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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哦

所属书籍: 应物兄

哦,文德能!每次看到文德斯,应物兄就会想起他同父异母的哥哥文德能。如果文德能不死,他相信文德能会成为这个时代最杰出的学者。有时候他甚至会想,如果文德能不死,文德能或许会成为另一种意义上的程济世先生:一个是因为信,而成为儒学大师;一个是因为疑,而成为另一种中国式的西学大师。他们一个信中有疑,一个疑中有信。

修己,哦不,他变成敬修己,那是后来的事,现在还应该叫他郏象愚。应物兄记得,他再次见到郏象愚,就是在文德能家中,那已经是那年的六月末了。有一天,他和费边,也就是费鸣的哥哥,到文德能家里去玩。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文德能家的客厅是朋友们的聚会场所。文德能的父亲在北京任职,家里只有文德能和文德斯,当然还有一个保姆。文德能性格沉静,这样的人本来是喜欢独处的,但家里却常常是高朋满座。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文德能在朋友当中最早拥有书房,最早买了录像机。在文德能的书房里,一排排书架塞得满满的,另有一个藤编的小书架,孤单地放在书桌旁边,上面零散地放了几十本书,大多是外文版的书。文德能英语读写能力很强,但却不怎么会说,因为他是自学的。有一次他指着小书架问文德能:“这都是你要看的书吗?”

文德能说:“是本周要看的。”

说这话时,文德能就抽出了一本书:Contigency,Irony and Solidarity

[1]

。文德能说,他很想翻译这本书,无奈英语水平不够。应物兄还记

得,从书房的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济水河的粼粼波光。而到了深夜,总有那么几个人骑着嘉陵摩托呼啸而来,呼啸而去。那是最早的飙车族。据说,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已经撞死了。很多年后,他站在那个书房里,又看到了新的飙车族。他们已经鸟枪换炮了,开的是改装的高尔夫。

文德斯当时还是个五六岁的孩子,最喜欢看的一部动画片名叫《忍者神龟》:在纽约的地下管道里,住着一只超级大老鼠和他的四个徒弟忍者神龟,神龟们挥舞着忍者刀、武士棒、双截棍、钢叉,与妖魔鬼怪展开殊死搏斗。文德斯既想看,又害怕,常常跑到客厅里,求着哥哥和哥哥的朋友陪他一起看。这个时候,文德能就会打开另一台电视,另一台录像机,给朋友放些片子,然后他就坐在弟弟身边,再看一遍《忍者神龟》。有一天,文德能给他们放映的是新浪潮电影《一切安好》 [2] 。事隔多年,他还记得随着画外音打出的字幕:

一个国家。有国家,就有农村。就有城市。有很多房子。很多很多人。有农民。有工人。有资产阶级,小的,大的。很多很多人。农民干农活。工人做工。资产阶级呢?当资产阶级。

文德能这时候说了一句让他终生难忘的话:“你们要先行到失败中去,你们以后不要去当什么资产阶级。”文德能接下来又说:“这是他们的电影,什么时候我们能拍出我们的电影?”文德能觉得中国第五代导演的电影,那些过于沉默的影像,掩盖了太多的情绪、太多的感情、太多的事实。费边说:“你的意思是,一个人本来是哑巴,评论家却把他当成了沉默的思想者?”文德能说:“我觉得,还不如陪着小家伙看《忍者

神龟》呢。”

六月末的一天,他和费边进门就看到了郏象愚。哦,几天不见,郏象愚就像老了十岁。只见郏象愚披着衬衣,盘腿坐在地上,以瓶盖为杯,正啜饮着济水大曲。在他的印象中,郏象愚不但不喝酒,而且看不起那些喝了二两猫尿就耍酒疯的诗人。奇怪的是,郏象愚对他和费边的到来竟然视而不见。

后来他才知道,那个人不是郏象愚,而是郏象愚的哥哥郏象礼。郏象礼当过知青,回城后写过几篇凄凄惨惨的伤痕小说,获得过一点名声,养成了名人的一些习惯。此时,他正一边喝着小酒,一边讲述着自己的知青经历。郏象礼说,当年下乡的时候,一见到白杨树,他就忍不住要抱住它,靠着它,还要把脸贴上去,因为他把它们当成白桦树,俄罗斯大地上的白桦树。白桦树不是树,而是理想和信念的化身,是爱情的象征,它能让人联想到十二月党人、民粹派、西伯利亚大流放。他说,那时候他真的认为,在他的有生之年英特纳雄耐尔一定会实现。在他弥留之际,如果它尚未实现,那么他就遥望着晚霞中的白桦树,说:“因为相信你会在黎明时到来,我就再撑半天。”

怎么听,都有点不着调。

郏象礼身后还支着一张钢丝床,上面躺着一个人。天热得要命,那人却盖着床单,双腿在床单下支着,形成一个隆起的山脉。一只黑猫正向山巅发起冲锋,并且轻而易举地就征服了山巅。但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敲门了。那声音虽然很低,但床单下的人还是听见了。那人有如惊弓之鸟,一骨碌爬了起来,钻到了钢丝床下。这个时候,应物兄才看清楚

那个人竟是郏象愚。他和费边对视了一眼,他们看到了对方的迷惑。

进来的人是乔姗姗。

一看见乔姗姗捂住胸口喘气的样子,他就知道她走得太快了。她一脸细汗,衣服都贴在身上。乔姗姗那时候真是漂亮,目光既热烈又沉静,既勇敢又羞怯。郏象愚从床底下爬了出来。床下大概有一截支棱的钢丝,将他的眉头划破了。但他却不在意。他在意的是沾在乔姗姗头发上的几丝果絮,那是悬铃木果球炸开后的飞絮。他把它们摘下来,说:“这些毛毛吸进去,嗓子要发炎的。”

郏象礼说:“乔女士,我必须向您敬礼!必须!”

乔姗姗倒是当仁不让:“我也被自己感动了。”

但乔姗姗接着又问:“慈恩寺去了吗?求签了吗?一定是大吉大利吧?”

原来,文德能和郏象礼已经陪着郏象愚到慈恩寺拜佛求签了。郏象愚把抄出来的一片纸给了乔姗姗。乔姗姗飞快地看了一遍,咬着嘴唇不吭声了。应物兄那时候就站在旁边。乔姗姗把那片纸递给了他,说:“你给我讲。”上面那四句话,岂是一般人能看懂的?不过,凭直觉,他知道那并非上签:

不成理论不成家,水性痴人似落花。若问君恩须得力,到头方见事

如麻。

郏象愚认为它出自《周易》,其实不是。他问郏象愚,既然求了签,何不让老和尚解签呢?郏象愚说,自己是先按老和尚的吩咐,往功德箱里塞了钱,然后才求的签,然后再去求老和尚解签,但老和尚看了看,只说了一句话:“此签难解,但有慧根者,自能参透玄机。”

乔姗姗说:“和尚总得说点什么吧?”

郏象愚这才说出了真话:“和尚只是说,此为下签。”

乔姗姗跺着脚喊道:“到底怎么说的?你倒是说啊。”

郏象愚又挤出了一句:“和尚说了,此为下下签,不利。”

乔姗姗捂着耳朵,又是跺脚,又是摇头,喊道:“和尚就没给我们指条路吗?”

郏象愚流泪了,说:“指了,两个字:移徙。”郏象礼及时递过来一条毛巾。郏象愚擦了眼泪之后,神色立即坚定起来,说:“也就是浪迹天涯。”

乔姗姗把手从耳朵上拿开,挥舞着,“臭和尚的话,你也信?”

陪着郏象愚去了慈恩寺的文德能,此时过来安慰了一番乔姗姗。他说:“我也不信。这怎么能信呢?我已经跟象愚说过了,就在我这里休养算了,哪也别去。”他后来知道,在从慈恩寺回来的路上,文德能一直在安慰郏象愚,没必要东躲西藏的,除非你喜欢流浪。为了劝说郏象愚不要相信和尚,文德能还引用了黑格尔的话:“佛教的哲学都是低级的诡辩术。”文德能力劝郏象愚回校向校方说明,自己只是去北大查找资料去了。但是郏象愚却听不进去。郏象愚相信自己的预感:如果不逃走,肯定会被丢进监狱的。文德能说,伯庸不就没事了吗?小尼采不是也没事了吗?郏象愚说,他的情况与他们不同,因为他打了一个车夫。至于那个车夫是死是活,他都不知道。他只记得自己拎着羊头,在车夫身上乱砸了一气。“羊头上要是没长角就好了。那玩意有如匕首。好好的,你长个角干什么?狗头上没长角,比你还厉害。”

乔姗姗又是一跺脚,说:“既然大和尚说了,我们还是一起飞吧。”

郏象愚说:“我自己飞吧,密涅瓦!”

乔姗姗转过身去,说道:“你可曾想过,没有密涅瓦,猫头鹰又怎么起飞?”

郏象礼突然开始鼓掌了。掌声过后,郏象礼又开讲了,讲的是自己当年在乡下度过的幸福日子,语调平缓而深沉,说当年在乡下,最浪漫的是夏天,最难受的是冬天。不过,即便在冬天,你也能感受到城市里没有的诗意。北风吹,雪花飘。炉子上有一把水壶,水壶的热气把房子里弄得雾气腾腾的,新糊的窗纸仿佛都要湿透了。他对郏象愚和乔姗姗说:“我和你们的嫂子,就在炉子上烤馒头片,烤红薯。红薯比土豆好

吃,可她却宁愿说,这是烤土豆,因为凡·高有一幅画,叫《烤土豆的人》。她说,我跟她都是画中人物了。让人迷恋的土屋啊。多么值得怀念的蹉跎岁月!尤其是那红薯尾巴,都是我们亲手从地里刨出来的,又甜,又绵,又耐嚼。白菜根放在灶台上都可以长出花来。红薯尾巴发了芽,比兰花都好看。到春天,她就采来野花,插在罐头瓶里。”郏象礼环视着众人,道出了最后的结论:“一生中如果没有这么一段经历,你就不懂得什么叫生活,什么叫爱情。当你回首往事的时事,你只有一个感觉,那就是你虚度了一生。”

他妈的,谁都听得出来,他是鼓动乔姗姗跟着郏象愚一起流浪。

乔姗姗激动了:“我喜欢麦子,麦田。”

郏象礼说:“凡·高最喜欢画麦田。”

乔姗姗说:“我要用麦秸秆喝汽水,喝酸奶。”

郏象礼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乔姗姗以为那是个戒指呢,躲避着,说自己不能要,绝不能要。郏象礼说:“戒指算什么,这比戒指贵多了。”原来那是顶针,缝纫用的黄铜顶针,上面布满密密的凹坑。郏象礼说:“这是母亲留下的。”

接过那个顶针,乔姗姗直接戴到了食指上:“还等什么?现在就走。”

应物兄觉得,必须提醒乔姗姗不要冲动,就堵在乔姗姗面前,说:“就是走,也要先跟先生和师母说一下。”

乔姗姗说:“谁想去说谁去说。我又没拦你。闪开。”

郏象愚和乔姗姗当天就走了。应物兄考虑再三,还是去汽车站给他们送行了。在路上,他试图再次劝他们冷静,但他的劝说只能引起乔姗姗的鄙视。他只要一说话,乔姗姗就把耳朵捂了起来,下巴抬起,目光好像是从下巴那里扫射过来的。然后呢?然后就是他后来看到的那一幕了:郏象愚和乔姗姗在车上向他招手;郏象愚的下巴抵着乔姗姗的头;车尚未开动,他们就把他忘了,他们彼此凝望着,仿佛周围的一切全是空气。

乔木先生大病了一场,而师母更是不久就去世了。有一段时间,乔木先生走路、上厕所都需要有人搀扶。负责照顾乔木先生的,就是巫桃。当时巫桃刚考上大学。巫桃出身贫苦,是以勤工俭学的方式来到乔木先生家的。起初,乔木先生以为自己挺不过去了,但很快就挺了过来。有一天他去看望乔木先生,他恭维乔木先生恢复得不错,乔木先生说,幸亏药石有灵,不死出院了,只是食肉改成了食粥,饮酒改成了饮奶。除此之外,乔木先生确实看不出什么变化。哦,不,变化还是有的:乔木先生改抽烟斗了,一锅烟一抽就是半天,抽着抽着就灭了,灭了再点,点了又灭。

对于乔姗姗和郏象愚的私奔,乔木先生似乎并不太担心,他相信乔姗姗马上就会回来的。乔木先生说,就当她出国玩去了。面对一些不知内情的老朋友,乔木先生则干脆咬定,是他把女儿派到国外去了。对于

乔姗姗未回来奔丧,乔木先生解释说是他不让通知乔姗姗回来的。人死不能复生,回来一趟又顶什么用?

知女莫若父。暑假尚未结束,乔姗姗就回来了。

巫桃讲述了一个细节:乔姗姗是在一个晚上回来的,天虽然很热,但乔姗姗却包着纱巾,原来她脸上都是红疱。乔姗姗进门就钻进了浴室。换上一身干净衣服之后,乔姗姗把脱下来的衣服一把火烧了,熊熊火焰映照着她那张痴呆的脸。原来那段时间,她和郏象愚就待在郏象礼下乡的地方。与当年相比,条件已经好多了,至少通了电,灯绳就扯在床头。但臭虫却多得吓人。到了晚上,臭虫就沿着灯绳爬过来了,灯绳都为之变粗了。突然,灯绳上出现了V字形缺口,那是臭虫掉下去了几只。红薯一点也不好吃。吃多了,胃酸、腹胀、打嗝,红薯屁一天到晚放个不停。

乔木先生问她:“猫头鹰呢?”

她的回答是:“他的良心让狗吃了。谁再提他,我就死给谁看。”

有一天,应物兄去看望乔木先生的时候,发现她跪在母亲遗像前,戴着耳机听着英语磁带。她正准备托福考试。她的手指上已经没有顶针了,但顶针戴过的痕迹还在。她脸上的红疱已经消退,但还有几个顽固地生长着,就像扎了根。他问她:“姗姗,脸过敏了?”

她说:“谁再提我的脸,我跟谁决斗。”

他能够理解乔姗姗的愤怒,但同时他也相信,郏象愚的良心并没有被狗吃掉。事实上,在这件事情上他宁愿相信郏象礼的说法:象愚是因为不忍心耽误乔姗姗的前程,才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丢下乔姗姗,一个人溜之大吉的;逃走之前,郏象愚把乔姗姗衣服上的臭虫和跳蚤全都逮光了,还用药水把乔姗姗的衣服泡了个遍;象愚之所以不辞而别,是因为担心乔姗姗受不了那种离别的场面。

郏象礼请求他和文德能把这些话捎给乔姗姗。

他后来知道,此时的郏象愚正一路南逃。

在南逃的火车上,郏象愚彻夜难眠,和一个同样不睡觉的旅客交上了朋友。那是个偷儿。偷儿面相不俗,衣冠楚楚,博闻强识。最让郏象愚惊讶的是,偷儿竟能背出《全国列车时刻表》,而且轻易就和列车服务员成为勾肩搭背的朋友。有一天,他们在车厢连接处抽烟的时候,偷儿突然对他说:“我们此前虽然没有见过,但前世应该有缘。我前世见过你。”

郏象愚后来告诉他,听了这话,自己吓得半死。

偷儿又说:“不要害怕,我和你是一样的人。”说着,偷儿张开手,手中躺着那枚顶针。

偷儿说:“不好意思。还以为是戒指呢。”

这个偷儿是因为盗窃自行车被清华大学开除的。偷儿举止优雅,既招女人喜欢,也招男人喜欢。但相比较而言,偷儿更喜欢少妇,因为她们穿金戴银,钱包鼓胀。偷儿将郏象愚带到了深圳火车站,然后和他一起藏身于发往香港的货车车厢,那是一辆运送活禽的货车。这当然是偷儿事先侦察的结果。偷儿说,如果运送的是别的食品,那么很可能几天都发不了车,而活禽则必须保证两天之内送到。他们运气很好,那列火车只在深圳停留了一天一夜就发车了。他们当然也没有饿着,想吃鸡蛋就吃鸡蛋,想吃鸭蛋就吃鸭蛋。偷儿用牙膏皮做了个小锅,把打火机点着,炒鸡蛋吃。吃完了,倒点水晃一晃,就是一道汤。

事情如此顺利,实在是出乎郏象愚的预料。但有一点是那个偷儿没有想到的,火车竟然直接开到了屠宰场。当他们一身鸡毛出现在屠宰场的时候,屠宰场的工人还以为他们是偷鸡贼呢。一顿暴揍之后,他们被香港警方接走了。随后,郏象愚就以非法偷渡和偷盗的名义被遣送回了深圳。

有一天,已经到济州公安局任职的栾庭玉走进了深圳罗湖湾看守所。他是奉命来提审济州籍人犯的。栾庭玉后来说,他其实也没有认出那是郏象愚。他们以前当然是认识的,因为他们都是济州大学的活跃分子。此时未能认出,倒不是栾庭玉贵人多忘事,而是郏象愚当时形貌怪异,不易辨认。不知道是因为过于焦虑,还是水土不服,郏象愚刚刚惨遭鬼剃头。鬼剃头在别人那里通常都发生在头顶,郏象愚却连眉毛都剃去了一半。栾庭玉刚让他报上姓名,郏象愚就说:“栾大人,你他妈的就别演戏了。”

就在郏象愚被带回济州不久,有一天应物兄在学校里遇见了何为教

授。他们本来是迎面走的,老太太却转过身,和他并排走了一段。老太太知道他与郏象愚是朋友,突然问了一句:“听说愚儿逃去香港了?应该没事了吧?”

出于仁慈,他没有告诉老太太,郏象愚已被关押在济州桃都山的二道沟。

[1] 《偶然,反讽与团结》。

[2] 法国电影Tout va bien。Jean-Pierre Gorin导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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