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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西行記

所屬書籍: 黃河東流去

  千口唾沫淹死人。

  一一民諺

  一

  李麥五月下旬離開洛陽到西安去。這時郊外田野里的麥梢已經黃了。由於春天雨水充足,這是近年來長得最好的一季麥子。沉甸甸的麥穗在微風中笨拙地搖曳著。它好像一個孕婦,帶點羞澀地向人們炫耀著它的果實。

  今年的麥熟季節,氣氛是陰沉的。這些麥子不是沐浴在和煦的陽光下,而是籠罩在硝煙瀰漫的火藥味中。人們聽不到布谷鳥的叫聲,這些鳥被隆隆的大炮聲嚇跑了。洛陽古城的城牆全被拆掉了。就在這些古老城牆的原址上,挖了一條巨大的戰壕,這條戰壕足有二十米深,十五米寬。立崖陡壁,深溝高壘。在戰壕里羅列著鹿岩和碉堡,四道城門前裝了類似古代戰爭用的大弔橋。

  洛陽的城防部隊是十五軍。駐守城外的是十三軍和十四軍。這些部隊都是「中原王」湯恩伯的部隊。湯恩伯在中原整整駐紮了五六年。對於老百姓來說,他們開創了有史以來紀律最壞的記錄。當時曾經有這樣的諺語:「能叫日本鬼子燒火,不叫十三軍駐紮。」「寧挨三顆炮彈,不管十三軍一頓飯。」他們還哀嘆著:「打下糧食是國民黨的,生下孩子是老蔣的。」但即便這樣,農民還是把打下的糧食交給他們,扛著杴、扛著钁頭給他們拆城牆、挖戰壕,為的是他們能夠抵抗一下日本鬼子。

  當日寇發動了「中原戰役」,準備攻佔洛陽、打通平漢線,並向潼關西安進犯時,湯恩伯的大字赫赫的告示貼出來了。前邊寫著「誓與洛陽共存亡」的豪言壯語,下邊用了十幾個「殺」字!

  什麼「造謠惑眾者殺」,「通敵資敵者殺」,「破壞戒嚴者殺」,「擾亂市場者殺」……這一連串殺氣騰騰的告示,給老百姓的臉上布了一層恐懼的陰雲。他們好像看到了殺人的大刀影子。不過他們期望的是「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

  日本鬼子已經佔領了洛河以南的村莊,從城裡邊已經看見城南冒起的濃煙和大火。日本鬼子的飛機,肆無忌憚地向洛河岸上的國民黨軍隊陣地俯衝著、掃射著。北邙山上的制高點「上清宮」已被敵人佔領,隆隆的炮彈向戰壕里飛落著,整個洛陽城郊變成了一片火海。

  李麥隨著一批被疏散的難民,離開了這個城市。向潼關方面開的火車上已經停開了。汽車都被國民黨軍隊扣起來運送家屬。難民們照例是推著小車、挎著籃子被趕到城西通向新安、澠池一帶的大路上。

  在前幾天,李麥在北關曾經問過一個十三軍的士兵。當時他們三個當兵的在推磨。

  「你們是守洛陽的軍隊?」

  「不!我們是打日本人的軍隊。十五軍在城裡。」

  「你打過仗沒有?」

  「打過。」那個當兵的驕傲地說。

  「打仗怎麼樣?」

  「不像吃合盛齋的點心!……」

  就在推磨的時候,他們偷了些麵粉叫李麥給他們烙了幾張餅吃。因為他們每頓飯只能分一個小黑饅頭。

  洛陽城裡的人,還是有恃無恐的。他們聽說洛陽四周,第一戰區和湯恩伯的第五戰區共有四十萬軍隊。洛陽城外有一條四十公里長的戰壕,單是這一條戰壕就有上千個碉堡和幾百門大炮。報上說:這條戰壕是中國的「馬其諾防線」,因此洛陽是「固若金湯」的。

  可是,這次戰役還沒有打三天,「馬其諾防線」里的軍隊全都潰散跑光了。糧食、輜重、車輛沿路扔得到處都是。老百姓啃著冷窩窩頭開挖的這條戰壕,本來說是阻擋日本鬼子坦克車的。

  可是守軍連敵人坦克車的影子都沒看到,就跑到新安縣一帶的山溝里了。老百姓沒有看到敵人的坦克栽進戰壕的戲劇性場面,他們看到的卻是,一門門大炮孤零零地蹲在戰壕里,瞪著它的一隻獨眼,好像在對天嘆氣。

  李麥隨著城裡的難民們,跑到城西三十里的千秋鎮時,又遇到從洛河南岸逃過來的一群農民。他們的村子被日本鬼子燒了。有些婦女上吊自盡了。他們逃出來時,還牽著他們的牛和驢子,他們沒有來得及帶上鍋碗和乾糧,肚子實在餓了,只好采著地里的青麥穗往嘴裡填,一把放在自己的嘴裡,一把喂在自己的牛嘴裡。

  就在這時候,一隊國民黨的潰兵,從西邊向東折回來。他們截住了這群難民,開始抓他們的牲口,農民為了保住牲口,死死抓住繩子不放,任他們腳踢拳打。後來來了個軍官,他向農民講明是要回去拉他們丟在戰壕里的大炮。因為他們「撤退」得太快了,沒有顧得上把大炮帶上。現在發現日本鬼子還遠著哩,所以要借農民的牛、驢把大炮拉回來。

  農民們默默無語地牽著牲口跟著他們去了,因為既然養活了他們六七年,撤退時總得讓他們把大炮帶上。

  李麥在路上看到的這些情景,使她的心變得冰冷了。扒黃河,扒城牆,挖戰壕,要差要糧,老百姓把小孩子褲帶上的一枚銅錢都拿出來支援他們,但他們還沒有看見日本鬼子,就放羊逃跑了。她厭惡地向他們吐了口唾沫,嘴裡小聲罵著:「磕一個頭,放倆屁,行善沒有作惡大。平常耀武揚威,還不如黃泛區解放區的一群婦女。」

  二

  李麥曉行夜宿,一路走一路打問。六月間到了渭南,在渭南找到了裴合一家。在裴合家住了一段,趕到西安時,已經是深秋季節了。

  李麥是第一次來西安。她在年輕逃荒推鹽時,雖然也到過徐州、蚌埠、許昌、信陽,但像西安這樣大的城市,她卻沒有到過。

  她走下火車,看到那像宮殿一樣的琉璃瓦站房,高大雄峻的青磚城牆,人們熙來攘往,汽車洋車像流水似地絡繹不絕。她東張西望地看著走著。一進中正門,一街兩行的人,幾乎全是河南口音,拉洋車的,賣洗臉水的,賣蒸饃的,賣丸子湯的,賣羊肉雜碎的,賣水煎包子的,連擺茶攤的老太太和賣老鼠藥的老頭子,也都說著一口河南話。

  李麥聽著這些親切的叫賣聲音,好像來到了故鄉。她臉上堆著微笑,眼睛卻被淚水弄濕了。這些都是被蔣介石扒開黃河,弄得無家可歸的人。平時只會趕禾犁地、拉車送糞,如今居然學會了沿街叫賣,還討價還價地做起生意來。特別是那些擦皮鞋的小姑娘們,背個小木箱,提個小凳子,看到那些穿皮鞋的人走過來,就大聲喊著:「大叔,擦擦皮鞋吧,你那皮鞋該擦擦了。」

  李麥看著這些小姑娘和小男孩,也不過和嫦娥一般大小。

  她審視著幾個小姑娘,想從他們中間找到自己的女兒嫦娥。可是她又算了算,嫦娥從家逃出來那年才十三歲,如果還活在人世,今年已經是二十一歲的大姑娘了。想到這裡,她忍不住掉下兩滴眼淚。

  到了一個街口,李麥找了一個茶攤坐下。賣茶的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婆婆,她用沙啞的嗓子問著李麥:「喝茶吧?大碗茶,二分一碗。」李麥點點頭,從口袋裡掏出二分錢先交給她,端起茶來喝了一口,卻是一股桑葉味道。李麥問:「大嫂,生意不錯吧?」

  「馬馬虎虎。弄好了能弄個半斤饃錢。」老婆婆說。

  李麥又問:「大嫂,我向你打聽個人。他也是從河南逃荒來的。姓徐叫徐秋齋,有七十來歲了。細高條,留把山羊鬍子,聽說他就在中正門這一帶住。」

  「他是幹啥的?」老婆婆問。

  李麥說:「他也沒有啥正經職業,會算個卦,捏個八字,還能看個病。」

  那個賣茶的老婆子想著說:「姓徐的?留把山羊鬍子……不知道。這一片住著咱河南難民幾萬人吶。」正說話間,旁邊一個賣香煙的胖女人說:「是不是那個徐老先生啊?他留把山羊鬍子,前幾年在大雁塔擺個卦攤,說話有點開封口音……」

  「對,說話有點快,他現在在哪裡?」

  「你到東街找,前兩年他在郵局門口擺一個『代書』桌子,就是這半年不大見他了。」那女人說。

  李麥問明了東大街的方向,向這兩個女人道了謝以後,就到東大街去了。

  西安的東大街是最長的一條街道。李麥在街上走著,逐戶查看著,都是些布店、藥房、照相館、雜貨行,卻找不到郵政局。

  她又問了問,人家告訴她再往前走,門口有個大郵筒,那就是郵政局。李麥又走了一陣,果然看見一扇綠色大門,門口有一個郵筒。就在郵筒旁邊,放著一張破桌子,桌子旁邊卻沒有人。她問旁邊的一個賣丸子湯的女人:「大嫂,給人代寫信的老先生是不是姓徐?」賣丸子湯的女人看了她一眼,「對。別人都叫他是徐老先生。」李麥的眼睛亮了,「他如今去哪裡了?」「他剛走,可能回家了。」「他家在哪裡?」那個女人搖了搖頭。

  李麥沒有辦法,又在別處看了看,只好回到火車站裡,找了個牆角躺了下來。

  第二天,李麥起得早,一想,大清早怕碰不上徐秋齋,便在東大街上慢慢轉游著,等她走到那個郵局門口時,一眼就看見了破桌子邊坐著一個瘦骨嶙峋的白頭髮老頭。他戴著一副黃銅蘇腿眼鏡,伏在桌子上正在看一張舊報紙,桌子上放著一個破鯊魚皮眼鏡盒。李麥認得這個眼鏡盒,知道這就是徐秋齋。可是他的頭髮全白了,連鬍子也變白了,李麥的心怦怦地跳起來。她快走了兩步,走到桌子跟前喊道:

  「徐大叔!……」

  徐秋齋抬起頭來,看著眼前站著這個花白頭髮的女人,有些面熟,卻一時又認不出來,他說著:「你是?……」

  「我是天亮他娘!我是李麥……徐大叔,你怎麼連我都認不出來了?」她說著眼淚已經撲簌簌地滾落在衣服前襟上。

  「啊呀,天亮他娘!啊呀,天亮他娘!……」徐秋齋直著嗓子大聲喊著,用手緊緊地抓住李麥的手腕,兩隻昏花的老眼睛盯著她哽咽著說,「你……咋會來了?你從哪兒來?……」老頭說著嗓子里發出「呵呵呵呵」的聲音,也不知道是笑還是哭,兩行淚水已經流到了嘴角。

  李麥拿出籃子里的毛巾,替他擦擦臉上的眼淚,又提高嗓門對著他的耳朵說:「從咱老家來,出來已經半年了。都有誰在這兒?」

  徐秋齋說:「嗨!都在這兒。晴,春義,還有小馬庄姓馮的幾家。」

  「嫦娥不在西安?」李麥急切地問。

  「嫦娥……在寶雞。咳!說來話長,回去再說。」老頭這時神志清醒過來了。他對李麥說著:「你坐著。」說罷,像個小孩似地一路小跑,跑到一個賣水煎包小攤前,買了一大盤水煎包子。又一路小跑著端回來。因為他跑得太快,包子掉在地上一個,他都沒有發現。

  李麥喊著:「包子掉了。」他扭頭一看,只見一個要飯的小孩.已經撿起來塞進了嘴裡。

  包子放在桌子上,他豪爽地說:「你吃吧!」李麥說:「你是給我買的呀?我剛吃了飯。」徐秋齋卻執意地命令說:「你吃!別叫涼了。」

  李麥知道這老人的心意,先揀了個焦脆的遞給他,接著自己也揀了個吃起來。她吃著苦笑說:「徐大叔,咱們這還是老習慣,見面先塞塊饃,好像咱黃泛區的人,整天都背著飢布袋似的。」徐秋齋侃快地說:「這就是咱鄉下人的民情厚道。『人是鐵,飯是鋼。』人不吃東西哪有力氣?連哭都哭不動!」接著他又爽朗地笑著說:「城裡客人到家,左一杯水,右一杯茶。肚子里本來就咕咕嚕嚕唱洋戲了,再灌一肚子水,哪裡比得了拿個熱饃吃一吃?叫我說,咱農村人最誠實了。」

  徐秋齋收拾起筆硯紙墨,領著李麥回窩棚里去。這時徐秋齋的窩棚已經變成兩間了。牆是秫秸搭的,還抹上泥巴,房頂也換作麥秸,嚴嚴實實,倒也像個住家戶的樣子。院子里還種了些扁豆和絲瓜。這時正是扁豆結莢時候,只見滿架藤蔓橫爬,綠葉掩映,在一串串白花紫花的莖項上,掛滿了一嘟嚕一嘟嚕的嫩豆莢。

  徐秋齋是個愛乾淨的人,不管住在什麼破地方,也要收拾得整整齊齊。哪怕是半塊磚頭,也要擺得方方正正。用他的話說是:「家貧常掃地,人貧多梳頭。」這兩間小茅屋,窗格上糊著白紙,牆上糊著從郵局撿來的報紙,特別是那扇木板釘的門上,還恭恭正正地貼了一副對聯。這對聯是:

  一畦春雨菰兒菜,

  滿架秋風扁豆花。

  李麥看了這個「家」的樣子,感動地說:「大叔,你還是這麼矜持啊,這屋子收拾得多乾淨。」徐秋齋自負地說:「人不是畜生,就是豬圈狗窩,我也叫它像個人住的樣子。」接著他又指著隔壁的小屋說:「晴就住在那個小屋裡。她原來在毛毯廠當工人。後來毛毯廠關門了,她就在車站口擺個做活籃子,給人家上襪底。」

  李麥問起嫦娥的情況,徐秋齋嘆了口氣:「嫦娥來西安的第二年,考上了寶雞一個『工業合作社』當工人去了。才去時學織毛巾,後來聽說又學做油墨。這閨女走時太小了,她不會寫信。

  去年我去寶雞找了一趟,人家說她們的工廠在雙石鋪。有一百多里地,還沒有車,我只得回來了。」他說著嘆了口氣說:「唉,天亮他娘,就是這件事,我覺得對不起你。孩子們跟著我出來,我卻把她失落了。不過聽說這個『工業合作社』,是孫中山的太太宋慶齡辦的,她是一國之母,想著也不會把孩子們流落了。」

  李麥這時才清楚嫦娥的下落。她有點傷心,千行百里來在西安,女兒是見不到了。不過後來她聽說寶雞離西安並不遠,就準備到寶雞去找她。她對徐秋齋說:「徐大叔,我不埋怨你,這樣的大災大難,誰能顧上誰?上月我在渭南裴合那裡,我們算了算,咱赤楊崗二百多戶人家,哪一家不是父南子北,妻離子散?

  光是現在知道已經滿門死絕的,就有一百多家。裴合家十七口人現在死剩了九口:他弟兄三個帶著孩子逃出來了。他爹他媽留在老家。他媽是個瞎子,就在咱們逃到尋母口以後,他爹把他家堂屋的檁條拆了兩根,到渡口換了兩個燒餅,回來讓他媽吃。他媽還說:『咱倆一人吃一個。』老頭說:『你吃吧』瞎老婆把兩個燒餅吃了,老頭一下子把老婆推到河裡了。當時有人要跳下河去救,老頭喊著說:『你們誰救上來誰養活她,這樣死了少受點罪。』就在這天夜裡,老頭弔死在他家的老槐樹上了……」她接著嘆息地說:「人,真是連一根柴禾棒都不如。就拿咱后街這十來戶人家說,海老清餓死了,運來嬸子淹死了,裴合他爹他媽死了,裴旺叫抓兵抓走了,媳婦也沒有下落,長松家兩個大閨女都賣了。申奶奶在逃荒的第二年就跳河死了,死前還朝咱赤楊崗的方向磕了幾個頭……」

  徐秋齋眼裡湧出了幾顆渾濁的淚珠,「唉!大劫大難啊!天亮他娘!你知道嗎?藍五也死了。他是上弔死的……」

  李麥很激動:「咱逃出來的人,沒有一家人是全的。過去老人們常說。『在劫者難逃,老天爺要收哪一方人,你想逃也逃不脫』,黃河水才衝下來時,我也有點相信。可是後來我才醒悟過來,什麼天災?屁!全是人禍!湯恩伯軍隊在咱河南住了五六年,派糧,派差,派款。連槍都是老百姓花錢給他們買的。可是日本鬼子還沒有來,幾十萬隊伍全放羊跑了。要這種隊伍幹什麼?……」李麥說著,恨得頭髮幾乎都要豎起來。徐秋齋這時卻眯著眼從容地說:「天亮他娘,這些我都想過。我在西安住了七年,光是替人家寫信,就寫過幾千封。什麼樣的苦,什麼樣的難,我都見過。老天爺有沒有?我不敢說。孔夫子說是『敬神如神在』,你不敬他也就沒有了。可是我相信朱夫子講的話,『天者理也』,這『天理』確實是萬古不變的道理。孔夫子也有老師。他的老師就是老子,他曾說『問禮於老子』嘛。老子說過,『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其實天上哪有一張大網?不過說是說作惡作得多了,『惡貫滿盈』,自然會得到天的懲罰。其實這個懲罰也不是天對他的懲罰,而是人對他們的懲罰。『天心即民心』嘛!老蔣行這個事,太叫人寒心。拿咱黃泛區的人來說,幾百萬口子,家破人亡,妻離子散,還不是為了抗戰。他們抗的什麼戰?貪污成風,賄賂公行,不管文官武官,沒有一個手上是乾淨的。難民們吃樹皮,吃草根,吃『觀音土』,他們每天在大館子里,吃喝玩樂,連抬出來的泔水裡都漂著海參、魷魚,這能長遠嗎?要這樣都能長遠,那就叫『誓無天理』了!」徐秋齋說到這裡,眼睛裡露出兩條冷峻而自信的光芒:「別看小百姓都不敢吭聲,都只會嘆氣、流眼淚,古人說過『千人所指,無疾而亡』,別看眼淚是一泡水,流得多了,也能淹死他們這群龜孫,『天下沒有不倒的捻捻轉』,總有一天,要叫老蔣這個雜種知道知道老百姓是不能得罪的!」他說著捋著自己的鬍子,表現出無限憤慨和鄙視。

  屋裡沉默了好一陣子。徐秋齋才轉了話題問:

  「天亮在家幹什麼?」

  李麥說:「徐大叔,他也不是外人,」她放小聲音,「他參加新四軍已經五六年了。和八路軍一樣,也是共產黨的部隊。如今就在咱黃泛區。」

  「哦!」徐秋齋臉上頓時出現一種興奮的表情。他說:「咱們黃泛區的難民,逃荒到甘泉、延安、保安一帶去的人不少,都說八路軍的政策好。這新四軍到底怎麼樣?」

  李麥說:「不賴。心裡有咱老百姓,公買公賣,一到就給老百姓發麥種,發钁頭、耙子,讓老百姓開荒種地。看見女孩子。也規規矩矩,自己搭草庵住,從來不進老百姓的家。」接著她又把秦雲飛帶領的那個營,在紅柳集一帶活動的情況說了說。徐秋齋感嘆地說:「要是這樣,這一家行的是『王道』。他們要是能在咱黃泛區住穩,將來咱們這日子還有個盼頭。」他說著又興奮地說:

  「回家,好在路快通了。路通了咱就回老家!……」

  吃罷午飯,李麥到梁晴住的小茅屋裡休息。她看了看梁晴蓋的那床被子,還是七年前從老家逃難出來時,背的那條印花被面,已經補了幾個補丁,洗得倒還乾淨。床邊放了個破木箱,箱子里放著幾件換洗衣服。大約是徐秋齋每天教她寫字,木箱蓋上放了一個瓦硯和一支毛筆。牆上掛著一厚疊舊報紙,報紙上密密麻麻寫滿了「河南省」、「大華縣」和「海天亮」的名字。

  李麥在床上躺了一會兒,卻怎麼也睡不著覺。她急切地想看到梁晴,想看到這個漂泊在外已經七八年的苦命閨女。她想到火車站離這裡不遠,自己下車時又走過這條路,就悄悄披上衣服到車站去了。

  車站候車室門口南邊有幾棵槐樹,樹下有幾十個婦女擺著一排做活的籃子。這些婦女專門給過往客商們上襪底、補襪子。

  每個人都坐在一個小凳上,做活計的籃子擺在腳前。籃子里放著襪板、襪底和針錢,這已經成為難民婦女們一種職業了。

  李麥逐個兒看著這些婦女。有的二十多歲,有的三十多歲。

  全都是梳著髻的媳婦,沒有一個留辮子的姑娘。她走到一個穿藍格子小布衫的年輕媳婦籃子前停下來了。這個年輕媳婦正在低著頭納襪底。李麥看她的前額和眉毛,有幾分像梁晴小時候的輪廓,可是身架、頭髮卻完全像個媳婦。她不敢冒認。

  她又走了個來回。那個年輕媳婦還在低著頭做活。李麥就在籃子前蹲了下來,拿著她籃子里的一雙襪底問:

  「上一雙襪底多少錢?」

  「一元一角。」那個媳婦仍在做著活。

  李麥的心怦怦地跳起來,聲音是河南口音,可是鼻子、嘴都不大像梁晴了。她又用手比著襪底的尺寸說著:「要說這一雙,俺天亮穿上也可以……」

  「啊?……」

  李麥的話音還沒有落地,那個媳婦激動地喊著,「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大聲喊著:「嬸子!……媽!……媽媽!……你是媽吧?……媽!……」

  四行淚水從兩張臉上一齊流了下來。李麥用顫抖的手,使勁地抓住她的肩膀喊著說:

  「乖乖!……你是晴吧?……我是媽。我……專門來找你來了!」

  梁晴抱住李麥的腿,把頭拱在李麥的懷裡,像個小孩似地使勁哭起來。她想把這七年的痛苦、委屆、忍耐、怨恨和想念,一齊通過眼淚傾泄出來。多少年來,她盼星星盼月亮,就想這麼大哭一場,可是每次都是在夢中哭醒。

  兩旁做活計的婦女們也都掉了眼淚。她們都是難民。這種場面她們看到不止一次了。她們同情梁晴。她們知道這個姑娘,六七年來掙扎過來的苦難經歷。她們也羨慕梁晴,梁晴畢竟還有這一次哭的機會和享受。

  「這是她親媽?」一個婦女問。

  「不,是她婆婆,一定是她整天說的那個婆婆。」一個婦女抹著眼淚答。

  「唉!海嫂總算見到了親人了。」一個婦女擤著鼻涕說。

  「唉,我這輩子要是能和我媽抱頭痛哭一場,也算前世燒了高香了!」另一個中年婦女用頭上毛巾擦著眼淚說。

  梁晴在哽哽咽咽地哭著,李麥一面用手擦著自己臉上的淚水,一面撫摸著她的頭髮,強顏作笑說:「晴,……咱不哭吧,咱娘兒倆不是見面了嗎?……這不是作夢,這是真的。……你摸我的手,是熱的。……」

  梁晴果然抓住她的手摸著,可是哭得卻更傷心了。

  經過李麥的反覆勸解,梁晴止住淚不哭了。李麥說:「走吧,咱回家吧,我已經見你徐大爺了。」

  梁晴點點頭,提起了籃子,李麥給她提著板凳。就在這時候,梁晴滿臉淚花的頭剛剛抬起,一絲幸福、純潔而天真的微笑,立即出現在她的眼梢和嘴角上。

  「海嫂,這就是你婆婆?」一個婦女問。

  「嗯。」梁晴笑著回答。

  「給你媽包頓餃子吃。」另一個婦女打趣說。

  「嗯!……」梁晴滿面春風地笑著對那個婦女陝陝眼。

  李麥也笑著向那些婦女說:「謝謝您們!謝謝您們!您們對俺晴都費心照顧了。」

  走在路上,梁晴忍不住地問:

  「媽,就你一個人來了?」

  李麥知道梁晴的心情。她說著:「就我一個人,來時,天亮把我送到了呂潭渡口。」她又對著梁晴的耳朵小聲說:「他參加新四軍了,還當上了個排長。現在你要見面,恐怕快不認識他了。五尺多高漢子,鼻子也……」

  「我能認得出。媽,我能想出他變的樣子。」她說著又站下來問:「媽!新四軍不是共產黨的軍隊嗎?」

  李麥向她擺了擺手小聲說:「晴,咱到屋裡再說。」

  婆媳兩個剛進到屋裡,梁晴一把抓住自己頭上梳的髻髻就往下解。李麥說:

  「你幹什麼?」

  「這多難看……」梁晴紅著臉說。

  李麥止住她說:「算了,別解了,這兵荒馬亂的年月,還是梳個髻好。管它結婚沒結婚;只管把頭盤起來,咱自家人知道就算了。」

  梁晴又一次被感動了。她說著:「媽,你不知道,我已經盤過三回,解開三回了。初來時梳辮子,後來在車站賣洗臉水,把頭盤上了。進打包廠時,人家只要姑娘不要媳婦,我又梳成辮子了;離開打包廠,我梳成髻;到毛毯廠時,我又梳成姑娘的辮子了。整天在變,就好像唱戲一樣。」

  李麥風趣地說:「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接著她又嘆著氣說:「唉,還不是為了生活!過去那些老風俗,咱們窮人講說不起了。」

  梁晴和李麥已經七年沒有見面了。就在這一剎那間,梁晴覺得婆婆對她的七年苦衷,完全理解了。她們不需要說什麼話,也不需要作任何解釋,她覺得自己這個婆婆心裡清楚極了,清楚得像一面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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