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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所屬書籍: 金甌缺

  (一)

  馬擴好容易挨過了這一夜,等到黎明到來,開始新的一天。

  這是一個僅僅只有一點深灰色,與黑夜並無明顯分界線的黎明。風雨如晦,一隻在亂兵的刀刃下偶然偷生下來的驚慌的雞不住地啼鳴,似乎正在報道一個不祥的日子。馬擴在破蛋殼般的房間里實在憋不住了,沒等到約定時間就直接跑到劉鞈的下處,約他同去宣撫司會議。

  劉鞈今天沒有必要再捉迷藏了,聽通報說馬擴這樣早就來找他,他趿著一雙草拖鞋,急急忙忙地從內室中迎出來,口裡還抱歉道:

  「兒子相告,宣贊昨日兩次見訪。俺原與宣贊有約,怎奈朝廷來了急旨,宣撫命俺齎去傳與种師道知道,督促他即刻班師。种師道當不得抗旨之罪,已傳令當夜退兵。天幸這場風雨幫了我軍的大忙,在這等天氣里行軍,三軍雖然辛苦些,耶律大石卻不敢出來追擊。宣贊鰓鰓過慮的一層,如今卻可以打消了……」

  「壞了,壞了!」劉鞈還待得意洋洋地說下去,馬擴卻一聽就跳起來,高聲道,「我可退,寇也可進,怎見得耶律大石不敢出來?他正好利用這等天氣在暴風驟雨中縱兵追擊。劉參謀,你恁地沒兵法,把話說顛倒了!」

  「宣贊急什麼,今古名將在雨雪中行師退兵者多矣!豈不聞……」劉鞈拿出他的看家本領,正待搬一部《十七史》長篇大論地引史據典,駁斥馬擴的邪論。忽然門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馬擴從這不祥的聲音中就已經聽出禍事來了。

  果然只見童貫帶著三四個幕僚氣急敗壞地跑進來。他襆頭斜歪,袍靴上全沾得濕淋淋地,一看見劉鞈,就扯著他的袍袖,睜著一雙充血的眼睛,怒罵道:

  「劉鞈,你乾的好事,卻躲在家裡,裝出一付沒事兒的樣子。」

  「卑官干壞了什麼事,」劉鞈也急白了臉問,「宣撫也須說得明白。」

  「干壞了什麼,你還裝糊塗,」童貫索性露出一付潑皮的本來面目,拍桌抵案地痛罵,「都是你劉鞈才疏識淺,妄自尊大,亂作主張,撮弄得蔡攸、崔詩那兩個膿包假傳朝旨,勒逼种師道限時限刻地班師。果然不出俺之所料,耶律大石乘勢縱擊,我軍一敗塗地,四散逃奔,敵軍已追至城下。將來朝廷責怪下來,唯你劉鞈、蔡攸、种師道是問,不幹俺童某之事。」

  「宣相且請息怒,」這時用得著老成持重的李宗振出來說話了,「如今要緊的是商議城守之計,讓辛氏弟兄上城去抵擋一陣,宣相快作脫身的打算。如待敵騎合圍,逃脫不得,盡成瓮中之鱉,那時悔之晚矣!」

  童貫一眼看見馬擴,急忙摔脫劉鞈,緊緊扯住馬擴說道:

  「馬宣贊,你料事如神,早就說過耶律大石必定要傾巢而出,乘勝追擊,千萬不可退兵。俺童貫一力支持你的主張,昨日還與崔監軍力爭。夜來曾與宣贊說過『俺的初衷不變』。他們不聽,今日果真出了這等禍事。如今且請宣贊保護俺出險,日後定有重賞。」

  馬擴陡然掙脫他的拉扯,一言不發,大踏步地便往外跑。只聽得童貫刺耳的尖聲還在拚命叫喊:

  「馬宣贊休走,馬宣贊休走!你們快去把馬宣贊請回來,共議大事。」

  馬擴哪裡再去理睬童貫的嘶叫,他用力排開擁塞在門口的閑雜人等。這時宣撫司里一大半的人都已聽到消息,自作逃計,還留下一些人擁到童貫身邊來,想借他的光,一同走脫。馬擴也不理睬他們,一徑回到自己的下處。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大軍潰散,敗局已定,俺惟有一死報國,還與那些膿包講什麼城守之計?」這是馬擴一路走回去時,在頭腦里唯一存在的念頭。

  回到下處,定一定神,他先把掛在牆上的一付連環素鎧和一頂交角鐵襆頭取下披戴起來。這兩件雖然製作樸素,卻都是趙隆當年在西北戰場上叱吒風雲、衝鋒陷陣時的舊物,如今當作嚲娘的嫁妝贈送與他。嚲娘略為修綴,正好合他的身。他好笑自己來到前線已有一個多月,今天才第一次正式把它們穿戴上身。披掛間他忽然想起春秋時晉國的先軫免胄赴敵,他自己現在的心情也與先軫一樣,準備到前線去送死,何必再用盔甲保護自己?但是轉念一想:「不對!俺去送死,也不能白死,必得要讓耶律大石和俺自己的血污染上盔甲,才不負岳父一番饋贈的雅意。」接著他再把倚在壁根的一支點鋼綠沉槍拈在手裡,掛上弓、鞬橐和佩刀。槍桿、弓把和刀柄上都由嚲娘纏上了絲帛,色澤猶新,它們都被雨水打濕了,捏在手裡濕搭搭的正好不滑手。

  他全身武裝了。就奔向馬房,跨上劉錡贈與他的那匹御賜「玉狻猊」。「玉狻猊」也已感染上人們所感覺到的那一片混亂的氣氛,剛才有人走近他,想偷了它逃走,它亂踢蹄子,不容盜馬者近身。現在看見主人來了,就昂首長嘶起來,表示它懂得主人將要把它帶到哪裡去,並且樂於接受任務。

  馬擴愛撫地拍拍它的頸子,沒有更多地去考察它的思想感清,一縱身就跨上它,略為收一收韁繩,一個彎子繞出門口,就徑奔城廂而去。

  這時街道上、城關上都出現大難當頭的非常情況。當前線之沖的北城門口擁擠著不計其數的從前線撤退下來的官兵和傷員們。更多的官兵,淋著潑天大雨,陸續逃來,從城門洞口望去形成黑壓壓的一片。城門口的官兵正在和城防的勝捷軍展開一場殊死的奪門戰。

  廿六日一敗以後,童貫知道自己從東京帶來的禁軍不中用,特地把勝捷軍調進城來保護自己。勝捷軍掌握了城防大權,卻沒有作出任何防禦的計劃,採取什麼適當的措施。直到此刻聽到前線失利的消息,為自身的安全計,第一著想到的事情就是去關閉城門,不管前來奪門的是敵方的追騎,還是自己方面的敗兵。而在敗兵這方面,首先考慮的也是自身的安全。他們知道被關閉在城門之外就意味著受敵軍的屠戮,他們怕的是敵軍已經追到自己的腳後跟了。

  敗兵們使著人多勢大,乘雙重鐵門還沒有關上之前,拿出他們剛才受到追擊時不曾拿出來的勇氣,拚命想把大門頂開。他們獲得勝利了,城門豁然洞開,城防軍被擠死、踏倒若干名,其餘的在頃刻之間,就逃得無影無蹤。敗兵們在奪門戰的勝利中一聲歡呼,爭先恐後地擁擠著,互相踐踏著衝進了城門,就好像從敵人手裡收復了一座城池。

  馬擴正好在他們的勝利中趕到城門口,他來不及多說一句話,就乘勢躍馬衝出城外。

  他一路朝城外正北的官道上衝去。從昨夜開始一直沒有停止過的暴雨像一道紗屏似地障住他的視線。但是透過紗屏,他仍然看見一幅令人十分吃驚、十分痛心的大潰敗、大混亂的圖景。官道上述迷濛濛的擠滿著人、馬和各種車輛。官道原來是兩朝使節往來的修途,從白溝河到城門口三、四十里路都修築得十分齊整。這幾年使節不通,逐漸損環,它承受不住這一夜暴風雨的衝擊,已經失去原來正規化的形式,和兩邊的溝洫、野徑、田疇都連接起來,連成一大片。人們在號叫著、叱罵著,馬在嘶鳴著,擠在人馬之間的斜斜歪歪的車輛也發出「嘎嘎軋軋」的聲音。大家都希望走快一點,儘早地逃到他們心目中的安全區域。那個區域似乎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他們早就看到城樓,可是一直沒有走到它的腳跟。正是這個共同的迫切的願望,阻止了它的儘快實現。他們彼此阻擋著彼此的去路,一切惱怒、恐懼、爭奪、廝打以及相互殘殺的慘劇,都圍繞著這個要想逃命的中心思想而發生。

  正面的官道上實在擠不下人了,有人策馬或徒步穿到野徑上和還鋪著一些枯焦的莊稼的田地上亂跑。官道和附近地區早已失去原來的界線,從中間分散到兩邊來的人馬越來越多,正好像決了堤的河水必然要向河床外面的低地鋪溢開來一樣。

  這時天氣變得更壞,除了暴風雨以外,還挾著碗口大小的冰雹,沒頭沒腦地打下來。雨勢來得如此急猛,使得長期枯乾的溝洫渠道都灌滿了滾滾濁水。濁水急速地向低洼處衝去,有些土坡被雨水大塊大塊地沖坍下來。這一片地方都變成泥漿的沼澤。人馬和車輛在泥漿中行走,不斷地打滑、旋轉,有時被後面的人馬一擠,一腳踏進深陷的泥淖,就很難自拔出來。有些滑倒的人馬,來不及爬起身,後面擠上來的人馬從他們身上踐踏而過,車輪從他們身上輾過,造成傷亡。

  馬擴沿著官道,幾番向前衝去,幾番被潰兵擋住去路。並且把他包裹著一起退回來。這時要衝過潰兵,奪得前進的路,比較衝進敵方的堅強陣地還要困難得多,因為潰兵逃跑時使用出來的氣力照例比他們進攻時要增加一倍或幾倍。馬擴再進再卻,再卻再進,一寸一尺地奪得自己的道路前進。

  一路上,他不斷地碰到熟識的士兵和軍官。有的來得及打個招呼,說句話。說的一般都是關於前線潰敗和敵騎追擊的話,每個人說的都不一樣,人言言殊,莫衷一是,看來他們都是還沒有見到敵人的面,單憑謠言風聞,彼此恐嚇著,以訛傳訛,先就逃跑了。在一場敗戰中,能夠見到敵人的面以後才轉身逃走的,就算得是個勇士了,有的來不及說話,一頷首之間,彼此就被衝散。碰到的士兵和軍官們都感到詫異。現在所有的人都往回跑,此時此地,他為什麼匹馬單槍地往前沖?有人豎起拇指來往後面指一指,表示追騎已經迫近,勸他不必再往前去。還有人猜想馬擴是到前線去找什麼人傳達一項重要的命令的。現在還有什麼比逃命更重要的呢?他好心地告訴馬擴說,統帥部的人也早逃散,現在命令已無從傳達。

  其實馬擴是看見种師道的。种師道正被裹在一大隊亂軍中,在逃兵的漩渦里打轉。他幾次駐下馬來,忿怒地在指揮什麼,企圖把混亂的情況制止下來。這個時候只要能夠做到這點,就有希望重振隊伍,返身禦敵。可是誰都做不到這點。一個失去僚屬、失去部將、親兵、護衛,傳令兵,失去認旗的都統制,雜在亂軍之中,他的權力並不比一名普通的偏裨大多少,他能夠逃脫活命的機會也不比別人多。都統制手裡一面小小的令旗,平時可以指揮十萬大軍的進退,現在在士兵的心目中,它不過是一塊破舊的布,抹桌子還嫌太小。軍隊中嚴格的等級制度,在一場大潰敗中,自動地削平了。各級軍官和士兵都不過是一夥落荒而走的逃亡者,大家的身分都是平等的。人們假裝著沒有認出他,假裝沒有聽見他的命令,或是假裝著要想去執行他的命令而無從執行。一到更大的急流衝上來時,大家急忙離開他,讓他獨自在人叢中發怒、斥罵。朝廷派來監護撤軍的內侍崔詩這時也發不出威風,只好跟在他後面,隨著大流步步後退。

  這個時候的种師道對於馬擴將要去做的事情已經絲毫不起作用。到前線去送死,並不需要都統制開具證明信和介紹信,也不需要他發一道命令。馬擴明確地意識到這點,並且從內心中瞧不起他,有意不去理睬他,連招呼也不打一個。

  馬擴也看見滿口流著鮮血的楊可世,用含混不清的聲音在潰退的隊伍中叱吒怒罵,這個聲音多麼奇怪,完全不像是從他熟悉的那個楊可世嘴裡發出來的。原來在混戰中,他被敵方射中一箭,撞折了兩隻門牙。這是在八天以內,他第二次受的箭傷,這才被迫後退。他看見馬擴時,忿怒地揮揮手,不知道是在告訴他這裡混亂的情況,勸他一起撤退,還是向他示意,前線尚有可為,鼓勵他繼續前進,或者是已經猜中了馬擴的心事,揮手向他作最後的訣別。

  不管是种師道、童貫、楊可世或者是其他的人,或是甚至是官家本人,不管是鼓勵還是制止他,不管是嚴厲的命令還是好心腸的勸告,現在都已影響不了馬擴下定的決心,阻止不了他的前進了。

  他以如此的勇毅,不顧一切困難地向死亡進軍。他已經接近這個目標,死亡已經出現在前方,向他親熱地招手了。

  (二)

  自從聽到前線崩潰的消息的一剎那開始,馬擴幾天來的積懣突然爆炸了。他完全失去平時特有的自制力和冷靜的考慮。他以一種超人的意志力量,鼓舞著自己,支持著自己,到前線去送死。他這樣做並無明確的目的性,沒有想到他的行動會給別人帶來什麼實際的好處,也沒有考慮到是否與大局有補。這時他頭腦里只存在一種想法,在這茫茫的人寰中,只有前線這一方之地才是他安身立命之所——行將毀滅之身和沒有前途的命。那裡是他現在唯一的支點,到那裡去死,死在敵人手裡,死在還沒有被敵騎蹂躪過的土地上,讓契丹人看看大宋朝的軍人知道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以怎樣的方式來戰死的。除此以外,他再也沒有其他的要求。

  伐遼戰爭是他幾年以來生活的中心,他的一切活動,軍事的、政治的和其他各方面都環繞著這個中心。他的生活,他的希望與理想,他的思想感情都寄托在這座輝煌的樓閣之中。一旦發現了這只不過是一座空中樓閣,一座海市蜃樓,行將倒坍或消滅,他的最直覺的反應,就是要盡一切的努力來挽救它,使它脫離險境,他昨天一天的努力都是為了這個目的。可是當一切努力都已經失敗,當這座樓閣已經倒坍下來,他的雙肩再也無力把它撐住的時候,那麼就任它把自己壓碎,壓成齏粉罷。好像在一艘海船上長期操作的駕長①,一旦遇到颱風怒浪,當他用盡各種辦法都不能夠把它搶救出險時,就讓其他的船員去逃生,而他自己叉起雙手兀立於洪濤的衝擊之中,甘願和那艘海船一同沉沒在山涌壁立的惡浪中。並非他比他的船員們更少逃生之術,而是他生命的支點垮下去了,他的生活中心毀壞了,他的心碎了。他並非有意去找死,可是活著對於他再也沒有什麼意義了。

  一個用某種理想把生命支撐起來的人,一旦理想破滅,就會產生這種思想感情。他們不是弱者,而是強中之強者。

  因為他是伐遼戰爭真正的當事人,因此,他就是這艘海船的駕長。在這方面,官家、都統制、宣撫使都比不上他所具有的權威性。

  這種心情與其說是悲壯的,毋寧說是很自然的,與其說是痛苦的,毋寧說是痛快的。選擇了這樣好的一個地點作為暴骨之所,這不停的急風驟雨譜成送葬的樂曲,在他頭腦中迅速出現的無數人物構成了為他執拂的行列,甩死來沖刷一切憤懣和恥辱,用死來勾消他看到這座樓閣完全倒坍下來的痛苦,這不是很自然和很痛快的事倩嗎?這不是他作為一個軍人的最好的歸宿嗎?

  他越是接近他的目的地,接近敵人的追騎,看到我方潰退和擁擠的情況越見改善。這時玉狻猊已經把他帶到更加容易馳騁的最前方,他騰雲駕霧般地向前疾馳,沒有多花工夫考慮怎樣去對待眼前即將發生的事情——反正去送死,只要索取得代價死在敵人手裡就好,隨便怎樣的死法都可以。他反而回憶起許多遙遠的與現實很少聯繫或是竟是毫不相干的往事和人物。

  他回憶起導致這場戰爭的三年來頻繁的外交活動,許多奇怪的、不尋常的人物,一時間都活躍地閃現在他的眼前。

  他首先想到的當然就是那個非常喜歡在大庭廣眾之間揎拳擄袖(把他的為了便於騎射的窄小的馬蹄袖擄上去是有相當困難的),露出滿身傷疤,以炫耀自己勇敢的完顏阿骨打。阿骨打完全有權利炫耀自己,因為他創建了一個朝代。但是這種浮動的性格向來不會吸引人,不容易獲得人們的尊敬。在西軍中也有這樣的人,他很輕視他們。可是奇怪的是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一接近完顏阿骨打就會產生一種小心翼翼甚至是肅然起敬的情緒。這並不因為他的帝王的權勢與地位,一定在他身上還有一種非常的氣質吸引住他馬擴了,但他說不出這種氣質是什麼。

  還有那個肥碩粗魯、動不動就要以動兵弄杖來威脅談判使節的大太子粘罕,他是阿骨打的侄兒。馬擴真有理由瞧不起他。因為他的多次恐嚇,對於他馬擴從未產生過實際效果。在政治談判中,不兌現的威脅與不兌現的許願同樣都是蝕本生意,每一次都會喪失他們一部分的威信。雖然馬擴知道他用起兵來,確是個好手。

  他認為最可怕的倒是那個頎長崚嶒、生得猶如一座尖頂寶塔,談吐應酬之際卻很溫和,並且很講交情的二太子斡離不。沒有比這對嫡堂兄弟更明顯的對照了:一個肥碩,一個瘦長;一個粗魯,一個沉著;一個暴露,一個克制;一個善戰,一個善謀。在戰場上他倆是好搭擋,在外交方面卻是斡離不的特長了。馬擴使金跟他的接觸最多,發現他有一種想跟自己接近、甚至締結友誼的願望,但不明白是出於真心實意,還是由於外交上的需要。現在回憶起來,還特別出現他倆連轡並騎上山去獵虎,斡離不有意讓他一馬,讓他獲得頭籌的那個驚險的場面。

  這時他的耳際出現了一種呦呦的鹿鳴聲。這也是斡離不教他的。女真人獵鹿時,用一片草葉吹起來,模仿鹿鳴的呦呦聲,引得鹿群跑來。

  還有那個年紀雖輕,卻長著滿臉鬍子的四太子兀朮。他參加過他的婚禮,他的印象中,兀朮是個堅定沉著,而又機詐百出的人,一回和他打過交道,就不會忘記他。

  他們這些人出現得這樣突兀,難道要讓他們來組成他的送葬行列嗎?不,他不需要他們執拂,他寧可要有一些親密的人物來伴送他。

  他回憶起今年元宵那個夜晚,他和劉錡抵掌長談天下之事,徹夜達旦,投契之深,不覺東方既白。那時節,他們的意氣何等豪邁!

  然後他又想到新近發生的事情,想起兄弟般的趙傑,他攜帶他在敵後出入自如,根本沒有把敵方的盤查放在眼裡。哪想到碰上了牛攔軍,那個軍官的一雙老鼠眼銳利得好像要看透他們的肺腑似的,那一天差點出亂子,虧得趙大哥應付裕如,化險為夷。他跟趙大哥在一起,確是長了不少見聞和知識,是他的除了劉錡兄長以外的另一位畏友。現在他和年輕的帶點孩子氣、對他不勝依戀的沙真兄弟不知道流落到哪裡去了?

  然後,他又不是出於自主的,突然想起了那個儀態萬方的蕭皇后,她滿口殷勤地祝賀道:「宣贊探驪得珠,大功告成,可謂不虛此行。」她要把一串「驪龍串」作為他的勝利的象徵硬塞到他的手掌中,可是一種什麼他控制不住的力量,使得那個已經到手的勝利又從他手指縫中滑漏出去,這真是一件遺憾無窮的事!

  在這會兒,他的理解力顯然是十分薄弱的。他在竭力回憶那個他所不能夠控制的力量究竟是什麼?他想了半天,仍然得不到一個明確的答案。他的思緒是那麼混亂,一會兒想到劉鞈,一會兒想到雜在潰兵中敗退的种師道。在回憶中,時間和空間的距離消失了,早年的舊事想起來很清楚,昨天剛發生過的事情,倒變得十分遙遠。他竭力去想它,才想起劉子羽昨天跟他爭辯的情況,想起在爭辯中他的忿然作色的表情。一個新的問題跳出來了:「彥修也是多年故交,昨天爭辯為何這等激烈,莫非俺有什麼對不起他之處?」在這個時候,當他準備去前線赴死的時候,對一切恩怨都看得淡了,對老朋友更抱著和解的態度,他不能夠理解出現在劉彥修臉上忿然作色的原因是什麼。但是比這重要得多的第一個問題的答案忽然簡單明瞭地跳出來,好像他試開了多次年久生鏽的鎖眼沒有成功,忽然一下觸動機括把它打開了。他忽然又看見那個雙目炯炯(在他的眼睛中有一種他從來見過的像碧海那樣深沉的蔚藍色)、英鷙坦率、在新城行館中和他談了一個多時辰的勝利者耶律大石。不錯,答案找到了,就是這個耶律大石把這串「驪龍串」從他手掌中奪過去的,就是他,就是這個耶律大石把用千千萬萬人的理想築起來的那座海市蜃樓消滅了。想起耶律大石,就使他產生一種失敗者的屈辱感。他此行正是要找他報仇雪恥。可是不一定有把握找得到他。

  所有這些回憶連續地但又不相連貫地迅速出現在他的頭腦中的螢光屏上。他感覺到自己的思路從來沒有像現在那麼清醒、敏捷過(其實這是他的錯覺)。那些回憶以如此生動明顯的形象一個個跳進他的螢光屏,然後又迅速跳出去,讓位於新的回憶。朋友、伴侶、交涉的對手和敵人,恩和仇、情誼和敵愾交織地佔有他的思想陣地。他們不召自來,不揮自去,來去都是那麼自由自在的。

  忽然有一塊拳頭大的冰雹打在他的胸甲上,又順勢滑到馬背上,掉落在地下,一路發出好聽的錚錚聲。他的回憶好像搖擺不定的磁針,受到一點外來因素的掣動,又立刻指向一個新的方向。他從這個聲音想到了這付素鎧,又從這付素鎧想到它的贈與者。泰山的嚴肅的神情出現了,他一字不遺地想到他離開東京時,泰山那麼鄭重其事地囑咐他的話:「臨到危難之際,賢婿呵,你要以大哥、二哥為榜樣,千萬不可辱沒了他們。」現在他正要去做泰山囑咐他去做的事情,但他不知道現在這樣做是否與泰山的囑咐有關,因為在他決定赴死之前根本沒有想到泰山的囑咐。

  可是現在聯繫著這句話,一種濃烈的家族感突然湧上心頭。他想起了直到此刻還沒有在他的胡思亂想中出現過的爹、娘、哥哥和自己的童年時代。那是十分遙遠的事情了,想起來卻好像近在眼前。只要用力踏一踏左邊的腳鐙,坐馬自然就會向右邊轉彎,這個竅門就是二哥教他的,二哥帶著那樣親切的神情,告訴他說臨到戰陣之際,哪裡還騰得出手來勒韁繩?可是這個簡單的竅門做起來卻也不是那麼容易的。當時他試了幾次都沒成功,忽然從二哥的示範動作中找到了關鍵性的訣竅,他一下試成功了,兩人都大喜過望。

  在這個教導中含有多少關切啊!想起了這個,他的心忽然柔和起來。

  然後他想起在東京送別他的母親和嚲娘,想起浮在嚲娘臉上的凄涼的微笑。這最後的回憶,彷彿是一把刀子在他心版上鏤刻下的一條創痕,一想起它,他就不自覺地去撫摸那疼痛的地方。然後又想起他自己安慰她的話:「小駒兒不要哭了,我會好好兒回來看你的。」

  只有當他現在十分明確地意識到這句諾言已無法兌現的時候,他才痛心地想到自己從來沒有像嚲娘期待於他那樣地對待過她。他了解嚲娘期待於他的是什麼。他不是靳於付出感情的人,可是出於一種錯誤的估計,他只把這種感情大量地貯存於自己的行囊中,盲目地相信總有一天會找到機會傾囊倒篋地把嚲娘所需要的一切完全交付給她。現在形勢劇變,他不僅沒有可能把囊存的東西交給她,甚至也沒有可能讓她知道地有著這樣豐富的囊存,他還怕他將會使嚲娘抱有這樣一個錯覺,認為他是一個吝於付出感情的丈夫而抱恨無窮。這真使他感到銘心鏤骨的悔疚——嚲娘一向認為丈夫是個「不知悔疚的人」,那是從另一角度來理解的,實際上他一生中不知道有過多少次因為犯了錯誤而悔疚著,只是他抑制住自己,不讓這種感情流露出來。

  客觀的力量破壞了他在道義上應該去履行的義務,那沒有什麼悔疚之可言,但如果他的確在主觀上犯了錯誤而造成自己和別人的痛苦時,他就應當認錯,他分辨得出兩者的區別。

  對於嚲娘,他確是負疚的。特別當他無法彌補這個損失時,他感到在他行將消逝的生命上,將划上一個永久的負號。

  (三)

  馬擴就在這樣百憶縈心、萬感交集的精神狀態中馳抵最前線的。前線傳來一片鼓角聲和喊殺聲,這裡才是一片真正的戰場。馱著他飛馳直前的玉狻猊比他更加銳敏地意識到它們已經進入到一個性命相撲的戰場上了。

  玉狻猊像它的主人一樣,也是在戰場上培育長大的。只有在最近兩、三年里才離開戰場,被貢進宮廷去享受一種高級的生活待遇。那是一個用錦衣玉食來窒死才能的地方,是一個不分賢愚臧否最後都要被細糧塞飽而肥死的地方。如果玉狻猊享有自由的選擇權,而且能夠自由地表達出來的話,它也寧可選擇在戰場上馳驟而不願在宮廷里享福。長久的伏櫪,並沒有挫減它的雄心,眼前的一片戰爭的圖景喚回了它的青春。它絕不懷疑把它熟練地帶到這裡來的主人一定會像它一樣十分歡迎進入這個場所。它長嘶一聲,伸展四肢,把自己的身體拉得又細又長,騰踔飛涌,超躍在千軍萬馬之上,然後又小心翼翼地選揮每一個微小的空間和轉瞬的時間,把騰空的身體驟然降落到地面上來。它就是這樣像一陣旋風似地把自己和主人捲入作戰陣地。

  玉狻猊果敢的行動果然把馬擴從惝恍迷離的境界中召喚回來。突然一聲凄厲的號角聲好像發出警報似地,使馬擴意識到他已經身蒞戰場。於是白髮蕭蕭的老母、狂喜的哥哥和帶著難忘的凄涼的微笑的妻子一齊都從他的意識境界中退了出去。有一種臨近戰場就會產生條件反射的本能要求他立刻集中思想、準備戰鬥。可是他仍然沒有找到過去在戰場上常常經驗到的那種輕鬆、愉快,對萬事都無所容心的自在感覺。他明白必須有了這種自在的感覺才能打好這一仗,可是這也不是用自己的主觀力量可以找到的。

  他還沒有完全脫離胡思亂想,忽然有兩名從斜刺里跳出來的步兵已經在截住他廝殺。他倆一齊使用盾牌砍刀,專門攻他的下三路。他機械地掄著手裡的綠沉槍與他們周旋,心裡還在疑問:

  「難道真的就在這裡幹起來嗎?」

  「難道俺這條命就要送在這兩名無名小卒手裡?呸!不值得在他們手下喪生。」

  「耶律大石可在這裡督戰?不是說過咱倆要在戰場上比個高下。連他的面都沒見到,就戰死了,這才叫冤呢!」

  「在那邊廝殺的是誰?他打得這樣勇敢兇猛,分明是把好手,俺怎的不認識他?」

  一連串的疑問纏在他心頭,使得他心神渙散,無法集中思想應敵。這顯然不利於戰鬥。在最初的對攻中,他非常不順手,一槍刺去落了空,他和玉狻猊之間的動作失去了協調,使他在馬背上搖晃一下。

  「俺幾年不上戰場,」他遺憾地感嘆道,「此調不彈已久,怪道這等手生!」

  這個新的錯誤給他帶來嚴重的後果。左邊的一名遼軍乘機躥進一步,直薄他的心膂之地,這裡已越過馬槊的威力圈,成為短刃的活躍地區(在自家人馬步演習戰中,發生了這種情況,就算是步兵的勝利)。這名遼軍抓住這個破綻,狠狠一刀斫來,「錚」地一聲,斫在他的腿甲上,把他驚出一身冷汗。他定一定神,略頓臀部,準備作一個退卻的動作。但是比他先適應戰鬥的玉狻猊在他有所動作之前,就已經感覺到有這樣做的必要,它機敏地向後躍退兩步,這使他爭得了時間和空間,重新調整了戰術地位。他好不容易佔了這個先手,就毫不猶豫地使出他的殺手錒,他忽然單手把長槍甩舞了一個圈子,舞出一朵槍花,迷惑了對方的注意力,然後又狠又准地一槍刺去,正好刺中他的咽喉。那名遼兵來不及叫喊一聲,就帶著痛苦的表情仰面倒在地下。

  第二名遼兵逃離他已有十步之遙,他又有一剎那的猶豫,決不定用箭射他,還是驟馬追殺上去。這兩種方案,只要有速度都可以達到目的,可是這一剎那的猶豫,使兩者都做不成功。忽然間一聲發喊,左右兩邊湧上來十多名敵將敵兵,救出了他們的夥伴,把他從四面包圍起來攻殺。

  這種把他置之死地的絕境,才使他的思想得到徹底的解放和高度的集中。他所希望得到的那種單純、愉快、輕鬆、無所容心的思想境界現在真箇是不召自來了。面對著越來越多的敵人,面臨著每個瞬間都有喪生的危險,他自己在應戰中也格外顯得得心應手。他把全身的勁、全付的本領都使用出來了。這時,人和槍的意志已經完全統一起來,他想刺到哪裡,槍尖就指向哪裡,槍無虛發,總是刺到敵軍的要害部位,不是把他刺倒在地,就是把他逼得步步後退。他和玉狻猊的意志也完全統一起來了,他們之間再也不存在各自為政、各自對敵的分歧。起初由二哥教會他,後來又經過自己長期鍛煉實踐的馭馬術達到了這樣一種神化的境地,彷彿它就是他身體中的一個有機組成部門,他想到什麼,它就做什麼,好像臂之使腕,腕之使指。

  他越戰越勇,被他吸引來的敵人越多,前來協同他作戰的戰友們也隨之而增加。剛才他讚歎過的那個戰友,完成了自己的任務,也趕來助戰了。他殺得多麼勇猛,把他的一口鬼頭大刀舞得好像電光閃閃,雪花飄飄。他從這裡殺進去,又從那裡殺出來,毫無怯色。

  與後方的大混亂、大潰敗的情況相反,前線禦敵力戰的情況是良好的。

  作為殿後掩護大軍撤退的秦鳳軍在大軍撤退,許多部隊聽說敵騎追擊的消息就自動潰散以後,從昨夜三更開始,已經在逆風暴雨、污淖濁流中連續不斷地苦戰了六、七個時辰,竭力抵禦住敵騎的縱擊,力挽狂瀾。他們的阻擊已經收效,把大部分敵軍吸引到自己身邊來,並且把一部分已經縱深地楔入後方的敵軍趕了出來。現在當馬擴受到敵軍圍攻時,許多分散的各自為戰的戰士們就紛紛聚合到他的周圍來,好像許多支流不可避免地要匯合到大流中來一樣。

  馬擴並不是孤立作戰的。他事前沒有預期到會出現這樣的局面,但也沒有感到意外。他們西軍最堅韌的一個因素就是到了危急之際,總有一些部隊奮不顧身地彼此相援。這時馬擴不再想到戰死,而產生了打贏這一仗的希望。由於這種可能性之增長,他的生之願望也隨著增強。

  他越來越感覺到自己方面力量之增大。最初是一群使用短兵刀的步兵跳躍著護衛在他左右作戰,使他能夠騰出雙手來發揮「也立麻力」的絕技。在西軍中,他的弓箭也是屬於第一流的。他挽弓發矢,連連把敵騎射倒在地上。然後是一批接著一批的騎兵也跟上來接應他們。他與騎兵一起衝殺上去,敵軍也死戰不退,有時相互攪作一團,有時彼此互換了方向,轉戰多時,這裡就形成為一個戰鬥的核心。它帶著無限誘惑力,吸引得敵我雙方更多的戰士前來參加作戰,使得它好像滾一堆雪球一樣越滾越大,戰鬥也更加激烈了。

  一陣勻稱的馬蹄聲忽然在他們腦後響起來,伴著馬蹄聲的接近是一陣遼軍的驚慌的呼喊聲。

  他們不用回頭去看,單憑這勻稱的節奏就肯定是我方一支節制有素的強大的騎兵部隊前來增援了。這支部隊來得這樣及時,碰巧正在這個關鍵時刻趕來,使他們踴躍歡騰,大聲鼓噪起來。

  這支應援之師由一員騎將率領,麾下共有一千二百名騎兵。除了人馬都披掛戴甲以外,他們每人都執一桿用沉重的檀木製成的,兩頭方、中間圓的白木梃棒。當兩軍對薄、短兵相接的時候,長槍大戟難以發揮作用,使用這種稱手的傢伙最能殺敵奏效。這種梃棒稱為「白棓捧」。使用「白棓戰術」專門用來對付遼軍的鐵騎,是种師道在撤兵之前就布置好的一項積極措施。他在五路西軍的每一路中都抽調出一部分精銳的騎兵組成這支「白棓軍」,加以適當的訓練,準備掩護大軍撤退時當作主力用。不料潰敗之初,白棓軍出動太早,用得不是時候。那時遼軍來勢太猛,白棓軍也隨著大軍被衝散了。後來种師中把他們再度集合起來,隱蔽在陣後,養精蓄銳,伺機再出。當殿後掩護戰打得十分劇烈的時候,白棓軍幾番請示,要想出去,都被种師中制止了。他像有經驗的醫生一樣,知道一味好葯要在什麼時候投下去,才能收最大的療效。現在戰爭已接近尾聲,雙方戰士都已打得精疲力盡,种師中能夠支撐到最後一刻,知道自己已經掌握了勝機,這才下令把白棓軍再度進入戰鬥。經過整休後士氣百倍的白棓軍這時突然生龍活虎般地從後方撲上來,正好起了最後一擊以收全功的作用。

  馬擴眼看那員騎將指揮全軍撲入敵陣,他們首先就在精神上以壓倒一切的新銳之氣挫辱了久戰疲勞的遼軍,然後又在戰術上佔盡優勢。白棓軍碰到敵騎時,不用其他武器,單仗著手裡這桿粗重的白棓,不是當頭一棒,就是攔腰橫掃,如果打不到人,就先對著敵軍的馬頭一棒下去,目的只在把敵人打下馬去,讓他們被踐踏於敵我雙方的鐵蹄下,以消滅他們的有生力量。

  白棓軍向以馬擴為首的這支在敵陣中轉戰不衰的部隊靠攏,兩員騎將會合在一起。由於雙方都低低地戴著兜鍪,在這樣接近的距離中,也認不出對方是誰。但是馬擴從對方彎下膝蓋、夾緊雙腿、刺動著坐騎飛馳的姿勢中看出了消息,這就是他二哥教他馳馬的那個動作。別人馳馬時,彎腿的角度沒有那麼大。他不可能是別人。馬擴頓時產生了一種強烈的親族感和驕傲感,他不禁高呼一聲:「爹!」

  不錯,那員騎將確是他的爹,秦鳳軍行軍參謀馬政。馬政是奉了种師中之命來節制這支白棓軍的。他認出了兒子的聲音以後,就向他揮手示意。他們是父子,也是一條戰線上共同作戰的戰友,根據戰場上的默契,馬擴立刻領悟了他爹揮手的用意,是要他率領戰士們往遼軍的左方陣地撲進去,馬政自己則率領白棓軍徑沖遼軍的右方陣地。這兩支人馬迅速行動起來,勇猛地插進敵陣,宛如兩條不可方物的游龍,夭矯自如地在層層的敵軍中間穿進穿出,把他們趕得七零八落。

  這時忽然聽到鼓聲大作,喊聲大起。在風雨之勢已殺,宋軍的威勢重振之際,一桿綉著「秦鳳路經略使種」的素纛大旗倏忽在這個戰鬥核心中高舉起來。所有在第一線轉戰拒敵的馬步兵和白棓軍都被它集合起來,匯流成為一支銳不可當的巨流,掃蕩著已經成為強弩之末的遼軍,把他們一步步逼回原地。

  在這從半夜就開始直到第二天黃昏時分才收兵的一整天的苦戰、惡戰、劇戰中,這面「種」字大旗經過幾次的屢退屢進——退到最遠時距雄州城城根只有二、三里,最後仍然兀立在它原來的防地上,猶如一頭當道的熊羆擋住了遼軍直薄雄州的去路。

  (四)

  六月初二下午,种師道受到崔詩、童貫、蔡攸、劉鞈等人的壓迫,不得已傳令於戌牌時分開始退兵。他做到一個老練的統帥在敵前退兵常識上應該做到的一切事情,他還根據在西北戰場上的經驗,準備了應急之用的白棓戰術。可是由於長期以來的士氣萎靡不振和連遭敗挫,由於退兵退得過於倉猝,由於那一夜反常劇變的氣候,風勢有利於敵方,由於耶律大石準備有素、深合機宜的追擊,使得种師道和西軍官兵所作的種種努力,盡付東流。這一支訓練有素、節制有方的勁旅遭到數十年以來極少有過的潰敗。

  退兵的目的地是雄州,在敵軍追擊下,大部分潰兵四散逃走,不能夠按照原定計劃有秩序、有步驟地退入雄州。從東起霸州,西至安肅軍的漫長的戰線上,都有潰敗的零星的隊伍陸續退進城堡內或者處在郊外。還有一些人退得更遠,形成十分混亂的局面。

  但是由於一部分西軍的拚命力戰,特別是种師中、姚平仲率領的秦鳳軍、熙河軍掩護撤退,收到一定的效果。由於白棓戰術在最後一擊中發揮了威力。由於遼軍的兵力有限(蕭干統率的奚軍不肯在這種反常的氣候中與契丹軍合力出擊),在過長的戰線中不能集中使用,也由於這種反常的氣候畢竟也給遼軍的追擊戰帶來很多的困難,耶律大石只能獲得有限的勝利,只能擊潰西軍,使它受到相當大的損失,而不能大規模地殲滅之,也不敢過於縱深地進行追擊。

  西軍遇到霸州、雄州、安肅軍一帶後,利用遼軍一時不敢過於深入的機會,逐漸集合起來,憑著堅城,構築起新的防線。第一次伐遼戰爭就以宋軍從界河面前撤退幾十里到百餘里,兩軍在新的戰線上重新對峙而告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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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相當於現代的船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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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憂書城 > 歷史小說 > 金甌缺 >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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