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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所屬書籍: 金甌缺

  (一)

  在金軍南侵前的兩個月左右,前線竟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平靜局面。首先是,在長達數百里的東西兩條邊防線上,金軍突然全面停止了挑釁行為。這原是它最擅長泡製的。在過去兩年中,這種挑釁行為層出不窮,有時,一天要發生幾起,弄得宋朝軍部應接不暇,窮於對付。

  還有,金朝派到軍前來的使者,態度也比過去改善了,有時竟很有禮貌地問起宋朝邊境軍政長官的生活起居來,這使他們有點受寵若驚了,這在過去也是不能想像的。過去,金使一來到軍前就有無窮的責難、粗暴的吵鬧,有時還咆哮怒罵,在這條戰線上也使宋朝邊臣窮於應付。

  過去,金使的責難,集中在幾個問題上。第一,他們每來必問到宋朝收容抗金的殘遼將官張覺,存心破壞宋金關係的罪名。儘管事情已經過去一年多,宋朝對此早作處理,把張覺縊死了,首級送給金人,賠罪認錯,金朝還是不肯輕易了結這件公案,每次都要提出來責問,作為宋朝違約背盟,敵視金朝的大口實。

  另外還有些口實。

  一款是宋朝遣使勾結耶律大石,企圖與他聯合攻金。這一條由於宋朝給耶律大石的圖書在使者身上截獲,鐵證俱在,抵賴不掉。幸好金朝貴族可能對耶律大石有所畏懼,不敢開罪他,連帶對宋朝這方面的責難也放鬆了,這件事說過一二次,以後就不再提起。

  一款是童貫答應饋贈的二十萬石大米,譚稹賴賬不付,有失信用。這件事其實還是金朝不守信用。原來在童貫任上,金人答應送他一千斤關東老參,童貫答應送白米二十萬石作為回禮。後來童貫離任。兩件事都自然消滅了。不意人蔘之贈,只有口頭默契,白米之饋,卻載在文書上的。金人根據文書,一再派人前來要素,譚稹了解了前因後果,他吃不到人蔘,當然不肯拿出二十萬石大米。這件交涉,真叫經辦人趙良嗣軋扁了頭。後來也一直懸而未決,成為金人的一個口實。

  一款是宋朝收容殘遼的逃官趙溫訊。

  這個趙溫訊曾做過遼的諫議大夫,很有才略,與趙良嗣有八拜之交。金人離開燕京時,趙溫訊與許多遼的官員一樣被擄往關外。趙溫訊趁隙逃回,替童貫、王安中出了一些主意,辦了不少事情,受到重視,他自己也以為找到一個安樂窩了。不想他的活動被金人偵知,派使者前來要索。趙溫訊向趙良嗣長跪求救,趙良嗣沒法救他,反而說了兩句風涼話。「本朝固不欲諫議過去,然金必因此尋兵。大丈夫生死有道,生也為民,死也為民,借諫議一身,解兩國之兵,利也不淺。」趙溫訊熟知他們童貫,王安中、趙良嗣等一伙人都是「生也為己,死也為己」的,偏偏要他「生也為民,死也為民」,叫他如何服氣?他檻車上道,自分必死,不料斡離不看中他的本事,非但不殺,反畀以重任。從此他死心塌地地為金朝效勞,變為「生也為金,死也為金」。而宋朝收容遼的著名逃官,又構成一項罪名。

  另一款是宋朝收編義軍董龐兒及其所部。這件事本來是公開的,董龐兒收編後改名董才,後來入朝面聖,賜姓名為趙詡,官拜防禦使。宋朝方面絕對沒有想到收編董龐兒有何開罪金朝之處,不料金朝方面忽然提出嚴重抗議,認為董龐兒在遼時已起兵反遼,是遼的「劇賊」,遼既降金,遼的官員和叛逆同樣都屬於金朝所管,董龐兒自應引渡給金朝治罪,宋朝擅自收編,又是一項挑釁的行為。這件事使童貫十分頭痛,為息事寧人計,宣撫司里也有人主張引渡,有人主張斬了他的首級以謝金人。無如董龐兒的名字已達天聽,正是宣和天子親自賜他姓趙名詡,斬了他,官家面前怎生交代?再加上他機警絕人,幾次躲過宣撫司為他掘下的陷阱。童貫無奈,想把這件事推給郭藥師,郭藥師也不肯為此戎首,董龐兒和他的部隊就在這夾縫中生存下來了。

  這件事十分棘手,十分難處,對金人沒法交代,也影響到童貫以後不敢再放手招撫義軍。

  宋金雙方,當時表面上還保持著友好同盟的關係,雙方國書往來,都要寫上「本朝志欲協和萬邦,大示誠信,念海上結交之義,共立誓約,永懷和平,苟或違之,天地減察,神明遭殃,子孫不紹,社稷傾危」等字樣。當然哪一方違約背盟,理應受到對方的責難。不過奇怪的是,一心只想維持「友好同盟」的宋朝受到對方如此多的責難,真叫它長出一百張口來也難為自己分辯,而宋朝對於一心只想南侵、已經製造了那麼多的邊境糾紛的金朝卻噤若寒蟬,連一次措辭軟弱的抗議也不敢提出。對於金朝的種種責難,或者自己有點理屈,或者完全是對方的無理取鬧都不敢聲辨,更談不到據理駁斥。雙方的外交活動,早已變成單方面的譴責、威脅、恐嚇。這就怪不得只要聽到金朝將派來使節談判的消息,宣撫使就嚇得六神無主,朝廷也深感頭痛,最後,總是低聲下氣地賠罪認錯,還給使者送去大批重禮,才勉強把交涉擱起來再說。

  看來戰爭固然要用粗暴的手段來實現,而和平也決不能用和平的方式來保證的。

  可是在最近一段時期中,金朝忽然改變了態度。彷彿它也希望用和平的方式來確保雙方的和平了,它兩次派人到軍前談的都是友好往來,有關禮節方面的事情,不再提出過去的那些口實,還幾次問到大宋皇帝安樂否,它使宣和君臣產生了新的幻想,認為它已經修改國策,調整邦交,決心與宋朝成為和睦相處的善鄰。

  可是明眼人可以看到,這虛偽的友誼和表面上的和平掩蓋不了金朝內部的劍撥弩張。邊兵調動的消息,紛至沓來,日有所聞,高級將領到前線來的活動更加頻繁。看來這種友誼的目的僅僅是為了要造成假象以麻痹宋人的警惕。

  最近馬擴、辛興宗到雲州去了一趟與粘罕見過面,判斷金兵即將在短期內發動南侵,那更加可以證明這兩個月的平靜,只不過是暴風雨即將來臨前的平靜。一場戰爭已經迫在眼前了。

  (二)

  一向忙忙碌碌、馬不停蹄的馬擴這時也似乎出現了一個空檔。他利用一次公差去真定與安撫使劉鞈洽談事務的機會,事後,竟然折道北去保州,探望在老家的母親和妻子等人。回家探親原是極尋常的事,但對馬擴來說,就不是很尋常的了,這是因為他離開太原時,並未提出要回家探親,再則保州、真定雖然近在咫尺,他多次去真定公差,從未枉道回家。竟有些三過家門而不入的味道。事實上,從他母親妻子自東京搬回保州老家居住以來的兩年多時間中,他與她們一共只見過四次面,每次都是匆匆忙忙,住不了兩三天就走,不像宣撫使司里的同僚,或者把家眷帶在身邊以便撤走時就近照顧,或者在太原組織一個臨時的家或代用的家,再不然,就是輪流請假回籍探親,一年要請兩次假,每次必得兩個月以上,總加起來,在家裡孵豆芽的日子加上路程和在司里辦事的日子正好成為一與一之比。

  在這方面,馬擴也是十分特出的。他在司里絕口不談家庭問題,給人的印象似乎他根本沒有一個家,是以四海為家的流浪者。

  童貫再度出山時對馬擴講了那番「親熱」的話以後,他清楚地知道馬擴仍然是過去那個頑固的馬擴,很少有改變的希望,而馬擴也完全認識到童貫仍然是過去那個顢頇剛愎、私心自用的童貫,絕無受他感化的可能,他們仍然堅持各人的主張,毫無妥洽餘地,這使得他們原來就是貌合神離的關係,變得更加疏遠了。

  入燕犒師之役,童貫明知道如果讓馬擴隨往,多少使郭藥師有所忌憚,對事情有好處。但他一怕馬擴根本就反對他的入燕之議,二怕萬一事情順利,反而給了他一個立功的機會,竟然大筆一勾,在宇文虛中擬好的隨行人員名單中把列在首位的馬擴的名字勾去了,卻另外派他去雁北公幹。後來童貫變成一隻斗敗的閹雞,垂頭喪氣回來,想起幸虧把馬擴的名字勾去了,沒讓他看到自己這付狼狽相,心裡倒也沒有什麼後悔。

  現在宣撫司里人人明白,如果宇文虛中是宣撫使心目中的第一號紅人,那麼,與他相反,最黑最黑的黑人,無疑就是那個馬擴。

  但這一次宣撫使要想徵兵於劉鞈,想把劉鞈編成的一支勁旅調到太原來所用,又不得不借重這個黑人。因為他知道馬擴與劉鞈有著深厚的交情——連他也不知道由於某些微妙的因素,他們的交情已經發生很大的變化。

  童貫派馬擴去真定,表面上的任務是與劉鞈洽談募集義勇,訓練成師,以增加宣撫司的武裝實力。宣撫司沒有一支可以直接管轄、調遣、緩急可恃的部隊,那就不成其為宣撫司。這一點大家同意,沒有爭執。問題是:兵從哪裡來?在這個問題上,他們談來談去已經談了幾個月。紙上談不出一支兵,口頭上也同樣淡不出一支兵,宋朝的讀書人多數是空談派,喜歡坐而論,不喜歡立而行。空談的結果常常是「竹籃子撈水——一場空。」

  只有童貫比幕僚們實際一點,他很早就想到要把河東的地方部隊抓到自己手裡來。河東地方部隊經過以知兵著名的文官河東路安撫使知太原府張孝純實心編練以後,顯得生氣勃勃,已具有相當的戰鬥力。現在童貫受擯於郭藥師,他的宣撫使司只能設在太原府。張孝純不幸作為在本處已設了長官機關的地方行政官知太原府,其地位猶如一個仰婆婆鼻息過日子的小媳婦兒,照規矩只要婆婆一聲喝斷,小媳婦只好喏喏連聲,俯首聽命,決無違抗之餘地。童貫想得很美,無如張孝純之為人頗有一點鋒芒,他雖是一個文官,但在瞧不起童貫、遇到適當機會就想反抗一下的勁道兒,與郭藥師頗有異曲同工之妙。當童貫徵兵於他的時候,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宣撫使在燕山府碰了郭藥師的釘子,鎩羽而歸,念頭就轉到我張某人身上,豈非以我張某人文官可欺?這樣一想,一股氣湧上來,當場就敢以河東國防重地,地方吃緊,無部隊可調為理由,乾脆潑辣地回絕了童貫。而童貫再度出山以來,實際的權力和威信都已大大下降。郭藥師要他好看,只消小小的紅旗揮動幾下,就驚得他不敢再履燕山之地。如今張孝純公開拒命,叫他當場落不了台,雖然心中十分懷恨,卻也毫無辦法,最後只好讓馬擴去找他認為比較好說話的劉鞈。

  鑒於對張孝純的做法過於簡單粗暴,以致遭到峻拒,這次童貫學了一個乖,他指示馬擴見到劉鞈時,要分兩步走,先提委託練兵之事,要劉鞈就地募集二萬義勇,限期一個月編練成軍,這是無論如何也完不成的任務,姑且與他蘑菇幾天,再相機提出調兵之事,並寄語此事攸關宣撫使司的生死存亡,務請劉安撫念多年相知之雅,勉為其難,剋日調軍西上,聽候撥用。

  自從第一次伐遼戰爭以來,劉鞈就在真定府埋頭苦幹,訓練了一支以「敢戰士」為名的新軍。它成軍不久,就參加第二次伐遼戰爭,立下戰功,後來編製逐漸擴大,力量增強,隱然成為燕山路的後勁。這正是劉鞈兩年來苦心孤詣、心血凝注的結果。童貫離任前,保舉劉鞈為真定路安撫使,就因為他手裡有這一點實力,而劉鞈也是憑著這點本錢才敢於走馬上任的。依靠它,真定路的軍政,才粗能自立,而虎視眈眈的郭藥師也因為頤忌劉鞈的這支軍馬,不敢隨便派軍隊侵入燕南地界。到了兵荒馬亂的時代,不但是軍閥,文官們也同樣知道手裡要掌握一些實力才能站穩、站平的道理。

  事情攸關到他本身的生死存亡,那就顧不得宣撫使的生死存亡了,不管他們之間有多少年的相知之雅。

  劉鞈的這番苦衷,馬擴是了解的,抽調真定軍,於公於私都會造成很大的災難。他根本不考慮童貫的什麼一步走、兩步走,第一天見到劉鞈時,開門見山,就把童貫的本意說清楚了,看看他如何回答。

  果然劉鞈一聽要調走他的軍隊,等於要他的命,頓時翻起白眼,斷然拒絕道:「此事萬不可行!」

  為什麼萬不可行,劉鞈急了半天也說不出一個道理來。馬擴只要他再坐實一句,追問道:「宣撫重視此事,特遣馬某前來傳命,難道真無商量餘地嗎?」

  「絕無商量餘地!」

  「宣撫剋期半月,全軍就要調到太原。是否容馬某回司後,與宣撫婉商,緩期一個月後再作計較如何?」

  「無論一個月、兩個月,此軍決不能調動,無可計較之處。」

  「童宣撫明令抽調全軍,先答應他調去一半候用,如何?」

  「一半也不能調,」劉鞈失去了他平日的穩重自持,忿然說,「請馬廉訪說與宣撫知道,就說劉某說的,真定一軍,一人一馬也不能調。」

  「劉安撫說得如此斬釘截鐵,叫馬某如何向宣撫回話?」

  「馬廉訪如何回答宣撫,請自己斟酌。平日在宣撫前可不是你們幾位說話最多?今日劉某卻不能越俎代庖。代你斟酌回答宣撫的話。」

  劉鞈雖不能斷定調兵之議是馬擴的主意,不過童貫不派別人而派了他來傳話,那麼他至少是深知內情的,不由得氣憤地刺了馬擴幾句,以發泄其私忿。

  馬擴且不與他分爭,就事論事地說道:

  「安撫與童宣撫有多年相知之雅,難道不深知其為人?宣撫意有所欲,如不與他一點轉圜的餘地,他豈能就此罷手?

  「劉某倒也想過了,可以轉圜處,無不從命,無奈此事實無可以轉圜處,宣撫定要罪怪下來,劉某也只好挺身認罪,甘心領他的責罰!」「責罰倒也未必,」馬擴微笑道,「只是童宣撫之為人,他如沒想到幾著狠棋。豈能令馬某貿然前來傳命?據某所知,宣撫已內定李質、王淵為宣撫使司都副統制。童宣撫給王幾道①的私函,計日可達。如果王幾道在李鈐轄面前遊說一番,他二人真去太原就職了,那時調與不調就由不得安撫作主。安撫難道沒有想到這一著?」

  劉鞈果然沒有想到童貫會越過他,與李、王二人直接交易,實行這一條釜底抽薪之計。他不由得大吃一驚,連聲問道:

  「馬廉訪與李、王二人見過面不曾?」

  「尚未見過。」

  「何時去與他們見面?」

  「馬某正待見過安撫後,再去看他們兩個」。

  「馬廉訪還見過別人不曾?」

  「此來曾去訪子羽未值外,尚未與別人見過面。」

  「賢侄,看在你我多年相知的分上,見了李王時,千萬不要以此相告。」劉鞈動了感情,他的聲音忽然顫抖起來,這賢侄的稱在這二年來也還是第一次聽到。單是這個稱呼就把二人間的距離一下子縮短了。這時劉鞈講了一句難得的真心話,雖然還說得十分含蓄,「那李質為人樸直,倒不是見利忘義之徒。待劉某今夜先與他見面,穩住了他的心,就不怕王幾道再去遊說。你我有事,明日再談如何?」

  讚揚李質就是貶斥王淵,說李質不是見利忘義之徒正好是說王淵恰恰就是個見利忘義之徒。但掌握這支軍隊實權的是與他私人關係密切的李質而不是童貫的義兒王淵,只要把李質說通了,就不怕王淵再翻出什麼花樣。劉鞈要充分利用馬擴給他這一晚上的時間去做好李質的工作,因此他對馬擴表示了感謝之意。在這個與他個人生死攸關的問題上,誰能給他一點幫助,他都會露出這一絲真誠的謝意。

  馬擴策略地拋出童貫對劉鞈暗中進行的陰謀詭計,換取了劉鞈對他的好感,認為是一大收穫,然後他推心置腹地說道:

  「真定地當衝要,尊叔辛苦成此一軍不易。如今胡氛日亟,萬一在前線的常勝軍有變,襟帶山河,屏障帝室,全靠此軍在這裡支吾一時了。太原有王總管在,兵力尚裕,抽調此軍去徒供童宣撫一人之護衛,卻不道壞了天下大事。愚侄痛恨之不暇,怎肯向童宣撫獻此媚茲一人而置一路於不顧的毒計?尊叔明察,休要猜疑。」

  馬擴先打消了劉鞈對他的猜疑,看到他不斷頷首稱是,趁機提出自己的要求道:「只是如今國事日非,殷憂方深,愚侄尚有肺腑之言奉告。既然今夜尊叔要與李鈐轄謀面,明日再來求見如何?」

  劉鞈點點頭,表示首肯。

  馬擴興辭而出時,感到自己心裡的希望正在增漲。

  (三)

  這次馬擴從太原來到真定,其真正的目的並非來執行童貫的亂命,而是為了想推行自己的一套秘密計劃。

  原在燕京周圍活動的一支義軍,在反遼和反金的戰鬥中都起過重要作用,楊可世襲燕之役,他們當過嚮導,金軍入燕,久踞不歸,後來金太祖完顏阿骨打就是困於他們的游擊戰術,才被迫把徹底破壞了的燕京城交還給宋朝。

  童貫、譚稹互為更迭,除了把這支義軍中董龐兒所率的一部分人收編為宋朝的邊防軍隊外,河北義軍的主力始終沒有得到妥善的安排,他們仍然集結在燕南諸山中,自行覓食。幾個月來郭藥師加強了對他們的壓迫,義軍遂漸南撤,在最近的兩三個月內已陸續撤至真定西北的山區中。馬擴利用出差的機會,曾與義軍諸頭項多次爭論,多次磋商,最後確定了歸宋朝收編的方針,並接受他們的委託辦理此事。

  馬擴兩次與童貫談到此事,童貫恐怕重蹈收編董龐兒受到金人責難的復轍——何況董龐兒名為邊防軍,也不太肯聽宣撫司的調撥,表示不能考慮。此路不通,馬擴才想到與真定路軍政長官的安撫使劉鞈直接談判收編事項。

  義軍方面提出下列條件:

  1、義軍全部編入真定路的地方部隊,取得正式番號。

  2、劃給一部分防區。

  3、按月支付糧餉軍需。

  按理說,這些都是最起碼的條件,只要劉鞈有幾分收編的誠意,在具體問題上不會給他帶來多少困難。問題在於這件事童貫已經反對過,現在再要進行起來,暫時非向童貫保密不可,而童貫派在真定路軍民兩政中的耳目甚多,這樣收編人事,要完全瞞過他也不容易。

  劉鞈為人固執,過去曾說過,董龐兒其人,既不忠於遼,安能順於我?所謂義軍也者,乃亂政之莠民耳。他對義軍持有這樣一種完全敵對的情緒,現在又要拖他落水,一起隱瞞童貫進行收編,這顯然是十分艱巨的任務。馬擴看到,除非他們有很深的交情,彼此能夠坦率地提出問題,交換看法,可譬以利害,曉以大義,讓他明白收編一舉乃國家大利之所在,也關係到真定一路的安危,這樣才有希望談得融洽。

  偏偏到了十分需要劉鞈的交情的時候,馬擴感到他們的交情十分不夠,不僅不夠,幾乎已到了恩盡義斷的程度。這為什麼,他不明白。但他們過去確有很深的交情。這說來話長。

  他們本來是世交,劉鞈是他父親馬政的摯友,劉鞈的兩個兒子子羽、子翚從小就被他父親帶到西北軍來「實習軍事」。劉子羽、劉子翚和馬擴、劉錫、劉錡兄弟們有好長的一段時期都在熙河軍中盤桓過,他們當時都不過是十七八歲到二十歲左右的青年,正處在十分好勝逞強的年齡,他們談兵擊劍,角逐騎射,留下了不少美好的回憶。印象最深刻的是劉子羽有一次要處分一個犯了軍規的士兵,與姚平仲爭吵起來,鬧得不可開交。子羽竟然跑到姚平仲的父親熙河經略使姚古那裡去告狀。姚古護短,不肯發落,劉子羽一怒,就離開熙河軍。這件事的本身很難說劉子羽、姚平仲二人哪個對,哪個錯,但是姚古在軍隊中威福自恣,部隊中對他很有意見。劉子羽居然敢於去批他的逆鱗,使許多人都有痛快之感。馬擴與姚平仲也有很深的交情,但在感情上毋寧是偏向子羽的。以後子羽出任南方,他們多年通信中,彼此都不忘記要加上「地分南北,情猶骨肉」這兩句話。

  但是從第一次伐遼戰爭以來,他們的關係忽然發生了變化。當時馬擴和劉鞈都在童貫的幕府中,馬擴仍以前輩和父執之禮相敬,劉鞈卻在許多場合中有意迴避他,拒絕私人間的交往,有時則公開抨擊馬擴的主張,其措詞之激烈,態度之粗暴,不亞於馬擴的死對頭王麟、賈評等人。

  在童貫的幕僚中間,馬擴早已習慣於受到這樣的待遇,倒也見怪不怪。唯獨這個過去與他關係十分親密的劉鞈也對他採取這種敵對的、僵硬的態度,這使他非常心痛。他不由得深思起來,從頭檢討他們之間的關係。

  「聽泰山說過,有一回因辯論伐遼戰爭的得失,他與劉學士大吵了一場。難道劉閣學就為此與俺落了個生分嗎?」

  「非也!」馬擴找出了一個理由,馬上替他開脫,「伐遼得失,千秋自有公論,況且泰山和他爭的也是公義,並非私憤。想那劉閣學通情達理,豈能因此遷怒於俺!」

  「是那次雄州城下,因撤兵之議,發生爭執,後來兵敗城下,他受到童貫責備,因而耿耿於懷,遷怒於俺嗎?」

  「非也。那次爭的也為的是公事。何況撤兵之際,耶律大石果然傾巢而出,縱兵追擊,不出俺之所料。劉閣學豈能為自己護短?想劉學士更事已多,老成練達,更兼忠心為國,俺料他決非如此小器。」

  馬擴層層設難,又層層為劉鞈開脫,想來想去,總想不出一個所以然來。既從老的身上打不開一個缺口,他把念頭轉到小的身上。但是情況十分明顯,劉子羽與他的關係也發生了明顯的變化。別的不說,最近兩次他來真定公幹,打聽得子羽確實在署里,兩次走訪,都說不在。這次他來真定後,下定決心要找子羽問個明白。如果確實存在什麼芥蒂,他不惜向他賠罪道歉,當年他自己不直姚平仲之所為,今日又怎可重蹈姚平仲的復轍,僅僅為了面子,就失去一個良友?誰知他來到真定後。平日意氣如雲的劉子羽竟像個小媳婦似的躲在哪裡總不讓他見面。前晚,他離開下處時,子羽倒來回拜了,投一張名刺就走,也不肯約定晤見之期。這分明是師孔子不願見陽貨「瞰其之也」作一次禮節性回拜的故智拒絕與他見面。

  劉子羽冷冰冰的態度,把他心裡燃燒起來的故舊之情撲滅了。他想子羽這樣決絕,可能是出於父親的授意,目的就是要阻擋他與他們進一步洽談收編義軍之事。馬擴感覺到他這番來真定的真正目的,劉鞈可能已有所聞、有所知了。把自己放在有求於別人的地位上,而又受了他們的冷遇,這使馬擴感到非常狼狽。

  雖然已經明顯地感覺到劉鞈對他充滿了敵意(不過還弄不清楚原因何在),馬擴對劉鞈之為人還是十分尊敬,對他的評階仍然很高。

  宣和末年,邊鄙多事,朝廷先後任命蔡靖、劉鞈、張孝純為燕山路、真定路、太原路安撫使。這三人都是以幹練著名,當時人對他們抱著很大的期望,有「兩河三安撫」之稱。蔡靖一出山就遭到郭藥師的排斥,無所作為,聲譽頓落。劉鞈和張孝純兩人在任上都有建樹,捧場者從三安撫中剔除了蔡靖的各字,而稱他兩個為韓范再世②,或者再進一步索性就稱為「一時瑜亮」③。馬擴也曾對他兩人的才能進行比較,而作出了自己的月旦④。

  馬擴與張孝純的交情尚淺。張孝純不是西軍出身的人員,直到這二三年來才有機會與他接觸,發現他頭腦清楚,議論英發,辦起事情來,麻利爽快,不徇情,不怕遭別人之忌,確是個有為的邊才。但他缺少劉鞈的老練和沉著,這是劉鞈在童貫幕府中多年鍛鍊出來的一種特殊才能。只有劉鞈才有本領洞察童貫的隱私,童貫肚子里有幾根肚腸,他都摸清楚了,一般對童貫的態度很恭敬,有時抓住他的弱點,輕輕一點,往往能夠打消他的壞主意,做了不少有益的補綴工作。在這方面,不但張孝純望塵莫及——他倒是敢於遇事力爭的,結果不是把事情爭好,反而把事情爭僵了,造成許多窒礙,於事無補,至於其他的許多幕僚,包括過去的李宗振、趙良嗣,目前的宇文虛中在內,只知將順府主之意,極少匡救,沒有一個比得上劉鞈。

  馬擴同時對那個鋒芒畢露的張孝純也還有些不太放心的地方。張學純議論行事,都與自己相似,有時聽他與童貫以及一些「立里客」爭論,他慷慨陳詞,大聲鞺鞳,正辭嶄嶄,論論風發,馬擴聽了彷彿在他身上看出了自己的影子。然而有一種說不清楚的理由,他又覺得張孝純不是那麼可靠,甚至還感到他是很脆薄的。他看起來固然絢爛奪目,卻是一株草本的芍藥,只是一種觀賞的植物,給人看一看,欣賞一下,稱讚幾句,如此而已。至於它是否頂得住嚴霜寒雪,疾風暴雨。卻要待事實來證明了。

  劉鞈與自己十分不同,他們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他卻信任劉鞈,把他比為木本的白山茶花,看來很樸素,投有妖艷的姿態,沒有奪目的色彩,開足了花也只是一朵朵結結實實、笨頭笨腦的重瓣花,花辦兒挨得密密,包得緊緊的,似乎不願讓人看到它的底蘊。

  正因為如此,他一貫對劉鞈抱著極大的敬意,相信終有一天會取得他的諒解,再度在抗金的事業中攜手同行。他不斷地在尋找那樣的機會。曙光終於出現了,他從今天臨別時劉鞈對他投來的感激的目光中獲得了鼓勵和希望。

  馬擴高興地看到和解的轉機已經來到了。他對自己說,「個人些子恩怨,算得什麼。如今敵氛日惡,戰釁將開,唯有大家通力合作,方克有濟。俺看劉學士深明大義,終將盡拜前嫌,共赴國難。俺再要耿耿於懷,未免示人以不廣,反而見笑於他了。」

  以辦理外交工作幹練沉著、卓著成效出名的馬擴,知人論世,還不免失之於天真幼稚。譬如他相信在共赴國難的前提下,大家都會盡棄前嫌,不計個人恩怨。這個想法十分美好,不過用為處事的原則,就要叫他吃虧,為了這個。他將不斷付出代價。

  (四)

  馬擴帶著昨夜從心中升起來的火花,高高興興去見劉鞈,忽然迎面衝過來一股冷氣,幾乎把他的血液都凍結起來了。

  劉鞈高坐堂皇,用著上司接見下屬——還是一干他不願接見的下屬的僵硬的聲氣發問道:

  「馬廉訪今日一清早就起來求見,有何見教?」

  稱呼口氣,連彼此間座位的距離也恢復到原來的水平——那距離是劉鞈高坐在上,只肯讓馬擴停留在十步開外的位子上,限止他不讓說什麼機密話——好像他們之間根本沒有發生過昨夜最後的一幕。

  「愚侄來此,」由於談話內容還需保密,馬擴不得不壓低聲音說,「就是為與尊叔商洽收編義軍之事。事關機密,請借一步說話。」

  劉鞈哈哈大笑道:

  「張關羽率亂民數萬,侵入本路,盤踞西山不去,為禍百姓,此乃路人皆知之事,有何機密可言?」然後他擺出一副安撫使的官架子,嚴厲地說,「亂者必斬。劉某乃朝廷欽派之大員,職在除暴安民,昨已商定了入山剿匪的方略,豈能再與亂民談論收撫?廉訪休要再提此話了。」

  「義軍多年反遼、反金,多立功勞於燕山淶水之間,拯救斯民於水深火熱之中,有功於百姓,何負於國家?」馬擴大聲爭辯道,「如今義軍以國事為重。甘願受朝廷安撫,為國家之干城,負弩前驅,誓殺金賊。此事不僅關係真定一路之存亡,也關係大局的安危。如此大事。劉安撫豈可不三思而行。」

  馬擴雖然說得理直氣壯,但對方決策已定,這種大庭廣眾面前的爭論已無實際意義。當下劉鞈冷笑一聲道:

  「入山剿匪之議,司里業經公決,非劉某一人所能變局。馬廉訪如有高見,何妨去找王總管一談,他如今點集人馬,正待整裝出征,廉訪不吝移樽就教,王總管必當竭誠相告。」

  馬擴與王淵之間,曾有一段過節。劉鞈當然完全知道的。第二次伐遼之役,王淵在玻璃河一戰,被蕭干擒獲,不能殉節而死,反而為遼軍效勞,在陣前揚言大軍已潰,要劉延慶全軍投降,瓦解了戰士的鬥志。一百多年來,西軍的光榮傳統是官兵被打敗了,力戰而死,也有少數人力竭被俘,默默偷生的,卻很少有像王淵這樣無恥屈膝、受敵驅策的叛徒。與王淵同時被俘,一起關進燕京大獄裡的正將胡德章不怕受刑,敢於申斥誘降的遼將,表現就比王淵好得多。馬擴率領全軍入燕後,親手把他們從牢獄裡釋放出來,後來知道了王淵的無恥表現,十分氣憤,曾在軍部當著眾人之面,斥罵他「鮮廉寡恥」,乃是「我軍敗類」。從此,王淵和馬擴結下了血海深仇,他發誓要把馬擴關進馬擴把他釋放出來的地方,叫他萬劫不復。

  要馬擴去和王淵一談,這不是劉鞈存心要使馬擴難堪!馬擴一時情急,不由得走上兩步,低聲說道:

  「馬某與王淵有什麼好談的!安撫豈不知道王幾道之為人,夜來與馬某怎樣說的,難道一夜功夫全都忘了!」

  馬擴使出了殺手鐧,劉鞈卻也有恃無恐,他不慌不忙地說道:

  「夜來與廉訪談了什麼?」這是一個老實人的撒謊,他用手指探進襆頭,抓抓頭皮,倒也像老年人事多易忘,忽然又記起來了的樣子,「是了,是與廉訪淡到太原調兵之事。廉訪回司後,可上復宣撫,近來真定地力不靖,亂民為暴百姓,正待派王幾道督兵去剿滅它。宣撫徵兵之議,只得從緩了。」

  好個聰明的辦法,一箭雙鵰,既破壞了收編義軍之議,又使童貫釜底抽薪的陰謀落空,這大既是劉鞈昨夜與李質商量了一夜想出來的點子,現在拿出來堵馬擴的嘴。馬擴還待再爭,劉鞈忽然搶在他前面說話了,這一次說得閃閃爍爍,似乎包涵著許多含蓄不盡的意思,要馬擴自己去猜:

  「念老拙與尊公有八拜之交,非比泛泛,」這時候劉鞈又與馬擴攀起老交情來,倒出乎馬擴的意外,「賢侄啊!你且聽老拙一句話。你明後天就回太原府去向宣撫復命,休再逗留在真定這塊是非之地。更不要去管張關羽那伙之事。今後要到真定來,須聽老拙的呼喚。」然後帶著明顯的不滿,規勸馬擴道:「賢侄啊!你聰明絕世,卻不知道氣盛易溢,百密難免一疏的道理。看在尊公分上,老拙勸你今後倒要收斂些才是。」

  別人以忠厚相待,他自己也以忠厚自居的劉鞈,經過反覆的思想變化,今天終於說了一句十分忠厚的話。不過馬擴一時還反應不過來,感到這段話惝恍迷離,不得要領,他只理解為這是劉鞈向他關門,不過說得稍為緩和一點就是。

  大門既然關上了,留在真定已沒有什麼意義,馬擴決定回家一行,根據即將發生的情況,作些必需的安排,他還有許多事情要去問計於正在他家裡做「女長工」的趙傑娘子,這個「女長工」越來越成為他們家裡的「女諸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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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王淵字幾道。

  ②宋仁宗時期的韓琦、范仲淹,都曾出任西陲的地方大員,主持對西夏作戰的軍事。

  ③指三國時期的周瑜和諸葛亮。

  ④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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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憂書城 > 歷史小說 > 金甌缺 > 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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