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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2)

所屬書籍: 繾綣與決絕

封合作便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了。這幾年,村裡曾有一些姑娘先後向他表示出那種意思。封合作正是二十郎當歲不是不懂這些,他也曾在無數個長夜裡被那種**所折磨輾轉反側耿耿難眠甚至養成了自瀆的習慣。然而他沒忘記,他已是有對象的人了。今天他又遇到了一個。他裝憨賣傻地道:「羊丫你等我幹什麼?我有什麼好等的?」

羊丫邊哭邊道:「封合作俺求你別這樣,你聽俺把話說完……這些年俺在心裡一直想著你,又不敢找你說,只好想辦法多看你幾回。你家搬走以後,俺跟你難見面了,俺就在早晨晚上借挑水去看你。你也知道,俺家離村當中的那口大井近,應到那裡挑的,是俺跟俺爹娘說那井太深,嚇人,就跑遠路到村東頭那口井裡挑,為了啥?就為了能走你家門口看你一眼……」

聽她這麼說,封合作便想起,每天的早晚,羊丫的的確確都挑著一對鐵筲從他家門口過來過去,而且在她挑著空筲時那筲梁磨出的「吱嘎」聲特別響亮,好像是故意弄出的。想想一個姑娘將這份心思存了八年,封合作便覺得有些感動。

「俺今天實在憋不住了,俺都跟你說了,俺不要臉了,俺不要臉了……」

羊丫將臉在樹身的另一邊藏了片刻,又悄悄閃出來去看封合作。在已經明亮得多了的月光下,那張掛了淚珠的臉像是又出了一輪明月。

封合作不得不承認,在天牛廟村所有的姑娘當中,羊丫的漂亮應是數一數二的。他這時忍不住想摸一摸這張臉。他想就是不摸,起碼也應替她擦去那些為他而流的眼淚。於是就將一雙手伸了過去。就在這一剎那,羊丫突然就將臉及整個身子撲到他的懷裡來了。羊丫緊緊地抱住他,且一邊急喚著他的名字,一邊將身子猛烈地左右扭動。封合作清楚地感覺到了姑娘胸前的兩團軟與腹下的一處硬。這是他從來沒有體會過的。這喚起了他積攢多年的男性的瘋狂。他顧不得多想,便將羊丫連同那棵楊樹一塊兒死死摟住,也將身子扭動起來。那是緊貼在一起的扭動。而且二人很快地配合默契:你向左我向右,你向右我卻向左。恨不能立即合為一體,又拚命地保持住個體以便從與對方的摩擦中追尋那種難以形容的快感。二人成了窄洞里的兩條蛇,油鍋里的一根麻花……正在這時,封合作聽到遠處突然響起了一聲喊。他說:「有人!快別這樣了!」羊丫這時才停止動作睜開了眼睛。

封合作聽見喊聲是二隊護青員牢靠出的,地點是在鱉頂子,便斷定是出現了偷莊稼的壞人,就轉身向那兒跑去。他剛跑出幾步,羊丫說:「我也去!」也緊緊跟在了他的後頭。

鱉頂子的半腰裡,盜賊已經人贓俱獲。那人蹲在地邊正守著半籃谷穗子,封合作一看,竟是老懶蟲封大腳。他氣憤地說:「怎麼又是你?」

羊丫也來到了,看清了被捉的人是誰,氣得把腳一跺:「你丟死萬人啦!你不要臉,俺還要臉呢!」

護青員牢靠又接著訓斥老漢:「你說你七十多的人了,不好好在家睡覺,怎麼能出來偷莊稼呢!」

大腳老漢卻在月光下把瘦骨嶙峋的臉揚起來,半點不羞振振有辭地道:「誰偷啦!俺不是偷!」

牢靠踢了一下籃子說:「不是偷這是哪來的?」

老漢說:「俺是收了自己地里的,俺沒弄別人的!」

又來這一套!封合作哭笑不得。這個老漢年年到地里偷莊稼,而且年年到固定的幾塊地里去偷,被捉住了就說弄的是自己的,真是天牛廟一大怪。他也真讓人好氣好笑:集體化都多少年了?還說那些地是自家的!

但他又沒法跟他說理。因為他年年都要領教老漢這套怪而又怪的邏輯。這老漢是不救藥了,誰也拿他沒有辦法。唯一能做的,就是叫他把莊稼留下,然後放他回家。加上今晚羊丫在場,他更不能對他深究了,就說:「羊丫,你把他領回家吧。」

羊丫卻氣鼓鼓地道:「我不!他自己能來就能自己回去!」他往封合作那兒靠近了一下,命令似地對老漢說:「還不走?還得八抬大轎送你回去?」

老漢看了羊丫一眼,吃力地爬起身來,弓著一張老腰,一歪一頓地往嶺下走了。

封合作看著他的背影對羊丫說:「別讓他摔著,你快扶他回去吧。」

羊丫還是不走,站在那裡拿眼定定地瞅他。封合作看出他的意思,便對護青員說:「牢靠,咱們再到嶺北邊看看去。」說著就與小夥子沿著地堰走了。

兩行清淚從羊丫臉上滾下。他看看遠去的封合作,再看看正往嶺下艱難地走著的老漢,咬牙罵道:「老東西!老東西!你個老不死的!……」

在回家的途中,羊丫並沒有攆上大腳老漢。她在老漢後面遠遠地跟著走。老漢走得快了,她就快走幾步;老漢走得慢了,她就慢走幾步;有幾次老漢還讓石頭絆得摔了跟頭,她也不去攙扶,只是站在那兒等老漢自己爬起來之後再遠遠地跟著。

羊丫恨透了老漢。她想今晚上要不是老漢突然被抓,他與封合作正在進行的那件美好事情就不會中斷(她這時的身心還鮮明地保留著與封合作抱在一起的全部感覺),而且她還能從封合作那裡得到一個關係終生萬分重要的許諾。是在生了老漢偷盜一事之後,她分明看出了封合作情感上的冷卻。什麼緣故?十有**是因為她有這個不爭氣的爹。這個老東西,他把俺的臉給丟盡了!把俺的好事都攪壞了!想到這裡,羊丫對老漢便有了雙倍的恨。

她望望前面在朦朧的月光里那個一歪一頓踉踉蹌蹌的影子,突然覺得那不是人,是個怪物,地地道道的怪物。

在羊丫幼時的最初記憶里,她的養父就是一個懶漢的形象,他那「老懶蟲」的渾名也已在全村叫響。當然,羊丫常聽她的養母講老漢當年的樣子,說他多麼勤快多麼本分,但這些話都是離羊丫遠而又遠的虛無。她從小見到的,就是老漢一年到頭啥活不幹無所事事。村裡別的男人都是整天到隊里幹活的,但他從來不去。當然,老漢的懶漢行徑也曾給羊丫帶來一些溫馨的親情,譬如他時常領著他的孫子小運品和羊丫到地里玩,春天捉蛇溜子,夏天逮螞蚱,秋天刨老鼠窟,冬天去找一道溝坎蹲在那裡曬太陽……老漢跟他們玩一陣,便領他們唱早已教會了他們的「顛倒語」:顛倒語,語顛倒,螞蟻過河踩踏了橋。四兩的葫蘆沉到底,千斤的碌碡水上漂。漂什麼漂,搖什麼搖,老鼠逮著個大狸貓。東西衚衕南北走,出門見了個人咬狗。拿起狗來砸石頭,倒叫石頭咬了手……老幼三個玩一陣,唱一陣,看看天不早了便回家吃飯睡覺去。是這種光景沒能持續多久,因為羊丫稍稍長大一點便現了村裡人們對養父的不恭。大腳在外面走時,經常有一些孩子攆著他唱:

老懶蟲,老懶蟲,

懶出一包花花膿!

懶得捏,懶得擠,

唧哩唧哩拉薄屎!

羊丫與小運品受不了這種譏誚,在與歌唱者對罵一通之後,回到家便追問老漢為啥不願幹活要當老懶蟲。老漢卻瞪起眼道:「誰說我不願干?是他們不叫我干!」羊丫問:「誰不叫你干?」老漢道:「農業社!」羊丫想這就怪了,農業社並沒不讓他干呀,因為她曾親眼看見有幾回收種大忙時,隊長上門叫他上工但他不去。羊丫把這疑問再提出來,老漢便滔滔不絕地向兩個孩子講起來:又是開荒,又是置地,又是收地收牛,又是受氣受管……兩個孩子當然不明白,聽著聽著便忘記了老漢是在回答他們的詰問轉而你抓我我掐你地戲鬧起來。這樣,老懶蟲繼續當老懶蟲,只是在羊丫和運品上學後,他的身邊換上了另一個孫子小運壘。

羊丫還記得,她養父的懶惰在很早很早就造成了一家人的不和。養母經常勸說他上工,是老漢始終不應。養母道:「你一連好幾年不幹就不說了,哪能一直到老不幹呢?」老漢擰著脖子道:「就不幹!就不幹!」養母又道:「你看看人家,好多人的地比咱的多,牲口比咱的多,入了社照樣幹活。」大腳還是將脖子扭不回來:「我就不行!我就不行!」後來,綉綉就乾脆不再管他了。他兒子家明也曾勸過,他更不當耳旁風。倒是兒媳細粉不罷休,整天指桑罵槐打狗攆雞,而且桑槐狗雞的罪名統統是懶。也奇怪,老漢不知何時修鍊好了性情,任憑細粉的唾沫濺滿院子也閉目塞聽無動於衷。細粉見這一招不靈只好換了辦法提出蓋屋分家。這一著實在厲害:一個獨子,卻與爹娘分家,這樣的事在天牛廟村還從沒有過。家明當然與媳婦鬧,綉綉也在哭求老漢無效後哭求兒媳。但這些都沒能動搖細粉的決心。在文化大革命開始的前一年,細粉終於逼著家明在村西頭蓋了三間新房,與老公母倆分道揚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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