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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双林院士

所属书籍: 应物兄

双林院士,仅是他的模样就很有说头,大秃瓢,像个葫芦。因为还零星地支棱着几根头发,所以又像越冬后的土豆发了芽。脸上的皱纹都纤毫毕现,乍看就像八爪鱼的触须在四处蔓延。脑袋上汗津津的,又像是一头刚浮出水面的海豹。

他和小乔正要下去,乔木先生和双林院士拉着手出现了。

他们没坐电梯,竟然是走消防通道,一步一步从阅览室走过来的。他们动作缓慢,每踏一步,两个人的脚都同时落在梯级上。

乔木先生和巫桃,这天下午去医院探望了何为先生。在回来的路上,他们又拐到了铁槛胡同的皂荚庙。现在,在医院负责照料何为先生的,是何为先生的侄女。她去皂荚庙烧香的时候,将一个包袱丢到了那里。她急得很,因为钥匙就装在包里。费鸣开车从那里绕了一下,在胡同里堵车了,所以来晚了。哦,对了,后来,费鸣又送乔木先生回了趟家,换了身衣服。巫桃本来应该来的,这会却没来。

此时,在逸夫楼,两位先生喘着气,就开始斗嘴。乔木先生指着双林院士对葛道宏说:“我,他,我们是,见一面,少一面。”

“错了!分明是,见一面,多一面。”

“导弹!你是乐、乐观主义者,我是悲、悲观主义者。”

“乔老爷,又错了!”

乔木先生指着自己的嘴:“它又说错了?”

双林院士说:“我不乐观,也不悲观。我不悲不喜。”

应物兄觉得,就在这一刻,双林院士的身影似乎与程济世先生重叠到了一起。应物兄想起了他与程济世先生的一次谈话。在美国访学时,有一次他们提到了晚清士林对清代“开国儒师”顾炎武的研究。程先生说,晚清士林,既有曾国藩、章太炎这样的大儒,孜孜为经国大业,又有汲汲为功名利禄的腐儒。话题很快就涉及晚清以后中国人所承受的无穷苦难。程先生突然说:“我真想大哭一场。”等程先生情绪稳定了,他就问程先生:“您是悲观的人,还是一个乐观的人?”程先生说:“我不乐观。凡是在二十世纪生活过,尤其是在二十世纪的中国生活过的人,如果他还是一个乐观的人,那么他肯定是个白痴。但我也不悲观。一个研究儒学的人,尤其是在二十一世纪研究儒学的人,如果他是一个悲观的人,那么他肯定是个傻瓜。”

“我既悲观,又乐观。”程济世先生说。

程济世先生接下来又讲道:“如何将先贤的经义贯通于此时的经世,通而变之,变而化之,既是晚清的命题,也是二十世纪的命题,更是二十一世纪的命题。”

与程济世先生的“既悲观又乐观”相比,双林院士的“不悲不喜”,似乎更为超然。当然,这可能与他们彼此的身份有关。冷静,客观,事情落到我们头上该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别急!这确实是一名物理学家应有的品格。

眼下,斗嘴归斗嘴,双林院士的语调却是平实的,平实中有睿智。他们还在继续斗嘴。他们虽然手杖挨着手杖,膝盖碰着膝盖,显得亲密无间,但斗嘴还是少不了的。相比较而言,双林似乎反应更快。他觉得双林院士着实令人羡慕。考虑到双林院士的丰功伟绩,他觉得双林院士更像是一个范例,一个寓言,一个传说,就像经书中的一个章节。

双林院士说:“上次给你挑刺,说你的诗集里少了一首诗,补上了吗?”

看到乔木先生站了起来,双林院士立即说:“想作个七步诗?”

乔木先生有点耍赖了:“七步诗是曹植给自己写的悼亡诗,可他比曹丕还多活了六年呢。我可不想比你多活六年。那多没劲啊。”

应物兄当然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他知道,这也是巫桃没有陪同乔木先生过来的原因。巫桃这是闹情绪了。就在春节之前,双林院士也曾从北京来到济州。那一天,乔木先生送给了双林院士一本书:《闲情偶拾》。那是济州大学出版社为乔木先生出版的诗词集,它收录了乔木先生多年来的古体诗、近体诗和格律诗。最近的一首写于去年春天,如果没有意外,那应该是献给巫桃的。因为其中有这么两句:“淡梳妆,解

罗裳,绰约冰姿暗生香。”第二天,双林院士又和乔木先生见面时,对乔木先生说:“就差一首诗。”

集子是巫桃编的。乔木先生指着双林院士,问巫桃:“赠他的诗,没收进去?”

巫桃以为自己漏掉了,赶紧去翻。乔姗姗当天也在,坐在父亲身后,正在翻看一份晚报,这时候抬起眼皮,幽幽说了一句话:“那首诗挺好的。”那是一首小令《浪淘沙·送友人》:

聚散竟匆匆,人去圈空。徒留断梦与残盅。从此江海余生寄,再无双影?

无处觅萍踪,恨透西风。桃花谢时雨却冷。抵足卧谈到蓬莱,梦中有梦。

这首词乔木先生修改过两次,两次改的都是同一个地方:先是将“人去圈空”改成“人去楼空”,然后“楼”字又改回了“圈”。圈者,猪圈也。这当然是指他们在桃花峪喂猪的事。对乔木先生来说,那段日子越是不堪回首,越是要频频回首,就像牙疼的人总是要忍不住去舔那颗坏掉的牙。当然,回忆那段往事,乔木先生也会感到温暖:他与双林先生,一个来自济州,一个来自北京,却在桃花峪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有如桃园结义。但就像词中所写,双林先生在桃花凋谢之时提前离开了,去了哪里?去了茫茫西北荒漠,继续研究他的导弹去了。

巫桃终于翻到了那首《浪淘沙》,说:“有嘛,我记得有嘛。”念了一遍,又对双林院士说,“‘再无双影’说的不就是您吗?”

但双林院士还是说:“差了一首。”

乔木先生说:“你的记性真好。我是写过一首给兰梅菊的诗,写得有些油滑了,就没收进去。”不过,兰梅菊当时并不是喂猪,而是管理韭菜。那是个轻省活。每个月,只累一天,就是将粪便泼向韭园。乔木先生的诗写的就是泼粪的情景。

双林院士摇了摇头,说:“不是那个。我说的是差了一首悼亡诗。”

烟斗在嘶嘶作响。乔木先生抽着烟,有一会没有说话。谁都明白,双林院士是说,乔木先生应该给去世的老伴写一首诗。过了一会,乔木先生终于开口了,说:“想过要写的,又觉得没必要写。苏轼的《江城子》,陆游的《沈园》,把那些悼亡诗都已经写绝了。你再怎么写,也写不出新意了。”

乔姗姗的脸挡在报纸后面,声音却传了过来:“哪怕你随便写两句呢。哪怕做做样子,像苏轼那样,就写个‘小轩窗,正梳妆’呢。”

乔木先生把木瓜抱了起来,说:“小轩窗,正梳妆?我从来就没见过她梳妆,怎么写?我每天醒来,她都开始干活了,熬粥,煎药,扫地,洗尿布,这些东西能入诗吗?”

乔姗姗说:“猪圈可以入诗,熬粥、煎药不能入诗?”

乔木先生说:“艺术源于生活。见过的,可以写,没见过的,没法写嘛。”

双林院士说:“过日子,你是浪漫主义者。写诗,你却说自己是现实主义者。”

巫桃过来替乔木先生解围了,说:“双先生啊,他还是写了,步的就是苏轼的韵:不梳妆,轻罗裳,缠绵病榻一身疮。我告诉你,她临走的时候,还是我侍候的。” 这倒是事实。乔姗姗的母亲,在最后的几天里,因为天气炎热,后背和臀部都生了褥疮。巫桃抱着木瓜对双林院士说:“不说这个了。木瓜喜欢你,想跟您老合个影。”

双林院士眼镜摘下又戴上,手杖指向木瓜:“这小肉团是什么?狗?不像啊。”

巫桃有点不高兴了。巫桃说:“老哥,您上次来,还抱着拍照了的。上次是狗,这次就不是了?老哥还不到糊涂的时候啊。”巫桃称双林院士为老哥,或许是为了强调,她虽然年轻,但因为她站在乔木先生的高枝上,与双林院士的辈分是一样的。然后,巫桃随手拿起一个空杯子,说是要续茶,但再也没有出来。

当时,双林院士对乔木先生说:“我死了,你可以再写一首诗,补上。”

乔木先生说:“老同学啊,导弹啊,这个任务太重了,我一定要死在你前头。”

应物兄没有想到,双林院士现在竟然又旧话重提。他想,双林院士是不是忘了春节前那次见面?对,有些事情,双林院士是不可能知道的:就因为他那番话,整个春节,巫桃都有些不愉快。

此时,乔木先生显然不愿意再在这个问题上斗嘴了,就把话题扯开,说:“老同学,我去看望何为姑娘了。她有点感冒,怕传染你,说这次就不见你了。”

双林院士用自己的手杖敲了敲乔木先生的手杖,说:“你大概不知道,我这次来,也是想看看她。我已经去过了。她睡得真香。就这样睡过去也挺好。”对了,这里得补充一句,当年何为教授也是下放在桃花峪。

双林院士突然问:“亚当呢?亚当怎么没有露面?”

乔木先生说:“知道你来,他更不敢露面了。”

谁都没有料到,双林院士手一抖,手杖掉了下来,在地面上咣当一声。一直没有说话的费鸣,连忙弯腰去捡那根手杖。双林院士挪动双腿,想站起来,但脚却踩住了手杖。接下来,只见双林院士佝偻着身子,脸却是仰了起来,发出一声长叹:“子房——”

一会亚当,一会子房,小乔与费鸣似乎都被搞糊涂了。应物兄当然知道,亚当和子房是同一个人:张子房先生。

双林院士缓缓坐下了。

直到他们从这里离开,双林先生再也没说一句话,又变成了小乔所说的石头,沉默的石头。直到这个时候,除了乔木先生,没有人知道双林为什么会来到济州,而且在济州期间总是待在逸夫楼的阅览室。

第二天,双林就悄悄离开了济州大学。至于他是不是还在济州,乔木先生就不知道了。乔木先生怀疑,双林院士很可能去了桃都山。巫桃出去了,乔木先生趁机向他透露了一件事:如果不出意外,双林院士的儿子就在桃都山,但他们已经几十年没有见面了。

“他儿子是做什么的?”

“据说是做植物学研究的。他倒也喜欢读诗,最喜欢的人是许浑。”

“晚唐的许浑?”

“跟他这个人倒也对脾气。许浑就擅作田园诗。‘劳歌一曲解行舟,红叶青山水急流’。” [1]

“那他到阅览室做什么?”

“做父亲的,心总是很细。他找到了儿子的著作,儿子曾在书中提到,每周都要到济大逸夫楼查阅资料。植物学方面的书籍和杂志在逸夫楼的六楼。导弹的借阅证,是我给他的。”

至于做儿子的为何不愿与父亲见面,乔木先生不愿多谈一个字。应物兄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会与双林院士的儿子相遇。

这天,乔木先生之所以把他叫来,是要告诉他,双林院士编了一本《适合中国儿童的古诗词》。双林院士虽然喜欢古诗词,但毕竟不是做这个研究的,所以特意把目录给了乔木先生。“他让我给他把把关。”乔木先生说。

“他怎么想起来做这个了。这样的书太多了。”

“你就别管了。我看了一下,有些句子以讹传讹,已经传了上千年了。你给他改过来。别的不要动。动了,他会不高兴的。”

乔木先生随口举了一个例子。双林院士最喜欢李商隐的《天涯》:“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原来目录里就有这首。在李商隐的诗中,这是少有的明白晓畅又意蕴丰富的诗,美极了,但双林院士却去掉了,因为他觉得不适合孩子们读。双林院士说,给孩子看的,应是那些有益于他们成长的诗。“不能说没有道理,”乔木先生说,“义山诗中,语艳而意悲者,首选《天涯》。好吧,那我就告诉你,他儿子小时候就会背这首诗。他或许觉得,儿子之所以远在天涯,就跟小时候看过这首诗有关。”

“哦。原来是这样。”

“太较真了。不就一首诗嘛,又不是导弹。他立即跟我抬杠,说,诗教诗教,岂能不当回事?”

应物兄却走神了。他想到了朗月客厅里挂的那幅字。“隹二枚”,就是“双”啊。原来是双林院士所题?他随后又想起来,那幅字是清风送给朗月的,清风觉得其意不祥。这个时候,应物兄其实已经预感到,双林院士的故事中,或许隐含着个人的悲剧。与他这个预感同时冒出来的,是他想到了那首著名的诗《孔雀东南飞》,其中有“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行人驻足听,寡妇起彷徨”之句,描述的是一对恋人的墓地。双林院士也选了这首诗。

哦,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这句诗涌出喉咙,跳上舌面。他感觉到它弹了起来,贴住了上腭。它还要上升,于是它暂时落了下去,把舌面作为一个跳板,纵身一跃,穿过上腭,穿过脑子里那些复杂而且混沌的物质,落到了他的最高处,也就是他的头顶。它还要上升,于是它浮了起来,在他的头顶盘旋。

“你怎么会有这种感觉?”他问自己。

“他一定是被‘为湿最高花’这个意象感动了。”他用第三人称方式说。

很快,他就又回到了现实中。先是回到了朗月的书架前,然后回到

了岳父面前。在岳父面前想着另一个女人?他羞愧得抬不起头。当时他是蹲在乔木先生面前。但为了表示自己正聆听教诲,他还必须抬着头。

[1] 见〔唐〕许浑《谢亭送别》:“劳歌一曲解行舟,红叶青山水急流。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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