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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1)

所屬書籍: 繾綣與決絕

這個世界上樹木花草最是豁達,人間再大的苦難也妨礙不了它們的生長節律與熱情。天牛廟圍牆內外的血腥味還沒有散盡,洋槐花就鋪天蓋地地開了。

這是這裡一年一度的盛景。因這裡地薄易旱,唯有洋槐樹能長得好,村民們在該種樹的地方都是種它們,於是每年的春末,村裡村外白多綠少,像下了一場大雪。一嘟嚕一嘟嚕的花像成串的白蝴蝶,硬是綴滿了樹枝,壓彎了樹枝,招惹得蜜蜂東奔西忙嗡嗡不止。一陣風吹過,樹底便落下一陣花雨。那略帶香味兒的槐花,紛紛揚揚,飄飄洒洒,用不了幾陣,地上早是一片白了。

山裡的花汛給庄稼人的從來不是審美呼喚,而是一種農事的提醒。滿山洋槐花要表達的語言是:種花生的時候到了。於是,天牛廟的村民們不約而同地走出那場匪禍帶來的驚悸,牽著牲口背上種子,到地里播種了。一時間,「喝溜」聲響遍了村子四周的每一片田野。

在村東北一個叫做「鱉頂子」的高崗上,封大腳一家四口正在忙活。封二老漢吆牛犁溝,大腳往壟溝里撒糞,綉綉則與婆婆挎了個小箢子點種。本來大腳與他的爹娘是不讓綉綉下地的,一則嫌她自小沒下地干過農活,二則看她臉上黑蝴蝶一樣的孕斑一天天明顯,便都讓她呆在家裡。但綉綉不,堅持要去。封二便深深地受了感動,摸一把紅鼻子說:「要去就去吧,三個人種也真是忙不過來。」到了地里,綉綉不會點種,封二老婆就向她示範,只點撥幾下她就會了。她從箢子里抓出一把,將指頭靈巧地一捻一捻,那紅紅胖胖的花生米便一對一對地落在壟溝里了。封三老漢吆著牛,瞅見兒媳婦下在壟溝里的種子,又偷偷瞥一眼兒媳婦微微凸起的小腹,一股幸福感在他已經變老了的心裡輕輕蕩漾。他甩一記響鞭,一揚脖子喊起了「喝溜」:

喲嗬嗬……,

咳喲嗬……,

喲嗬嗬嗬咳喲咳喲嗬……!

封二的喝溜聲一直持續到第六天的中午。當把九畝地的花生種完,並把它們全部耙平的時候,他現了兒子神色的異常。兒子坐在地頭,正一邊摳著一大一小兩隻腳上的泥塊子,一邊望著遠處怔。等封二把牲口卸下,站到離兒子三步遠的地方端起煙袋,他聽見兒子說:「你看,好多人家都還沒種完呢。」

封二便一下子明白了兒子的心思。兒子是在饞人家的地多。看看遠遠近近,種花生的人確是比前兩天少了,喝溜聲也只剩下斷斷續續的東一聲西一聲,遠沒有前兩天的熱鬧嘈雜,但就在這種淘汰里,讓人十分明顯地看出了差別:但凡至今還沒種完的戶,都是些地多的。你看寧學祥,這幾天帶著七八個長工短工一直忙活,是還沒種完他留給自家種的地,長工小說打了幾天喝溜,已經把嗓子都累啞了。寧璧在匪禍中失去了父親,春種大忙時也終於收住玩心到了地里,這時在向他的長工們指手畫腳。除了財主家,還有一些攬地多的佃戶也沒有種完。往螞蟻溝的方向望一望,甚至現鐵頭一家也還在那片由封二父子耕起的地里忙活──他家沒有牲口,進度自然就慢得多了。

看到這些,封二有一種英雄無用武之地的感覺,忍不住拍著黑犍牛的獨角道:「咳,你余了力啦,余了力啦。」

這時,封二聽見兒子道:「爹,咱去開荒,再弄它幾畝地。」

「開荒?開哪裡?」封二問。

大腳朝「鱉頂子」最高處一指:「那裡。」

那是封二家的四畝山場。因為破土就是石頭,只稀稀落落地長了幾棵松樹和一叢叢只能作燒柴的檗欏。封二老漢朝那裡一瞥立即搖頭:「不行不行!行的話,我早就刨出來了!」

封二說的是實話。他自從娶妻後在他爹手裡分得十八畝地,一直處心積慮要添上一些。他沒攢下置地的錢,多次想到過開荒,打過這片山場的主意。然而到那裡刨上兩钁頭,卻立即打消了主意:讓那片石頂子變成土地,委實太難了。

大腳卻說:「我不信,只要捨得花力氣,保准能開出地來。」

這話讓封二生起氣來。他感到兒子的態度對他是一種冒犯。老子沒開出地來你能開出來?你難道比我多長了腦袋?他紅著鼻子說:「不行就是不行,看你能的!」

大腳卻道:「我偏要試試。」

封二見兒子公然與他頂撞,氣得說不出話來,便用鞭桿狠狠敲了一下牛腚:「操你娘的x,還不回家!」

第二天,大腳果然開始實施他的計划了。在他扛著钁頭出門時,封二沒再阻攔,但也沒有跟隨他去。他只站在牲口棚里,一邊假裝給牲口添草,一邊酸溜溜地偷眼瞧著兒子一歪一頓的背影。之後,他在槽幫上叩叩草篩,用手撫著掉角犍牛的腦門說:「開出開不出都是人家的,咱老啦!咳咳!」

大腳一歪一頓地來到了鱉頂子。春末時的鱉頂子雖然瘠薄卻也顯示了些微生機:十來棵松樹變得翠綠翠綠;一叢叢檗欏出了尺把高的嫩枝;一些野蒿野菜開出了稀稀落落的花兒;大黑螞蟻們碌碌地爬著;和土石一般顏色的土名叫「蛇溜子」的蜥蜴迅疾地竄來竄去……大腳向這塊祖傳的山場打量片刻,便高高地掄起了钁頭。「嘿」地一聲下去,他覺得兩隻胳膊都被震得麻。看看面前,幾星土渣濺起處,露出了硬硬的石頭。這時他方明白了他爹所作結論的不妄。

但他不甘心。他知道他要增加土地的話,只能向這個鱉蓋似的石頂子要。他瞅著腳下想:你看我刨下的,還是有一點土的,有土就有盼頭。還是那句話:只要捨得花力氣,保准能開出地來!

大腳信心倍增,又把钁頭高高地舉了起來。二十多下之後,他刨出了一個雞窩大的地方。撿掉石頭,便剩下了一捧石渣與沙土。大腳抓起一把在手裡攥著激動地想:這就是我要的,這就是我要的!

他脫掉身上的破夾襖,讓整個上身暴露在融融的春光里,更加起勁地幹起來了。

干到中午,大腳收住钁頭正要回家吃飯,忽然現綉綉從嶺下走來了。綉綉挑著一副鉤擔,一頭是個籃子,一頭是個罐子。大腳便知道她是來送飯的。大腳心裡頓時充滿了感動。他拄著钁柄站在那裡,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的媳婦一步一步從嶺下走上來,一步一步走到他的跟前,莞爾一笑放下了鉤擔。

綉綉擦擦額頭上的汗,便去瞅男人的腳下。看到男人已經刨出了像床那麼大的一個坑,坑底有一些沙土與石渣,說道:「這就是你開出來的地?」大腳點點頭:「是。」綉綉不說什麼了,便走過去,一屁股坐在了裡邊。她把手在那土上摩挲了幾下,苦笑了一下道:「俺要是不嘔那口氣,從娘家帶來十五畝,就不用出這大力氣了。」大腳說:「不,那地咱不能要。人是要有志氣的。你看,咱自己開出來自己種,心裡有多踏實。」說著便也去綉綉身邊坐下了。坐下後又小聲說:「把咱自己開出的地傳給咱的兒,你說有多好吧。」綉綉聽了這話又一笑,手就不自覺地放在了小肚子上。

大腳扭頭瞅瞅,見旁邊幾叢檗欏把他們倆擋得嚴嚴實實,便嘻笑著向綉綉道:「你躺下。」綉綉說:「躺下幹啥?」大腳道:「俺跟俺兒說句話。」綉綉就順從地躺在了男人刨出的新土上。大腳撩起綉繡的褂襟,將嘴貼到她那白得耀眼的肚皮上說:「兒呀,爹給你開地嘍。爹給你開地嘍。」綉綉把他一推:「你也真是的,還沒見兒的面就討好。」大腳羞羞地一笑,就勢躺在綉綉身邊,把她緊緊抱住,在溫暖的陽光下閉上了眼睛。這時,大腳只覺得身下暄軟,懷中暄軟,已分不清哪是地、哪是妻子。

但就在此刻,一個念頭忽然從內心深處蹦出:惜,這地是我新開出的,妻子卻不是我開出的。我在妻子身上不是第一次,妻子的身子早叫馬子開過了……唉,我日他祖奶奶哇!

有了心中的這聲罵,他環抱妻子的雙臂不知不覺地就放鬆了。

一場帶著火一樣的西南風,很快把麥子烤熟了。封二父子倆用兩天時間把自家的幾畝麥子割完,垛到了村東頭他家那塊小小的麥場里。封二老婆與綉綉搓出半瓢,回家用碓搗爛,晚上熬了一鍋粥,算是今年嘗了新麥了。一家人喝完粥,便商量明天要乾的事,封二老漢提出要趁天好趕緊把麥子打完,大腳卻說打場忙個啥,還不如趁著麥收大忙做幾天工夫去。封二一聽,連聲說對對對,這會兒不去掙工夫錢啥時掙?你看俺怎麼沒想到這竅門兒!說著就起身到大戶家找活。一會兒回來,說找著了,給費文勛家干,割一天麥給半吊錢。說完這事老漢又道:早知明天早晨到別人家吃飯,今天晚上咱就留著肚子,你看咱不光吃了,還吃了新麥子,這弄了啥事!老漢抱著肚子現出一臉的懊悔,彷彿是未出閣的大閨女懷了孽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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