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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但是

所属书籍: 应物兄

但是,董松龄却不放他走。

董松龄竟然主动给他泡茶了。从进到这间办公室到现在,董松龄又是喝茶,又是吃松子,我们的应物兄呢,却是滴水未进。他总不能主动去泡茶吧?所以他只能忍受着口干舌燥。现在,见他要走,董松龄突然拿出了一只纸杯。那茶叶已经做成了茶粉,泡出来很浓,有点像菠菜粥。这是日本人的泡法。董松龄把纸杯递给他,说:“我看得出来,你被今天的事情搞烦了。不瞒你说,我也有点烦。从早上到现在,我说过的话,如果整理下来,大约可以出一本书了。”

口力劳动者!他想起了这个词。

费鸣说过,只要葛道宏不在场,董松龄就是一个滔滔不绝的人。今天,我算是领教了。董松龄略带天津口音,嗓音并不高,语速并不快,有时候近似喃喃自语,仿佛介于宣讲和独白之间。一个低烧者的语言。或者说,语言在董松龄这里患了低烧。

董松龄又说:“为什么要说这么多话?因为要处理的关系太多了,太杂了。不瞒你说,我都想过打退堂鼓了。我跟道宏校长说,我怕自己做不好,还是让贤吧。道宏校长就讲了一番话,他说,那不是他的话,是程先生的话。程先生讲得好啊。程先生说,我们这些读书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喜欢让。该让的让,不该让的也让。让来让去,天下没了,自己

也没了。”

“对,程先生确实这么说过。”

董松龄指向了墙上一幅照片。那照片是他在日本照的,上面没有人,雪气氤氲中耸立着几株杉树。“杉木都是拔地而起,威严,刚健,有阳刚之气,对不对?杉树都是枝繁叶茂,成三角形往上长,但你看这里的杉木,下面被剪掉了,只在顶端剩下一个小的三角形。这是什么?这是让。我把下面的空间让给低矮的灌木,让给花花草草。但同时,我要集中精力往上长,该给我的阳光,我一点也不让。对不对?有人说,这么一剪,这杉树就有一种清旷之美,孤寂之美。说得也没错。但他没有站在杉树的角度考虑问题。从杉树的角度看,我是既让又不让。你再看这株杉树,”董松龄指着近处的那一株,“别的杉树,枝干都是直溜溜的,可这一株却像大姑娘挑水,扭来扭去的。但总的来说,它又是直着往上蹿的。这叫什么?还是那句话,又让又不让。扭来扭去,是让,是我根据别人的意志做些适当调整;不让,是我不愿跟你说那么多废话,我腾出精力好往上长。对不对?”

“这是在哪里照的?”

“日本京都的吉田。天皇亲戚的一个山庄。每次去,我都要在那里住几天。也只有到了这里,你才能真正理解,日本人的理性只是一个外壳,而内心深处保持了相当大的情感因素,或者叫它感性。这是李泽厚先生的说法。李泽厚先生去日本,也住在吉田山庄。日本朋友告诉我,李泽厚先生是他们见过的唯一穿着拖鞋在榻榻米上走动的人。李泽厚先生还在那里发表了一个观点,中国人是‘重生安死’,日本人是‘轻生尊

死’。日本朋友当然并不这么看。他们说,他们是‘重生尊死’。下次你去日本,我可以安排你住到吉田。去过吉田吗?”

“很遗憾,我还没有去过。”

“要去,一定要去。我听说你去过高田?去过高田的月印精舍?其实,这次去日本,我答应道宏校长要去月印精舍看看的,却没能去成。我打听了一下,月印精舍已经没了。我最近也在研究葛任在日本的活动。葛任就去过月印精舍,

[1]

对不对?你去高田,就是奔着月印精舍去

的吧?你是不是没敢告诉葛校长,月印精舍已经找不到了?这是应该的,没必要让他为此伤感。好吧,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当然你也可能知道了,程先生去日本讲学的时候,也住在吉田。”

“你在日本见到程先生了?”

“缘分吧。程先生在北大讲完课,就去了日本,去的就是京都,住的就是吉田山庄。据说,程先生每次来日本,都住在吉田山庄。每一次,山庄都把程先生的到来很当回事。”

他想起来,珍妮曾经说过,程济世先生曾把程刚笃的母亲接到过吉田山庄。

“这次我作为吉田山庄的客人,受邀陪程先生吃了一顿饭。程先生觉得,这里很像中国的南宋。他的一个随从,叫敬修己的,劝他在这里买房。他说,他不喜欢买房子,还是喜欢住在宾馆里。他说古人说了,

人啊,活在世上,都是匆匆过客,没有必要四处置办房产。这话正合我意。我就不喜欢四处买房。儿孙自有儿孙福。把自己这辈子过好,就得了。”

“我告诉程先生,我是济大人。我也告诉他,我知道他在北大讲课了。其实我不知道。临时上网搜的。吉田山庄只有一点不好,WIFI信号不好。搜了半天才搜出来。程先生突然问我:‘有人说,我是胡汉三。胡汉三是做什么的?’把我难住了。我可以轻易对付日本右翼的问题,却无法对付这个关于还乡团的问题。我想了一会,说,那是电影中的人物,说的是一个人老了,叶落归根的经历。我这么解释,也可以说得通,对不对?可旁边的那个敬修己,却非要纠正我,说,胡汉三被乡党赶跑了,现在又回来了。幸亏我把话头抢了过来,对敬修己说,你说得没错,也欢迎你像胡汉三同志那样叶落归根。你说说,这个敬修己,什么人嘛,八格牙路!我听吴镇说,他也是你的朋友?这样的朋友,多一个不如少一个,对不对?我听说,这个鸟人也想来太和研究院工作?”

“他?反正他没有跟我说过。”

“程先生的意思呢?”

“程先生倒是说过,希望他回济州。他本来就是济大出去的。”

“好吧,那就以程先生的态度为准。你得告诉这个鸟人,不该他说话的时候,他得把嘴巴给我闭上。”

“跟以前相比,他已经改了很多了。放心,我还会再提醒他的。”

董松龄站了起来。哦,我们的应物兄觉得,谈话到此终于可以结束了。错了,低烧可不是那么容易消退的。他没有想到,接下来还有一场谈论呢。这么说吧,在当时,应物兄觉得,董松龄的谈话有些杂乱无章。但事后想起来,董松龄的脑子还是比较清晰的。总的说来,董松龄抛出的话题基本上还是围绕着太和研究院。比如这会,应物兄看到董松龄站起来,自己也连忙站起来的时候,董松龄突然谈起了鸡。他原以为董松龄又跑题了,听下去才知道这只鸡其实也跟太和有关。

董松龄首先从书柜里拿出一只青铜做成的公鸡,它的模样像是野公鸡和家公鸡的综合。董松龄说:“听说你的办公室也放了一只鸡?”

“野鸡。我搬进去的时候,它就在那儿了。”

“这只鸡,据说模仿的是桃都山上的天鸡。这是一个养鸡的朋友送过来的,先在我这儿放几天,以后将挪到学生食堂。这是他们鸡场的标志。这个人想跟我们学校签订战略合作协议。嗨,什么战略不战略的,就是向学生食堂提供鸡蛋罢了。他的养鸡场就在桃都山。这个人你肯定认识的。他女儿正跟你读书,对不对?”

养鸡场老板的女儿?那就是易艺艺了。

他想起了穿白西装、打红领带的那个人。那领带的颜色可以称为鸡冠红,稍带一点紫色。那人先是声称做“禽类养殖和深加工”的,后来承

认自己就是养鸡的,还说要请他吃套五宝。直到现在,套五宝是什么东西,我还不知道呢。对,这个罗总也说过,想设一个奖。他就问:“那个老板是不是姓罗?”

“看来你是认识他的,对不对?易艺艺是随母亲的姓。她母亲是天津人,我认识的。我在日本遇到一个在济大留过学的学生,他告诉我,易艺艺的绘画水平相当高。我还听说她在香港也很有影响。她虽然是你的学生,但我听了,也觉得脸上有光啊。听说,你想把她留在太和?”

“董校长,您是说——”

“叫龟年,叫如蚕,就是别叫校长。那个老易,我是说易艺艺的母亲,我在天津的时候,她给我们捐过一笔钱的。她母亲最早是我的同事,当然不是一个专业,她是研究天体的。后来,不知道中了什么邪,非要去研究外星人。一个连邻居都不认识的人,却要去研究外星人。当然,从另一个角度看,可能正是有这种异想天开的基因,她才生下了极具艺术想象力的易艺艺。她呢,后来眼看研究不出个眉目,原来的专业也荒废了,就下海了。说起来都已经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事了,当时我还是政教系副主任呢。你大概不知道,我能够在学术界崭露头角,就是因为我操办了一个会议:冷战结束与中美关系变化。这个会的经费,就是她捐的。当时那是一笔巨款啊,两万块钱。两万块钱放到现在算个屁,当时却可以影响到中美关系。影响了中美关系,当然也就是影响到了中日关系。对不对?其实那都是她的辛苦钱。她是卖海鲜的。国内最早的澳洲海鲜,就是她卖的。这个小易呢,当时就在我们的幼儿园、附小上学。后来这个老易就死了,出车祸死的。我还去医院看过她。她交代我替她照看孩子。我答应了她。是我帮她合上了眼睛。然后呢,小易

就被罗总接到了济州。等我调到济州,她已经长成大姑娘了。这孩子,从小好动,跟男孩一样。她是不是适合做学问,我不知道。但做些具体的工作,肯定是可以的。她的照相技术就很不错,也画得好,对不对?所以,我必须郑重指出一点,你是慧眼识珠,知人善用。当初,她的导师死了,你敢半路把她接过来,我就佩服你。现在,我就更佩服了。你对学生负责到底的精神,是很多人都应该学习的。”

董校长要是不提,他本人都差点忘了:易艺艺原来并不是自己的研究生。她尚未入学,导师就去世了。张光斗找到他,希望他把她接过来。他看了她的卷子,觉得基础不好。但他是个念旧的人,他其实是替女儿应波念旧:他们曾住过一个小区,应波很喜欢到她家里玩,并且很崇拜她的艺艺姐。

那就教教试试吧。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与有没有慧眼、是否知人善用,没有一点关系。他对自己说。同时,他听到自己问:“你跟罗总也很熟吧?”

“太熟了。他原来是做工程的。这个人很大方。多年前,他承包了一个化工厂的工程。本来要盖烟囱的,却挖成了井。工人把图纸拿倒了。化工厂的领导同志很生气。他说,你别生气了,这井就算我白送的,再给你建个烟囱不就行了?你猜怎么着?后来化工厂失火,多亏了那口井。他就这样赚得了名誉,承包了很多工程,发了家。最近几年,他

开始养鸡了。据他说,他的鸡身上就有桃都山天鸡的基因。这当然是个说法而已。其实就是野鸡。是野鸡和家鸡交配之后孵出来

的鸡。他掌

握了一项高科技,双黄蛋的概率大幅度提升,差不多占了一半。反正他也赚了不少钱。他还算是有良心的,虽然后来又生了孩子,但对前妻生的孩子,还是用心的,愿意在孩子身上花钱。”

“她家里的情况,她从来没有说过。”

“一点不像富二代是吧?这说明她有修养。当然这跟你的培养是分不开的。有什么样的老师,就有什么样的学生。你是研究孔子的,有一点你肯定比我知道得更详细。孔子当年强调‘六艺’,这个小易就占了两个‘艺’。”说着,董松龄得意地笑了起来,但突然间又变得严肃了,“聪明的学生,都是不好带的。我知道她肯定没少惹你生气。孔夫子不是也强调‘有教无类’吗?到了你这里,才算真正得到了贯彻。龟年为应物兄点赞!”

我是不是应该告诉他,易艺艺有多么不负责任?她竟然能将卡尔·马克思听成考尔·麦克司。当我指出这个错误的时候,她竟然会说:“卡尔·马克思就是领导们做报告时经常提到的那个马克思吗?不可能啊。程先生说这个考尔·麦克司是个儒家。马克思怎么会是儒家呢?”怎么不可能?虽然马克思主义的立足点是阶级关系和阶级斗争,但在程先生看来,只要有兼济天下之情怀的人,都可以看成儒家,马克思当然也可以看成儒家。这话我讲过多次,难道你一次也没有听进去吗?后来,他就不允许易艺艺再碰那些录音带了。

他对董松龄说:“她的性格,到太和工作,不一定合适啊。”

董松龄说:“我听说,她还陪着程先生的儿子儿媳去了西安,对不对?”

他说:“是啊,这个工作她倒完成得很好。不过,程先生的儿子没去,去的是儿子的女朋友。他们还没结婚。”

董松龄说:“有照片,有视频,还能有假?他们三个人去了西安。”

他吃了一惊:“你是说,程先生的公子也回到了内地?还去了西安?”

董松龄说:“这有什么好吃惊的!他们不仅去了西安,还去了香港。那小两口对她都挺满意。应该说,她出的是公差。但是呢,就我所知,她花的都是自己的钱。为公家贴钱的事,你干过,我干过,在济大的教职员工中,要找到第三个,恐怕比较难。在学生当中,如果你能找到一个,那我就可以大声宣告,我们济大的教育是成功的。现在,倒是突然被我们发现了一个,这个人就是你的弟子易艺艺。所以我认为,济大教育的成功,首先是你的成功。可你竟然还这么谦虚,认为她不够优秀。难道你的学生当中,比她优秀的还大有人在?刚才我还表扬你谦虚,转眼间你就骄傲起来了?”

董松龄突然变脸了。

应物兄双手伸向脑袋,插入头发。他得捋捋头绪。

头绪太多了。他觉得脑子都不好使了。

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慢走,不送了。”

不过,他刚回到希尔顿,董松龄的电话就又来了:“到了吗?到了也不说一声,让我替你担心。有一件事,忘记说了,你的车该换了。你和吴镇,一人一辆宝马,先开着。车是罗总赞助太和的。司机就不另外配了。”

还有一件事,必须提一下。睡觉之前,我们的应物兄接到了吴镇的微信。吴镇是这么说的:“应院长,很高兴能为您效力。初来乍到,很多情况还不了解,还望应院长指教。今天,太和研究院医生窦思齐向我报告说:吴副院长,黄兴先生身上装了七颗肾,人称七星上将。此人言过其实,不堪重用。思虑再三,还是觉得向您汇报为妥。您的小吴。”

他回复了三个字:“知道了。”

吴镇却把电话打了过来。“应院长,我还以为您睡了。”吴镇说,“还有一件事,要向应院长汇报一下,铁总和陈董都表示,太和研究院动工那天,想搞个开幕式。黄兴先生对此也没有意见,只是表示自己可能参加不了,因为他接下来要去中东。陈董的意见,是将交通电台的主持人朗月请来主持开幕式。”

他眼前一黑。

“交通台有两个美女主持人,一个叫清风,一个叫朗月。她们既是搭档,又是闺蜜,好得穿一条裤子。她们的艺名都来自台长的一副对联:晚风轻拂,朗月当空照;晨雾弥漫,清风在侧畔。本来想把她们两个都请来的,但最近陈董和清风闹得有些不愉快。”

“陈董不是很会哄女人的吗?”

“这个清风,有点不听话嘛。她怀上了陈董的孩子。陈董计算了一下,那天自己喝了很多酒,担心生出来一个傻子,就让她打掉,但她就是不听。”

“一个人主持就够了。”

“那就听应院长的。你告诉朗月,这就相当于她一个人领了两份钱。”

“你自己跟她说吧。”

“好的,我听应院长的。”

吴镇的最后一句话,是关于乔木先生的。吴镇说,时间太紧了,他把要送给乔木先生的礼物,放到麦荞先生那里了。麦荞先生说,乔木先生牙不好,别吃了,吃了牙疼。他自己呢,反正没牙了,不怕疼,可以吃。吴镇现在要问的是这样一个问题:“乔木先生真的经常牙疼吗?牙龈出血吗?”

“他也没牙了,一口牙都是镶的。”

“那他可以吃。但也别问麦老了。我马上就去了,再带一份就是了。”

“千万别破费。”

“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是我们天津桂顺斋的萨其马。我就是想表达一份孝心。这萨其马,是御膳房的做法,用的是真狗奶子加蜂蜜。”

“狗奶子?”

“真狗奶子。”

“狗奶子还分真假?”

无论是真狗奶子,还是假狗奶子,他都觉得恐怖。把母狗的奶头取下来,搅入蜂蜜,再做成糯米糕——哦,他的心顿时揪紧了。他的眼前不仅浮现出了狗奶子,还再次浮现出了清华仁兄那张脸。

“应院长也有所不知啊。狗奶子并不是狗奶子,真狗奶子也不是真狗奶子。真狗奶子,就是枸杞,滋肾润肺,补肝明目。”

他想起来,自己曾吃过真狗奶子加蜂蜜的萨其马。那些通红的真狗奶子,嚼烂之后就像狗血。这时候,你最好别说话,不然就会狗血喷人。

[1] 月印精舍,位于东京郊外高田村,是一栋简陋的木房。1916年春天,李大钊在月印精舍完成了他著名的《青春》一文。葛道宏的外公葛任曾去过月印精舍,并在那里遇到李大钊和陈独秀。李洱在《花腔》中曾写道:“村里(高田村)的民房非常简陋,村边有一小山,小山后边有一座颓败的古刹,但从古刹朽坏的飞檐上,仍不时传来鸣禽的啼啭。那些鸟是从池塘边的柳树和刺槐上飞过来的,池塘就在古刹坍塌的院墙后面。柳树已经泛绿,而刺槐的枝丫还是黑的。他(葛任)在位于小山旁边一间低矮的破败的木屋的门楣上,看到几个中国字:月印精舍。随后,他就看到了一个留着仁丹胡的男人。此人就是李大钊,而在房间里与李大钊高谈阔论的人,就是后来对中国历史产生重要影响的陈独秀。葛任,这个寻找父亲旧踪的人,同时见到了后来新文化运动中的主将:‘南陈北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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