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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2)

所屬書籍: 繾綣與決絕

鐵頭看著費大肚子的背影,不禁為他心酸起來。這個渾名叫「費大肚子」的人,其實是沒有肚子的。他長一副大個子,腰整天弓著,這樣那肚子越顯不出來。但他吃得多,這幾年在外雇活,到哪家就把哪家吃紅了眼。傳說他那年在楊家屯楊家,曾經一頓喝下一大罐子糊粥;在白龍溝朱家,曾經一頓吃下去十六個煎餅。於是他這張肚子名聲越來越響,弄得他找活做很不容易。他今天也來這裡,肯定是去年的東家不要他了。

這時,蹲著的人群忽然有些騷動,人們紛紛站了起來。鐵頭也隨眾人站起,伸著脖子看看,原來是幾個財主管家模樣的人來了。那幾個人來了也不說話,只管拿眼往人的身上瞅。鐵頭覺得他們的眼神很厲害,掃過他時,他甚至覺得骨頭縫裡都跑過一陣涼風。過了一會兒,一個挑人的伸出手指道:「你來,你也來。還有你!」幾個漢子就跟他走了。

僱人的又來了幾個,這裡的窮漢就一撥一撥地減少。鐵頭在那裡等著。等了半天,終於和封四連同另外三四個人一起讓一個白白胖胖的人挑上了。封四問了問,說是去皂角嶺。幾個人便跟著他走。鐵頭回頭看看,見費大肚子還弓腰站在那裡向一個瘦子央求:「你放心吧,我一定少吃!一定少吃!」

到了離天牛廟七里遠的皂角嶺,進了一個大院子,那胖子道:「天怪冷的,咱們先烤烤火吧。」就領眾人到一個偏房裡烤火。生上一堆火,那管事的一邊烤一邊與大家說這說那。鐵頭覺得不太冷,就離開火堆坐著,一邊想著心事,一邊等著管事的吩咐。這中間,他聽胖管家問他姓啥,他便如實回答姓封。

天近中午,管事的起身向幾個人指著道:「老封,老陳,小劉,你們幾個留下吃飯,其他幾位請回。」

鐵頭忽然明白過來:噢,他們叫來一些並不都留下呀。那麼他叫的這「老封」,叫說封四呢還是說他?正疑惑間,管家對他說:「小封你沒聽清吧?你也回吧。」鐵頭這才知道他被剔下來了。他去看封四,封四對他投來了一個惋惜的笑。他只好走出了這家的大門。

到家也沒想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他想自己身強力壯年紀也輕,輕而易舉地會讓人挑上的。然而他卻成了剔下來的。到了晚上他去封四家,見封四已經回來,便向他問原因。封四笑道:「這怪你不明白。我早就看出來了。那管家讓咱們烤火,是看咱們誰勤誰懶的。」鐵頭急忙問:「他怎樣看出來?」封四道:「肯定是勤添柴勤撥火啦。誰叫你遠遠坐著像個生鷹?」鐵頭後悔不迭,連聲嘆息:「唉呀唉呀,你看這事弄得!」

二月二這天天還不亮,封大腳正摟著綉綉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聽見了窗外爹的高聲喊叫:「大腳,還不起呀?」大腳看看窗戶還灰著,不滿地道:「起這麼早幹啥?」爹立馬火了:「幹啥?你說幹啥?」大腳忽然想起在這「龍抬頭」的日子,是要早早起來「踅穀倉」的,於是一骨碌爬起了身。見他起,綉綉也急忙穿上了衣裳。

小兩口走出門來,封二老婆正拿著一張瓢站在院里。她將瓢扣著,用一根筷子邊敲邊念叨:

二月二,敲瓢碴,

小老鼠,快搬家,

搬到哪裡呀?

搬到財主家!

綉綉聽了,在一邊偷偷笑。大腳小聲向她道:「咱娘年年這麼說,是家裡老鼠年年不少。」

封二老婆念叨完了,去了屋裡片刻,又用瓢端了點雜糧出來。大腳上前接過娘手中的瓢,見爹正在院角牛棚里喂牛,便說:「爹,動手吧。」封二卻沒過來,他一邊給牛添草一邊道:「你跟你家裡的踅吧。」大腳聽了這話心裡一熱。「踅穀倉」這事,往年都是爹領他乾的,今天卻讓他和綉綉,這分明有著另一種意味。他看了綉綉一眼,將瓢遞給她,自己拿鐵杴在院中央挖了一個小坑,讓綉綉抓了瓢里的五穀雜糧放進去,然後用土埋上。接著,他從西牆根滾過一個石碌碡,使勁一掀,讓它豎在了那個窩窩上面。這時候,封二老婆早已拿來一個簸箕、一根椿木棍和一籃草灰,分別交給兒子兒媳。大腳問綉綉:「你會嗎?」綉綉點點頭:「不會。俺見過。」大腳便知道了,財主寧學祥家儘管糧食滿囤,卻也年年沒忘「踅穀倉」這個風俗。他暗暗慨嘆一聲,便彎下腰,一手拎著簸箕,一手拿椿木棍「卟卟」地敲著,繞著碌碡走起了圓圈兒。後頭,綉綉亦步亦趨,一把一把往地上撒著草灰。

封二老婆在一邊道:「怎麼光踅不說?」

大腳便瞅一眼綉綉,羞答答地開口了:「五穀豐登呀!」

綉綉也羞答答地接道:「糧食滿囤呀!」

大腳又說一句:「五穀豐登呀!」

綉綉再接一聲:「糧食滿囤呀!」

小兩口邊說邊走,走了一圈又一圈。那草灰撒成的圈兒一環比一環大,且層層地套起,在下了一層輕霜的院子里分外鮮明。最後那一圈到了院牆邊,封二老兩口笑嘻嘻地齊聲贊道:「哎喲這個大囤呀!哎喲這個大囤呀!」

下一個縣城大集,鐵頭又早早去了。費大肚子比他去得還早,蹲在那裡無精打採的,看樣子又沒吃飯。看見鐵頭過來,他招呼小夥子去他身邊蹲下,問:「怎麼,到了那裡又叫人家刷下來啦?」鐵頭訕訕地道:「不是怎的?」

蹲到日上三竿,還沒見有僱人的來。然而這時,有一個教書先生模樣的人走過來了。他到人堆跟前大聲說:「農友們好哇!」接著就把手中的一摞紙片子給大家。鐵頭接到手的是兩張,都是畫兒。一張上畫了個莊戶漢子,正把鋤豎在地里,他躺在地邊樹下睡覺。在不遠的地方,有一隻狼拉著大尾巴伸著長舌頭向漢子走來。另有一個學生打扮的青年,向那漢子作著揚手呼喚的姿勢。在狼身上和紙邊上,還有一些字。另一張,畫了十幾個人,讓一根大木棒壓著,壓得呲牙咧嘴。木棒上邊卻站著四五個人,一個個鼻子奇大,衣裳也怪,而且人人身上都有字。鐵頭看不明白,旁邊的費大肚子也看不明白,二人嘟囔道:「是什麼x黃子?」

這時,那人講話了。他說,農友們,沂東縣農民協會成立了,請大家積极參加。一幫等著當覓漢的人立刻問:農民協會是幹啥的?那人講:反對帝國主義列強。接著,他讓大家看著手中的紙,解釋上面的內容:那一隻狼就是帝國主義,那個學生向農民喊的話是:農友們醒醒吧,大的危險到啦!另一幅畫上,那些踩農民的就是帝國主義,第一個是英國,第二個是美國,第三個是德國,第四個日本。教書先生特彆強調:那畫上的農民就是你們!這話讓一幫窮漢哈哈大笑:什麼帝國主義,俺怎麼沒覺著他們踩咱呀?還有那隻毛猴子,俺也沒見呀!

教書先生臉上就現出了痛苦的表情。他說:農友們呀,你們不能不覺悟呀!還是趕快參加農會吧!

費大肚子問:「參加農會,管不管飯?」

這話讓窮漢們鬨笑起來。鐵頭也覺得費大肚子的問話太出轍,他便搶著問:「除了管帝國主義,農會還管什麼事情?」

教書先生說:「為農民說話,替農民辦事。」

鐵頭眼睛一亮:「真的?」

教書先生說:「真的。如果農民受了欺負,農會就幫他們討公道。」

鐵頭問:「那,俺們這些鋤地戶子,攬的地東家說抽就抽,叫咱吃不上飯,農會管不管?」

教書先生點點頭道:「管呀!你說的這事正是農會的任務之一:爭取永佃權。就是說,種了東家的地,就得永遠種下去,不能讓他們說收就收!」

鐵頭騰地站起身道:「咱就想這事呀,我入,我入!」

這天早晨,教書先生從「工夫市」上領走了六個人,其中包括鐵頭。

在縣城中央的一座小學裡,鐵頭他們坐下之後,才知道這教書先生姓蔣。蔣先生一一問過六個窮漢的姓名和所在的村子,然而拿出了一面旗子展示給他們看。那旗是紅顏色的,上面有一張犁,是用黃布鉸了貼上的。蔣先生說:這就是農會的會旗,它是十分神聖的。收起這旗,蔣先生又拿出一些早有著一張犁的三角形木頭塊兒,用一柄小刀唰唰地在上面刻起字。刻完六個,一一給大家,說這就是他們的會員證,上面刻著的是每個人的名字。鐵頭看看自己的那一塊,雖然不認得字,但知道上面刻的就是封鐵頭三個字。這時候,他就有了小時生病,娘給他從巫婆那裡討來一張救命符讓他攥著時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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