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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在死亡線上

所屬書籍: 黃河東流去

  力氣是壓大的,膽子是嚇大的。

  一一民諺

  一

  秀蘭和玉蘭走了以後,長松的脾氣變得暴戾起來。有時躺在床上睡一天,有時一天也不說一句話,有時獃獃地坐在北邙山的山坡上,看著洛陽城裡的高樓大廈發怔。他動不動就發脾氣,動不動就打小建和小強。打重了又後悔,又抱著他們痛哭。

  他不敢想兩個女兒。秀蘭被賣在什麼地方?他不知道。玉蘭這門親戚,使他覺得蒙受了莫大的恥辱。一個比他還要大的老頭兒,竟要管他叫岳父!海長松年輕時候,夢想著當一個正派的農民,當一個乾淨的農民,當一個清白的農民。現在,他這個夢想破滅了。他覺得自己正在向一個無底的深淵沉下去。他掙扎不出來了。他被命運玷污了。他乾淨不起來,他清白不起來,他也正派不起來。人,如果只是為了填飽肚子,活著是痛苦的。但是,痛苦也得活著。因為生活還沒有放過他,生活的皮鞭,還在不斷地抽打著他!……

  快到過年的時候,家裡又斷炊了。他的心似乎麻木了。他對楊杏說:「再不行,把小響也尋給人家算了。誰叫她生在這個兵荒馬亂的年月啊!」

  楊杏破天荒地發了脾氣,她憤怒地說:「我不賣,我就剩這個閨女了!明天我就領著她到街上要飯,一天就是要來半碗湯,我也不賣。」

  第二天,楊杏提了個籃子,籃子里放了兩個碗,領著小響去城裡要飯了。長松望著她們的背影,感到一陣揪心的酸楚。

  小強和小建從車站回來了。他們鬼鬼祟祟地提了一個籃子。籃子沉甸甸的,上邊蓋了一塊破紙箱片。到了窯洞里,他們拿掉紙箱片,露出半籃白花花的食鹽。

  「這是哪裡來的?」長松問。

  「……」弟兄倆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誰也沒有吭聲。

  就在這時,長松發現籃子里還放著一個圓形的鐵筒:一頭還是尖的鋒刃。這是逃荒難民的一個「創造」:只要拿起這個鐵筒,猛地向鹽袋上插去,鹽袋裡的鹽就會順著鐵筒流出來。

  長松拿起鐵筒問:「你們在哪兒弄來這東西?」

  小建說:「在車站道岔邊拾的。」

  長松說:「你們不想活了?車站那麼多站崗的,要是開槍怎麼辦?」

  小強說:「我們扒上火車,當兵的看不見。」小建補充說:「人家都是用這個『漏子』偷鹽的。有人還用這『漏子』到火車上去偷糧食!把這個『漏子』往裝麥子的麻袋上一捅,麥子就嘩嘩地往籃子里流,一會兒就是一大籃子。上個月,扶溝的老倔頭他們就用這種『漏子』,偷了兩口袋麥子……」他說著用手比劃著,兩隻怯生生的眼睛,滴溜溜地在長松臉上轉。他準備接受長松的拳打或者腳踢。

  出乎小建和小強意料,長松這一次卻沒有打他們。他低著頭默默不語地看著那個「漏子」,最後說了句:

  「人家去偷咱不去。槍子兒沒有長眼。」說罷,把那個「漏子」拿走了。

  

  二

  夜深了。長松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他偷偷地爬了起來,借著微弱的月光,他察看著那把鋒利的「漏子」。他的心裡,產生了一種異常複雜的變化:新奇的、興奮的、冒險的和受了恥辱後的報復心理,襲上了他的心頭。他看著這把閃著冷光的「漏子」,忽然奇怪起來:這不是犁頭,也不是鋤頭,而是用來偷東西的……是誰發明了這個「漏子」?發明這個「漏子」的人,肯定是一個強者。因為他沒有向命運屈服。他要掙扎著活下去。他可能也是個逃荒出來的難民?他原來家裡肯定也有土地,也有房屋……他大概不會把自己的妻子兒女賣掉,因為他發明了這個「漏子」。……他算個「賊」嗎?他有這麼巧的鐵匠手藝,為什麼還要當「賊」?……如果他要算是賊,那些當官的整車皮地貪污糧食,應該算是「大賊」了。劉稻村貪污了幾十萬斤難民救濟糧,卻依然當著洛陽專區的專員。海香亭貪污了幾萬斤難民口糧. 卻升了官發了財,還每天花天酒地地揮霍著難民的血汗……偷!是他們逼出來的!他們這一夥貪官,才是真正的盜賊啊!過去多少英雄被逼上梁山作了「賊」,大概就是這樣逼出來的。「官逼民反」,「兔子不急不咬人」,長松在這個時候,忽然想起了這兩句古話,他感到自己身上產生了勇氣,雖然這種勇氣帶有幾分兇猛和惡意。……

  他回到窯洞里,看到楊杏已經浮腫了的眼圈,看到小響像雞爪子一樣的瘦骨嶙峋的小手。他感到刻不容緩了。他要從死神手裡奪回他的妻兒老小的生命。他豁出來了!他不能再當老老實實的「順民」了。他不得不鋌而走險了!

  第二天,他坐在北邙山頭上,向洛陽車站的幾十列滿載著糧食和食鹽的火車觀察著。黃色的麻袋和灰色的鹽袋子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車站上的崗警們背著的槍刺,也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長松似乎看到了他們背著步槍的槍口。那是個陰森森、黑黝黝的黑洞。就是這些小黑洞里,可以射出子彈,致人於死地……長松想到這裡,他的心又涼了。他說:

  「是誰發明的槍炮?沒有這些槍炮,人餓死得少一點,有了這些槍炮,餓死得反而越多了!……」

  長松無意中發現了一個真理:洛陽車站的糧食,堆得像小山一樣,但是就在糧食堆旁不到三百米的地方,成千上萬的難民卻活活地餓死了。

  在中國,兩千二百年前,陳勝、吳廣可以率領奴隸們揭竿起義。因為他們的「竿」和統治階級的「矛」只差一個鐵矛頭。奴隸們用力量和勇敢,戰勝和推翻統治階級的統治。在一千多年前,黃巢可以在中原一帶登高一呼,組織起幾十萬饑民隊伍和當時腐敗的唐王朝對抗。因為這種刀槍劍戟的鐵制武器,農民們也可以打鍛鑄造。李自成是如此,太平天國也是如此。但近百年來,大規模的農民起義明顯地少了。饑荒餓死的人數並沒有減少。步槍的發明,機關搶的發明,大炮和飛機的發明,人們被這些長了翅膀的火藥捆綁起來了。一百多年前的「義和團」起義,是中國農民的一次幻想。他們幻想著,人可以煉成「刀槍不入」的神。但是他們的幻想失敗了,子彈還是可以穿透人的肉體的。這個幻想說明了人們對武器發展的厭惡,也是中國農民最後一曲起義的悲歌。

  武器技術的發展,它本來應該推動人類文明的進步,但在反常的情況下,它卻破壞著人類文明的前進,成為人類進步的反動。

  中國的北洋軍閥和國民黨政府,都是不惜一切向外國購買武器的。他們只進口武器不進口文明。他們用現代化武器維護著最野蠻的封建統治。老百姓的「木杆」喪失了任何形式的發言權。這是本世紀上半葉中國的悲劇因素之一。

  臘月二十三日這天晚上,洛陽城裡響起稀稀落落的爆竹聲。一些有錢人家接著舊習,又在送灶王爺上天了。在民間傳說中,灶王爺是代表上天住在各家的耳目。灶王爺上天去了,人們就可以無所顧忌地干一些無所顧忌的事情了。

  長松在北邙山頭上向車站上望著。車站上一列列載著糧食的火車,又在他的跟前晃動。他走到一家名叫李鎖的難民住的窯洞里。李鎖的老婆在春天的時候已經餓死了,撇下了一個男孩子跟著他。

  長松說:「老李,咱們得想辦法弄點糧食啊。要不,可真過不去年了。」

  李鎖說:「上哪弄?二十七八,活捉活拿,年跟前更不好辦!」

  長松說:「糧食有的是,車站火車上全是小麥。就看咱有沒有膽量?」

  李鎖眼中閃出了光:「車站上有當兵的站崗,還有黑狗子的護路隊!」

  長松說:「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反正餓死也是死,還不如餓死以前彈騰兩下子哩!我看了,夜裡去,車站上人那麼多,他們有槍也不敢亂放。『命大撞得天鼓響。』逮住也不過挨兩下子。」

  李鎖心動了,他說:「去就去。他們不給咱救濟糧,咱自己去弄。」

  兩個人商量了半天,到了後半夜,長松帶著小建和小強,李鎖帶著他的孩子小板,一同到車站上來了。到了閘口,就有當兵的站崗,周圍全是鐵絲網,無法進去。

  停了一會兒,忽然有一列載著糧食的火車從西邊過來。列車快進閘口時,速度減慢下來。長松帶著籃子抓住火車上的扶梯,躍上火車,從腰裡掏出那個「漏子」,對準一個小麥包猛地插進去。麻袋裡的小麥隨著車身搖晃,嘩嘩地向籃子里流起來。

  長松沒有想到這個鐵器如此鋒利順暢,心裡感到一陣狂喜。

  長松把流滿麥粒的籃子遞給小建,又把小強的籃子接過來,讓麥粒向裡邊流著,不到吸一袋煙工夫,這一籃子也裝滿了。他輕捷地跳下火車,這時李鎖也弄了一籃子麥子,從火車上跳了下來。

  有了這兩籃子麥子,年總算過去了。他們不敢去借磨磨面,就煮囫圇麥粒吃。長松特別小心,連孩子們拉的屎,他也用土蓋好,因為他發現裡邊有麥粒。

  常言說「人膽是嚇出來的」,過了年,李鎖又來找長松,想再去弄一次麥子。長松和他帶著三個孩子去了。這天是正月十五,月亮特別亮。長松說:「今天夜裡月亮太明,恐怕不好去扒車,還是回去吧。」

  李鎖說:「我家裡又斷頓了,少弄點。」正說著,一列火車開了過來。李鎖先扒上火車,長松也只得縱身跳上去。長松剛弄了一籃麥子,正要遞給小建,只聽見一聲警哨響,一個護路警察喊了起來:

  「有小偷!抓賊啊!有人偷糧食!」

  警哨此起彼伏地響起來,車站上的站崗士兵也跟著喊叫起來。

  長松急忙跳下車,伏在地上,等著火車過去後,卻不見李鎖。原來李鎖在火車上沒有跳下來。被火車拉到車站裡邊去了,小板嗚嗚大哭了起來。他叫著:

  「俺爹哩!俺爹哩!」

  長松急忙捂住他的嘴,交代說:「別哭,等會兒他就回來了,咱們先回去。」

  長松帶著孩子們正朝北走,車站裡忽然喊著:「抓住他!抓住他!」

  緊接著是追趕聲、腳步聲、喊叫聲和警哨聲混作一團。接著便傳來了李鎖的慘叫聲。

  長松的血液沸騰起來。他對小建說:「你們在這等我!」說罷轉身回去,找了一個鐵絲網破口地方,鑽了進去,他朝著李鎮喊叫的地方狂奔。

  他越過兩道鐵軌,又鑽過兩列車廂,在朦朧的月光下,看見三個護路隊員在扭著李鎖踢打。李鎖掙扎著,喊叫著,籃子在一邊扔著,麥子灑了一地。

  長松猛撲過去,抱住一個護路警察,和他廝打起來。李鎖趁機掙脫跑了,三個警察扭住長松,用皮帶、警棍向他身上頭上抽打著。長松拚命和他們廝打了一會兒。最後,他終於被三個警察捺在地上。就在這時候,從一列空車廂下,忽然鑽出來兩個半大孩子。他們是小建和小強。小建跳過來,抱住一個護路警察的腿就咬,小強也撲過去抱住一個警察的腿,下死勁地拽著。

  長松從地上一滾,猛地爬了起來。他用頭猛地向一個護路警察的心窩撞去。那個警察「哎喲」了一聲,往後退了幾步跌坐在地上。長松趁機跑了。小建在後邊喊著:

  「爹!往西邊跑!西邊有個口!」

  另外兩個護路警察想去追趕,卻被小建和小強纏住不放。等他們吹著警哨又喊來兩個警察時,兩個孩子穿過列車下邊,跑得無影無蹤了。

  長松踉踉蹌蹌地跑到鐵絲網前,就再也跑不動了。他倒在土坷垃上,右腿完全麻木了,頭上的傷口流著血,他覺得渾身疼痛。他的眼前一陣陣地發黑。他咬緊了牙關沒有哼出聲來。

  天快亮的時候,小建和小強找到了他。他們把他攙到一個鐵絲網大洞前扶了出來。這時李鎖還蹲在一個土埂上。他把長松背了起來,慚愧地說:

  「長松哥,都怨我太笨,連累了你。」

  長松在他背上嘆著氣說:「李鎖,咱們窮弟兄不要說這種話。誰也沒連累誰。同打虎,同吃肉,同倒霉,同爬堂。既然幹了這一行,就不能怕挨打。窮人飯,拿命換,只要命還在,就算夠本。」

  李鎖掉著淚說:「你滿臉都是血,擦擦再回家。」

  長松坐在地上讓李鎖用衣服給他擦著臉上的血跡。他慘笑著說: 「李鎖,過兩天,等我身子養好了,咱們再去,你還敢不敢?」李鎖說:「人膽和人膽一般大。你敢去我也敢去。」

  三

  長松病倒了。頭上的傷口化了膿,發起高燒來,一條腿的骨頭錯了窩,腫得像個小盆子。

  楊杏這一次真著急了。看病沒有錢,吃藥沒有錢,她想給病人擀半碗面片湯喝喝,家裡連一把麵粉都沒有。她愁死了。眼看著頭髮白了起來。「怎麼辦?總不能等死吧!」忽然,她想起了老清嬸一家。這天早晨,她偷偷地跑到了西關銅駝街老清嬸的家裡。老清嬸正在梳頭,聽了楊杏的敘述,她支吾了半天沒有吭聲。因為海老清不久前餓死了。愛愛剛從伊川回來,雁雁得了重病,她們家也欠了一屁股賬。她正沉吟著,愛愛卻毫不猶豫地湊了十元錢交給楊杏,她還熱心地幫著請了個姓郭的老太太給長松捏了捏腿,把骨頭縫對上了,葯錢和請醫生的花銷,全由愛愛拿出來的。

  但是,這十元錢又能花幾天?過了一些日子,長松的家仍然是米凈面光了。

  楊杏也變得心腸硬起來了。她不像從前那樣愛掉眼淚了,對孩子也不那麼關心和疼愛了。有時小建和小強跑出去幾天不回家,她也不管不問。她開始罵人了,罵小建,罵小強,有時也罵小響:

  「死妮子!早晚我得把你賣了!」

  小響開始聽到這句話,嚇得直哭。她不敢喊餓,也不敢多吃一口飯,她每天提著籃子去拾柴禾,把滿滿的柴禾籃子放在媽媽面前,表示她在這個「家庭」里的作用。

  長松的燒退了。整天喊著要吃東西。可是家裡什麼也沒有,楊杏有什麼辦法?長松喊著說:

  「真餓壞人了!我真想把這床腿啃兩口!」楊杏聽著心裡像刀刺一樣。但她有啥辦法?她只好又一次厚著臉皮到了老清嬸家裡。老清嬸有點不耐煩了,嘴裡不好說什麼,臉上卻顯了出來。楊杏也看出來了。她只好嘆了口氣,搭訕著退了出來。剛走到街口,愛愛追了出來。她把手上的一隻銀鐲子給了楊杏,說了句:「把這隻鐲子去換幾塊錢吧!」說罷,轉身走了。

  銀鐲子只換了十元錢。十元錢只買了十多斤玉米,吃了五六天又吃光了。俗話晚:「上山擒虎易,出門告人難,」楊杏實在無法求告了。實在捱不過來,只好又去找老白婆了,她對老白婆說:「把我那個小的也找個家吧!她爹有病,實在走投無路了。你行行好,幫個忙吧。」

  老白婆問:「她幾歲了?」

  楊杏說:「屬羊的,今年整九歲了。你看,童養給人家也行,給人家當個丫頭也行。孩子什麼都會幹。」

  老白婆想了想說:「你候著吧!我給你問問看。」

  過了兩天,老白婆領了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來了。那個女人帶了三十斤高梁,哄著小響說:

  「走吧!乖乖,我是你姑哩。到我家住幾天,等你爹病好了,再送你回來。」

  小響看看她媽,她媽不敢看她。她又看著這個陌生女人。她有些膽怯,又有些惶惑。

  這個女人拿出一個燒餅給她說:

  「給!吃吧。到俺家每天都叫你吃好面。」小響接住了燒餅,遞給楊杏說:

  「媽,叫俺爹吃!」

  楊杏接住燒餅,仍然扭著臉不敢看她,這時小建和小強都不在家。小響找不到別的人了。那個女人說:

  「走吧!乖乖。咱走吧!跟我走吧!」

  小響無奈,兩隻眼睛裡含著兩眶淚水,默默地跟著這兩個女人走了。

  走到燒窯溝口,楊杏隱約地聽見了小響嘶啞的哭喊聲:

  「哥哥——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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