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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人往高處走

所屬書籍: 黃河東流去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

  一一民諺

  一

  光陰似箭,臘盡春回。鳳英在陳柱子飯鋪面案上幹活,已經半年多了。她摸清陳柱子的脾氣是喜歡勤快的人以後,每天起早摸黑,拼上性命去幹活。冬天臘月集時,四鄉趕集的人多。陳柱子的飯鋪每天要賣五六十斤面的面片,這五六十斤面全由鳳英和成面塊,再擀薄切成面片。幾十斤重的面塊放在案板上,先用壓桿壓,再用擀杠擀,兩塊面擀下來,鳳英全身都是汗水了。白天再忙一天,到了夜裡,渾身的骨架就像散了一樣。可是鳳英沒有叫過苦,不管再累再苦,第二天見人總是滿臉笑容。她也不是沒有傷心的時候。比如說和春義就經常生氣。春義冬天賣了一冬青菜,賺的錢並不多,有時一擔菜要賣兩三天,但他決不串小巷子叫賣。

  有時候鳳英勸他:「這有什麼難的,你就磨鍊著喊叫幾聲,還能小了你?」

  春義不吭聲。鳳英說得多了,他就冷冷地說:「我嗓子有毛病,不能大聲喊叫。」

  鳳英說:「明天我跟你一道去賣菜。我替你吆喝!」

  「你去叫賣我就走。」春義吼著。

  「你幹嗎發那麼大火?」

  「我見不得丟人敗俗!」春義仍大聲嚷著,鳳英委屈地說:「我給你丟了什麼人了?」

  春義回答不出,氣呼呼地走了。就因為這點口角,春義竟至兩天不和她說話。鳳英幾次笑著和他搭訕,春義卻冷冰冰地不理她。

  鳳英心裡委屆,有時在夜裡悄悄蒙著被子哭一場。她覺得吃好吃壞、幹活輕重都無所謂。兩口子每天不說一句話,真要把人彆扭死。不過她畢竟能拿得起放得下。晚上不管再彆扭,早上眼淚一擦就是笑容。陳柱子的板扇店門只要一下掉,顧客們像潮水似地向裡邊涌著,這時就又響起她銀鈴般的笑聲。

  到了春二三月,新菜沒有上來,白菜蘿蔔之類的冬菜也都下市了,正是賣菜的淡季。春義到菜園子里販不來菜,賺不來錢,只好歇著。不過他也自覺,鳳英在店裡吃飯,他自己燒飯吃,平常吃三頓飯,現在吃兩頓飯。鳳英看他人已經瘦下來,臉像個刀條一樣窄,心裡著實疼他,有時候趁陳柱子和老白不注意。狠狠心把飯鋪里的饅頭,偷偷拿一個塞在春義口袋裡。春義卻掏出來,正經地說:「給人家送回去!你這樣叫人家怎麼信得過?」

  鳳英看他那麼固執,恨恨地啐著他說:

  「餓死你,我也不心疼!」她說著,自己卻落了眼淚。不過她還是心疼春義,她聽人家說香油最養人,一口油能頂得上一斤面的營養。有一天晚上,她悄悄把灶上炒菜的香油噙了一口。裝著和春義玩,吐在他的嘴裡。春義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又在躺著,只好咽了下去。

  兩口子鬧彆扭,哪能逃過陳柱子的眼睛。鳳英每天雖然裝得若無其事,可是人後長吁,背地短嘆,連老白也看出來了。她和柱子商量說:「如今青菜沒下來,春義整天在家蹲著,每天半飢半飽的,得給他想個辦法。」

  陳柱子嘆了口氣說:「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我什麼都對他說了,可他就是一個不出攤。可見人有幾種,天生的秉性不同,凡是大災大難,餓死的都是這號人。其實只要捨得身份,現在也有錢賺。賣不了地里菜,賣樹頭上的菜,洋槐花、榆錢兒都下來了。他要是會爬樹,每天采幾籃子在街上賣,城裡人吃個新鮮,照樣能變成錢。」

  老白說:「這辦法不行。他挑青菜還不好意思,去人家樹上摘更磨不開了。本地人欺生,他幹不了這個。叫我說就叫他也到咱飯鋪里來,他能不會挑個水、和個面?」

  陳柱子說:「我早想過了,只是鄉親鄰居,好進難出。再說他這個人成天拉著臉,好像人家都欠他二斗黃豆錢沒還一樣,誰還敢來買面吃?這種人不適合跑堂站櫃檯,只會幹點死活。」

  老白是個心裡盛不住半句話的人,早把陳柱子這些話傳給鳳英了。鳳英聽了以後,一方面感激老白,一方面卻還不死心。

  她對春義說:「你看咱們在柱子哥店裡住,你不能學得有點眼色?

  回到店裡,看見有什麼活就干,人家留咱在這裡住,心裡也高興一點。」

  春義聽她說得在理,也不拗她,只是說:「我插不上手啊!」鳳英笑著說:

  「掃地你會不會?每天清早那一陣最忙,你就把地掃一遍,也給我們騰點工夫。」

  春義說:「掃地當然可以。」

  第二天早上,春義下大勁兒去幫陳柱子掃地。可是等他起來,陳柱子已經在打掃了。他走過去說:「柱子哥,叫我掃。」陳柱子說:「不用。我這用不了幾下子就掃完了。你趕快準備去挑菜吧。」

  鳳英看他沒有把掃帚搶到手,又好氣又好笑。到了晚上,她悄悄地把掃帚藏在春義睡的席子下邊,沒有等天亮,就把春義叫起來掃地。陳柱子開始沒有找到掃帚,後來看春義在掃,也就任他打掃。他情知這是鳳英教給他的,心裡想:「這媳婦可不是盞省油的燈。」

  二

  渭河岸上有幾座小磨坊。這種磨坊都是在河上壘個堰坎,再開一條小渠,把水引過來,下邊裝個大木輪,用渠水衝動木輪,木輪上的立軸就帶動石磨的下扇轉動起來。這種水磨比牲口拉的旱磨功率要大好幾倍。水順時,一天能磨五六百斤糧食。所以咸陽城各家商店、飯鋪,以至學校、機關很多家吃的麵粉,都是由這些磨坊承包供應的。

  陳柱子的飯鋪用的麵粉,由石橋村的范老四的磨坊供應。

  陳柱子是用麥子換面。夏天天干,麵粉里吃不得水,講定一百斤小麥,換七十五斤麵粉,到了冬天,麵粉里含水分多,一百斤小麥要換八十一斤麵粉。不過陳柱子有個要求,就是他在糧行里買好麥子,要范老四把這些麥子單淘單磨,保證供給他上好的細白面。因此陳柱子飯鋪擀出的面片兒,燴在鍋里,不但雪白光滑,軟韌不斷,放在嘴裡還有嚼頭。

  一天,地里麥子揚花時候,范老四趕著個小毛驢來送面。陳柱子幫他扛下面袋,過了秤,捧過來水煙袋讓他吸著問:「今天怎麼就你一個人來送面,夥計呢?」

  范老四說:「走了。人家賣壯丁走了。看見兩千斤小麥眼紅了。非去當兵不可,我留也留不住。我就說和你講講,麥子也快熟了,我人手少,磨倌也走了,從下月起你另找個面戶吧!我也知道你老陳辦事公道,可我實在幫不上忙了!」

  陳柱子說:「你再雇個人嘛,一盤小打磨,頂上你種八十畝地。現在市上光麩皮就賣兩角多錢一斤。叫我說,你這小磨不能不轉圈。」

  范老四說:「人不好雇啊,別看我這個磨坊,雇的人第一要能下力,第二要老實可靠,因為磨坊在河邊野地里,成天胡搗棒棰的人不行。第三還多少會算個賬,要不連個秤也不識,還是辦不成事。」

  陳柱子不慌不忙說:「我給你舉薦個人,這三條都行。人是正派老實不過了。還會算賬。保准你看得上。」

  范老四問:「你們河南人?」

  陳柱子說:「是啊。反正你相信我就行了。」范老四忙說:「我知道你陳掌柜說句話,掉到地下砸個坑。不過,最好能當面看看川川」

  陳柱子說:「這好辦。」他打算叫鳳英去街上叫春義,卻見店門口鳳英已經領著春義回來了。

  陳柱子說:「這不,就是他。」

  范老四看著春義:白淨面皮,細高個子,眉清目秀,細腰寬肩,人雖然單薄一些,面相卻憨厚實誠。

  范老四不先講雇他當磨倌的事,拍拍他的肩膀說:「喂,小夥子,你幫我算一筆賬。一百斤麥子換八十一斤面,我今天給陳掌柜送來一百六十四斤面,合多少麥子?」

  春義幾乎不加思索地說:「二百零二斤半。」

  范老四把手一拍說:「幫肩!行。」說罷就要帶春義走。陳柱子說:「范掌柜,最好先把身價講一下。我們都是外鄉人,家裡都還有老有小。你起個轍兒,我們決不討價還價。」

  范老四說:「一天三頓飯,我用罐子送到磨坊里,一個月給他一百斤小麥,幹得好了,我再外加。」

  陳柱子回頭問春義。春義紅著臉,點了點頭。陳柱子拍了一下桌子說:「行。那就一言為定了。外加不外加,那就看他幹得怎樣了。反正你老范是痛快人。」

  春義臨走時,陳柱子交代說:「兄弟!總算給你找著個事兒了。端人家的碗吃飯,不比在自己家裡,要能吃得苦,受得氣。

  最重要一條,就是手續要清楚。他就是把鈔票扔在地上,咱拾起來也要交還給他。另外,吃人家熟的,拿人家生的,要干就儘力干。活可能重一點,有時還要打夜作,習慣就好了。要不是日本鬼子把咱們家鄉佔住,咱也不會流落到這一步。你去吧,反正你還來送面,還要經常見面。」陳柱子教育著他,春義感激得說不出話來。

  春義和鳳英只有一條被子,鳳英把那條被子用麻繩捆好,讓他背去。春義不肯帶,他說:「帶個破棉襖夜裡蓋上就行了。」鳳英卻執意讓他把被子帶去。柱子說:「河灘里夜風尖,你還是把被子帶上。鳳英在店裡,怎麼都好將就。」春義只好帶著被子去了。

  到了河岸范老四的磨坊,春義見到一渠清水,幾株垂楊,附近地里豌豆花、油菜花一片奼紫金黃,麥田裡送來陣陣撲鼻麥香,多少天來他胸中的痛苦和悶氣都消溶在這寧靜的大自然中。

  麥子的香味是沁人心脾的。他熟悉這種氣味,他熱愛這種氣味,儘管這些土地不是他自己的。

  三

  春義走了以後,鳳英的肩頭上像卸下一副重擔:「他總算有個吃飯地方了!」同時她又產生了一種孤寂的感覺。一年多來,她們從家鄉飄流到洛陽,又從洛陽飄流到西安,最後又來在咸陽。他們像兩隻失了窩的鳥一樣,形影不離地比翼飛著。雖然經常鬧些小氣,但這些小氣沒有影響到他們患難與共的感情。

  現在春義走了,她好像失去了自己身上的影子。人連個影子也沒有,是最感到孤單的。

  老白平常買些榆皮刨花泡在水裡,每天梳頭時,向頭髮上抹一些,頭髮顯得蓬鬆發亮。她有時也讓鳳英抹一些,說讓頭髮有點光澤。這幾天鳳英不抹她的刨花水了。她好像覺得不應該再抹。因為春義走了。這種下意識的「慎獨」思想,也沒有人教過她,只是受著良心的驅使。在農村長大的女孩子,有一種天然的宿命觀念:那就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聯保處的秦喜來陳柱子的飯鋪里更勤了。今天來借個火柴吸煙,明天來打盆熱水洗臉。來到店裡,屁股就像粘在凳子上,眼睛不住地在鳳英身上轉。鳳英覺察到這一點,她的目光碰到秦喜的目光時,總是趕快眯一下眼睛不看他。她裝著不理會,心裡卻暗暗提防著。

  有一次,秦喜來說要找點生薑發汗。正巧陳柱子和老白都出去了。鳳英說:

  「我不知道在什麼地方放,等他們回來你再拿吧!」

  秦喜笑嘻嘻地說:「你不知道我知道,就在那個牆角一堆沙子下埋著。」他說著就要動手去扒,鳳英怕他拿多了,忙說:「你等一下,我去給你扒一點。」

  鳳英在彎著腰扒生薑時,秦喜站在她身後。看著鳳英的修長身軀,他的頭髮起熱來。鳳英轉過身,拿著一小塊生薑說:「你看這夠不夠?」她垂著眼睫毛不看他的臉。

  秦喜沒有吭聲,他喘著氣,忽然捏住她的手,用沙啞的嗓子囁嚅著說:「你真漂亮!……」

  鳳英頓時覺得渾身血液往頭上沖,她把手一甩說:「你幹什麼!」

  秦喜鬆開手,踉蹌著腳步跑了,一塊生薑落在地上也忘記了拿。他跑出飯鋪後,竟碰在賣水二夯的水桶上,鳳英忍不住笑起來。就在她笑的時候,覺得心臟跳動得厲害,她使勁地按住胸口,好像深怕一顆心跳出來。她按著水缸沿,在水缸里照了照自己的臉,臉竟然紅得像紅布。她又笑了。她不敢看西牆邊地下鋪著的那個草鋪,那裡放著春義的一件棉襖。

  以後秦喜不大來陳柱子的店裡了。有時候從門口經過。也是匆匆而去。有一次老白喊著他說:「秦喜你近來怎麼不來玩了?」

  秦喜低著頭說:「我有事。」

  老白說:「是不是我們店拴了個老虎,你害怕?」老白說話本來是句玩笑,秦喜聽起來卻覺得一定是鳳英向她說了那天的事。

  他沒有敢回答,只在嘴裡咕嚕了兩句,趕快走了。

  鳳英心裡清楚卻不言語。她微笑著心裡想:「陝西人也這麼膽小!」

  四

  夏天時候,咸陽鐵路上來了一批鐵路工人,陳柱子的牛肉麵鋪生意更加稠起來。為了適應這些鐵路職工的口味,陳柱子還加上了炒菜。陳柱子是經過世面的廚師。熘個牛肉絲,炒個雞丁肉片像玩的一樣。炒菜要比牛肉麵多賣幾倍錢。陳柱子盛錢的大竹竿筒,平常一天只賣半筒錢,現在每天卻賣得滿滿一筒。

  有時陳柱子還要抓出幾把,放在一個小木箱里,怕票子溢出來。

  晚上串櫃的時候,花花綠綠的鈔票從竹筒倒出來有一大篩子。鳳英這時才感到一個店鋪的威力。他看著陳柱子整好的一疊疊鈔票,那些鈔票散發出一股油膩的氣味,也散發出汗水的氣味。一天幾十斤面,都是她和出來的,擀出來的。老白乾什麼?

  老白不過摘摘菜、剝剝蔥,有時給客人們端端飯菜。夜裡,她扳著指頭算著:這個飯鋪的本錢有什麼?也不過是一口將軍帽大鍋、兩個炒鍋、一個案板、一個水缸,剩下就是那些碗、碟、刀子等小廚具了。可是就這些東西,每天卻能掙那麼多錢。她自己每月才掙十元錢,占不到陳柱子一天賺的十分之一。不過她又想到陳柱子的手藝。陳柱子用抹布握著炒鍋翻菜的樣子,陳柱子勺子放調料的利索姿勢。她想著:「人家有手藝,所以人家賺的錢多!」可是她又想:「手藝不是人學的嗎?誰也不是從娘胎里出來就會。」

  金錢是個魔鬼。它改變了人的性格,它誘發著人的能量,它粗暴地、無情地破壞著人和人的淳樸關係。

  鳳英好像又長了一顆心。她幹活更賣力了。特別是對陳柱子,不但給他打水洗臉盛飯,每天上午還要給他沏一杯茶。

  有一天她問陳柱子:「大哥,為什麼把空鍋放在火上,等著冒煙才放油?」

  陳柱子說:「熱鍋涼油炒出來的肉嫩。」說了以後,他又趕快說:「肉有幾種肉,油有幾種油,裡脊和臀尖不一樣炒法,草頭和後腿又是不同炒法,花生油和菜子油不一樣用法,豆油和芝麻油也不一樣用法。這不是一兩句話能說清楚的。」

  鳳英看柱子不肯細說,也就不敢再多問。原來陳柱子有個規矩,就是「能舍錢一千,不教一招鮮」。他學來這把手藝不容易,又深知在市場競爭上「同行是冤家」,所以對外人,不管再親再近,總要留著一手。

  鳳英用嘴問不來的本領,卻用眼看來了。每逢陳柱子在菜案上切肉下料,她總用心瞅著,陳柱子怎麼樣炒菜燒魚,她也留心看著。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時間久了,她也把炒菜的程序路數記得八八九九,特別是做牛肉麵這些容易做的麵食,她已經領悟得爛熟了。

  有一次,她去石橋磨坊看春義。正巧碰上兩個農民在離磨坊不遠的地方,刨一棵老皂角樹,她就問:「你們怎麼把這棵皂角樹刨了?」

  一個農民說:「這是棵公皂角樹,多年不掛皂角了,想把它刨掉做幾張案板賣。」

  鳳英靈機一動,她知道皂角木案板最好,堅實有韌性又光滑。就問:「你們自己做案板嗎?」那個農民說:「實不瞞你說,我們爺兒倆就是魯班爺門下的木匠。」鳳英看了又看這棵皂角樹,有五六把粗,主幹有一人多高,就說:「要是給我合一張四尺半長、三尺寬的大案板要多少錢?」

  那個老木匠說:「你不是春義的屋裡人嗎?我們和春義都熟。你隨便給,自己的皂角樹,也不費兩個工。」鳳英看他們說話誠實,就叫著:「大爺,你還是說個價。我不能虧你。」老木匠想了想說:「你給十塊錢吧!反正我們也不知道價。」

  鳳英聽他說只要十塊錢,比市上的大案板幾乎便宜一半。

  馬上從襪子筒里拿出十塊錢遞給老木匠說:「大爺,那就算回事了。案板做好,就放在春義的磨坊里,我改日來取。」

  老木匠連忙點著頭說:「一定,一定。」

  她到了磨坊里,春義正在蹬著大木籮籮面,鳳英笑著說:

  「來,讓我替你蹬一會。」

  她蹬著大籮對春義說了說剛才訂了一張皂角木案板的事。

  春義說:「那個老木匠叫范清水,是專門做木杴頭、犁底賣的。沒有錯。」他接著又問:「咱買這麼大案板幹啥用?」

  鳳英笑著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兩個月以後,范老四趕著大車進城拉麥子,春義怕做成的新案板在磨坊里丟了,就放在車上拉到了城裡。

  到了陳柱子店門口,春義把案板往裡邊搬時,老白說:「春義,你買這麼好一塊床板啊!」春義正待要說話,鳳英急忙跑過去裝著幫他抬床板,悄悄向他擺擺手,又扭回頭笑著對老白說:「我叫他買的床板,睡在地上有點潮,他能想得起來?」

  春義聽鳳英把面案板說成床板,也不知道原因,不敢再說話了。陳柱子在灶上燴面,也瞟了一眼。見這個板有一寸多厚。四尺半長,做得嚴實合縫,颳得起明發亮,心裡早清楚了。他暗暗吃了一驚。他早就料到會有這麼一天,但沒有料到這一天來的這麼快。

  夜裡,陳柱子收拾好碗筷鍋灶封上火,往小茶盅里倒了一兩白乾,照例用食指在酒里蘸了一下彈在地上,表示每天對財神的敬意。然後慢慢放在嘴邊呷起來。

  老白披著個棉襖,坐在被窩裡沒有睡。她說:「鳳英買了那麼好一塊床板,兩個人都抬不動,真捨得。」

  陳柱子慢條斯理地說:「看起來你跟我出來跑了半輩子,你連鳳英一半都趕不上。那不是床板,是準備開飯鋪的案板。」

  老白這時才恍然大悟。她說:「怪不得鳳英遮遮藏藏的。她能開起飯鋪?」

  「她怕錢咬手?」

  老白氣憤地說:「想不到這個長眼睫毛存了外心了。太沒良心了!要不是咱收留她,兩口子說不定早倒在哪條大路邊了!

  如今才硬了翅膀,就想飛啦!」

  陳柱子呷了一口酒說:「這事情你也不用動那麼大的氣。跳行立店,這些都是我當年玩剩下的把戲。『房檐滴水照樣行』,誰也不傻。現在咱一天能進七八十塊,她當然能算這個賬。人只要看到錢會賺錢,你就是用八根大套繩,也捆不住她。」

  老白揉著眼說:「她會不會馬上就去開個飯鋪?」

  陳柱子說:「眼下她還未必能唱這本戲。不過她真要這樣干,可苦了咱了!」

  「為什麼?」

  「她比你年輕,比你漂亮!」陳柱子說著吹熄了燈。

  裡間屋燈熄了。外間地鋪上春義和鳳英還沒有睡。

  鳳英悄悄地對著春義耳朵說:「我的憨大哥,你怎麼今天把案板拉回來了?一塊案板能壓塌你磨坊的地皮?」

  春義說:「我怕在磨坊里被人偷跑了!」

  鳳英:「小聲點!……」

  春義又問:「你到底買這塊大案板幹什麼?」

  鳳英壓低著聲音說:「我也準備開飯鋪哩!告訴你,菜刀、炒鍋我都買好了。」

  春義忙說:「啊唷!這樣不好吧,柱子哥該傷心了。他現在生意忙,正需要人手,咱就給他出幾年力,算得了什麼。」

  鳳英嬌嗔著說:「我給他出的力夠大了。這一年我當牛當馬,累得衣裳能擰下來汗水。一個月才賺他十塊錢。可他呢,一天就賺七八十元錢。『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我不想再給他背這包袱了。錢興他賺,也興咱賺。八仙過海,各顯各的本領。」

  話雖這麼說,春義總覺得這樣作太不仁義。他正色說:「鳳英,你要在這裡紮根嗎?咱們還不是混兩年,等黃河水下去了,還要回家嗎!你要真的這樣做,你自己干,我可不幹。我覺得這樣做對不起人。」

  鳳英笑著,暗暗地在他的臉上親了一下說:「死心眼!……」

  夜裡,鳳英幾次醒來,她用手摸著身子下的案板,她深怕把案板壓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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