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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2)

所屬書籍: 繾綣與決絕

綉綉說:「像個鐲子。」

大腳說:「不,像你脖子上拴的那個玉玩意兒。」

綉綉便低頭扯出那個玉佩,瞧瞧它,再瞧瞧腳下的一圈地,說:「是像。是像。」

大腳問:「你看這地,有一畝半大。」

綉綉喃喃地道:「噢,一畝半。」

大腳又說:「不,還多,有二畝。」

綉綉應道:「噢,有二畝。」

大腳說:「這是咱倆開出來的。」

綉綉說:「是咱倆開出來的。」

大腳說:「咱家的地,到了二十畝了。」

綉綉說:「到了二十畝了。」

兩口子對視一眼,眼淚止不住地滾了下來……

然而,當他們從頂子上走下來又仔細檢閱他們的勞動成果的時候,卻現這塊新地太薄了。大腳一钁一钁刨出來的東西,有三分之二已經被綉綉撿出來在地的下邊堆成一道高高的石堰。剩下來的土,只在地上覆了三四指厚。大腳沮喪地說:「這麼一點土,種莊稼怕是連根都栽不住呢。」綉綉抬起頭,望望被新地包圍著已剩下有兩個院子大小的鱉頂子,說:「有辦法。」

大腳問:「啥辦法?」

「把那片頂子表層的土全刮下來,弄到這地里。」

大腳立即把他的大腳一跺,萬分高興地道:「唉呀綉綉,你心眼怎這麼多!」

之後的日子裡,兩口子又開始了一輪新的勞作。他們在那有著一片片裸石的鱉頂子上搜索起來。檗欏棵旁邊,石頭縫裡,凡是土或者近似於土的東西都被大腳用钁頭刨起,被綉綉用鐵杴鏟到筐里,再由大腳挎到下面的地里去。他們這時對土的搜求,已經不亞於大煙鬼對於煙土的痴迷。無論是誰,一旦現了一窩好土,都會像孩子一樣地歡叫起來,讓對方快來看、快來取。看著那地里的土層一點點變厚,大腳欣喜地說:「你看,咱的地長膘啦!」綉綉也笑著隨聲附和:「長膘啦長膘啦!」

歇息的時候,小兩口忍不住要戲耍一番。大腳把兒時與夥伴們在山上玩的遊戲一件件回憶起來,鼓動著綉綉和他玩,也以此博取綉繡的歡心。他從頂子上刨來一些野蒜,用兩塊石板砸成爛泥狀,讓綉綉舉著兩根相距巴掌遠的木棍,說要「織布」,然後他將兩塊石板拍一下,石板間便扯出一條條粘絲,在木棍上一繞,那粘絲便像蜘蛛網一樣纏了上去。拍一下纏一下,木棍中間果然是絲絲縷縷銀光閃閃。綉綉從沒見過這種野童的玩法,興奮得小臉漲紅咯咯作笑。

玩過這一種,大腳又采來「巴山皮」草的穗子,神秘兮兮地對綉綉說,她如果把這穗咬在嘴裡,面向南方閉上眼睛,就能看見南天門上的情景,王母娘娘仙女什麼的,全都看得清清楚楚。綉綉便高高興興照他說的去做,不料她咬著草穗剛閉上眼睛,大腳卻把草穗猛地一抽,草種兒全讓綉繡的牙剮掉,散落滿嘴讓她大吃其苦,惹得她伸出手將男人一頓好擰。大腳一邊躲避一邊笑著說:「不玩這啦不玩這啦!咱們鬥草!」

鬥草綉綉是會的,她用兩片指甲把一根草穗桿兒倒著一捋,那桿兒的根部便有一滴汁液盈盈欲墜。看大腳也這麼弄好了,便抬手讓自己的穗桿與大腳的對接,看那兩滴汁液在誰手裡合為一處。也真奇怪,在兩個液滴相接時,大腳的那一滴突然就去了綉繡的草穗上,在那兒匯成一滴大大的晶晶瑩瑩的東西。綉綉高興地大叫:「我贏啦我贏啦!」再斗,還是這個結果。綉綉問:「大腳,你說這是怎麼回事?」大腳嘻嘻笑道:「還用問?你就好吸我的水唄。你看你都吸了一肚子啦!」說著就撩起綉繡的褂襟摸她的肚子。哪知剛一觸皮,綉綉「哎喲」叫了一聲。大腳方想起,開了一個多月的荒,自己的手已經成了一對鐵銼了。他忙說:「我用手背,我用手背。」於是就將手掌翻過來,用相對柔軟一些的手背去觸摸綉繡的肚皮。他小聲說:「大多嘍。」綉綉不吭聲,閉著眼睛任他摸。大腳摸了一會兒肚皮,又去解綉繡的腰帶,用他的手背向下邊摸去。綉綉還是沒作阻攔,一任大腳為所欲為……

又幾天下去,鱉頂子基本上已被搜刮一遍。這天上午,夫妻倆在一條石縫裡又摳出滿滿一筐土,大腳正要把它挎下去,突然覺得小腹一陣下墜,便對綉綉說:「我得拉屎去。」說完就摸起鐵杴急急跑到了嶺下面的溝里。他每次去溝里拉屎都要帶鐵杴,一旦拉完便用它將一攤屎端回來,埋到地里。綉綉坐在那裡沒事幹,就想自己先把這筐土送下去,便起身用胳膊鉤住了筐梁。不料,就在她咬牙用力的時候,只覺得小肚子突然抽搐幾下,隨即便疼了起來。綉綉這才記起了自己應守的禁忌。然而此時已經晚了,那腹痛越來越劇烈,綉綉就連大聲喊男人前來也辦不到了,她只好哼叫著在地上滾成一團。

當大腳在溝里走上來,綉綉已經昏死過去。她襠間鼓鼓囊囊的,血把褲子全都浸濕還顯多餘,又把身下的石蓋子染紅了一大片。大腳不知這是怎麼回事,待渾身大抖著解開綉繡的腰帶,才明白了事態的嚴重性。看看那個像蘿蔔大小的孩子正在蠕動,且已長出了小胳膊小腿,他大哭著將他托起來,要再往妻子的體內填送。努力了幾次都不成功,才明白自己的舉動是多麼愚蠢。接著,他把妻子連同孩子一抱,就向村裡跑去了。

回到家綉綉已經醒來,但孩子卻不再動了。封二老婆一邊埋怨著兒子一邊為兒媳收拾。她拿用火烤過的剪刀為綉綉剪斷臍帶,倒一碗糖水讓她喝下,便讓兒子把地上的那團死肉撿起扔到社林里。社林在村西,凡是早夭的孩子都往那兒扔。大腳眼淚婆娑地再看那個未長成的孩子一眼,便拿過一個破筐把它放到了裡頭。這時,綉綉在床上說話了,聲音又弱又小:「你別送那裡喂狗,你把他,埋到咱那地里吧。」

大腳聞聽這話,一下子撲到綉綉身上大哭起來。

天漸漸地熱了。每到午間,天牛廟村裡村外的樹上蟬聲噪成一片。這雜訊像一張巨大而無形的網,網得人無處藏匿無處逃遁,變得一天比一天煩躁起來。

費文典的煩躁情緒最為嚴重。自從南軍退了之後,他沒再去臨沂。他說他再也不到北洋軍閥的巢穴里去了。不去臨沂只能在家裡蹲著,而在家裡蹲著更讓他感到痛苦。他常常瞪著眼睛沖他的老嫂子費左氏和他妻子蘇蘇問:「你們說,那南軍怎麼就打不下臨沂呢?」對這樣的重大問題,費左氏和蘇蘇當然回答不了,只像瞅一個怪物一樣愣愣地瞅著他。費文典得不到回答,便一個人抱膀縮頸在屋裡來來回回走,好像一隻被關在籠子里的刺蝟。有時候,這剌猥還會突然高聲背誦《總理遺囑》:「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背著背著聲淚俱下。看著他這樣子,費左氏抹著眼淚背后里嘮叨:「老天爺呀,別叫他瘋了呀!」這天,她把蘇蘇叫到自己房裡說:「他心裡太悶了,你得給解解。」蘇蘇說:「他的悶,我怎麼能解得?」費左氏瞅著她說:「你能解。你在床上對他熱乎一點。」蘇蘇便明白了。費文典在家的這些日子,由於情緒十分低落,難得有幾次和她做那事。即使有,他那副與誰有仇的樣子也讓蘇蘇感到生厭。每次剛剛開始,蘇蘇便一個勁地催問:行了吧?行了吧?弄得費文典興緻索然草草收兵。而現在經費左氏這麼提醒,蘇蘇也覺出了自己作為妻子的懈怠。她想,費文典以後不再上學,要一直在家了。日子還長著,不和他處好怎麼能行?

於是,蘇蘇對這個落魄的革命青年徹底改變了姿態。天氣熱了,蘇蘇便借水行舟,與費文典單獨在房裡相處時,穿得少而又少。一襲蜘蛛紗汗衫,讓一對小小巧巧的**若隱若現若實若虛。這天晚上,費文典正在揮著蒲扇讀黃興的革命文章,轉臉瞥見床邊坐著的蘇蘇,那一雙眼便再沒回到書本上去。他站起身來,伸出手去,一步步走上前,隔著紗衫擒住了那一對黑脖白身的小鴿子。摩挲一會兒,他將蘇蘇的汗衫一掀,將自己的身子一矮,那張熱烘烘的嘴就銜了上去。而此時的蘇蘇已經酥軟如飴,不知不覺地躺倒了……那晚的費文典瘋狂而持久。最後,蘇蘇在一陣從未經歷過的死而復生的感覺之後,禁不住也像她小時見到的哥身下的丫環那樣,將一雙細長的腿曲起,用兩隻腳一左一右地敲打著費文典的屁股叫道:「哎呀,真恣真恣!」就在這一刻,費文典卻像突然醒了似地坐起身,回頭看看扔在桌上的革命文章,抬手捶打著自己的腦殼無限悔恨地道:「苟且貪歡,真恥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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