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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所屬書籍: 金甌缺

  (一)

  二月初旬,馬擴伴送金朝使節遏魯、大迪烏一行到登州坐上海舶。按伴任務暫告段落以後,他馬不停蹄地趕到保州老家,把母親田氏接到東京來,就在劉錡寓所間壁,臨時租賃了一處屋舍,與劉錡娘子一起著手籌備起結婚典禮。

  除了豐樂樓下匆匆一面外,嚲娘還沒有跟馬擴正式見過面,但是劉錡娘子早把她直接、間接打聽到有關他的一切都告訴了她。他做過什麼、正在做什麼,她都知道。而她們閨中最重要的談話資料就是在猜度他將要去做什麼,那使他高興,還是使他不高興,對他是安全的,還是像過去的任務那樣要擔很大的風險?

  他們母子來到東京後,雖然嚲娘仍然沒有被許可跟他直接見面,但是他母親經常要到劉家來與劉錡娘子商量這個,商量那個。馬母沒有讓嚲娘迴避她,反而更加親切地對待嚲娘。她們之間由於幾年不見面而產生的疏遠一下子完全消失了。如果人生的道路為嚲娘安排了這樣一個命運,她必須到那個家庭中去做媳婦和妻子,她還有什麼更好的選擇?她們兩家本來就是這樣親密的,她天生就應該成為他的配偶,這彷彿在他們第一次見面時就定規下來了,以後一切的發展,都為了更進一步促成其事。現在他的母親這樣看待她,不僅使她重溫舊夢,並且也進一步保證未來生話的和諧,這是誰都沒有懷疑的。

  只有一件事情才令她十分不安。

  近來,父親的心情越來越變得惡劣,脾氣也越來越暴躁。每時、每刻,都想喝酒,劉錡、馬擴沒有空則已,一空就得陪他上酒樓,喝得踉踉蹌蹌,有時是人事不省,被拖著回家來。否則就在家裡喝。一坐下就喝到深更半夜,喝得沉沉大醉。以致劉錡娘子不得不在暗中做手腳,把酒的數量和濃度悄悄地控制起來。

  在酗酒過程中,他總是使性子,發脾氣罵人。凡是支持、參加和贊助這場戰爭的嫌疑人,都在被罵之列。嫌疑人的範圍又日益擴大。有一天,一個素眛平生的小軍官在酒店中喝酒,也遭到他痛罵,這個小軍官老遠地從外地跑到東京來,是要鑽門路去參加戰爭。奇怪的是,給他量酒送菜的酒博士,連帶也被罵了,因為這個酒博士討好、巴結那小軍官,給他量酒送菜,顯然也是個主戰派。他忘記了酒博士大公無私的中立立場,只要你付酒錢,他對你這個堅決的反戰派也同樣討好、巴結,給你量酒送菜。

  爹過去雖然也稱洪量,但在西軍中算不得是真正的酒徒(那裡確有幾個真正的酒徒,整天浸在酒缸里,把鼻子和臉孔一起糟得通紅)。現在的酗酒,是個新習慣。有時嚲娘把注意力集中到爹身上時,恐怖地發現他似乎正在用一杯杯的酒把自己灌死、醉死、毒死,看他好像是這樣痛苦、焦急,又好像是這樣勇往直前,義無反顧地把自己驅進死胡同。嚲娘最好是假裝沒有看到,然而不能不看到。想到在目前的情況中,她怎能離開爹去和他結婚,又怎麼放心在她結婚後讓爹一個人到前線去打仗?打一場他十分不願意參加的仗。

  當然趙隆的憤慨不是沒有理由的。官家雖然答應他到經撫房去跟王黼、童貫等人面議遼事,叵耐他去過幾次,都被擋駕了。顯然他們採取延宕的手法,目前不想理睬他,而當一切都變成既成事實後,他去了也不再發生作用。對國事的憤慨和個人感到的屈辱,形成他雙倍的激怒。此外,他在東京的老朋友們也對他生疏了,不是一見面就用一種過度的謹慎把他的嘴巴封起來,就是託故避開他,好像他是一隻白頭老鴉,會給他們帶來什麼禍戾一樣。

  趙隆相信朋友們和他的看法一致,在內心中也是反對這場戰爭的,但出於個人利害的考慮,他們不僅不敢明目張胆地闡述自己的主張,反而畏懦到不敢聽一聽他的意見。他們的舌頭、耳朵全部失效了。他瞧不起一個因為受到環境壓迫而把自己想法隱瞞起來的人,特別當他們連這一點也不敢承認,聽了他的放肆的議論,就會面色發白,急急忙忙地表白道:「這可是鈐轄自己的話,小弟不敢稍持異議,也不敢苟同尊兄。」這就更加激起他的反感。

  他聽說過《晏子春秋》中的一段故事:枳實逾淮而變。他發現這些原來也是硬幫幫的西軍老同事。一旦遷地到東京來,年深月久,慢慢地都變成中看不中吃的苦枳了。但在他激憤的心情中,對於老朋友的反應,既不是設身處地地為他們辯解,也不是文縐縐地批評幾句,而是不客氣地斥罵,有時竟然粗魯到哈哈大笑起來,沖著朋友問:你的膽子可是像童貫的鳥一樣被閹割掉了?

  當然這樣發作一次就很可能使他喪失一些朋友,而他在東京的有限的朋友,是經不起他發作幾次的。

  國家大事不要他管,兒女私事他又無心管,因此,他除了把自己驅進死胡同以外,實在也感到沒有其他的道路可走。

  關於婚禮的籌備,現在存在著兩種意見。馬母、馬擴都希望辦得簡單些,趙隆在內心中更是如此。但他對此早已不聞不問了——他的耳朵和舌頭都不管這件事。可是男婚女嫁,在東京的社會生活中是件頭等大事,有一大套繁文縟節,只許增華,不許刪簡,決不能草率了事。地道的東京人劉錡娘子堅持自己的意見,認為這一場在東京城裡舉行的特別是經她的手主持包辦的婚禮,如果缺少某一道必要的手續,就不能把它看成為完全和合法的婚姻了。她以如此的豪俠和熱心把煩重的籌備工作——包括物資上的和禮儀上的一切,全部承擔下來,而且專橫地不容許別人有點兒異議,以至馬母、馬擴都很難抵抗她的好意。

  只有已經與她相處了一個多月,逐漸從她的影響下解放出來,取得相對獨立地位的嚲娘,才能夠在這個與她自身有密切關係的問題上表示一些不同的看法。她並非對姊姊做的每件事都是默默許可的,她老老實實地對姊姊說了,她不喜歡繁複的儀節和鋪張的場面,她真的不喜歡這樣做。這是一場意志和意志的競賽,劉錡娘子好容易從別人身上取得的勝利,不知不覺地在比她更堅強的嚲娘的意志力量面前屈服了。她不忍過於逆拂嚲娘的個人意見(其實是她也無法說服嚲娘放棄她的意見),可是她又是如此頑固地執著於東京的生活方式,不能輕易改動它。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經過一次次的妥協讓步,最後才取得一種大體上雙方可以勉強接受的折衷方案,其結果就是舉行一場既是隆重的東京式的、又是簡易的西北式的混合婚扎。

  折衷是在形式上雙方可以勉強接受而在實質上雙方都不能滿意的一種臨時性的妥協。既然沒有哪一方可以取得壓倒的勝利,她們只好滿足於這個折衷方案。

  劉錡娘子堅持不能讓步的一道手續是在婚前七天,男方要送來一擔用大口瓶盛著的美酒,裝在網路里,上面飾以大紅絹花。這有個名堂,叫做「繳擔紅」。女方要把出空了的酒瓶盛滿水,裝著河魚,外加一雙竹筋回報男方,稱之為「回魚筋」。大紅絹花當然是取吉利之意,魚水象徵「魚水之歡」,至於一雙竹筋象徵什麼?筋者筷也,莫非是怕婚禮還有什麼反覆,催促快點舉行的意思,這個連博學多聞的劉錡娘子也說不出名堂。但是祖祖輩輩、家家戶戶的婚禮中都少不了這道手續,因此她就堅持不能省略。好在這是一項實惠而沒有多大化費的儀節,連嚲娘也不加反對。而且送來的酒也好,送去的魚也好,歸根結蒂,都要回到趙隆的食桌上來。他現在是一日不可食無魚,一餐不可飲無酒,在這茫茫的人海中,如果沒有一個醉鄉讓他托跡,他還能到哪裡去立身安命?

  結婚前夜,劉錡娘子代表女方,到新房去,親手掛起帳子,鋪設衾具。這也有個名堂,叫做「鋪床」,理應由女方的內眷主持其事。鋪好了床,她又細密地視察一回,看看明天大典中一切準備工作是否都已辦得妥當了,然後回到自己家裡,走進嚲娘的房,履行一項莊嚴的儀式。

  她既沒有告訴嚲娘已經鋪好床,也沒有告訴她一切準備工作都已就緒,卻攜起她一隻手,相對流起眼淚來。這眼淚是沒來由的,因為在此以前,雙方都沒有哭的思想準備和哭的需要。但現在哭得很及時,哭得很暢快,她們流出了那麼多的眼淚。這是因為她們之間已經締結了如此深厚的情誼,彼此捨不得離開嗎?是因為嚲娘從明天開始就要跟自己二十年的少女生活永遠告別而感到悲傷嗎?是,但又不完全是。主要因為它是一個伴隨著婚姻制度的產生而產生的古老儀式。閨女離家的前夕,必須流點眼淚,而她的親屬也必須陪她流點眼淚,才算完成了這項儀式。這種被催迫出來的眼淚,對於因為明天的婚禮而感到發慌的少女起著調節和穩定情緒的作用。哭過一陣以後,她們心裡就輕鬆、踏實得多,可以面對現實出去辦大事了。

  可是嚲娘的心卻不是那麼容易就可以輕鬆下來的。她忽然聽到爹房裡有蹀躞不安的腳步聲。她聽得出這種聲音表示爹正處在極大的煩惱中。她輕輕從劉錡娘子手掌中抽出自己的手,輕輕溜進爹的房,小貓兒般地把自己半個身體俯伏在他身上。

  此刻爹完全從嫉世憤俗的酗醉中清醒過來。他一見女兒進來,甚至變得十分溫和和通情達理了。他愛撫地摸著女兒的鬢髮,把她當作個小女孩。他喃喃地說:

  「去罷!那是個好人家,他們會像爹一樣看待你,不會虧待你的。」

  他好不容易說出這番話來,要克服他對馬家父子最近由於主張伐遼而滋生的反感,確實需要經過一番思想鬥爭。儘管說,政見可以不同,親戚還是親戚,朋友還是朋友。可是,親密的親友們如果在這個根本問題上有了分歧,這滋味真不太好受!嚲娘聽得出爹說這句話主要是為了安慰她,不讓她帶著爹的反感嫁到馬家去。他的聲音里仍然留著痛苦地掙扎的痕迹。

  嚲娘努力要表現得剛強些,可是從爹的痛苦中,特別從他的難得有的愛撫中感到了痛苦。她的俯伏在爹懷中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抽搐起來。爹立刻制止了她,把她從懷中推開去,拍拍她肩膀說:

  「剛強一點,剛強一點!俺趙子漸的女兒決不像別人家的女兒那樣女兒氣的。」

  然後,他唯恐失去最後一個機會似地叮囑女兒道:

  「要你三哥做個頂天立地的英雄漢,他們馬家門有的是好榜樣。」他連續把這話說了兩遍,說得那麼剛強有力,說得斬釘截鐵,好像要用刀子和錐子把它銘刻在她的心坎里。

  說過了這句,他似乎已經盡了為父的責任,催著女兒回房去休息。

  吉日來了。

  知道並且十分高興自己將在今天婚禮中起著主導作用的劉錡娘子,一清早來到嚲娘房裡。她自己是容光煥發的,卻驚異地發現嚲娘獃獃地坐在床沿上,似乎遼停留在昨夜的悲傷中。她理解嚲娘這種感情,但是認為必須糾正它、改變它,她必須使嚲娘煥發起來,高興起來,以便和今天的喜慶氣氛相適應,猶如她昨夜必須使她感傷,使她哭泣,以便和結婚前夕的悲劇氣氛相適應一樣。

  人在社會上每一項活動中,都有一個凝固的公式限制著他,允許他在公式範圍內自由活動的幅度十分有限。劉錡娘子是這些公式的擁護者,雖然她也有個人的愛憎和看法;嚲娘是這些公式的懷疑派,她不明白這些公式從何而來,為什麼一定要這樣做?但她也不得不這樣做。她們都是那個社會的人,不可能遠遠超過那個社會的水平——社會就是那些公式的締造者。

  現在劉錡娘子按照那個公式,嚴肅地、一絲不苟地為嚲娘打扮起來。嚲娘又身不由主地按照那個公式,被劉錡娘子打扮出來。

  自從少女時代以來,劉錡娘子就在自己的心目中摸擬出一個十全十美的新嫁娘的典型。但在她自己的婚禮中沒有能夠實現。因為當時她也是身不自由地被別人擺布著,左右著的。別人按照自己對於公式的理解,把她打扮出來,完全不符合她自己的願望。此外,在婚禮進行中,她不由自主地偷偷睃了新郎一眼,他們還沒見過面哩!他的俊秀的容儀和迥然出眾的風度使她發了慌,竟然失去一個新嫁娘應有的矜持,她走錯了步伐,破壞了婚禮的節奏。這是一個東京的新嫁娘可能造成的最大、最嚴重的錯誤。這一過失使她想起來就感到無限慚愧,而且它還是一個無法彌補的終身遺憾。

  從那時以來,她又看到過無數新嫁娘,她的眼界益發開擴了,她的典型又有新的發展、補充和修改,使它更趨於完善。但是它永遠不能在自己身上實現了。自從承攬了嚲娘的喜事以來,她一心一意地想把這件事辦得十全十美,要把自己的經驗教訓全都告訴她,免得她重蹈覆轍。更加重要的,她要在嚲娘身上實現自己的理想。這是為了嚲娘、為了馬擴、為了大家,也是為了自己。一個結過婚的少婦最大的喜悅,就是在一個少女身上重溫自己少女時代的舊夢,並且在她身上為自己結第二次婚,以彌補她在第一次婚禮中的不足之處。

  她用著一個造型藝術家要完成一件傑作那樣的專心致志工作著。在動手創作以前,她早已在自己頭腦里千百遍地考慮過、研究過,現在不過把那思考的結果復現在具體的形象中罷了。可是在創作過程中又會產生千百個在她的抽象構思中無法預料到的困難。只要有一點疏忽、一點差池,就會破壞整體的效果。她一絲不苟地工作著,絕不允許有一點干擾。

  在這方面已經有了充分經驗的嚲娘,知道自己只有百分之百地服從,百分之百地聽她擺布。她委身給她,把自己的頭髮、臉頰、眉毛、嘴唇以及一切可以加工化妝的部位全部上繳給她。劉錡娘子梳著、描著、洗著、塗抹著,她時而坐著、站著、看著、凝思著、皺眉著,直到心神俱化的程度。時間和空間的概念已經消失了,她忘掉她是為了嚲娘的結婚,是在嚲娘即將離開的房間里,是在婚禮即將舉行前,甚至是侵佔了婚禮的時間在化妝。忽然聽到外面鼓樂頻催,有個婦人欠考慮地闖進房裡來報告道:

  「新郎迎親來了,請新娘快快打扮好出去!」

  「讓他在外邊等一會,還早著呢!」劉錡娘子連手裡的梳子也沒放下,就把那婦人打發出去。

  第三次催妝的鼓樂又響了,一個婦人小心地把頸子伸進房來,笑嘻嘻地試探道:

  「時間不早了。四廂和官人在外面可等候得心焦啦!」

  「這裡還沒好哩!」劉錡娘子簡捷地回答,「他們等不及,就叫他兩個成親去。」

  等著、等著,她終於完成了最後的一筆——畫眉之筆,還得留出時間來給自己欣賞一下,然後得出結論道:

  「這可是十全十美的新嫁娘,無毫髮之憾了!」

  就在這一瞬問,她忽然驚慌地發現嚲娘鬢邊的一支插花從原來的位置上挪動了二、三分。這二、三分的挪動,非同小可,似乎有使東京城發生陸沉之虞。幸虧她及時發現,還來得及糾正,才使得這座名城和百萬居民免掉一場浩劫!

  經過她再一次地審查、鑒定和驗收以後,這才把嚲娘交給前來迎親的馬擴。嚲娘自己什麼也沒有看清楚,她立刻被人簇擁著坐上一架轎子,然後又在男家門口走下轎子,總共只有那麼幾步路,上下轎子化去的時間比坐在轎子里走路的時間還多呢!然後她被人攙扶著踏上一條鋪著青布條子的走道。她清楚地記得姊姊事前的告誡:她必須筆直地在青布條子上行走。如果走歪一步,把鞋底踏在地面上就是很大的失禮。她不明白作為新嫁娘,她為什麼沒有權利踏在自己家的地上?但她還是小心翼翼地不讓自己走歪一步。

  然後有一個從來沒見過面的婦人捧著一面銅鏡,面孔向她,倒退著引導她前進。這個婦人的步法是這樣熟練,她向後倒退著走路,每一步都穩穩地踏在狹窄的布條上,沒有走歪一步。在她身後青布條子的走道中間放著一付馬鞍和一管秤。倒退的女人好像在背心上長了眼睛,頭也不回,一步就跨過它們。有一霎那,嚲娘猶豫了,不知道應當怎麼辦,她舉起乞援的眼睛尋找姊姊。姊正在她身旁呢!從她的一瞥中就了解她要求什麼。姊用一個微小的動作示意要她跨過去。她輕輕地把她沒有穿慣的太長的裙裾拎起來。順從地、勇敢地從象徵「馬上平安」的馬鞍和象徵「稱心知意」的秤干、秤錘上跨過去。觀禮的人都歡呼起來。為了她已經取得進入新房,坐上新床的權利,好像她已經取得結婚的一方的「決賽權」一樣。

  新房裡紅燭高照,在逐漸加深的夜幕中,把同樣顏色的帳幔、被子,桌圍、椅帔和用綢絹托成高懸在屋樑上的采毬兒融匯成一片喜慶的氣氛。許多不相識的女人都跟進新房來。她們是一群職業的觀禮者,只要在接近的階層中有哪一家舉辦喜慶大事,她們都會轉彎抹角地通過親戚的親戚、朋友的朋友,帶著趕廟會一樣興奮愉快、唯恐落後一步的心情趕來觀禮。如果沒有她們在旁搖旗吶喊、呼五吆六,婚禮就不可能進行得這樣喜氣洋洋、笑趣橫生了。如果沒有她們的指手劃腳、評頭品足。新娘的精心打扮和新房的布置也將變成毫無意義了。雖然她們的持論常常是苛刻的,喜歡在象牙上找瘢絲,不是與人為善的,但也起了使婚禮熱鬧起來的作用。她們是任何禮堂中的點綴品,是人類世界的「喜鵲」。想來喜鵲在禽類世界中也一定喜歡去參加同類的婚禮,咭咭呱呱,吱吱喳喳,鬧個不休,使得結婚者又喜歡、又討厭。

  可是孤陋寡聞的嚲娘不明白她們出現在她婚禮中的重大意義,她覺得她們與她是完全不相干的,把她單獨放在她們之間。使她感到絕對地孤獨了。

  她不知道在這絕對的孤獨中又等待了多久(有人把結在紅燭上的燭花剪了兩次,那一定等候得很長久了),才看見劉錡娘子和他一前一後地走進房來。嚲娘今天已經看見過他兩次,第一次在迎親時,她只看見一片雲霧。這一次他走近到她低下的眼角允許看到的距離中,看到他穿了緋色吉服,下擺有著水波的彩紋,然後再看到他在襆頭左側不尋常地簪上一朵大紅花,熱辣辣地似乎正在燃燒他的襆頭。但是受到約束的視線,燭光的陰影以及這一群觀禮者的干擾,仍然限止著她,無法把他看清楚。這是他,這是她早已認識、熟悉、了解而又生疏了的他,錯不了。但她現在能夠看到的只是他的輪廓和影子罷了。

  這時劉錡娘子做了一個有決斷的大快人心的動作,示意擁在新房裡的人群出去。她們賴著還不想走,劉錡娘子有禮貌地、然而是不容她們抗議地發出號令,命令她們出去。她們這才不得已地退出新房,咭咭呱呱、吱吱喳喳地又去點綴其他地方。

  新房裡只剩下他們三人時,劉錡娘子認真小心地把鋪在枕衾上的兩端紅錦——男女雙方各準備一端——綰結起來,結成一個玲瓏、美觀、大方、巧妙的如意同心結。然後滿面含笑地把同心結的一端交給他,另一端交給她,使他倆也被同心結綰結起來,祝福他倆永遠如意,永不分離。然後他在前面例行,她在後面順走,一前一後牽著同心結一直走到熱氣騰騰的廳堂。這時鼓樂大作,在歡呼和慶賀聲中,她倆對拜了,又拜了長輩,親友、劉錡夫婦以及許多不相識的人。

  直到此時,嚲娘一直感覺到她是被人「成親」,而不是自己「成親」,感覺到她不是這場婚禮的主角,他也不是,姊才是哩!要是沒有她的主持,指揮,活躍地在前後場奔走照料(如果把籌備的過程也計算在內,她為他們奔走了至少不下於二百里路之遙),這場婚禮是根本無法進行的。

  但是讓他們自己做主角的時候終於來到了。當所有的閑雜人員,連姊也被關在新房之外的廳堂里舉行歡宴之際。她和他第二次回進新房。燒著紅燭的桌子上,已經擺好一隻酒壺和一對用綵綢連繯起來的酒杯。她大大方方地從他的手裡喝乾了他為她斟下的這盞「交杯酒」,他也從她的手裡喝乾了那一盞。經過這一道具有決定意義的手續以後,他們彼此就屬於彼此所有了。

  這時紅燭燒得更加歡騰,把因為沒有外人在內而顯得有點空蕩蕩的新房照得分外明亮。

  她再一次偷眼看他,完全忘掉了姊事前的告誡——她自己因為那一瞥付出了多大的代價。這一次他們相隔得多麼近,她的窺視又是多麼大膽,只有少女殘餘的羞澀感才使她的視線略有保留。她不僅看清楚他的容貌、身量,還深入到他的內心。她似乎要通過這深情的一瞥來補償他們間十年的暌離。

  命運的安排真夠奇妙!他整整離開她十年,然後他們來到一個城市裡,有好多次在一所房屋裡,她好幾次聽到他的聲音,看到他的背影,那聲音和背影既是那麼熟悉又似乎有些陌生。然後,在決定性的今天一天中,不,僅僅在這兩個時辰之間,她連續看見他三次,這最後的一瞥是多麼重要的一瞥。她彷彿在自己的視線中醮上了膠液。把一瞥中的印象牢牢地粘在心裡。她竭力要用兒時的回憶來和現在的他作對比。她發現他已經有了變化,他的身量比那時又長高了好些,他的體格更加結實了,在他的黑黝黝的臉上已經刻上幾年來勞瘁辛苦、風霜雨雪的留痕。這些,在今天以前,姊早就告訴過她了,她自己也在不斷地猜測著、琢磨著,他確是像她想像中那樣地高了,結實了、黑了,她甚至還感覺得他有點「老」了。可是,這是一種青春的老,一種出於少女的過切的期望,把成熟錯認為年老的「老」。

  正是由於這種青春的力量,她雖然感覺他老了,但是更加感覺他是生氣勃勃,精光難掩。

  也正是由於這種成熟的程度,她感覺到在他的沉毅嚴肅的表情中,有一個沒有向她開放,也是她所不能理解,無從探索的內心世界存在著。

  但她同時又發現他幾乎沒有什麼變化。對於她,他仍然是個既親切又陌生的人,他簡直沒有跟她說話,一句話也沒有說。分別了十年,難道他沒有什麼要跟自己說的?這裡又沒有其他的人在旁邊!他既沒有用兒時的小名來稱呼她(她多麼期待這個),也沒有以今天締結的新的關係來稱呼她(她理應得到這個,劉錡哥哥就是這樣稱呼姊的)。前者總結他們的過去,後者開創了他們的未來,兩者都可以消滅他們間的距離。可是無論哪一種稱呼。她都沒有得到。他對她只是稍微含點笑意罷了,她還怕這點笑意無非是他塗抹在深沉的表情外面一層薄薄的糖衣。

  但她發現他確是溫柔的,這一層也是無可懷疑的。當她在他手臂彎中喝著滿滿一杯「交杯酒」時,因為喝得急了,怕喝嗆,中途停頓了一下。他錯認為她喝得太多了,怕她喝醉,就輕輕地彎過手臂,自己喝乾了它。她對他是那麼了解的,在這個小小的動作中,她看出他還是像兒時那樣處處照顧和保護著她的利益。

  一種感激的心情,迫使她希望跟他說兩句話,也希望他跟自己說兩旬,卻不知道怎樣開口,怎樣去引逗他開口。她驀地記起爹昨夜囑咐她的話,「要使他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漢」。她毫不懷疑他本來就是如此,她也一定做得到使他更加如此。他過去堂堂正正的行為,他們間過去的深情厚誼,特別當他還只有十五歲的時候就曾說過一個好漢子要像袞刀那樣千錘百鍊才能打成的話,這一切都為他必然要成為爹所期望的那種人提供可靠的保證。可是這樣強烈的、複雜的思想感情,她怎能用一句簡單概括的話就把它充分表達出來?

  她不能夠,她不能夠!

  (二)

  被劉錡娘子用了那麼善良和誠懇的祝願置於其中的同心結所綰結起來的嚲娘和馬擴的共同命運卻不像她的主觀願望那樣順溜。他們一開始就遭到驚風駭浪。

  婚後第一天,劉錡娘子照例送去彩緞和油蜜煎餅。然後在家裡布置一個招待新夫婦雙回門的「暖女會」,要把剛遣嫁出去的女兒連同新郎一起請回娘家來「烘烘暖」,這又是東京的婚禮中一個不可缺少的環節。這一年。春寒特別持續得長久,三月初旬還脫不了棉襖,把嫁出去的女兒烘烘暖也可以,但不知道雙回門的日子在六月祁暑中怎麼辦,難道另設名目,來一個「寒女會」不成?看來是很可能的,東京人最善於巧立名目,藉機來尋歡作樂一番。

  「暖女會」應該充滿溫暖的氣氛。可惜,那天一清早,趙隆就被經撫房請去了,等候了好半天還沒見回來。後來,劉錡也被宣入宮內,等候官家傳見。缺少了兩個要緊人,暖女會不免要冷落得多,但是劉錡娘子竭力支撐著局面。她當仁不讓地代替了父親和兄長的地位,親自主持這個暖女會,使得它保持足夠的溫度把女兒烘暖。劉錡娘子對嚲娘的身份可以隨機應變,她是嚲娘的嫂子、姊姊、朋友、保護人……假使趙隆不能行使父親的職權,那麼嚲娘就是她女兒,假使馬母做不到一個東京人所要求那樣的婆母,那麼她無疑地就要使嚲娘成為她的兒媳了。劉錡娘子對嚲娘所表達的強烈的愛情中,既有豪俠溫柔的一面,也包含著包辦代替的成分,因此她受到她的默默的感謝和含蓄的反抗。

  劉錡入宮不久就回到家裡,他先對新夫婦道過喜,然後愉快地談了他被傳見的事。

  「賢弟!」他問馬擴,並不認為這件又古怪、又好笑的事情需要迴避妻子和弟媳,「你道官家傳見俺為什麼?」

  「正在和嫂子議論,想必是官家想起了諾言,要委兄長到前線去打仗。」

  「哪裡是為這個!」劉錡連連搖頭,輕鬆地笑起來,「俺原先猜的也是為此。那知官家傳見後,東問西問,繞了好大的一個圈兒,後來圖窮匕現,道出了本意,原來是要俺陪同兄弟到鎮安坊李師師家裡去走一遭。」

  官家一本正經地派了大內監黃珦來把劉錡找去,大家還當要談什麼正經大事,連家裡的暖女會差點開不成,臨到結末卻是派了這麼一件風流差使。聽到這話,他娘子和馬擴都笑起來,只有嚲娘盡在問李師師是哪個?

  「告訴你不得。這個李師師可是個蹊蹺的人兒。」

  「李師師怎生蹊蹺?」

  「李師師是東京城裡的紅角兒,」劉錡娘子用了非常概括的語言,愉快地、一語破的地介紹了李師師的梗概,「是官家心坎里的寶貝。」

  在劉錡娘子薰陶下,嚲娘果然大有進步了,她忽然聯繫了她看過的喬影戲,問道:

  「李師師可是與那李夫人一個模樣的人?」

  「李夫人哪裡比得上李師師?」劉錡娘子搖搖頭,急忙為師師辯護,「李夫人只怕官家不喜歡她,死了還怕官家厭棄她;李師師唯恐官家喜歡得她太多了,躲來躲去不讓他見面。這個李師師倒是個好人。」

  「她還是高俅、蔡京那伙人的死對頭。」劉錡接著補充,「們狐營狗鑽,一心要打通她的路道,借她這股裙帶風吹上天,都吃她攆了出來。他們把她恨得咬牙切齒的,卻也奈何她不得。」

  「你怎生回答官家的?」

  「官家聖旨,怎敢有違?」劉錡打趣道,「俺當即回奏:『馬擴昨夜剛辦了喜事,容臣稍待數日,即陪他前去。』官家還催促道,『卿等要去還是早去為妙,再下去可要大忙了。』」

  「想是李師師聽了兄弟的名聲,要你陪去,」劉錡娘子以女性特有的細心插問,「只是你們真的去了,官家豈不生心?」

  「李師師要官家辦的事,他怎敢道個『不』字。」以侍從官家謹慎著稱的劉錡,在家人夫妻之間的談話中卻也是很隨便的。他缺乏含蓄地笑笑說,「官家寧可得罪滿朝大臣,也不敢稍稍違拂她的意思,賢妹聽了可覺得好笑?」

  「朝臣有什麼稀罕?王黼、童貫作盡威福,在官家心目中只是幾條供使喚的狗。蔡京位極人臣,不過是陪官家做做詩、寫寫字的門下清客,一旦玩膩了,就把他踢出大門。怎得比師師是官家的……是官家的……」劉錡娘子一時也想不出既要尖刻、又要表明官家對她無此寵愛的程度、又不能貶低師師品格的恰如其分的詞兒。她問劉錡道,「你道她是官家的什麼?」

  「是官家心坎里的寶貝。」劉錡笑笑,現成地說。

  「咱說過了的話,不許你重說。」

  「再不然,就是官家頭頂上的皇后娘娘!」

  「不是,不是!」劉錡娘子搖搖頭,「鄭皇后哪裡比得上她?再說官家幾曾奉鄭皇后的一句話為『綸音玉旨』?」

  「俺說的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娘子你倒說說她究竟是官家的什麼。」

  「咱說呀,她什麼都不是!」劉錡娘子想了半天還只得這句話,「她就是官家的李師師。」

  這支插曲為暖女會平添了不少歡笑的氣氛。只是趙隆尚未回來,不免引起大家的憂慮。好容易,等到晚晌,才見他氣呼呼地轉回。

  「好大的架子!」他一進門就吼道,「童貫這條閹狗直敢教俺趙隆白等了一天也不見面。」

  原來經撫房號房外,一排板凳上坐著幾十個對童太師有所想告和乞求的人。他也被他們打發進這個行列,把他冷淡地撇在一邊,白白等候了幾個時辰,也沒請他吃頓酒飯。最後人家告訴他,童太師今天沒空延接他,叫他明天再來候見。他忍不住發作起來,爭論道他找童貫是奉官家的旨意前來計議軍國大事,豈能叫他久候?一個衣冠華美的官兒從裡間踱出來,用著有分寸的禮貌告訴他,太師近來正忙著,但已安排下明天接見尊駕,勸他不必性急。然後難聽的話來了:「有人候了大半年,還不得接見呢!等了半天算得什麼?東京輦轂之地,可比不得你們邊遠之區,到這裡來候見的總管、鈐轄多如牛毛,哪在乎……」他沒等他說完這一句,用靴跟狠狠地蹬一蹬地板,拔腳就走。

  趙隆在述說這一天的經過時,不由得氣憤難忍。劉錡急忙安慰他:

  「漸叔何必去生這些小人之氣,他們要不在勢頭上逞威作福一番,那還成為什麼小人?」

  暖女會需要溫暖的氣氛,需要一個愉快的和通情達理的爹和岳丈。趙隆雖然憋著一肚皮悶氣,還是硬咽下去,勉為其難地做到了他們希望能做的事情。他一口唱幹了女兒、女婿敬他的酒,一口喝乾了劉錡夫婦敬他的酒,然後舉起空杯,向劉錡打個照面,大聲地唱一句不知從哪裡聽來、學來的唐詩:

  「與爾同消萬古愁!」

  這句詩顯然不符合暖女會的需要。

  (三)

  第二天不是出於娘家邀請,而是新夫婦自動來娘家「雙回門」的日子,東京人稱之為「拜門」,這又是婚禮中的一個盛典,劉錡娘子自然又要為它大忙一番。

  可是那一天絕不是黃道吉日,凌晨開始就下起簌簌細雨,後來雨點放大,一整天都是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更加可惜的是被「拜門」的正式對象趙隆沒等到女兒、女婿回門,就到經撫房去「拜」童貫的「門」了。那道經撫房的門絕不是令人歡欣鼓舞的門,他臨走前帶著那種陰沉的表情,以至一望可知,這次拜門可能帶回來什麼樣的結果。劉錡預料到今天將會發生的事情,除了無限含蓄地叮囑他要沉住氣,又特別派了一名妥當的親隨,要他緊緊跟定鈐轄,得機就提醒鈐轄,家裡有事,一等公事談畢,趁早回家。

  雖然預先築了那麼周到的防禦工事,趙隆還是沒有及時回家。午刻以後,劉錡又派人去經撫房打聽。那邊的人只知道太師接見鈐轄後,就各自走開了,不知鈐轄的去向。劉錡又派人到趙隆平日走動的幾家故舊家去探詢,都回說鈐轄今天沒有去過。

  劉錡預料到趙隆可能與童貫爭吵,卻沒有想到會見後,他會跑得不知去向。雙回門的一點喜氣,完全被破壞了,這頓酒席大家都吃得忐忑不安。這早晚他到哪裡去了?會出什麼事情?各式各樣的猜想在各人心頭浮現。

  「爹近來心境憂鬱,昨晚回家後面色又恁地難看!」嚲娘首先把她的不安表露出來,「妹子怕的會發生什麼意外!」

  「賢妹放心,這小小的東京城,哪裡丟得掉一個大大的趙鈐轄?俺再打發人去找,想他不久也自要回家了。」劉錡只得安慰嚲娘。

  劉錡娘子卻說出了大家心裡猜度的最壞的想法:

  「童貫那廝,無惡不作。倒怕伯伯得罪了他,他在暗中弄鬼,計算伯伯。」

  「這還了得!」劉錡連連搖頭道,「京師乃輦轂之地,漸叔又是奉旨去和童貫廝見的人,他再歹毒些,也不敢動漸叔一根汗毛。俺看他一定是去哪裡喝酒解悶了。」

  「俺看童貫也不敢出此毒手,」馬擴跟著說,「只是泰山近來身子又不結實,這樣豪飲劇醉,令人好不擔憂!」

  「伯伯昨晚還說『與爾同消萬古愁』,咱看他憂心如搗,幾杯酒怎解得開他的愁懷,倒是『舉杯消愁愁更愁』了。」

  「漸叔對這場戰爭,一直憂心忡忡,放懷不下,」劉錡嘆口氣道,「再加上他對童貫這夥人氣惱難平,五中鬱結。你道不讓他喝幾盅解悶,叫他怎生排遣日子?」

  「泰山身經百戰,履險如夷,多少大風大浪都經歷過來了。怎生對伐遼之戰倒沒有把握起來?心病要用心藥醫,俺看只是全軍用命,打贏了這一仗,才叫他放心得下哩!」

  「漸叔可不是為這個煩心?」劉錡又嘆口氣,「依俺看來,不但漸叔如此,就是種帥、端帥他們也是氣勢不壯。記得臘底在渭州,與他們辯難分析,費了多少口舌!」

  「主帥乃三軍司令之人,他先自挫了銳氣,怎得叫三軍鼓舞起來?」

  「師克在和。朝廷與將帥的看法不一樣,各持一說,卻不是前途的隱憂?」

  男人們故意說些迂遠的話,想把恐怖的思想從嚲娘心裡引開去。可是他們做不到,嚲娘一心只想著爹為什麼到此刻還沒回來。聯繫近來發生的一連串的事實——這些事實一直被緊張的婚禮籌備工作掩蓋著,隨著婚禮之告成,它忽然突出地暴露出來,她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怕有什麼重大的不幸將要落在他們頭上。

  檐間的雨加緊了,雨聲隔著窗戶和廳內單調的銅漏聲相互應和。在焦慮的刻度上一點一滴漏去的時刻特別令人難堪。嚲娘就是這樣悶悶地坐過申時、酉時,眼睜睜地看著銅箭已經指到戌時一刻,爹還是沒有一點信息。派出去尋找的人,一個個回來都沒有帶來確定的消息。這一點點、一滴滴滴進嚲娘心頭的漏聲恰似這支銅箭射穿了她的胸膛。

  「這早晚了,伯伯還未回來,派去的人,又不頂事,你自己出去找一找。」劉錡娘子一語提醒了劉錡,他霍地站起來,順手撈一件雨兜披在身上,說道:

  「賢妹休急,俺親自出去找一找。」

  「嫂子寬心,咱兩個一起去找。」馬擴也同時站起來說。

  他們還沒離開廳堂,忽然聽到門外傳來一片喧呼聲和急遽的腳步聲。他們急忙迎出去,只見趙隆已被幾個軍漢架著踉踉蹌蹌地一直攙進廳堂來。他不是像往常那樣喝醉了臉皮通紅,而呈現出一種死人似的煞白,襆頭斜歪,衣襟零亂,一進得門,就口吐鮮血,接著大口大口地吐出血來。人們來不及用盆盂去承接,他就吐在地上,濺到各人的衣裙上、腳面上,濺得點點斑斑的到處都是,他似乎還想支撐一下,做手勢叫大家休得驚慌,可是胸口的劇痛,使他不得不用雙手緊緊按住。在疼痛和吐血的間歇中,沒頭沒腦地大聲嚷嚷「聚九州之鐵,鑄此大錯……只怕將來噬臍莫及了……」。但這是一句沒有能說完的話,一陣湧上來的血潮,遏止了它,接著血又大口噴出來。他倒在馬擴的手臂彎中,徒然張開口,努力要想把這句話說完而不成功。他保持在這個氣急、憤怒的表情中昏厥過去了。

  馬擴、劉錡急忙把他移進卧室。抬上床鋪。劉錡娘子還有主張,她煎來了三七參湯,又找出元胡散來止他心口的疼痛,然後對丈夫道:「請邢太醫來急診,還得丈夫親自走一遭,才能把他找來。這裡的事,咱會辦。」劉錡一聽有理,趕忙走馬而去。

  這裡劉錡娘子和嚲娘一起給昏迷的病人灌下參湯和碾碎的葯末。有一個瞬刻,嚲娘以為爹不會再甦醒了,灌下去的葯湯都從口角邊流出來。她控制住自己的嗚咽,拉起他的手,聽他的脈搏,唯恐它隨時停止。那脈搏是十分微細的,時斷時續。但是爹悠悠忽忽地醒來了,喃喃地又在對自己說什麼。劉錡娘子推推她,問她聽見了沒有?嚲娘起初還當是繼續留在耳際的檐雨聲和銅漏聲給自己造成的錯覺。她希望但又不敢想像爹還能說話,但他真的在說話了。後來她們兩個一齊聽清楚了,還是那一句沒有說完的話:「聚九州之鐵……大錯……」只是說得更加含糊,接著又轉換一個急怒的表情加上說:「……發誓……發誓……」隨即再度陷入昏迷。

  在她們焦急的等候中,劉錡總算把翰林醫官邢倞請來了。他診了脈,足足化去兩刻鐘,然後用著精通本行業務的那種自信安慰病家說:

  「不相干,痛是心痛,血卻是胃血,不是心血,可以醫得。」

  然後,他又以同樣的自信,發出警告道:病人一定要安靜休息,心痛時倚在高枕上,休得卧平。以後絕不能再喝酒,再要大吐一次,動了肝陽,斫了本原,你就請個神仙來也難措手了。

  洞達世情的老醫官邢倞即使局處在他的小範圍里,卻能知天下之事。來自社會各層次的病家給他結成了一道和各方面接觸,聯繫的交通網,他像只大蜘蛛似地安居在自己的獨立王國中,截留住一切落進他網中來的社會新聞。他完全了解並且能夠正確判斷出眼前這場急病中所包孕的政治因素。即使劉錡隻字不提,他也知道得夠清楚了,何況劉錡還要簡單地介紹病因。

  太醫反覆叮囑的「不能再動肝陽」一句話,就充分表達出他的同情與關切。他留下方子和葯,臨別時,又特別進來跟病人打個恭。這不是一個醫士給病人的禮貌上的敬禮,而是出於—個普通人對於能夠向權貴挑戰的英雄好漢所作的衷心的敬禮。然後搖搖頭走了。

  病人比較安靜一點時,劉錡把跟去的親隨找來,問了這一天的經過情況。

  親隨回答道:

  「今天拜訪太師的官客特別多,坐滿了一房間,太師對鈐轄另眼看待,第一個就延見鈐轄。家人聽四廂的吩咐,也跟進去,陪侍在側。開頭說話時,太師十分謙虛客氣,堆下滿面笑容,說什麼『鈐轄鐵山之戰,天下聞名,連朝廷也知鈐轄的大名』。接著就拱手道:『伐遼之事,只要鈐轄肯說句話,咱們就同富貴,共功名的了。」

  「後來鈐轄說了兩句話,觸犯了太師,他的臉色慢慢沉下來,問道鈐轄此來,是出於种師道之意,還是自己來的?鈐轄回答了。太師叫兩個堂吏捧來一疊文件,讓鈐轄自己看。過了半晌,太師忽然打哈哈道:『种師道早已遵旨出師,楊××、劉××帶著部隊,眼看就要開抵前線。哪裡又跑出一個參謀到東京來阻撓出師,隳壞廟算?這豈不成了海外奇談?』接著又打兩個哈哈。叫鈐轄自己看清楚文件,又連說兩遍,『海外奇談』!

  「鈐轄一時憋不過氣來,厲聲道:『太尉休打官腔,趙某此來正是奉了官家之旨,與太尉爭論伐遼得失,不幹种師道之事……』太師沒等鈐轄說完,就胡言亂道起來。鈐轄也著實撞頂了他,張開鬍子罵道:『什麼……錯……錯的。』太師頓時翻了臉,拖長聲音,吩咐送客。他自己再也沒有接見別人,就此打道回府。

  「走出經撫房,鈐轄氣得怔怔的,還想在大門口攔住太師的轎子爭吵,家人把他勸住了。鈐轄拔腳就往封丘門跑。鈐轄奔得可快啦,家人氣咻咻地,哪裡趕得上他?誰知道走到城門外,就在一家小酒店裡坐下,一疊連聲地喚『酒來』。只見他一大碗,一大碗地直往肚裡灌,連下酒菜也不要了,哪裡勸阻得住?家人使眼色給大伯①,換了淡酒來,又叫鈐轄發覺了。他拍桌痛罵,罵道是:『你們莫非也與童貫結成一夥來欺侮俺。』他一頭罵,一頭摔傢伙,不知摔破了多少碗盞盤碟?大伯、焌糟的和酒客們都驚呆了。家人不放心讓鈐轄獨自留在店裡,又沒法給家裡捎個信,焦急萬分。直到天晚了,鈐轄醉倒在地,才得機雇輛太平車把他送回來,不道他在車裡又吐起血來。」

  親隨的敘述像箭矢般地扎進嚲娘的心。

  發生了這樣劇烈的變故,這才使她第一次正視兩個月來發生的一切,由於她過多地關心自己的婚姻,完全沒有看見爹身上正在發生的明顯的變化。她欺騙了爹,也欺騙自己。認為沒有什麼值得注意的情況需要她來特別照顧他,以致使他的惡劣的處境日益加深,他的憤慨的心情日益發酵,終於釀成今天這樣嚴重的後果。她認為她自己對此要負很大的責任。

  難道真的沒有什麼值得她注意和關心的嗎?不,不!可怕的是這樣的事實倒是太多、太惹眼了,只是她假裝沒有看見罷了。爹幾曾是這樣喝悶酒的?還有在那個小驛站中,公爹和劉錡哥哥長篇大論說話的時候,爹的臉色多麼陰沉!在豐樂樓上,聽說王黼、童貫這夥人將在樓下走過時,他忽然發出那種奇怪的笑,那是怎樣的笑呀!還有,他每常從朋友家回來,總是叱吒怒罵,坐立異常。這些事實難道還不夠明顯,不值得她注意?可是她沒有以他的痛苦為痛苦,以他的憤怒為憤怒,反而在心裡暗暗責備他的脾氣大,氣性惡,凡事不聽聽大家的話。她沒有及時去慰勸他,熨平他心頭的創痛,反而觸怒了他,擴大了他的傷口。她幾乎是和所有的人聯合起來反對他,使他陷入更加孤獨的地步。因此,她怎麼也不能夠原諒自己對爹造成的罪愆。

  深刻的自我譴責,使嚲娘產生了一種要求贖罪補過的思想。既然爹的病是對她的叛變行為的懲罰,那麼她必須贖取它,補救它。她下了決心,在爹病著的期間,要寸步不離地守在病榻前,伺候他,看護他,調理他,直到他完全恢復健康為止。她認為只有爹的病痊癒了,她自己心頭的創痛才能得到平復。

  她抽空把這個決定告訴丈夫。

  「當得如此!」丈夫用了好像鎚子敲在鐵板上那樣清脆的聲音回答她。

  可是在他痛苦地凝視著她的眼睛中,她讀出了另外一些語言。她知道,他一定也明白他們必須這樣做,這是「當得如此」,毫無疑義的。可是對於他們,這又是多麼地難堪和痛苦。他們本來可以相處在一起的日子已經不多,過不了幾天,他就要上前線去,這一去就不知道要多早晚才得回來。現在這十分珍貴的幾天時間又將被這意外的事件所奪去,以至他們沒有什麼時間再可以留給自己了。

  他們結婚了才三天。這三天中發生了多少意料不到的事故,不斷地干擾了他們。但是建立起一個磐石般的感情基礎不一定要化費多少時間,他們兩人間只消交換一句簡單的話,交換一個痛苦的凝視,交換一個彼此會意的微笑,就綽有餘裕地把那個基礎建立起來了。原因是:他們之間早就有了這樣深刻、堅固的了解。就她的一方面來說,遠在結婚以前,甚至在他們認識以前,當她還是一個扎著一對小辮兒的小姑娘時,就早從旁人的絮述、誇獎中了解了他。

  他答應了她陪侍爹的要求後,她向他凄涼地笑了一笑。這個笑表示她的深刻的內疚——她是造成痛苦的原因,表示對他的寬容的感謝。

  她理解真正的愛情,首先不是從對方索取什麼,享受什麼,而是為對方付出什麼、承擔什麼。她一生忠實於這個想法,因此他的凄涼的微笑就成為他們感情生活中的一個獨特的標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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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對酒店男性工作人員的尊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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