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歸故土
輪船駛離日本與榭半島碼頭，容貌秀麗的夕子立在船頭，目光憂鬱地向遠去的家鄉
眺望。她今年19歲，正值豆蔻年華，命運卻把她推向了苦難的深淵：母親患有嚴重肺結
核，三個妹妹年紀又小，父親不得已將她交給了「夕霧褸」老鴇勝枝，現在她正隨勝枝
而去。
「夕霧樓」座落在京都五號街。當時正值二次大戰結束不久，日本政局混亂，人們
醉生夢死，妓院生意特別繁忙。入夜，嫖客們懷著猥狎的神情來到這裡，妓女們一個個
濃妝艷抹到門口接客，拉拉扯扯，吵吵嚷嚷。
夕子剛到，她美麗的容貌引起了一個叫豬狩的嫖客的注意，向她露出貪婪的神色，
嚇得夕子不知所措。勝枝卻教導她，給她父親的錢得由她慢慢掙回來。
可是夕子的心卻在另一個地方，二三天以後她向勝枝請了假，挾著一個裝有樂器尺
八的小布囊，來到京都有名的禪院鳳閣寺，向寺僧打聽一個人。結果卻令她失望而歸。
夕子外出很久和她失望的神情引起了勝枝的注意。第二天她就把夕子帶到一家飯店吃飯，
把她介紹給一位叫竹末甚造的大老闆。她得趕快下手，叫夕子接客，免得節外生枝，使
她撈不到錢。
傍晚，勝枝鬼鬼祟祟地走進夕子房間，交給她一件大紅縐綢睡衣。「伺候男人的事
你該懂得吧？」她勸導她。夕子含淚點了點頭。剎那間，甚造已經出現在她面前，餓狼
般地向她撲去，嘴裡哼著猥褻的話。當他把手摸到夕於手上的那隻手鐲時，夕子不禁百
感交集，修叫一聲「正順……」一下昏了過去。甚造趁機撲到了她身上……
從此夕子蒙受著這人間辛酸屈辱，用身體掙來的血汗錢養活全家。
一天，有個學生模樣的青年闖進「夕霧樓」，指名要找夕子。「她剛來，身價貴得
驚人！」但他二話沒說就從口袋裡掏出一把鈔票。夕子聞聲走出來一看，急忙把他拉了
進去。原來這青年正是她兒時青梅竹馬的相好，後來到鳳閣寺出家的正順。記得小時候，
她與他常在老櫻樹下玩耍，有一次她在樹上看見一條黃頷蛇盤在樹杈上，嚇得直搖樹榦，
蛇掉下剛巧落到正順的頭上，害得他從此說話結巴起來。而四年前正順去京都時，他們
漫步在海邊沙灘上，兩情依依，那情景是多麼令人陶醉啊！
「正順君，你一定能成為一位高僧的！」
「戰……戰爭結束了，美好的年代終將來臨……我要發……發奮學習！」
就在那天，正順羞澀地從口袋裡掏出一隻廉價的串珠手鐲。而那支尺八，也是正順
留給她的。
可是今天，他們卻想不到會在這種地方見面。「幹嗎要墮落到出賣肉體的地步！」
正順激動地說，把她一下推到了地上。
夕子絕望地拉開自己前襟，露出雪白的胸脯。「我身上真那麼臟，那麼臟嗎？」久
久盼著與情人相會，見面後卻見他如此輕賤自己。夕子痛苦地撲到正順胸前，喃喃地說：
「這是迫不得已的事，我希望你能理解，請理解我吧！」
正順思緒萬千，他看著她，最後還是狠狠地將她推開，還厭惡地罵了一聲「骯髒」，
奪門而去。
經受了這次打擊，夕子彷彿完全變了。她老練地挑逗招引顧客，願意顧從地接待隨
便哪一個男人。勝枝滿心歡喜地以為夕子將會成為她的一棵搖錢樹。可有誰知道夕子內
心的痛楚呢？每當客走人散，夕子常會唱起家鄉的紡紗歌謠，用那愁苦的歌聲，來安慰
自己心靈的孤寂。
不料有一次，正當外面下起傾盆大雨，夕子唱起憂傷的歌謠時，正順又一次出現在
她面前。夕子趕緊幫他脫下身上淋濕的衣服，見正順目不轉睛地瞧著自己，以為他又要
責備自己，搶先說：「我比上次更臟啦——做我們這種買賣的都是命窮沒志氣的人啊！」
出乎夕子意料的是，這次正順正色告訴她說：「不……不是這樣，鳳閣寺才是臟透
了的地方！」原來鳳閣寺的長老為了撈外快，竟讓美國軍官帶著他的日本小老婆住進了
寺院，還叫小和尚去捕捉古池裡的怪物鯉魚，當佳肴燒給他們吃。修身養性之地被攪得
烏煙瘴氣。他前去制止，卻遭到美國軍官一頓毒打，長老又把他關了禁閉。從前的美好
理想被現實碾得粉碎，他後悔不該到那裡去。對比之下，他想念故鄉，想念夕子和鄉親。
一席話說得夕子心裡暖烘烘的。但當夕子希望得到他的愛撫時，正順還是拒絕了她。
他覺得不能讓自己像嫖客那樣在這裡擁抱她。他要她永遠離開這屈辱的地方。
接著他告訴夕子，他決定回到家鄉去，當一名鄉村寺院的和尚，為鄉親們做法事，
主持葬儀、念經超度，雖說鄉下寺院又小又窮，但卻更能接近禪宗真理。而且，當夕子
要求娶她作妻子時，正順一口答應。他說到那時他一定要使她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日本
僧人的妻子，相親相愛，相濡以沫，永不分離。兩人深情相約：一定要耐心等到這一天
來臨。
此後，正順隔幾天就來一次。他經常抽空溜出鳳閣寺去做苦力，拾廢鋼鐵掙錢，為
的是到「夕霧樓」去喝杯茶會會心上人。時光在他們的甜蜜相會和互相安慰中悄悄流逝，
轉眼到了秋天。
一次，正順從「夕霧褸」出來，正好跟豬狩打了個照面。豬狩原來跟「夕霧樓」的
敬子相好，以後又拋棄了她打起夕子的主意，同時又常去鳳閣寺與他過去的情人、也就
是美國軍官的小老婆鬼混。因此他一眼看出了眼前這位青年就是鳳閣寺的小和尚！
把柄捏在手裡，豬狩就去要挾夕子，聲言要張揚出去。又來軟的一套，表示願意替
她贖身。夕子一面替正順說好話，一面搖頭拒絕替她贖身的要求。她知道，誰替她贖身，
她就是誰的人。
經不住生活的折磨，夕子終於病了。人們對她與正順的流言蜚語又傳入她的耳中。
正順這陣子也恰因拾廢鋼鐵賣和逛「夕霧樓」的事被人告發，沒有來看望她。夕子憂憤
交加，病上加病。甚造一天進來，見夕子正在吐血，怕生出麻煩連累自己，急忙往外溜
走了。豬狩卻大獻殷勤，把夕子送進了醫院。夕子躺在醫院病床上，雙眼失神，陷入了
深深的思索中。
正順又來看望夕子，可「夕霧樓」誰也不告訴他夕子的去向。回到鳳閣寺，他叫出
在這裡鬼混的豬狩，要豬狩說出夕子現在在哪裡。他斷定他去妓院的事是豬狩告發的，
便怒不可遏地撲上去與豬狩打了起來。結果豬狩不僅沒有把夕子的下落告訴他，他反而
受到了長老的處罰。
他心灰意絕，一氣回到故鄉與榭半島，原想在家鄉的寺院里居住下來。可是這裡寺
院的長老早已聽說他在京都的「劣跡」，惡狠狠地說「這裡沒有你安身的地方！」於是
正順又回到京都，打聽尋找夕子。當敬子告訴他夕子的醫院住處後，他急不可耐地趕到
那裡，顧不得夕子身體衰弱，一把拉住她，偷偷帶她進了鳳閣寺。
夜深人靜，繁星點點。在昏暗的打光下，正順正告夕子：「我要做一件一生難得的
大事，一件震動日本的大事，作為最後的情義，奉獻給我那愛莫能助的夕子。」說著，
把夕子緊緊摟在懷裡，「夕子……別了……這是我們最初也是最後一次！」
愛的岩漿終於噴薄而出，他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次日清晨夕子從鳳閣寺醒來，正
順早已離去，他的黑斗篷蓋在她身上。
當天深夜，西北方向燃起一團大火，鳳閣寺淹沒在濃煙烈火之中。第二天，報上登
出了正順憤世嫉俗、火燒寺院後跳入火海自焚的新聞。
勝枝驀地想起夕子，趕到醫院一看，病床上空無一人。她又立刻奔向夕子故鄉。只
見那棵引人注目的老櫻樹下圍著一堆人。近前一看，夕子仰卧在樹下雪地里，臉上沒有
一點血色；那隻串珠手鐲微露袖外，那支尺八緊握在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