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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芸娘

所属书籍: 应物兄

芸娘!从芸娘那里打来的电话!电话虽然不是芸娘亲自打来的,但接到芸娘保姆的电话,他还是满心喜悦。保姆说:“芸娘想见你,如果你有时间,就见一面。”这么说,芸娘身体好了?可以待客了?太好了。他几乎同时想到了陆空谷,想把这个喜讯与陆空谷分享。可惜,陆空谷不在济州。他甚至异想天开地想到,要不要打电话把陆空谷从美国叫来?哦,她现在到底在哪里呢?是回了美国,还是又去了别的地方?

他上次见到芸娘,就是为了安排她们见面。出乎他的意料,芸娘不仅知道陆空谷,还知道陆空谷是武汉人,还知道她的小名就叫六六。而且,芸娘还知道陆空谷对儒学并不太感兴趣。但说到见面,芸娘却推掉了。

“等我身体好些了,再见不迟。”芸娘说。

“下周呢?”

“你什么时候成了大夫?下周身体就好了?”

“肯定好了。”

“好了,也不见。”芸娘说,“谁让她那么年轻漂亮呢?我可不想在她

面前显得太老。要不,干脆等我走不动了,坐上了轮椅,你再推着我去见她?”

随后芸娘就把这个话题放到了一边。芸娘说:“我还是从姚先生那里知道,你在筹备儒学研究院。我还有点不敢相信呢。”

“本该早点告诉您的。”

“听说在国际儒学界呼风唤雨的程济世,要在济州安营扎寨?”

“是啊,程先生也算是叶落归根。”

“这么说,我得到西安置办房产。不,不是西安,是西柏坡。我得到西柏坡挖两个窑洞。”

芸娘祖籍济州,祖父逃荒到了西柏坡,但她生在西安,上大学是在上海,她是为了读姚鼐先生的研究生才来到济州的。

“芸娘,我知道,您不喜欢他。”

“喜欢?不喜欢?我没有你感觉到的那种感觉。因为我对他没有感觉。”

“你是不是也不喜欢我研究儒学,去研究那些故纸堆?”

当他这么说的时候,他心中有凉意,就像下了雪。

“我可没这么说。听说你们的研究院,名叫太和?”

“你是不是不喜欢这名字?”

“我也不喜欢自己。医生说,你要再不好好注意身体,说不定哪天就倒下了。我倒没被吓住。一个哲学家,一天要死三次。为什么要死三次,因为他对自己有怀疑,他不喜欢自己。孔子也不喜欢自己,也有很多人不喜欢他,不然不会成为丧家狗。如果人人都喜欢耶稣,耶稣也不会被钉上十字架。”

“这么说,您没意见了?”

“对孔子,我是尊敬的。没有喜欢不喜欢。你知道,我有时候会怀疑存在着真正的思想史学科,因为思想本质上不是行为,它只能被充分思考,而无法像行为一样被记录。好像只有儒学史是个例外。所以,我对你的研究儒学是理解的,充分理解。”

“谢谢您的理解。”

“小应,我知道,你研究儒学、儒学史的时候,你认为你仿佛是在研究具有整体性的中国文化。它自然是极有意义的。但你知道,我知道你知道,我们今天所说的中国人,不是儒家意义上的传统的中国人。他,我说的是我们,虽然不是传统的士人、文人、文化人,但依旧处在

传统内部的断裂和连续的历史韵律之中,包含了传统文化的种种因子。我们,我说的是你、我、他,每个具体的人,都以自身活动为中介,试图把它转化为一种新的价值,一种新的精神力量。”

他很想告诉芸娘,程先生也说过类似的话。

那是在北京大学。程先生说,我们今天所说的中国人,不是春秋战国时期的中国人,也不是儒家意义上的传统的中国人。孔子此时站在你面前,你也认不出他。传统一直在变化,每个变化都是一次断裂,都是一次暂时的终结。传统的变化、断裂,如同诗歌的换韵。任何一首长诗,都需要不断换韵,两句一换,四句一换,六句一换。换韵就是暂时断裂,然后重新开始。换韵之后,它还会再次转成原韵,回到它的连续性,然后再次换韵,并最终形成历史的韵律。正是因为不停地换韵、换韵、换韵,诗歌才有了错落有致的风韵。每个中国人,都处于这种断裂和连续的历史韵律之中。

芸娘,其实你们对历史的看法,有着相近之处。

为什么?这是因为孔子其实始终与我们相伴,亦远亦近,时远时近。

他又听见芸娘说:“噫吁嚱,蜀道之难!这里面涉及的问题太多了,你要穿越各种历史范畴、文化范畴、地域范畴,或许还有阶级范畴。我是想告诉你,尽力而为,问心无愧即可。无常以应物为功,有常以执道为本。我有时候,难免要退一步。你看,这些年,我经常看的,

都是那些故纸堆。我也不觉得这是消极。因为我有个积极的榜样啊。这个榜样就是闻一多先生。闻先生也研究故纸堆,而且还研究得津津有味。”

哦,世上唯一能理解我的,就是芸娘。

事实上,没等芸娘说完,他就觉得所有的阳光都扑向了雪。

如前所述,姚鼐先生的老师是闻一多。芸娘本人不仅研究故纸堆,而且研究闻先生怎么研究故纸堆,她的硕士论文《杀蠹的芸香》研究的就是闻先生与传统文化的关系。闻先生虽以诗人名世,以民主斗士名世,但首先是一个研究中国传统文化的学者。在一封写给友人的信中,闻先生曾以“杀蠹的芸香”来形容自己的传统文化研究:

你想不到我比任何人还恨那故纸堆,正因恨他,更不能不弄个明白。你诬枉了我,当我是一个蠹鱼,不晓得我是杀蠹的芸香。虽然二者都藏在书里,它们作用并不一样。 [1]

芸娘认为,以“杀蠹的芸香”自喻,透露了闻一多先生对于传统文化的认知方法:通过一系列卓有成效的校勘、辨伪、辑佚和训释,闻一多先生对浩繁的中国古代典籍,进行了正本清源、去伪存真、汰劣选优的工作,在传统文化研究中引进了“五四”新文化运动所开启的思想成果。他虽然是在古代文献里游泳,但他不是作为鱼而游泳,而是作为鱼雷而游泳的。他虽然是夹在典籍中的一瓣芸香,但他不是来做香草书签的,而是来做杀虫剂的。芸娘这篇论文完成于1985年,它在相当大的程度上

象征了一代学人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思想和情绪。而她之所以给自己取了“芸娘”这个笔名,就与闻先生这段话有关。

那么,她为什么不叫芸香而叫芸娘呢?这好像是个谜。有一种说法认为,“芸香”虽是“杀蠹的芸香”,但还是有些脂粉气,所以她不愿意用。另一种说法则与此完全相反。“芸香”这个名字太好了,她都舍不得用了,想给女儿留着。既然希望中的女儿名叫芸香,她自然就是芸娘了。她确实想生个女儿的。芸娘后来没有生育的原因很简单。她的丈夫患有X连锁隐性遗传病,他是红绿色盲。一想到女儿生下来就是隐性携带者,她就提前觉得亏欠了世界。

不过,对于“芸娘”二字,应物兄倒有另一种解释:芸者,芸芸也,芸芸众生也;芸娘,众生之母也。这种解释,并非矫情。他确实觉得,在她的身上,似乎凝聚着一代人的情怀。芸娘曾兼任过他们的辅导员,所以外地的同学来到济州,常常会让应物兄陪同去见芸娘。有一次他陪着费边去见芸娘,听到费边的那句话,他才知道费边其实也是这么想的。费边对芸娘说:“对我们来说,您就像古代的圣母。”芸娘顿时像个女孩子似的,满脸羞红。

随后,芸娘拒绝了这个说法:“圣母,这是一个残酷的隐喻。女人通往神的路,是用肉体铺成的。从缪斯,到阿芙洛狄忒 [2] ,到圣母玛利亚。这个过程,无言而神秘。它隐藏着一个基本的事实:肉体的献祭!”

肉体的献祭!这个早上,当他想到芸娘提到的这个词,他突然有些不祥的预感。所以,当芸娘保姆又给他打电话,通知他见面的具体时间

和地点的时候,他就连忙追问芸娘的身体到底怎么样了。

保姆说:“这几天还好。”

在应物兄的记忆里,芸娘是最早雇用保姆的人。这个保姆她用了很多年了。她们待在一起,就像姐妹。保姆的生活习惯基本上与芸娘保持一致,只是对那个习惯的理解有点不一样。比如喝茶,芸娘除了喝绿茶还喝减肥茶,喝绿茶是因为爱喝绿茶,喝减肥茶则是因为她受制于美学暴力。她开玩笑地说,对女性而言,夫权和陪葬属于伦理暴力,镜子和人体秤属于美学暴力。保姆呢,喝减肥茶是因为它是用麦芽做的,喝下去肚子里踏实;喝绿茶呢,则是因为看着杯中的绿茶,就像看到了麦苗,喝下去心里踏实。芸娘开玩笑说,看到了吧,她也受制于美学,食物美学。

由于芸娘研究现象学,研究语言哲学,何为教授主编的《国际中国哲学》曾约他写一篇关于芸娘的印象记。何为教授在约稿电话里说:“就像闪电、风暴、暴雨是大气现象一样,哲学思考是芸娘与生俱来的能力。她说话,人们就会沉寂。嫉妒她的人,反对她的人,都会把头缩进肩膀,把手放在口袋里。人们看着闪电,等待着大雨将至。空气颤抖了几秒,然后传来她的声音。”芸娘曾听过何为教授的课,并参加过何为教授在家里组织的研讨会。显然,这是年轻时候的芸娘留给何为教授的印象。

但这个印象记,他却没有写。

如果说她是“圣母”,那么她肯定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圣母”,一个具有完整心智的人,一个具有恶作剧般的讽刺能力的人,一个喜欢美食、华服和豪宅,又对穷困保持着足够清醒的记忆和关怀并且为此洒下热泪的人,一个喜欢独处又喜欢热闹的人,一个具有强烈怀疑主义倾向的理想主义者,一个哲学学生,一个诗人,一个女人,一个给女儿起名叫芸香却又终生未育的人。

他觉得,他没有能力去描述芸娘。

对于芸娘,他怀着终生的感激。他的第一本学术专著,是关于《诗经》与《诗篇》的比较研究,就是在芸娘的帮助下完成的。他还记得芸娘当时说过的话。当他对芸娘说,在《诗篇》中上帝无处不在,而在《诗经》中上帝是缺席的,所以他很难找到这项研究的基石的时候,芸娘说:“你是在二十世纪末写这本书的,这个上帝已经不仅仅是《圣经》中的那个上帝。你应该写出人类存在的勇气。存在的勇气植根于这样一个上帝之中:这个上帝之所以出现,是因为在对怀疑的焦虑中,上帝已经消失。”

按照济州大学当时的惯例,研究生出版一本书,就应该在阶梯教室举办一个学术讲座。多年之后,有一天芸娘整理书柜,翻出了当初他做讲座时的照片,那其实是芸娘悄悄为他拍下的。看到自己那时候的形象,他顿觉恍若隔世。芸娘开玩笑地对弟子们说,你们看,八十年代的应老师,分明是个帅哥嘛:头发一定要长,胡子要连着鬓角;通常不笑,笑了一定是在表达骄傲;腰杆笔直,托腮沉思的时候才会偶尔弯腰;目光好像很深邃,哪怕看的是窗口的臭袜子,也要装作极目远眺。芸娘对弟子们说:“八十年代,头发留长一点,就算是打扮了。”

他当时准备得很充分,口若悬河,妙语连珠。他虽然非常骄傲,但他也没有忘记公开感谢乔木先生和芸娘对他的指导,他把每位朋友都感谢到了,包括文德能、郏象愚、伯庸和小尼采。关于芸娘对他的指导,他还特意提到另外一个例子。《诗经》中有一首《匏有苦叶》 [3] ,是关于济河的,最后一句是“卬须我友”。他说,芸娘说了,这首诗中出现了一个人称代词。

他在黑板上写下了那个字:卬。

他说:“这个字读作ánɡ,‘卬’就是‘我’。我们济州人以前说‘我’不说‘我”,而说‘卬’。跟‘我’的发音比起来,它更加昂扬。‘卬’通‘昂’,是激励的意思。司马相如《长门赋》里说,‘意慷慨而自卬’。‘卬’又通‘仰’,是仰望的意思,《国语》中说,‘重耳之卬君也,若黍苗之卬阴雨也’

[4]

。所以,在《诗经》时代,人的主体意识,女人的主体意识,

是非常强的。芸娘告诉我,一个词若有两种或两种以上的意义,那就必须把它们同时保持在视线之内,仿佛一个在向另一个眨眼睛,而这个词的真正意义,就在这眨眼之间呈现了。”

乔木先生虽然没听他的讲座,但听说了所谓的“盛况”。乔木先生表扬了他,说:“看来,你天生该吃粉笔灰。”

两天之后,他收到了芸娘的一封信,其中有一段话他后来经常引用:

强悍的智慧是必要的,但或许不是最必要的。太丰富的想象、太充

裕的智力、太流畅的雄辩,若不受到可靠的适度感的平衡,就可能忽略对于细微差别的思考。真正的学者谨慎地倾向于回避这些品质。你提到“重耳之卬君也,若禾苗之卬阴雨也”,这里的“卬”含有“希望”之义,而美好的希望常常几乎不能实现而又隐含在有可能实现的魅力当中,有如在无枝可栖的果实的反光中,隐约地映现出新枝的萌芽。

称之为耳提面命,似不为过吧?芸娘对于“或许”“可能”“倾向于”“尽可能”“而”“却”“几乎”这些词语的高频率的使用,尤其使他印象深刻:她排斥绝对性,而倾向于可能性;她尽可能地敞开各种可能性的空间。

如前所述,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他虽然读的是古典文学专业,但他更大的兴趣是阅读西方的哲学和美学著作,每有所得,必亢奋不已;遇到啃不动的难点,则又沮丧颓唐。这些当然都没有逃过芸娘的眼睛。有一天芸娘找他谈话,劝他去读一些小说,劝他去翻阅史料。芸娘的话,直到现在他还记着呢:“神经若是处于高度亢奋的状态,对于身心是不利的。沮丧有时候就是亢奋的另一种形式,就像下蹲是为了蹦得更高。一个人应该花点时间去阅读一些二流、三流作品,去翻阅一些枯燥的史料和文献。它才华有限,你不需要全力以赴,你的认同和怀疑也都是有限的,它不会让你身心俱疲。半认真半敷衍地消磨于其中,有如休养生息。不要总在沸点,要学会用六十度水煮鸡蛋。”

他突然想到,筹备太和研究院,我是不是过于亢奋了?

因为亢奋,所以沮丧?因为蹦得太高,所以加速下坠?

当然,考虑到芸娘身体欠安,这些话还是不提为好。他对自己说。

这天,如果保姆不专门提醒他,他很可能就找到芸娘家去了。每次去芸娘家,他都得仔细想一想,芸娘这会搬到哪了。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芸娘多次搬家。九十年代初的时候,济州城南北只有十五公里,市中心有一个人民广场,广场上正中心是毛泽东的汉白玉雕像。如果你拿一把尺子,从雕像头发的中分处画一条线,然后向身前身后延伸,那就是济州的中轴线了。芸娘最早的家,就在这条中轴线上,离广场只有几百米。但她很快就从市中心搬到市郊,因为她觉得太闹了。当市郊又变成了繁华地带,她就再向远处搬迁。她是为了求得一个“静”字,也为了接近田野和树林。应物兄和乔姗姗刚结婚那会,有时候会到芸娘这里过周末,然后在林间吃烧烤。有时候吃着吃着,乔姗姗就发火了,两个人就闹起了别扭。这时候,芸娘是两边都劝。她曾对他说:“小应,我给你们两个都支过招。因为我爱你们。给两个人支招是什么感觉?就像自己跟自己下棋。”她确实爱他们!他们结婚时佩戴的那对钻戒,就是芸娘送的。后来,当他们再闹别扭,去找芸娘说理的时候,却扑了个空,因为芸娘又搬到了市中心。芸娘开玩笑说,既然要闹,就闹个彻底,就算是闹中取静吧,相当于大隐隐于朝。

这天,奇怪的是,保姆通知他说,芸娘是在姚鼐先生家里等他。

姚鼐先生和乔木先生住的是同一幢楼,只是分属两个单元。两套房子的楼层和格局完全一样。它们的客厅,甚至共用了一堵承重墙。

保姆看了看表,悄声对他说:“芸娘一早起来送客人去机场,累了。再等半个小时,可以吗?”

保姆话音没落,芸娘就在里面说:“我这就起来。应院长来了,没有远迎,已经失礼了。”

他赶紧说:“您休息一会儿,我也刚好要处理一点事情。”

这话倒不全是客套。

他要回复吴镇的短信。吴镇说,铁槛胡同的住户还没有完全搬走。因为厕所已经填了,所以很多人随地大小便。有些妇女也会这么干。月光下,她们蹲在墙根,上衣搂起,撅着屁股,就像奶牛。吴镇急了,一急就冒出了个歪主意:赶紧给学校保安队长打个招呼,带上警棍,来个大扫荡。吴镇还说,这事要放在天津,不是吹的,陈董把坦克都开过来了。当然是吹的!

他让吴镇直接去找董松龄。

吴镇说:“行,有你这句话,就行。你看到了,我从不越权。”

桌子上有一束芸香。它散乱地插在一个土黄色的汉代陶罐里,已经枯萎。几片花瓣落在桌面上,就像从木纹里开出的花。保姆把那几瓣花捏了起来。他问保姆,为何不往罐子里注水?保姆说,芸娘说了,让它变成干花再收起来。

客厅里,八个书柜一字排开,最左边那个书柜,放的是马恩全集以

及不同国家不同流派的人撰写的关于马恩的研究专著。其余的则大都是线装的古书。有一个书柜上放着一只闹钟,书柜的一角挂着一只葫芦,是可以开瓢的大葫芦,上面有烙铁烙出的画。张光斗曾说,姚鼐先生的办公室里有一只葫芦,上面烙烫的是济河的古渡口。那只葫芦他没见过,这只葫芦他以前倒是见过,烙铁在上面烫出了济河入黄口的景象,入黄口的左边也有一个渡口。将军发白马,旌节渡黄河。明月黄河夜,寒沙似战场。有人说,那幅烙画是明代人的作品,姚鼐先生说,怎么会是明代呢?烙画虽然源于西汉,盛于东汉,但元代以前已经失传,是清代一个鸦片鬼无意中用烧红的烟扦烫出了烙画,才渐渐被重新发明出来的,所以那个葫芦只能出自晚清。不过,对于那个渡口,姚鼐先生是有深刻的历史记忆的。他说,从崇祯十五年到一九四八年,那里一直是兵戈相向之地、捉对厮杀之所。死的人太多了,你在岸边随便挖个坑,都能看到累累白骨。栾庭玉最早计划的硅谷,其实就是要从这里向东延伸,延伸一百零三公里,直到桃花峪。

窗外树枝摇曳。那是悬铃木的树枝,很粗壮。很难想象,一棵树能长九层楼那么高。这株树,与乔木先生客厅外的那株树,其实是同一株树。那株树是他们刚搬来的时候栽下的。只用了十几年时间,它就长成了参天大树,如同古木。每次看到那株树,那个古老的感慨就会在他的脑子里一闪: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悬铃木的一只果球突然弹向了玻璃,咣的一声,变得粉碎。那是去年的果球。今年的果球已长大,去年的果球还挂着。它将在风中被时间分解,变成令人发痒的飞絮,变成粉末,变成无。

墙上挂着一幅油画,《错开的花》。上面画着夕阳中的泡桐,花椒树,麦秸垛,还有田野上的拾穗者。泡桐下的花椒树正开放着圆锥形的

小花,但麦秸垛上面却覆盖着几片残雪。而那个拾穗者,正手搭凉棚眺望天上的流云。这幅画其实是芸娘早年的习作。芸娘认为它是半成品。她没有再画下去,是因为她觉得不管怎么画,都无法画出自己的感觉。芸娘也做过两年知青,那或许是她对知青生活的回忆。这幅画曾经挂在芸娘的书房,芸娘有一天说,画得太难看了,谁想要谁拿走。当然没有人拿。没想到,这幅画跑到这里来了。

姚鼐先生此时住在二里头。即便身在济州,他也很少住在校园里。镜湖边上的这套房子,姚鼐先生平时就交给芸娘照看。他现在知道了,双渐去桃花峪接双林院士的当天,芸娘就派人把这套房子收拾干净了。按保姆的说法,姚鼐先生打电话了,要求把双林院士接到这里。姚鼐先生说,双林院士住到这里,乔双二人若想见面,敲敲墙,就可以约到阳台上,想抬杠就抬杠,不想抬杠就做伴晒太阳。“他说,他最喜欢听两个聋子抬杠。”保姆说。

其实,乔木先生和双林院士只是耳背而已,并不太聋。

聋的是姚鼐先生自己,必须戴助听器。

双林院士没来济州,看来这房子是白收拾了。

芸娘出来了。可能是觉得空调开得太凉,芸娘围着纱巾。好在气色不错。芸娘前段时间非常消瘦,这会儿好像恢复了一些。

芸娘说:“我在哄孩子睡觉。”

那是保姆的小孙女,五六岁的样子。这天是周末,没上幼儿园。

芸娘说:“孩子身上的味道太好闻了。断奶这么久,还有一股奶香味。”

保姆有点不好意思,说:“是奶腥味。”

他拿着遥控器要关空调,芸娘说:“不用关。我的脖子涂了点药,才围了纱巾了。”他当然不知道,这是善意的谎言。

芸娘说:“谭淳刚走。”

谭淳?程刚笃的母亲?她什么时候来了?哦,陶罐里的那束芸香原来是谭淳送的。芸娘又说:“她在此住了一天。我让她住家里,她不去。她也不愿住宾馆,想当天就走。那就只好安排她住这。我刚才去机场送她了。我有一种感觉,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她了。”

“你是说,她不会回来了?”

“她就是回来,我们也不会再见面了。”芸娘说。

“她来了就走,是要办什么急事吗?”

“她回来给父亲扫墓。在坟前哭了一场,眼泡都哭肿了。她当然也

想顺便看看先生

[5]

。但我听出来了,她这次回来,主要是为了见一个

人。”

他觉得自己有点自作多情了:她想见的,难道是我?当然,这话他没说。接下来,他听见芸娘说:“她见了你的弟子小易。”哦,程刚笃,你真是不知羞耻。和易艺艺的那点丑事,你也敢跟你母亲说?

“小易写信告诉程刚笃,说她怀孕了。”

“什么时候怀孕了?”他着急地问道,“程先生知道吗?”

“谭淳没说,我也没问。”

但愿程先生还不知道。他听见自己问道:“她见易艺艺,是要劝她把孩子——”他没把“打掉”两个字说出来。

芸娘准确地理解了他的意思:“对,她要劝小易去做手术。”

“她们见过面了?”

“她是见过小易才跟我联系的。小易告诉她,手术已经做了。谭淳说,她为女人难过。我责备了她两句。动不动就把自己放到一个‘类’里面。你为自己难过,我可以理解。为小易难过,我也可以理解。但你要说你为女人难过,我好像就不敢苟同了。她说,小易表现得很镇定,这让她有点意外。我说,孩子很镇定,你慌什么,难过什么?”

“做了就好。”他听见自己说。

“话虽如此,我还是要提醒你,小易还小,她的镇定不是镇定,不是思考之后的结果。她告诉谭淳,她是无神论者,所以不要替她担心。谭淳说,正因为你是无神论者,所以我才替你担心。小易就说,那好,我明天就去信个教。这话很不真实。她的生活很不真实。你要留意。你不妨找她谈谈。”

“你是说,她说了谎,没打掉?”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小易可能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一个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的人,她的话就是不真实的。她的生活也是不真实的。”这时候保姆过来,在芸娘的腿上盖了一条薄毯子。他再次要关空调,但被芸娘拦住了。“一切真实都是变成的。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她的无神论只是一种抽象的无神论,是不合实际的。无神论也是慢慢获得的。一些哲学家到了他的老年,才能最终成为一个无神论者。这个时候,他的无神论才是具体的真实的无神论。小易显然不是。不然她不会说,她明天就去信个教。”

他脑子里一闪:我呢?我是一个真实的儒家吗?当然,这话他没说。

“你尽快找小易谈谈。”

芸娘的话,他向来都是听的。但这件事,他觉得,芸娘可能想得复

杂了。也就是说,他嘴上说会跟易艺艺谈谈,心里却知道自己不会去找她的。他想,芸娘对现在的年轻人,尤其是易艺艺,可能不够了解。易艺艺是不会太当回事的。要是当回事,反而好了。易艺艺是什么人?这个丫头,好像天生就是给别人当情妇的。道德感、羞耻感、贞操观念,在她那里都快成负数了。就在前些日子,巫桃还跟他说,有一天易艺艺来家里送了两只鸡,刚好有个学书法的官员在客厅里。乔木先生提到晋代书法家卫夫人的一句话:“多力丰筋者圣,无力无筋者病。” [6] 乔木先生不便给那个官员多解释,就故意问易艺艺:“这话你懂吗?说说看。”易艺艺张口就来:“用力过猛牛×,肾虚手抖傻×。”

乔木先生惊得眉毛都要掉了。按巫桃的说法,这丫头,嘴得缝上了。

他想,芸娘一定是担心易艺艺会做出什么傻事。

怎么可能呢?他想起卡尔文说过,他以前在坦桑尼亚的女朋友,打胎第三天就要上床,说闲着也是闲着。易艺艺可能就是这样的人。

他对芸娘说:“她?没事的。出了事,我兜着。”

保姆把几片药给了芸娘。当着保姆的面,芸娘好像服下了药。当保姆去放杯子的时候,芸娘把手展开了,朝他亮了一下。那几片药还在她的手心。她说:“我告诉她没事,她就是不信。没办法,我只好骗骗她。”

此时的芸娘,就像个俏皮的孩子。

[1]

见闻一多1943年11月25日致臧克家的信,转引自芸娘的硕士论文《杀蠹的芸香》。芸

香,最早见于儒家经典著作《礼记·月令》:“(仲冬之月)芸始生。”郑玄注曰:“芸,香草也。”晋人成公绥著有《芸香赋》,其中有“美芸香之修洁,禀阴阳之淑精”之句。宋代沈括在《梦溪笔谈》中写道:“古人藏书辟蠹用芸。芸,香草也,今人谓之七里香者是也。叶类豌豆,作小丛生,其叶极芬香,秋后叶间微白如粉污。辟蠹殊验,南人采置席下,能去蚤虱。”宋代词人周邦彦在《应天长》(条风布暖)中写道:“乱花过,隔院芸香,满地狼藉。”芸香为多年生草本植物,但又常被误认为是木本植物,因为其下部为木质,故又称芸香树。民间又称之为“臭草”“牛不吃”。芸香夏季开花,花为黄色,果实为蒴果。花叶皆可入药,性平,凉。味微苦,辛。有驱虫抗菌、平喘止咳、散寒祛湿、行气止痛之效。

[2] 阿芙洛狄忒,希腊神话中的爱与美的女神,与情人生下爱神厄洛斯。

[3]

《诗经·邶风·匏有苦叶》:“匏有苦叶,济有深涉。深则厉,浅则揭。有弥济盈,有雉

鸣。济盈不濡轨,雉鸣求其牡。雍雍鸣雁,旭日始旦。士如归妻,迨冰未泮。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须我友。”

[4]

《国语·晋语》:“重耳之卬君也,若黍苗之卬阴雨也。若君实庇荫膏泽之,使能成嘉

谷,荐在宗庙,君之力也。”

[5] 姚鼐。

[6] 见〔晋〕卫铄《笔阵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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