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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洛陽城裡

所屬書籍: 黃河東流去

  不當和尚不曉得頭冷,不逃荒不知道出門難。

  一一民諺

  一

  海長松、春義和王跑幾家難民,自從離開尋母口後,一路上風塵僕僕,曉行夜宿,逢廟住廟,逢庵住庵。路過小禹州,又拾了一季秋莊稼。到了深秋時候,才來到古都洛陽。

  這洛陽舊稱「九朝都會」。周、漢、魏、晉都曾建過都城,是當時中國的政治文化中心。唐宋時期,仍然是居住著幾十萬人口的大都市。只是到了元明以後,連遭兵燹,才逐漸衰落下來。洛陽城坐落在一個盆地里,北邊北邙山靠著黃河,東邊有虎牢關、黑石關等險要關隘,西邊有崤山作屏障,南邊是個天然門戶一一龍門。在過去兵器不發達的時代,因為它環山抱水,四周有險可據,常常是

  「兵家必爭之地」。淞滬事變時,國民黨為了逃避日本,曾一度將他的「國民政府」遷來過幾天,把洛陽定名為「行都」。這個破爛不堪的城市。一時華蓋雲集,車水馬龍.可是那些國民黨大員來到洛陽後,一看無雨三尺塵土,有雨一街泥濘,吃飯沒有個像樣的飯店,住旅館沒有個抽水馬桶,並不像他們在書本上讀的「洛陽無限紅樓女」、「春風錦燦洛陽街」那麼美妙,因此就大罵「遷都洛陽」是上了當。過了沒多天,他們又跑回南京、上海享受「抽水馬桶」了。這個「曇花一現」的「行都」,連同揚州遷來的幾家妓女館,一同又遷走了。在洛陽市內有些街巷裡,有幾家門上還貼著「考試院」、「監察院」、「財政部」等舊紙條,這大概是這個「行都」留下來的唯一陣跡了。用農民的話來說:「是發了一陣『羊癇瘋』!」

  抗日戰爭爆發後,華北、華東相繼淪陷。洛陽這個古城就又成了戰略要地。國民黨把「第一戰區司令長官部」放在這裡。周圍駐著幾十萬軍隊。從平、津、寧、滬流亡過來的大批政客、寓公、商人和知識界人士,也都蜂擁而來,住到這裡。隨著他們來的是那些為他們服務的各種行業,「老正興」、「新雅酒樓」、「冠生園」等菜館招牌掛起來了,「衛生池」、「大觀園」、「華清池」等澡塘建起來了,甚至於連理髮館、美容院、旅館、賭場和臭蟲也都一齊搬到了這個古老的城市。

  洛陽像個鄉村姑娘一樣,一夜之間變成了滿頭珠翠的貴婦人,同時她也變成了一個「魔窟」。這個地處抗日前線的城市,變成了走私商品的轉運站,貪污舞弊的交易所。同時,它也是黃泛區難民雲集的「飢餓走廊」。

  揭開這個城市的另一角,洛陽車站和附近的幾條街上,成千上萬的難民,露宿在車站站台上和附近幾條街上。他們都是從鄢陵、扶溝、中牟、尉氏、太康和西華一帶逃難過來的,準備搭難民車上西安、寶雞和黃龍山一帶。可是車少人多,加上陝州到閿底鎮一段火車路,因為日本在黃河北岸打炮,白天不能通行,洛陽的難民聚集的就更多起來。當時洛陽也不過二十來萬人口,聚集在這裡的難民卻有五六萬人。到處都擺的是小車、扁擔、風箱和鐵鍋,到處都是端著碗要飯的人群。

  二

  長松等一行過了龍門,又過了洛河大橋,傍晚時分,來到了洛陽南關。他們幾個人都沒有來過城市。楊杏、鳳英和小孩子們更是連電燈也沒有見過。他們望著城裡的大街上,人們像趕會一樣在路兩旁擠著走著,帶著紅綠顏色的霓虹燈忽明忽亮,他們也不知道是啥東西。街上的自行車、黃包車像流水一樣跑著,捺著喇叭和鈴鐺,幾部黑顏色的小汽車,嘟嘟地叫著,屁股上冒著煙,從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衝過去。

  長松看著這個繁華社會,又看自己身上的塵土和孩子們身上穿的破爛衣服,他有點猶豫,他不敢走進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

  孩子們看得眼花繚亂,大瞪著眼睛看著他們沒有見過的東西。小響指著電燈問楊杏:「他這個燈怎麼點著的?」楊杏說:「捺著的。」小響又指著小汽車間:「他那個車怎麼自己會跑?」楊杏說:「裡邊有機關。」接著她又說:「媽也不知道,你別問。」

  王跑家的小兒子黑旦,在街上看到一段扔著的甘蔗頭,他問王跑:「爹,這叫咱拾不叫?」王跑在他頭上拍了一巴掌說:「學主貴點!」

  他們剛走進南門,忽然閃過來兩個穿黑衣的警察。警察問:

  「你們是幹什麼的?」長松忙回答:「我們是黃泛區的難民。」王跑忙補著說:「老總,我們是到火車站去。」警察向東邊一條馬路一指說:「繞東關。難民不準進城。」長松說:「我們不知道怎麼走啊!」警察卻走開不理他們了。王跑說:「咱只管往裡走。大街不是叫人走的?走路總不能要稅。」楊杏說:「算了吧,那麼多汽車,萬一輾住咱怎麼辦?咱就繞城外走吧,是路通北京,鼻子下邊就是路,咱長的有嘴不會問!」

  他們一路走著問著,繞到東關,又過了一道大石橋,等到到了車站時候,已經是後半夜了。長松看著車站附近到處都躺著難民,有的蓋個麻袋片。有的蓋個破棉襖。還有的什麼也沒蓋,孩子大人就躺在大街的泥地上。他嘆了口氣對王跑說:「在這城市地方,人是更不值錢了!」因為趕了一天一夜路,小孩們走著直想栽倒,大家也顧不得肚子餓,就在一家鹽棧門口地上,橫七豎八地躺下睡了。

  第二天天亮,他們被一陣吵吵嚷嚷的聲音驚醒了。他們忙起來看了看,原來是鐵路上的護路隊警察,和一群難民們在撕捶掄打。幾百名難民向新開過來的一列火車跑著沖著。警察們在拉著趕著,不讓他們上車。

  忽然間,一排鐵絲網被推開了,難民們像潮水一樣湧向火車。只一會工夫,這列貨車的每一節車廂上、車頂上都堆滿了人。人們像石榴籽一樣,緊緊地擠在車篷上,小車、籮筐撂滿了一地,喊爹的,叫娘的,吵嚷成一片。

  王跑說:「我看咱也扒扒試試,萬一扒上去了,不比在這裡等著強。」長松說:「等兩天再說吧,咱剛到,還不摸情況。」王跑說:

  「出來門就得眼疾手快,這洛陽有個啥戀頭,叫我說能走就走。」

  正說著,這列火車開走了。王跑後悔地直跺腳。他說:「要真破上命扒,也早走了。出來門就怕跟那些慢脾氣的人搭上幫!」長松知道他是說自己,也沒有吭聲。

  在車站上又等了兩天,把王跑氣壞了。在這個地方,不要說吃飯,連吃水也成問題。車站上沒有自來水,街上有幾眼水井,打水不但要排隊,還得掏錢。每個水井上都有當地人在看著,打一桶水二分錢,難民對這一點極不習慣。王跑一輩子吃水沒掏過錢,過了兩天他實在過不下去,決計第二天要扒火車走。楊杏、鳳英和老清嬸兩個女兒也吵著趕快離開這裡,因為婦女們解手都沒有個地方。大家商量定主意,就決定明天扒火車。他們連夜把家具行李往靠近站台的地方挪了挪,鵠候了一夜,到第二天吃罷早飯時,開進來一列悶罐車。

  悶罐車裡邊裝的是糧食和彈藥。車剛一停,難民就像一窩蜂似地往車篷上涌。春義和鳳英都是年輕人,他們兩個先扒上去了,接著他們把申奶奶也拉了上去。裴旺家和藍五扒上了另一節車。春義在幫著老清嬸,她兩個閨女雁雁和愛愛先扒上去了,老清嬸卻死活扒不上去。老清嬸在下邊哭著喊著,春義沒辦法,只得叫雁雁和愛愛又跳了下去。

  王跑一家因為帶的東西多,跑到火車跟前時,各節車頂上都擠滿了人,王跑連扒帶抓上到車頂,他老婆老氣因為拿著一個牛腰一樣粗的包袱怎麼扒也扒不上去。王跑罵著:「你咋這麼殺才哩,你就不會再吃點勁?」老氣埋怨著:「這麼大個包袱。我有多大氣力?只管你跑得快。」說罷把包袱扔在地上,賭氣地坐著不動了。

  王跑知道老氣是個犟脾氣,另外站台上放的小獨輪車,黑蛋和毛蛋還沒有招呼過來,急得王跑又從車頂上跳下來。他說著:

  「我算真服了你們了!吃飯一個頂兩個,幹活兩個不頂一個。你先上去!」說罷就把老氣往車頂上推。還沒推上去,這列火車就開動了!嚇得老氣又趕快跳下來.多虧王跑接住她,還算投有摔傷。

  長松領著楊杏和五個孩子,剛把行李擔到火車跟前。車就開動了.他一家也沒有上去。

  到了夜裡,車站上又來了兩列火車。一列停在二股道,一列停在三股道。王跑在站台上睡,一覺醒來,看見有人扒火車,就趕快推醒老氣,拉起兩個孩子,背著行李就往火車跟前跑。老氣說:「不招呼長松家和老清嬸子一聲?」王跑說:「你快走你的吧,一會兒又上不去車了。」王跑把行李、小車搬上了火車,又把老氣和兩個孩子拉了上去,這才鬆了口氣說:「唉!總算坐上了不掏錢火車!明天就到西安了。」

  夜裡兩點時候,這兩列火車幾乎是同時開動了。王跑正在打瞌睡,忽然被車上齊哭亂叫的聲音驚醒,原來那列火車向西開了。王跑一家子坐的這列火車卻向東開去。

  因為車少人多,火車一停,難民們便蜂擁而上。他們原想著這都是向西去的火車,所以有的一家人,兒子擠在這列火車上,父親卻扒上了那列火車。還有的母女分別擠上兩列火車,更有的是兩口子你扒上這列火車,他扒上那列火車。大家看到火車一開動,卻是向相反的方向開去,兩個列車上的人都張著手臂,呼天搶地,大喊大叫起來。有個小夥子從車上跳下來摔斷了腿,有個老婆因為女兒女婿在另一列火車上.就不顧死活往下邊「出溜」,出溜下來後,一條腿被火車軋斷了。

  王跑本來也想往火車下跳的,他感覺火車好像跑得並不快,比牛車快不了多少。可是一看見火車下邊軋壞了人,嚇得他也不敢動了,只好嘆著氣讓火車把他往鄭州方向拉去。

  赤楊崗逃出來的幾戶難民,除了梁晴和徐秋齋還沒有來到,洛陽車站上只剩下海長松和老清嬸兩家人了。

  天明以後,被火車軋掉腿的老婆,因為流血過多死了。楊杏去看了看,嚇得她臉都發白了,回到站台上,說什麼也不扒火車了。她對長松說:「咱要死一家人死在一塊!」長松又聽說火車闖潼關那一段時,日本鬼子從河北岸打炮,打死了火車上好多難民,心裡就更加猶豫起來。老清嬸因為老清叔還沒有下落,她也不想帶著兩個閨女,遠走到陝西去。兩家人商量了一下,就離開車站,在城北邙山腳下一個叫作燒窯溝的地方,找了兩個破窯洞,暫時住了下來。

  三

  初到洛陽,長松一家從尋母口帶來的糧食,還沒有吃完,暫時還能開鍋。可是一家子七口人,就是每天熬野菜糊糊,兩頓飯也得半升糧食。楊杏每天像數著糧食粒一樣來吃,口袋還是漸漸地空起來。長松想著:這樣過下去,怎麼活得了?總得找個營生。

  燒窯溝離城裡只有二三里地,離車站更近,他到城裡轉了幾次,因為人生地不熟,還是找不到活干。後來聽說難民救濟所在車站附近辦起了幾處粥場,他就領著孩子們去吃舍飯。到了粥場去登記,人家說領一張飯證要挑三挑水,長松是個不怕下力的人,他把全家人領來,登了記,領了七張飯證,每天上午來粥場打二十多挑水。

  粥場里的水桶是鐵皮做的,不算大,可是水井卻有十幾丈深。一個大轆轤井繩繞三圈半才能打著水,攪上來一桶水,已經是汗流浹背,一上午攪四十多桶水,累得長松頭懵跟黑。每次領回粥來,楊杏心疼他,總把自己那一份讓他吃,自己把剩下的粥。

  再摻些菜葉子,煮煮和孩子們一塊喝喝。

  楊杏初到洛陽,不敢單獨出門。一來怕失迷了路,二來怕孩子們跑丟了。兩個男孩卻怎麼拴也拴不到窯洞里,小建已經十二三歲,小強也十來歲了。他們裝著說去菜市上拾菜葉子,天一明弟兄倆就跑出去了。頭些天果然拾回來一點菜葉子,有毛白菜,紅蘿蔔,有時候還有點黃豆芽和碎豆腐塊。

  楊杏揀著籃子里的菜,問小建說:「小建,這豆腐哪裡來的?」

  小建說:「這都是菜市上人家不要的!」楊杏說:「我不信,這豆腐人家能不要?」小建說:「你沒有去看,安仁里後邊,那個菜市大著哩,幾百家菜攤子!一到晌午收攤時候,這些碎豆腐人家就不要了。」

  楊杏說:「只要是人家不要,咱拾回來不犯法,可千萬不敢去偷人家,咱們家是庄稼人,人老幾輩都正正經經的人。餓死也不能去偷人家東西。」小建說:「俺知道!」

  過了些天,有一次小建對小強說:「小強,咱到東北運動場去看看吧,人家說那裡最好看了。有說書的,有唱戲的,還有拉洋片的。」小強說:「我怕走丟了。」小建說:「傻蛋!就在菜市南邊,上坡上邊就是。走吧,我知道路,我領你去!」說著哥兒倆朝東北運動場走去。

  這個東北運動場,坐落在洛陽城裡東北角上。當年,這裡本來是吳佩孚閱兵的地方,後來改作了運動場,還建了一個不倫不類、不中不西的檢閱台。抗戰爆發後,洛陽忽然繁華起來,市場、南店、娛樂場所不夠用,這個運動場就變成了個鬧市。因為從京、滬逃過來的人多,這裡最醒目的是舊貨攤子:一二里長的一道舊城牆上,擺的全是舊衣服、舊皮箱、舊皮鞋,拆開的舊毛線,搭在繩子上,隨風飄蕩著,厚厚的俄國毛毯擺在地上,招惹著第一戰區軍官太太們的眼睛。

  除了舊貨攤子外,這裡還有賣膏藥的,賣大力丸的,算卦的,相面的,治花柳病的,還有從北平、天津跑過來的過路藝人,在這裡搭起地攤,說起京韻大鼓和相聲來。

  小建和小強來到東北運動場,看著那些穿旗袍的和那些戴眼鏡的人,聽不清他們說的什麼話。他們對那些舊貨攤子不感興趣,就一頭鑽到遊藝場子里,看一個賣大力丸的,在用拳頭砸磚頭,看了一陣砸磚頭,又跑過去看一個耍把戲的吃電燈泡。那個耍把戲的把一個電燈泡弄碎了咽在肚子里,接著就大喊大叫拿著小筐子收錢。小建看見收錢,拉著小強從人縫中鑽出來跑了。後來他們去看拉洋片,人家也要錢,他們對那些能夠坐在凳子上,眼對著小窗洞往裡邊看的人十分羨慕,但是他們沒錢,只得沒精打采地走了。

  轉了大半天,肚子有點餓了,小建就拉著小強去看那些飯攤子.這裡的飯攤子和尋母口鄉下不同,賣的花樣好多,小建和小強從來沒有見過:有灑著雞絲、紫菜的餛飩,有炸得又焦又黃的春卷,還有雪白的小包子、再放在平鍋里煎黃的生煎饅頭。這些小吃也都是從平、津和上海一帶跑過來的人經營的,兩個孩子叫不出名字來,口袋裡又沒有一文錢,只好看著別人大吃大嚼。

  來到城市以後,孩子們第一次感到錢的重要。他們在農村時候,只知道割草放羊、采棗子、摘甜瓜,從來不知道錢有多中用。現在來在城市,幹什麼都得要錢!有了錢什麼都能買,他們開始找尋弄錢的門路。

  小建和小強去運動場玩了幾趟,發現了一個可以掙錢的地方。車站通往運動場路上有一個大坡,每天大批黃包車從車站拉著人上來,要經過這個大坡。這個坡又陡又長,有好多拉車的拉不上去。再加上近年來流亡來的人多,都是隨身帶著大批箱籠行李,上這個坡就更加困難。後來這裡就出現了一種職業叫「推坡」。「推坡」的多是些半大孩子,他們從坡下幫著拉車的把黃包車推到坡上,拉車的付給他們一角錢。有的坐車的也給他們些零錢,多少不等全靠碰運氣。

  小建和小強發現這個門路以後,頭一天他沒有敢去推。他們以為推車的和拉車的是一家人。後來發現這些孩子和拉車的並沒有關係,他們兩個就勇敢地加入了「推坡」的行列。

  這哥倆第一次把一輛黃包車推上坡後,拉車的給了他們一角錢。小建接住了這一角錢,小手顫抖起來了。他發狂似地想著,他和弟弟會賺錢了。媽媽有了錢也可以到麵攤去秤斤綠豆麵條,煮一大鍋,大家唿嚕唿嚕地吃著。……

  就在這時候,一個十五六歲的大孩子走過來。他歪戴著帽子,披了一件破軍襖,眼上還戴著一副眼鏡,眼鏡大約是破碎了。

  上邊粘滿了膠皮條。

  他說:「我看你這個票子是真的是假的?」

  小建猶豫了一下,把鈔票從口袋裡拿了出來,那個孩子一把抓了過去說:「滾蛋!」

  小建一下惱了,他說:「你為啥拿我的錢?」

  那個孩子說:「你上稅了沒有?」小建說:「上什麼稅?」那個孩子冷笑著說:「看你那個土行孫樣子!告訴你,『推坡』得上稅!」

  小建說:「沒聽說!你也不是官,你還我錢!」他說著就上去拉住那個孩子的衣服。

  那個孩子說:「嗬!你是想打架啊?你想頭朝東躺,還是頭朝西躺呢?」小建紅著眼說:「你還我錢!」那個孩子說:「嘿!這小土雜種還有個勁!來,咱們摔跤。我們城裡人摔跤可跟你們鄉里人不一樣。咱們喊一二三開始,你能把我摔倒,把頭捺得挨著地,我喊你十聲老爺,還你一毛錢,你摔不倒我,趁早滾蛋!」他又指著小強說:「兵對兵,將對將,這個小土鱉不準上仗。」

  「摔就摔!」小建瞪著眼說著,小強在一邊嚇哭了。他說:「二哥,咱走吧!咱回家吧!」小建嚷著他說:「你別怕!」說罷撲過去就要摔。那個孩子說:「你別慌!」他先把眼鏡摘下來,在小建臉前晃著說:「二十塊!弄破了你賠不起。」說著,把眼鏡放在地上,又把破軍襖脫下來放在地上,然後束了束腰帶,喊著:「一、二、三!開始!」說罷猛撲過去將小建抱住。小建雖然不會摔跤,卻會「放跌」。他也不示弱地攔腰將他抱住。兩個人扭在一起,像拔樁似地來回拱著、捺著、頂著,用腳使著絆兒,那個孩子忽然趁勢將腿一標,將小建絆倒在地上。小建雖然年紀比他小,個子比他矮,可是從小在農村參加勞動,卻有一圪撻氣力。那個孩子只想他倒了,就去捺他的頭,猛不防小建就地打了個滾,像小豹子一樣往他胯下一竄,扳住他的兩條腿,把他扳了個「仰擺叉」。他又趁勢上去騎在那個孩子的身上,使勁地捺住他的頭,在地下狠碰起來。

  那個孩子喊著:「行了!行了!一下就行了。」小建說:「你還我錢!」那個孩子說:「你掏,在我口袋裡。」小建往他上衣口袋去摸,那個孩子喊著:「在褲子口袋。」小建找不著褲子口袋,那個孩子說:「真是鄉下佬!連褲子口袋也找不到!」他說著把小建推起來,掏出了錢給小建說:「給!拿回去買膏藥貼吧。」小建也不理他,接過錢來,領著小強就走,那個孩子忽然從後邊喊著:「戴夜壺帽的,你站住!」小建站住了,那個孩子走到他跟前說:「你們不『推坡』了?」小建低著頭沒吭聲。

  那個孩子伸出了右手,把小拇指頭鉤著伸在他的臉煎,小建懂得這是和好的意思,也把小拇指頭伸出和他的小拇指頭鉤在一起。那個孩子說:「我叫馬蟻頭,有事找我!」小建點了點頭。

  打了這一場架後,小建和小強就在這裡「推坡」了。頭兩天,賺的錢不多,他們沒有拿回家。小建對小強說:「小強,咱們把這錢攢住,晚兩天換成大票子,拿回家叫咱媽高興高興。」小強說;「好。」他們又推了幾天,已經攢了五六塊錢,那時候大鈔票興「貼水」,四塊七八角錢,就可以換成一張五元鈔票。兩個孩子就到錢攤上換成一張大鈔票,拿著回家了。

  這些天,楊杏看他兩個回來得很晚,飯吃得也少,心裡思忖著:「八成是在外邊要飯吃了。」又想著:「這年頭,要飯也不丟人,只要孩子們能填飽肚子,管他呢!」這些天,玉蘭和秀蘭兩個閨女,看著小建和小強每天向城裡跑著,她們也想往城裡去找點活乾乾。楊杏說:「他們是男孩子,你們是女孩子,這城市地大人雜。再說你們那麼高了,還能去要飯。」玉蘭說:「這城市裡可乾的活多著哩!就你膽小。要是俺麥奶奶在這兒,早給我們領出去了。就會叫我們到地里挖野菜。現在紅薯葉子霜打了,大秋地人家都犁過了,還有什麼野菜挖!」

  楊杏說:「晚兩天再說。叫你爹去看看,看能找點什麼活干。」

  傍晚時候,小建和小強回到窯洞里來了。一進窯門,兩個人就同時喊著:「媽!我們會給你賺錢了!」楊杏說:「會吃!你們要會賺錢,咱家也不受罪了。」小建說:「你不信?」說罷從口袋裡掏出一張五元鈔票和兩張一元鈔票說:「給,媽,你拿去買面吧!」楊杏看到孩子們拿來的錢,又是喜又是驚,忙問:「你們在哪兒弄這些錢?」小強正要說,小建擠擠眼,他說:「我們兩個找到事幹了。

  ……」楊杏不信地說:「兩個小鱉羔子,你們能找到什麼事?」秀蘭在一邊接著說:「準是偷人家的!」小建說:「你才是偷人家的。」

  接著他們把這幾天「推坡」的事說了說,楊杏聽了半信半疑。

  正說話間,長松從粥場回來了。他看見風箱上放的這幾張鈔票,就問:「這是哪裡來的錢?」楊杏說:「小建和小強給人推東洋車掙的。」長松說:「在哪裡推東洋車就賺這麼多錢?」楊杏把他們在運動場下邊「推坡」的事情說了一遍,長松卻不信。他說:

  「兩個螞蚱大一樣孩子,他兩個會去『推坡』?」小建在一旁不服地說:「不信你明天去看看。」長松說:「『推坡』一天就能賺七塊錢!」小建說:「我們推了五六天了。」長松說:「五六天怎麼拿回來一張大票子?」小建說:「我們在老劉的錢攤上換的。」長松說:「什麼老劉錢攤!我還不知道錢攤在哪兒,你們就知道錢攤?說不定就是在錢攤上偷人家的錢!」

  兩個孩子滿心想讓爹媽高興高興,卻想不到他爹也這樣說。

  兩個人受了委屈,小建噘著個嘴不吭聲了,小強鼻子一酸,撲簌簌地掉起淚來。

  楊杏埋怨著長松說:「你也問清楚再說,萬一是他們推東洋車掙來的錢,不委屈他們了嗎?這城市地方,用人的地方多,也許真是他們賺來的錢。」

  長松說:「萬二也不會!叫他們在城市學流蕩了,將來怎麼回去種地?明天都給我拾柴禾去,敢再往城裡跑,我把你們腿打斷。」

  楊杏看他越說越氣,就說:「算了吧!算了吧!累了一天了.也擱不住生這麼大的氣。都吃飯吧。」說罷給小建和小強先盛了兩碗稀麵條,還給他們加了兩塊熱紅芋。

  到了夜裡,兩個孩子呼呼地睡了。長松卻怎麼也睡不著。

  他想著:「難道說這兩個小東西真的是推車賺的錢?要是真的。

  多少也算有點辦法了。」他把那幾張鈔票握在手裡,覺得濕漉漉的,好像有孩子們身上的汗珠味。

  第二天一早,他披上衣服走了。小建和小強醒來.揉著眼問:「媽,我們今天還去『推坡』不去了?」

  楊杏有點為難:叫他們去吧,恐怕長松發脾氣,再說他們兩個到底在外邊乾的什麼,自己也弄不清;可是不叫他們去吧,聽他們說一天能掙一塊多,秤米買面,差不多夠一家人吃了!她想了想,把小強拉到窯洞外一棵柿樹下說:「小強,你是媽的好孩子,你說實話,這錢到底是在哪裡弄的?」

  小強說:「就是俺兩個給人家推洋車掙的,一回一毛錢。你看我這手!」說罷伸出兩隻小黑手,楊杏看著他兩隻小手的手掌上,磨出的兩個大水泡已經破了!她忍不住掉了兩滴眼淚,回到窯洞里對小建說:「你們只管去吧!」

  兩個孩子又高高興興地去了。

  長松到粥場打了兩大鍋水,他有點放心不下,就拐到大坡上來。他走到坡下邊,就看見小建和小強已經在那裡,他急忙蹲在一個崗樓後邊,想看看這兩個孩子到底在那裡幹什麼?

  就在這個時候,從車站路上來了一輛黃包車。車上邊坐了個燙頭髮的婦女,腿前邊放了兩個大紅皮箱,箱子上還放了兩捆書。

  黃包車剛來到坡前,小建和小強就飛快地跑過來了。他們挽著袖子向手上吐著唾沫,喊著向拉車的說:「推吧?」拉車的說:

  「推!掛點勁啊!」四隻小手在後邊推住車斗,向大坡上爬起來了。拉車的在前邊喊著:「掛勁!掛勁!」小建和小強在後邊喊著:「加油!加油!……」

  長松看到這個情景,眼睛潮濕了。

  在這輛黃包車快爬到坡頂上時,小建和小強已經累得滿頭大汗了。就在這時候,兩隻大手忽然出現在車鬥上,小建猛地回頭一看,原來是他爹長松。爺仨個誰也沒說話。他們的汗珠和淚珠在塵土飛揚的大坡上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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