶和白眼球全變成紅的了。

  「這是你表哥?」那個男人問。

  「是啊,我姑家的老大。」

  「請到家裡!」那個人說著擺了擺手,車子慢慢地拉到門口.藍五在後邊跟著,他真想扭回頭走掉,可是那邊雪梅又在叫他了。

  拉車的捺了捺門鈴,從裡邊走出來個四十多歲的婦女,她笑迎著說:「先生回來了!」那個男人用大拇指向背後搗了一下說:「有客人,太太的親戚。」說罷頭也不回掂著手杖先走進大門。

  趁著拉車的往一個小車庫裡放車,藍五小聲地對雪梅說:「雪梅,我不進去了!我走了。」

  雪梅著急地小聲說:「你怎麼能走?別怕!跟著我。你記好,你是我表哥!」

  藍五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他感到自己沒有力氣跨上那幾層台階。

  這是一所中式四合院獨院房子。客廳兩邊有四間耳房,中間有六扇朱漆灑金屏風,屏風後邊是後院。

  進了客廳,雪梅喊著:「徐媽,泡兩杯茶!」

  接著她把藍五讓到一張沙發上坐下。那個男的正在脫掉長衫換衣服。雪梅又故意用支使的口氣說:「你把電扇開一下嘛!這麼熱。」那個男人說:「好。」雪梅又撒嬌地說:「你給我倒一杯涼開水,我不想喝茶。」

  「好。我的太太!」

  在客廳里,雪梅竭力暗示出她是這個房子的女主人的樣子,想讓藍五看出這個老頭子得聽她的,得由她擺布,可是藍五這時候什麼也沒有聽見。他只是獃獃地坐著,他感到自己那顆心,好像被人放在煎餅鍋上煎熬著。

  「聽說你們家鄉被黃河淹了?」那個男人和他談話了。

  「是啊!淹了幾十個縣,難民幾百萬。洛陽、陝州、潼關沿路都是。餓死的人可多了。如今光來到西安的難民就有幾萬,幹什麼的都有。拉洋車,發裝卸工,進紗廠,賣菜,揀煤渣。……」藍五忽然變得能說了。他滔滔不絕地說著逃荒,說著水災,幾乎不給對方插話的機會。但是他又不和那個老頭子的目光相遇。老是把臉朝著雪梅講著,他說了很多話,自己卻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

  吃午飯時候,菜很多,藍五胡亂吃著,什麼味道也沒有吃出來。吃罷飯,藍五要走了,他覺得在這個地方再待上兩個鐘頭就要暈倒。

  雪梅也沒有強留他。她和自己的丈夫把藍五送到大門口,忽然說:「你不是回北關嘛?坐公共汽車走吧。」

  「不用,我走著回去。我走慣了。」

  雪梅說:「好遠呢!坐車吧。我送你到公共汽車站。」她回頭又對那個老頭說:「一點了,你也該睡會兒午覺了。」

  她的丈夫說:「好。我不遠送了。」

  「砰」的一聲,當兩扇大門從他們背後關上之後,雪梅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了,強裝出來的笑容已經完全隱沒了。他們並排在大街上走著。他們反而噎住了,誰也沒有說一句話。

  快走到街口時候,藍五問:「剛才那是你男人?」

  「……」雪梅點點頭,又好像沒有聽見他的話。

  藍五囁嚅著說:「雪梅……我想……咱們見這一面算了!你現在吃穿不會發愁了,我還是個窮藝人!以前的事情都別再去想它了。……」

  藍五痛苦地說著,雪梅的眼淚止不住地向臉上流著。她說:「監五哥,他們騙我了,在盧氏縣我等了你半年,他們不讓我見你,後來說你……死在監獄裡了……我要知道你還活在世上,我說什麼也不會走這一步!」

  藍五說:「雪梅,你就只當我在盧氏縣監獄死過了!那時候,咱們都太年輕,我把你從老家領出來,我對不起你……」

  「是我對不起你!」雪梅又擦著眼淚說:「藍五哥,你為我差點把命送掉。可是你知道我為你也受了好多苦啊。藍五哥,我還有好多話要對你說,你住在什麼地方,我去找你。」

  藍五說:「算了吧!你別管我。」

  「不,咱們一定得把話說透!」

  「要不,車站附近城牆下有一個窩棚,就到那兒去?……」

  「好,明天……明天上午你到中正門下等我。你可千萬要去。」

  藍五黯然地點了點頭,眼圈又紅了。兩個人默默無聲地流著眼淚,等著汽車,兩趟汽車走過,藍五還沒有上去,他們還在無聲地對泣著,一直到第三趟汽車又來了,藍五咬了咬牙,跳上了汽車,他透過車窗向車站看了看,只見雪梅還在抽噎著擦著眼淚,他忽然感到自己心裡一陣隱隱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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