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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所屬書籍: 金甌缺

  (一)

  宣和四年四月二十三日,即大軍從東京開拔後的第十三天,河北宣撫使童貫、宣撫副使蔡攸親自統帶這支已經有十分之二的官兵開了小差而縮小了的大軍,到達了高陽關。

  既沒有堅強的作戰意志,又缺乏嚴密的紀律組織的一部分官兵,無法適應部隊生活和艱苦的行軍,他們開小差是勢所必然的事情。但是正式列入編製的官兵雖然迅速減少了,隨著大軍一起行進的閑雜人員卻不斷膨脹起來。他們多數是沿途被強迫拉來搬運行李、輜重的伕子,還有通過轉運衙門直接或間接的介紹,前來承攬軍用商品的專賣商人,還有一批批自動跑近部隊來跟官兵做些小買賣的零售商,也有一些和官兵們沾親帶故的人員,他們一時還摸不清可以從哪裡入手,先混進部隊觀望觀望,等到有利可圖時,再相機行事。這一大批人抵充了開小差的名額,壯大了聲勢,使得大軍抵達高陽關時,仍然不失其為一支受命征伐的浩浩蕩蕩的大軍。

  根據宣撫使副的命令,大軍進關時要舉行一次耀武揚威的入城式,以鼓士氣。雖然他們要進的是自己這方面、而不是從敵人手裡拿下來的城池,通常只有在後面一種情況下,而且又是特別重要的城市,才有必要舉行這樣一個軍事儀式。可是從宣撫使副看來,這點微小的區別,似乎是無足輕重的,一切都可以隨心所欲地創造出來為他們的需要服務。他們現在需要借這個儀式來調劑一下枯燥無味的行軍生活,用來娛樂自己。長途行軍,征塵僕僕,畢竟是件苦差使。雖說一路上都有地方官竭誠款待,恨不得把他們所屬的地皮刮下來招待長官,可是貧瘠的邊界地面,早已被他們割得天高三尺,所剩無幾,怎可與繁華的東京相比?蔡攸早在心裡抱怨:

  「早知如此吃苦,不走這趟也罷。這都是王將明(王黼字)挑我的好差使,他自己倒窩在田令人懷裡納福。」

  老實說,只要有差可開,不論是公差、私差,不論是大差、小差,宣撫副使蔡攸第一個早想滑腳溜走了。

  靠著御用鈞容直的吹吹打打,一路上笙簧齊鳴、金鼓鼎沸,入城式舉行得好像迎神賽會的行列一樣,倒也顯得威武熱鬧。童貫曲盡地主之誼,熱熱絡絡地款待了蔡攸。其實河北宣撫使童貫是高陽關的地方最高級長官,如果是主人,河北宣撫副使蔡攸又何嘗是客人?何必讓童貫來款待他?但是根據習慣勢力,童貫在任何場合中都喜歡以主人自居,一有機會就要喧賓奪主,加上他深知蔡攸是一種專靠官場的榮華富貴餵養肥大的軟體動物,是一條只知道以吮血為生的螞蝗和懶得蠕動一下的蜒蛐,受不得一點委曲。他童貫必須主動地多多替他掘下一些陷阱,讓這條沒骨蟲全體軟軟地陷進陷阱里,自己才好騰出手腳來干「正經」。他童貫到前線來有許多正經事要干,就是嫌這個「副使」在旁邊礙手礙腳。蔡攸一離開東京早就忘掉了自己的使命,童貫卻一直牢牢地記住這條懶蟲是官家特別派來「監視」自己行動的。

  「殺」進高陽關以後,童貫一面下令大軍休息三天,大舉犒賞官兵,每名士兵發給二斤熟肉,一瓶美酒,以酬答他們連日行軍之勞,一面就以宣撫使的名義,命令正在雄州待命的西軍分兵兩路:种師道統率涇原、秦鳳、熙河軍由東路,劉延慶統率環慶、鄜延和勝捷軍由西路分別出雄州城向白溝河推進,開到邊境線上駐屯,聽待宣撫使後命。

  西軍已在雄州駐了一個多月,遲早總得離城開赴前線,這道命令的用心深密之處是在表面上不落痕迹,實際卻在不知不覺間貶損了种師道的地位,把他從指揮全軍的統帥地位上拉下來,變成為局部戰區的指揮官,將他和劉延慶放到相提並論的地位上。一向對權力和地位十分計較的种師道當然不能夠容忍這樣一道命令,當夜就把它頂回去,並且還火氣十足地說,他是奉御筆拜為全軍都統制的,如果朝廷別有差遣或貶謫,也要以御筆為準。

  种師道的理由很充足,童貫知道這道命令下得過火了,對於別人也許還可以,對付种師道可不能如此簡單、粗暴。他把幕僚們埋怨一番,暫時收回成命,說到雄州開過軍事會議後,再定大軍的行止。

  六天以後,宣撫使副又一次耀武揚威地「殺」進桃州城,拜領了知雄州和詵的接風宴會,當夜就召開第一個軍事會議。

  會議開得劍撥弩張,火藥氣十足。种師道先發制人,一上來就用明白無誤的措詞表明自己對伐遼戰爭的態度。

  「伐遼決策,師道與全軍將士絲毫未嘗與聞。」种師道擺一擺他的有分量的手,加重語氣,「朝廷一旦貿然用兵,強畀師道以都統制之職。師道唯有鞠躬盡瘁,以勤王事。倘獲寸進,此乃社稷之靈,官家之福,師道不敢居以為功,如若事機不順,稍有磋砣,責有攸歸,師道亦不任其咎。今日開宗明義,師道當著諸將之面,把這話講清楚了,免得將來再有後言。」

  從雄川宣撫司不斷發往東京的文書,以及和趙隆吵架以來,童貫早知道种師道不贊成這場戰爭。他也深知种師道之為人,在軍事會議上並不抱有軟化他的希望,這些原來都在意料之中。但是現在种師道這席話說得如此坦率,絲毫不為他、為朝廷留些餘地。「責有攸歸」四個字簡直是指著鼻子罵人,這使他非常狼狽。

  「今日之事,朝廷早……早有成算,」童貫嘿嘿嘿嘿地嘿了半天,才說出一句與他的氣派不大相稱的話,「朝廷用節下為都統制,無非是借節下的威名以鎮服群情。事之成敗,自有朝廷任責。」

  童貫這句話說得十分勉強。他目的原想貶損种師道,結果卻反而抬高了他的身價。种師道巴不得童貫說這一句,立刻接下去敲釘鑽腳地把它牢牢釘住,說道:

  「遼事成敗,自有朝廷任責。這句話眾將軍都聽明了。師道正要修本上奏,太尉這句話師道要寫在奏章里,太尉休得見怪。」

  童貫去年以鎮壓方臘之「功」被晉陞為太師,封楚國公,目前正被宣撫司的僚屬們空前絕後地稱呼為「宣相」,稱得他自己也飄飄然起來。如今种師道完全無視這些事實,仍然以童貫十年前到西軍來任監軍時的官銜稱呼他。這種稱呼如果不是他的舊屬對他表示特別親熱的關係,那就是充分表示輕蔑。這使童貫感到極大的侮辱,宣撫使的僚屬們也更加為之憤僨不平。

  然後會議進入第一個議程——關於進軍路線的方案。童貫仍然堅持他在高陽關頒發的命令。种師道雖然同意兩路進兵,卻頑強地反對由劉延慶和他分統兩軍。理由還仍然是那一個,他的都統制是官家御筆親封的,都統制要統率全軍,不能分統一路。如有撤換,也要以御筆為準。

  會議之初,是种師道咄咄逼人、不可一世的階段。

  「節下直如此以御筆為重,怎見得沒有御筆,就不能分統一軍,開赴前線?」童貫奸詐地向蔡攸笑了一笑,問道,「劉太尉,你意下如何?」

  劉延慶被种師道的聲勢懾住了,期期艾艾回答不出話來。

  事情有點僵化了,童貫事前安排下的兩個主要幕僚述古殿學士劉鞈、尤圖閣直學士趙良嗣乘勢出來轉圜,提出一個折衷方案:大軍仍分兩路進兵,西路改用辛興宗統率,東路改由楊可世統率。辛、楊二人都是童貫賞識提拔的將領,辛興宗久在劉延慶麾下,楊可世卻是种師道手下一員得力大將。這樣安排仍有种師道、劉延慶分統兩路之實,但在形式上避免了劉延慶與种師道分庭抗禮的現象,這就使种師道比較容易接受。向來在童貫與种師道兩人之間充當調停者角色的劉鞈,想出這個方案來,也算是煞費苦心。雙方無話,這一條就算通過。

  在分兵統將問題上略作讓步,是童貫的「將欲取之,必先予之」的策略的一部分。他的根本目的是要削減种師道的統帥權,鉗制他的活動,使之不得妄自主張,胡作非為。這時他看到种師道由於初步勝利,站穩了腳跟,正要提出用兵作戰的具體戰略方案時,就攤出了手裡的王牌。

  「朝廷弔民伐罪,有徵無戰。」他完全擺出宣撫使的架勢,氣勢威猛地宣布,「諸軍開抵前線後,務要善體朝廷及本使之深意,嚴戢士兵毋得與遼軍持械相鬥。本使已經印製了大量書榜旗幟,招徠遼人,前來降附,稍停就可由宣撫司分發各軍應用。諸將倘與遼兵相接,只可以旗榜招撫,切勿動兵,釁自我開。」

  遠迢迢地把十萬大軍從西北邊區調到河北戰場上來,與遼軍夾河相持,戰機一觸即發。沒料到在這個緊要關頭忽然由宣撫使本人宣布禁令,不準與遼軍持械相鬥。既然不準交戰,他們到這裡來幹什麼?莫非吃飽了乾飯,到河北地面上來遊覽一番?諸將聽了這道命令,不禁面面相覷。

  童貫看到諸將領困惑的表倩,進一步地向大家解釋道:

  「遼、金用兵以來,遼軍屢厥,五京已失其四,士氣萎靡,人心瓦解。朝廷對此,籌之已熟。大軍所到之處,只消揭示旗榜,遼軍自然望風投拜。破竹之勢,成在俄頃。諸位將軍,切遵此令!」說著他又加重語氣重申禁令道:「本使言出法隨,諸軍如敢擅殺一人一騎者,定以軍法從事。」

  「不得釁自我開」還不排斥自衛的還擊,「殺一人一騎者,定以軍法從事」,這就意味著只好俯首帖耳地叫敵人任意宰割了。這兩句話在邏輯上也是自相矛盾的。這種宋襄公式的仁義自然不能夠使諸將心服,楊可世不禁問了一句:

  「戢兵不戰,自是朝廷盛德,」他楊可世戎馬半生,還不曾聽說過這樣離奇的命令,說話時,不自覺地浮現了一個諷刺的微笑,「只怕遼軍不識仁義,持械前來相殺,難道我軍真的束手受刃不成?」

  楊可世這一問,連同他的諷刺的表情,受到在座大部分將領的支持。但是大大觸怒了童貫。

  「只要我軍不去挑釁。」童貫厲聲道,「遼軍決無持械來斗之理,本使對此深有把握。諸將但當恪遵將令,如有故意抗違者,自都統制以下,一律以抗旨論罪,本使決不徇情枉法,輕恕爾等。」

  這話說得重了,种師道也變了顏色,問道:

  「太尉如此決策,可也出自廟算?」

  這一問正好墮入童貫計中,他又嘿嘿地冷笑兩聲,但已經不是戰敗的閹雞的哀鳴,而是狼子的陰險的嗥叫了。他又一次向蔡攸點點頭,然後轉向种師道說:

  「節下喜歡御筆,具見愛君忠忱。現在即請蔡副使申讀《御筆三策》,這是出師之日,官家親手交與本使的。節下聽了,也可放心。」

  童貫只有在對付种師道時,才需要蔡攸的合作。蔡攸默契在心,果然從懷中探出御筆,音調鏗鏘地讀起來。

  既有御筆為證(還蓋上了种師道熟悉的「宣和天子之璽」),正、副使又各自補充了文件中沒有寫下來而由官家口頭告誡他們的話。對於這些直接和間接的煌煌天語,种師道還有什麼可以爭辯?原來他這個都統制只是個擺擺樣子,而不準與敵軍對壘作戰的都統制!他的指揮權早在戰爭以前就被褫奪殆盡,成為一匹告朔的餼羊了。他的氣勢頓時萎癟下來。童貫看到自己的目的完全達到,种師道被擊得體無完膚,不由得又嘿嘿地笑起來,這一次的笑聲就像一匹驢子施用了陰謀詭計把坐騎者掀翻在地時那種得意忘形的嘶鳴。

  會後。种師道要求把馬擴調到統帥部去工作。童貫不客氣地拒絕道:

  「節下倒真有知人之明,只是本司對馬子充已別有差遣,礙難遵命。」於是他模擬著官家的口氣,大模大樣地接下去說,「此事卻再理會。」

  連這樣一個小小的要求也被拒絕,种師道憤然地離開會場。他明白這次童貫氣焰之高,絕非當日在西軍中當一名有名無實的監軍可比。在名與實的兩方面。統統顛倒過來了。

  的確,這次童貫氣焰之盛,有著非种師道所能理解的依據。原來童貫成竹在胸,已經暗暗布下一著妙棋,這一著下去,不但能夠堵塞西軍立功的機會,同時也可以剝奪蔡攸在伐遼戰爭中的發言權。現在是萬事具備,只欠東風。他深信一旦大功告成,奏捷之日,他要獨自壟斷勝利,使得种師道跌足嘆氣,無可奈何,使得蔡攸目瞪口呆,罔知所措,也要使官家暗中叫苦,讓他明白他派來監視他童貫的蔡攸,原來也不過是一隻聽憑他玩之於掌腹之間的「摩睺羅」而已。

  摩睺羅是一種用泥土搏成,或者講究一點用木雕或用金屬鑄制像小孩之形的玩偶。事實上,從官家派蔡攸來監視他的第一天開始,他早就在親信幕僚中間給蔡攸加上這頂光榮的冠冕了。

  他是多麼瞧不起蔡攸!

  (二)

  童貫這步妙棋是採納了他的主要僚屬趙良嗣的建議,又加上幾個親信的精心擘劃,反覆推敲成熟後才付諸實行的。因為事涉機密,直到如今,完全了解內情的,也只限於這少數的幾個人。

  原名馬植,後來經過北宋朝廷兩次加恩,換名賜姓,才取得現在的姓名的「趙良嗣」是一個從遼逃亡來到北宋的官僚貴族,是一個充滿了傳奇性的神秘人物,是童貫龐大的智囊團中極少數可起實際作用的高級幕僚之一。

  趙良嗣是「聯金伐遼」這一外交策略的真正創始發明人。後來由於這個建議被朝廷所接受,許多人都來搶奪它的發明權,但他們都是一些冒牌者、影戤者,這塊真正的金字招牌只應當掛在趙良嗣的店面上。

  趙良嗣雖然是它的真正發明人,但並不是它的最初執行者。最早參加海上之盟外交活動的人員是馬政,然後是馬擴,當然也還有他們的隨行者。只有到了最初的危險階段已經過去,談判開始順利進行的時候,趙良嗣才參加入內,並且以他卓越的談判藝術,使這項外交話動取得顯著的成果。

  人們喧傳趙良嗣是個不忘漢家、緬懷故主的「志士仁人」,即使在海上之盟的外交活動尚未開始,宋、遼兩邦還保持著正常關係的時期,趙良嗣就以這個好聽的名聲騰譽在一部分北宋士大夫的口碑之中。

  趙良嗣出身於一個既受到契丹貴族統治、同時又心甘情願地幫助契丹貴族統治北方廣大人民的漢族官僚大地主的家庭里。對於統治者,他們是奴才,對於廣大的被統治者,他們又是主子。他們是一種鑽在夾縫裡的奴才式的主子。奴才的馴良和幫凶者的兇惡,他們兼而有之。

  趙良嗣既然生長在這樣一個家庭里,當然不可能具有遠遠超過被這個客觀現實所決定的思想水平。說什麼不忘漢家、緬懷故主,都不過是他為了要抬高自己的身價貼上去的標籤。凡是要賣身於別人的人——無論是他的祖先賣身給契丹貴族,無論是他本人又回過頭來賣身給北宋王朝,除了需要有一點為新主子效勞的本領以外,也需要貼上好看的標籤才賣得起好價鈿。人類社會開始有了交易以來也同時發明了廣告術。所謂廣告就是要人們相信實際上不存在或者根本不可能存在的事物。趙良嗣的標籤就是他的廣告。因為他所隸屬的那個階層從來沒有、也不可能成為產生他在標籤上寫著的那種高尚情操的溫床。對於北宋的統治階級和契丹貴族兩者,他沒有道義上的選擇,只有利害上的考慮。他要選擇的只是看哪一個集團能夠給他更多的功名富貴。

  有一點是不容否認的,趙良嗣確實很有才氣和活動能力。他不幸偏偏生在那樣的「末世」,當時遼的貴族統冶集團已經腐朽到這樣的程度,它只需要唯唯諾諾的聽話的奴僕,而不需要喜歡標新立異、嶄露頭角的幫凶者了。那個需要有能力的幫凶來幫助他們建立、鞏固和維護貴族統治的「盛世」早已過去了。趙良嗣急於功名,稍為露出一點才華,就顯得與其他的幫凶者格格不入,主子也看不上眼,使他有了生不逢辰之感。再加上一系列的人事摩擦,他在祖宗為他鋪平的富貴道路上,幾番絆了腳,摔了跤,以致造成他的仕途躑躅,停滯不前,還被帶上一頂「內行不修」的帽子(在這個階層里,有幾個人內行修潔?這無非是欲加之罪,隨手撿來的帽子)。這當然使他深感不滿,於是產生了另謀出路的想法。

  此外,他在政治上確是非常敏感的,他比任何人更早地看出腐爛連頂的遼政權很快就要走上崩潰的道路。他採取了一個大膽果斷的行動,偷偷鑽進北宋派到遼政府來賀聖壽的使節童貫的行館中,縱論天下大勢,就勢獻上聯金滅遼之計,深受童貫的賞識,接著就在童貫的掩護下,喬裝為使團的隨行人員一起回到東京。

  在遼的統治集團中被人像爛蘋果一般扔掉的趙良嗣,一到東京就受到各方面的注意和重視。首先,他是以「不願臣虜」的高姿態來標榜自己的,這使得他的賣身交易有了道德上的借口。然後他發揮了全套本領,他對遼的統治內幕,包括北面官和南面官①兩個方面都是如此熟悉,對於遼的政治、軍事情況如此了如指掌。他所預言的遼、金戰爭的發展趨勢被後來十年中發生的事實一一證實,如合符契。一個人的預言能有這樣高的命中率,說明他的觀察力、判斷力確非尋常流輩可及。所有這一切,都使他在北宋士大夫群中成為一個矯矯不凡的實力派,一個名實相符的「契丹通」。他令人信服地論證遼朝必將滅亡,北宋政府應該從中撈到好處,實際上是巧妙地挑動他們的貪慾,使之同意他的聯金伐遼之議。

  不過別人只能起輿論作用,關鍵人物是童貫。一定要得到童貫百分之百的首肯,經過官家批准,他的理想才可能實現。

  從三年前朝廷派馬政泛海使金,開始了海上之盟的活動以後,趙良嗣的理想逐漸得到實現。他要從中撈到好處,必須依靠童貫的推挽,童貫要想取得更大的富貴也需要他的幫助。他們兩個相互利用,靠得更緊了。

  馬政、馬擴和趙良嗣先後參加了海上之盟。由於各人的動機不同,在共事的過程中,難免要發生這樣、那樣的齟齬。就算這樣,馬政、馬擴還是高度評價了他的活動能力。馬擴不得不承認在和完顏阿骨打以及其他女真貴族的辨難爭執中,他的頭腦是清楚的,言詞是犀利的,而且從客觀效果來看,大體上也還符合北宋朝廷的利益。

  當然馬擴對他的評價不是從道德意義,而是從實際事務出發。這一點趙良嗣自己也很明白,因為共事得長久了,他那些政治標籤早已褪去顏色。此外,他雖然是個功名之徒,卻不是一個能夠作偽到底的偽君子,日久終要露出馬腳來,馬擴從實際事務上對他的評價已使他感到心滿意足了。

  在日趨分崩離析的遼政權中,抱著與趙良嗣同樣想法的人顯然不止他一個。趙良嗣的表叔李處溫就是另一個例子。

  李處溫的家世比趙良嗣更加烜赫,他的祖父李仲禧、伯父李儼都被賜姓為耶律,封為王、公。可是這個冒牌的「耶律」畢竟是件西貝貨,他們必須拖牢奚、契丹貴族的大腿,譬如說他伯父耶律儼就是抱牢國舅蕭奉先的大腿,才保得牢十多年南面官的領袖地位。李處溫少年得意,竟然忘記了這條祖傳的信條,對主子們也有些忘形起來,這當然不會給他帶來好結果。於是他的地位一落千丈,在很長的一段時期內走上了與趙良嗣同樣躑躅的道路。

  共同的命運產生了共同的思想情感,在那時,表叔侄終日廝混在一起,推心置腹,無話不談。趙良嗣在南奔前曾和李處溫以及他的兒子李奭三人一起到燕京著名的北極廟中瀝酒設誓,約定彼此在南北兩方面積極活動,如有成功,彼此提攜,決不相負。

  趙良嗣南奔後,知道李處溫在宦途中已略有起色。沒想到在最近風雲多變的政局中,李處溫脫穎而出,居然因擁立耶律淳夫妻為帝後之功,一躍而居首相之職。這個消息第一步是由和詵打聽得來的,續後又經過從遼逃來的趙良嗣的親戚張寶、趙忠二人證實,確非虛傳。他們又打聽得李奭現在宮中擔任宿衛,受到帝後的寵信,宮中、省中的大權分別掌握在他父子倆手中,聲勢非凡。這是一個大好機會,趙良嗣決定拿他父子倆來當做自己的政治資本,猶如童貫拿他趙良嗣當作他的政治資本一樣。他立刻向童貫獻計,要打通李處溫這條內線,敦促耶律淳投降,或者唆使他們發動宮廷政變,捕獲耶律淳,以達到不戰而屈人的目的。

  趙良嗣深信這條計策十拿九穩。並非因為他跟李氏父子有一段香火因緣,這是不可靠的,他們誰也不會認真相信「如有渝盟,神明殛之」一類的鬼話,而是因為他們都是功名之徒,都懂得從現實的利害關係來考慮自己前途,所謂「利之所在,趨之如騖」,這個對他們性命相關,才是十分拿得穩的。目前李處溫雖然高踞首相之位,可是遼政權日薄西山,奄奄一息,它的滅亡,只是指顧間事。耶律淳分明是一隻巢于飛幕之上的燕子,一條游於鼎沸之中的大魚。他李處溫一向見事明白,利害分曉,難道為了這一爵之榮,就肯去當耶律淳的殉葬品不成?他李處溫,還有那個由於私怨一向對契丹高級貴族切齒痛恨的表弟李奭決不是這樣的大傻瓜。只消把他們拉上一把,他們一定會把耶律淳當作一件奇貨賣給北宋朝廷,這個,他趙良嗣知之有素,確有把握。

  趙良嗣的建議,深契童貫之心。因為童貫自己也是個政治冒險家,「富貴香餌拋將去,哪有魚兒不上鉤?」這就是他的人生哲學。以己度人,他相信這確是一條好計。他們把張寶、趙忠兩個召來,溫言慰諭一番,當場就填寫了團練使的告身②,又厚賜金帛,要他們潛入遼境,進行秘密活動。先去搭上李處溫的關係,把趙良嗣給他父子倆的信送去,然後相機行事,或正面勸降,或暗中策動叛變,如果大功告成,將來的賞賜決不止現在的千百倍。由於宣撫使親自打了包票,又有趙良嗣在一旁亟力慫恿,攛掇得張、趙兩個又驚又喜,心癢難撓,恨不得立刻飛過境去,把這件天大的功勞用兩副翅膀掮回來。

  宣撫司給耶律淳的勸諭書是一篇官樣文章,童貫還鄭重其事把行軍參謀劉鞈找來,執筆起稿,內容無非是分析當前遼危亡的局勢,誇耀大宋的兵威,保證耶律淳歸附以後,子子孫孫,永保富貴。最後童貫還特別關照要提醒一句,說「貫與國王幸有一面之緣,不敢不以誠告,惟國王審思而熟計之,勿為庸人所誤。」

  童貫與耶律淳確有一面之緣,那是在十年前,他去遼廷賀聖壽時,在朝會和國宴席上,與耶律淳碰過頭,相見恐怕還不止一、二次。無如遼的宗室貴族太多,什麼耶律黑、耶律白、耶律長、耶律短的,多得叫童貫實在記不清楚。對於這位位尊地親、貴為皇叔、爵為國王的耶律淳,他也沒有留下特別印象,只記得別人告訴他耶津淳的妻子蕭普賢女是遼廷第一號美人。在權門豪族所喜歡的一切玩意兒中間,美人是童貫唯一不感興趣的一種,使他印象較深的倒是「第一號」的排列。耶律淳既然擁有號稱「第一號」美人的艷妻,想必是個會享福的親貴。後來聽「歸朝人」傳說,耶律淳即位後不久,即因病廢在床,目前一應軍國大事,統由這個蕭後裁處。皇后必定姓蕭,皇帝不能親政時由太后或皇后攝行,這兩條都是遼的傳統,童貫知道得很清楚。但除此以外,他對於耶律淳和蕭後只存在一個抽象的概念。在他的頭腦里只有一個徒擁虛名的年邁的皇帝和一個想像起來比他年輕、能幹得多的皇后而已。其實不僅是帝後,對於遼的主要將帥,他也是十分模糊的。趙良嗣多次為他提供資料,但是能夠進入到他的高貴的、不大願意在具體事物上多化心思的頭腦中,只剩得一個脾氣暴躁、行動魯莽的膿包貨四軍大王蕭乾和一個雖然號稱智勇雙全,但處處受制於人、無能為力的前軍統領耶律大石。善於把複雜的、具體的事物轉化為簡單的抽象的概念,這是一個朝廷大員之所以能夠成為大員的必要條件。

  可是現在的情況改變了。實行了這條計策,使他向實際靠攏一步,這封由他親筆署名的書函將成為一片香餌,把皇帝、皇后兩條大魚釣來。他跟他倆的距離縮短了。他忽然意識到他倆都是實際存在,而不是抽象存在的人物。在他的意識中甚至於產生了更加具體的形象。這個皇帝一定是個鬚髮雪白、矮矮胖胖的老人(這個得之於回憶和想像),這個皇后一定是個纖穠合度、儀態萬方的女人(這個全憑想像)。他們之實際存在,對於他不僅是非常必要,而且也變得十分可親。因為他們將為他提供一筆簡直無法估計的巨大利益。一個大員對於客觀存在的事物,只有與他的切身利害關係聯繫到一塊時,才能產生現實概念。這種聯繫越密切,概念也就更加具體。

  但是諭降書能不能發生作用,還得看看張、趙兩個能不能搭上李處溫的關係。看來,趙良嗣給李處溫的信是更加重要的,這封信是這樣寫的:

  「頃年瀝酒北極廟中,以歸朝滅虜為誓,倏忽十年,未即如願。今幸朝廷遣大臣領兵百萬,將臨於近境。足下速集義士,開門迎降。如能執拘虜酋,可以變禍為福。虜中五京,已陷其四矣!如能完我全燕人以歸朝廷,則是足下陰德,與時無窮,可以坐享富貴矣!勉旃,勉旃!人回希示復。」

  這封信感之以情,歆之以利,怵之以威,李處溫讀了豈能無動於衷?李處溫那廝身為首相,耶律淳夫婦命運早已握在他的掌握中,他一動手,還怕不能成功?看來,二百多年來棘手難辦的遼局,就要收功於俄頃之間了。

  兩封八行書,勝於十萬兵,這就是童貫在軍事會議中那麼躊躇滿意地宣稱可以不戰而勝的依據。

  (三)

  軍事會議後的第二天,東路軍統將楊可世親自率領由涇原、秦鳳兩路軍的精銳混合編製的先鋒部隊,開拔到白溝前線。

  楊可世雖然很不理解也很不滿意宣撫司不準過河挑釁的決定,但還是努力要想做一個服從上級命令的模範統將,無論是行軍作戰,還是執行上級命令,他都要求自己的部隊遠遠超過兄弟部隊,特別是辛興宗統率的西路軍。他通過各級軍官,認真地向全軍傳達了宣托司的命令。等到部隊在前線站住腳,找到了居住點和存放軍需物資的臨時倉庫,他自己的東路軍指揮部也在河南十多里地的南塘窪成立。一切就緒以後,他就機敏地行動起來,執行朝廷的招降措施。

  他選擇了沿河岸醒目突出之處,樹立起幾桿宣撫司發下來的黃帛大旗,旗上寫有「弔民伐罪,有徵無戰,嚴禁過河,擅自啟釁」十六個大字,向遼軍表示我軍決不動手的誠意。

  然後他派出一些小分隊,每隊不超過二十人,在河岸附近尋找一些有掩蔽的據點,或者臨時用木材、草席、竹片搭制起窩鋪③,架起弩機。把宣撫司發來的招降黃傍和一種特製的紅邊白心旗(旗上寫有「弔民伐罪,有徵無戰,持旗榜來降者,優予賞賜」等字樣),成捆地縛在摘去矢鏇的大箭桿上,用弩機發射到對岸遼軍陣地中去。

  他又嚴令士兵們除了執行上述任務以外,不許在河邊逗留,更不許進入遼軍的射程範圍內。

  自從三月中旬西軍陸續開抵雄州以來,种師中早就撥出一部分人馬駐屯在河南岸形勝之處,並定出嚴密的經常性的瞭望、巡哨制度。這支巡哨部隊與遼軍隔岸相望,彼此嚴密地警戒和監視著對方的行動,卻沒有發生過正式的接戰交鋒。

  現在防河的遼軍忽然發現對方不平常的舉動,立刻戒備起來,並且據情轉報上級,從後方調來軍隊加強沿河巡哨,準備迎敵。幾名中級軍官也馳到—個對峙點上來作現場觀察。他們拆讀了士兵呈送上去的旗榜後,一定感到十分惱火。其中有兩個軍官不待和同僚變換意見,攜了弓矢武器,立刻策馬馳到河邊來,對隱藏在窩鋪中的宋軍戟指怒罵。

  由於河床狹束,相距不遠,宋軍看得出他們的一切行動,並且聽到他們的詈罵,大家議論開了。

  「老弟,他們在胡噪什麼?看他那副咬牙切齒的樣子,斷不是說好話。只怪俺是個聾聵,一句也沒聽懂。」

  「俺也聽不懂。」

  「你不是懂得河西家④的說話,怎不懂得他家的話?」

  「河西家和契丹話不一樣,他們兩家打話時,也要人在旁轉譯。」

  「輕聲,輕聲!」有人大驚小怪地叫起來,「俺聽出一句了,是我家的話,罵俺家的什麼宣撫是屬狗的。」

  「你可聽清楚了?」

  「你聽,他不是一股勁兒地在罵狗宣撫、賊宣撫?」

  宣撫是個陌生的官職,罵宣撫與士兵無關,沒有引起他們的敵愾心。還有人問:

  「宣撫是個什麼官兒?他可比得上俺家的小種經略相公?」

  「宣撫是一軍之主,」有人驀地想起旗榜上的署銜,「聽說比老種經略相公還大呢!前天不是傳下將令,嚴禁殺敵,這就是宣撫乾的事。老種經略相公哪會下這等狗屁不通的命令?」

  「天下哪有比老種經略相公更大的官兒?可知這個瘟宣撫要挨罵了。」比小種經略相公更大的官兒,他們只承認還有一個老種經略相公,比老種經略相公更大的官兒,他們只承認還有一個趙官家。如果在他們中間插進一個什麼人,那一定是個貪贓枉法、運用非法手段爬過經略相公頭上去的壞種。他挨罵,活該!士兵們的邏輯就是這樣。

  可是挨罵的不僅是這個瘟宣撫,而且擴大到他們自己頭上。他們幾個人一齊清楚地聽到一句惡毒的咒罵。他們嚷道:

  「這廝可惡,罵起俺老娘來了。」

  「這還了得,俺倒要跑去問問他,俺老娘走自己的路,吃自己的飯,干他個屁事,值得他罵?」

  開口罵娘,雖是天下通行,卻最能達到激怒對方的目的。他們幾個大兵果然被激怒了,不聽隊官的約束,一聲呼哨,登時跳出窩鋪,徑奔河邊,要去找那個罵娘的軍官問個明白。

  剛投入前線的士兵還保持著最旺盛的作戰意志,保持著對於戰場上一切事物的新鮮感,他們抑止不住要想和他們生平第一遭見到的遼軍打個照面,這與其說出於對敵軍的義憤,還不如說出於自己的好奇。早聽人說,遼人的所謂「髡髮」,是把頭頂心的頭髮都剃光了,周圍留一圈,活像墊鍋底的稻草圈。這不都成為小孩了嗎?只有孩子家才留這樣的髮式。要證實這個,不但要走到近處,最好還要碰到一個友善的遼軍,請他自己把帽盔掀下來讓他們看個仔細,才能叫他們相信,還有人說遼人的鬍子硬,翹起來足足可以掛上一張角弓,他們在什麼評話里也聽到過這話,國初時被河東呼延贊一鞭打死的那個耶律什麼,他的鬍子就是這樣硬的。這也得摸一摸,讓他們親自驗證了才能相信。

  士兵們和河西家打了半生交道,戰場上碰上頭就得拿出本領來拼個你死我活,這才叫氣概呢!可是眼前的遼軍,既不許跟他們廝殺,又不許跟他們打話,這算得個什麼?士兵們嘲笑著上級傳下來的這條聞所未聞的命令,嘲笑著對岸那幾個軍官戟指怒罵的無禮態度,嘲笑著自己毫無戒備、簡直好像赤身露體一樣暴露在敵人的射擊面前的大膽無聊的舉動,直奔河岸去。可是在他們的內心中存在著一種天真的想法,他們認為照這樣子執行著的「和平戰鬥」的辦法一定是雙方上級講明白了,而暫時還不能公開宣布的新鮮玩意兒。我軍不過河去,對方焉有過河之理?我軍發射旗榜是掩蓋耳目的勾當,對方惡聲怒罵,也是假戲真做。雙方一定成立了什麼秘密協定,一到適當的時機就會公布出來。他們隱隱約約地得出一個結論:在這場名義上的戰爭中,雙方並不存在真正的交鋒。

  他們還沒有跑到河邊,沒有解決他們要想解決的問題:是稻草圈還是在左右兩邊留了髮辮?鬍子究竟有多少硬?一陣銛矢勁箭突然像一陣雹子落到他們面前。他們還來不及相信這個,連忙找一個土墩子,暫時躲避一下。還有人傴僂著身體,大著膽向前疾趨數步,抬起箭矢來彼此傳觀,證實了這確是沒有摘去矢鏃,可以致人於死的真正的箭矢,確確實實地打破了他們的天真幻想,這才破口大罵起來:

  「狗養的小婦們,動了真刀槍了。」

  「狗養的」是一種沒有點名的罵娘法,同樣也可以激怒遼軍。又是一陣箭雨飛來,可是士兵們已經用熟練的步法,躲開箭矢,飛似地奔回窩鋪。

  在窩鋪中,他們七嘴八舌地交換著憤怒的斥罵,罵那些遼軍不識抬舉,不懂得禮尚往來。罵遼軍背信棄義,破壞了協定(他們還是相信有這樣的協定和默契)。然後他們也罵起這個瘟宣撫來,由於他的愚蠢,相信敵人的鬼話,上了當,差一點叫他們成為箭下之鬼。

  遼軍的挑釁行為,沒有改變宋軍的決策,宣撫司仍然嚴申禁令。雙方隔開一條並不寬闊的界河,一方不斷把真正能夠殺傷人馬的箭矢發射過來,一方仍把摘去矢鏃、換上一捆捆旗榜的箭桿發射過去。這樣的雙方交換不等價的禮物的酬酢局面持續了五,六天。在綿亘幾十里的邊境線上,包括東西兩路,每天都有十多個有時多至二、三十個宋方的士兵,由於好奇心和不謹慎,或者還想去親自證實一下遼軍是否真是這樣不識抬舉,而貿然闖入對方的射程內,被埋伏著的冷箭射中而遭到死傷。每次發生了新的傷亡事故,就要在士兵中間引起極大的騷擾。

  假使宣托司沒有下過這道荒謬的命令,假使士兵們的手足是自由的,可以隨心所欲地渡河去殺敵,可以抽出箭矢來射擊,他們仍然也會發生許多意外的傷亡事故,在一場戰爭中,在廣闊的戰場上,既然雙方都以殺傷敵方人馬為目的,要倖免這種意外事故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可是人們早已習慣這個,並不認為它是意外,這種傷亡應該由敵方和自己本人來負責。現在宣撫司下了這道命令,士兵們的心理就完全不同,他們把一切過錯都歸咎於這個瘟宣撫。他們認為死亡的袍澤們都是這道命令的犧牲品,本來不應當這樣含冤枉死的。他們還怕自己一個不留神也會成為這道命令的犧牲品。英勇地戰死是光榮的,不明不白地被敵人和自己的長官合謀害死,死了也不瞑目。

  一種悲憤的情緒和激昂的同仇敵愾心在戰士們心中繼長增高,他們渴望撤消這道禁令,渴望改變現在的聽人宰割的被動局面,渴望過河殺敵。他們比任何時候都富有勇氣和力量。渴望揪住一個敵人死斗,把他搠死、斫死、卡死、打死,他自己也心甘情願地和敵人一起死在疆場上而不悔。

  事態發展得更加嚴重了。有一天,遼軍竟然聚集到幾百個人,組成大部隊,偷偷渡過界河,把宋軍的一個窩鋪包圍起來。面臨著生死決鬥,這道曾經束縛過士兵手腳的命令,被可笑地撇在一邊了,誰也沒有想到它。他們英勇地抵抗,英勇地還擊,英勇地戰死。在臨死前還忠實地執行了一項傳統的禁令,把一床強弩拆得粉碎,以免敵人擄去仿造。這個小分隊雖然沒有留下一條活著的生命,卻也讓遼軍丟下同樣多的屍體,匆忙地渡河退回去。

  散布在第二線的官兵們聞訊趕來支援,他們也沒有受這道命令的約束,準備痛快地廝殺一場。可是他們來遲一步,遼軍撤退,戰鬥已經結束。他們一下子看見這麼多的袍澤們英勇地戰死在敵人無恥的襲擊中,止不住熱淚滾流。連日來積壓在心裡的悶氣突然像只氣球似地爆炸了,一切束縛都打破了,大家圍成一團,大聲地、雜亂地、怒氣沖沖地議論著。

  「他死得多麼英勇!」一個戰士對首先進入他視線的戰死者敬了一個軍禮,一腳踢開被死者緊緊抱住的敵軍的屍體,「端的是個好兄弟!」

  「過河去,為戰死的兄弟們報仇。」

  這句高喊迅速發展成為響亮的口號,許多人呼應著喊道:

  「過河去,過河去!」

  「過河去殺他個片甲不留,看看到底是誰家強、誰家弱!」

  「拼著俺這條老命,過河去殺他十個八個,死了也留芳百世!」

  「去,去,大家都去!不去的是屬熊的。」

  已經形成一股熱潮,已經有了很多的發難者,這個時候需要一個領頭的人,一個組織者和指揮者。他們暫時還沒能產生這樣一個領袖。

  「自家懣到這裡來幹什麼?」有人諷刺地問。

  「一天吃三斤饃,還有撒尿、拉屎。」

  「屎不會拉在家裡,老遠地跑到這裡來拉?」

  「還有發射那鳥旗榜。」

  「還有做番子的活箭靶。」

  「宣撫使這道命令把你釘死在箭靶上了,再也躲閃不迭。」

  「哪個吃屎喝尿的宣撫下得這道命令?」

  「就是那個挖去睾丸、斷了子孫根的宣撫下了這道命令。」

  「宣撫使的膽子也早跟他的睾丸一起閹了,可知是匹騸驢。」

  「怪道他沒見敵人的影子,先就躲起來。」

  「怪道他……」

  前鋒統將楊可世率領幾名偏裨和一隊親兵趕到現場來。他老遠就聽得一片嚷嚷聲,不自覺地按一按佩刀,策馬直往人叢中衝去,厲聲喝問道:

  「哪個在這裡鳥亂?」

  眾人都含著怒氣沉默了,只有一個身材欣長、面目嚴冷的軍官,越過眾人,筆直地走到楊可世面前,行個軍禮,朗聲回答道:

  「末將李孝忠帶了部屬在此。」

  楊可世明明認得他,叫得出他的名字,卻故意問道:

  「你是什麼人?哪一路的?」

  「末將是秦鳳路小種經略相公麾下,第五副將吳玠部下的都頭李孝忠。」

  「你既是小種經略相公麾下,須要識得法度,在這裡胡噪什麼?」

  「請統領看看戰死的弟兄,」李孝忠指著地下的屍體,顯然不馴從地說。

  「俺自己不長眼睛,要你這個小小的都頭來指點?」

  李孝忠的眼光突然像一柄閃耀著光芒的利劍直刺進楊可世的眼裡,他堅定而清楚地回答道:「統領的眼睛只看上面,幾曾往底下看看?」

  楊可世兩頰的肌肉忽然神經性地顫動起來,這是一個殺人的信號,他鷹隼般迅捷地拔出佩刀,刀子迎著逆面的夕陽發出光輝。在這千鈞一髮的當兒,李孝忠非但沒有一點退縮,反而迎上一步,挺起胸膛,迎著楊可世的刀子,彷彿他胸前披著兩重鎧甲似地,理直氣壯地說下去:

  「末將沒說錯話,統領的眼睛能多看看底下,就不會有今天這等慘事了。」

  李孝忠用無比的勇氣,在精神上戰勝了嚄唶宿將楊可世。當別人都為他捏一把汗的時候,他的危機已經過去。楊可世把佩刀揚了一下,但這已是一個要退進鞘子前的借勢。他插進佩刀後,問道:

  「你還要什麼?」口氣顯然緩和下來。

  「末將請令過河殺賊。」

  「你不要命?」

  「末將這條命,只願跟遼人拼了。」

  「你不怕遼人,也須聽宣撫使軍令。」

  知道沉默著的群眾都站在自己一邊,因而增長了優勢感的李孝忠更加沉著堅定了,他毅然回答:

  「末將只遵將令,不聽亂命。」

  「這是一條吃了豹子膽、狒狒心的硬漢,」楊可世不由得暗暗稱奇,「不枉小種經略相公一番栽培,俺麾下就是少這等人。」

  「李孝忠聽令!」楊可世假裝沒有聽懂他的下半句話,發令道,「你把弟兄們的屍體都收抬好了,再把番子的屍體都掩埋起來!限半夜完成,不許留下痕迹,不許叫人知道!」

  「末將遵令!」

  楊可世撥轉馬頭,帶著隨從走了。

  「今夜俺要渡河去殺賊,為弟兄們報仇雪恨。」這裡李孝忠沒等楊可世一行人跑出他的視線範圍,就大聲發令道,「哪個願意隨俺去的,都留下來一道商議。」

  所有在場的官兵們,包括兩名比李孝忠職位高的中級軍官都願意留下來接受他的指揮和安排。

  一個群眾自己挑選的領袖產生了。

  (四)

  李孝忠是大軍開抵雄州後,被种師中派來防河的原班人馬之一。他在這裡已經駐屯了一個多月,熟悉附近形勢和隔岸遼軍的配備情況。他利用掩埋屍體的機會,同大家反覆商量,擬訂出一個大膽的行動計劃,決定在午夜以後涉渡界河,去襲擊北岸十里外的一個敵方據點,那裡駐有兩名拽剌⑤和幾百人馬。拽剌耶律登哥是驃悍的勇將,在達魯古戰役中,與金人力戰有功,與我軍對峙以來,多次惹事生非,前來挑釁。李孝忠根據遼軍遺下的屍體來判斷,白天這支遼軍,肯定是他統率的,要報仇就報在他身上。

  李孝忠熟悉地形,掌握敵情,這使他勝任為一名指揮者。但更重要的是他堅決相信這個行動為大家所渴望、所需要、所支持,並且毫無疑問將會實現,將會取得成功。他把群眾和自己的意願化為具體行動了,這使他成為一個很好的和當然的組織者。

  李孝忠是一名低級軍官,在職務上,他沒有統帶過一百人以上的隊伍,可是根據他從軍十多年的經驗,他沒有發現過比現在更旺盛的士氣和激昂的敵愾心,這是他相信襲擊戰必然可以成功的最有力的保證。戰士們這股氣吞山河的勢頭,不要說去襲擊一支小部隊,即使面臨著十萬遼軍的全面攻擊,他們也無所畏懼,而準備與之拚命,與之同歸於盡。

  戰士們對勝利有充分的信心,因為他們對死亡有足夠的準備。他們的活路是不多的,被敵人打敗,就會受敵人的屠戮,打敗了敵人,回來又可能被宣撫司以違旨的罪名殺害。根據戰場上的規律,對於死的準備越充分,勝利的把握就越大,兩者成為正比例。

  他們商議完畢,埋好屍體,各自悄悄地回到營房,吃飽了夜飯,順手撈兩隻饃饃塞進腰帶里,準備回來當宵夜吃。然後覷個方便,把自己、戰友和長官的戰弓銜枚牽出,攜帶短刀、木棍、鐵鞭等可手的短刃,一齊到指定地點集中。眼前的渡口,雖然河床狹、取徑直,但是有大隊遼軍巡哨,深夜裡還是刁斗森嚴,吆喝聲、馬蹄聲不絕,這裡不是行動之處。李孝忠把官兵們帶到下游十幾里地以外的一個河灘旁,準備在那裡渡河。

  李孝忠點點人數,比原來的還多出十名。他非常滿意地發令道:

  「對岸有個哨鋪,只駐有三五名遼軍,哪幾個願意隨俺先涉河過去幹掉他們?」

  「俺隨你去!」

  「算俺一個。」

  「俺哪回出征不打先鋒,這回可也少不了俺。」

  許多聲音同時爭先恐後地回答,最後一個嚷得太高聲了,李孝忠不得不輕輕地制止他。李孝忠注意到在許多聲音中有一個有分寸的抑制的聲音,它恰恰與此時此地所需要的氣氛相適應,它帶有濃重的晉南口音。西軍絕大多數是隴右、陝西籍,也有些晉西、晉北人,晉南人卻是極少數的。他對這個人看了一眼,但在漆黑的深夜中什麼都看不清楚。

  「你是誰?」

  「涇原路隊將吳革轄下士兵王彥。」

  吳革是楊可世親兵營的一名偏將,那麼他是楊可世的親兵了。

  「你怎生來到此地?」

  「俺剛隨楊統領在此,送走了他,就留著與你們一起了。這裡還有一個楊統領的親兵。」

  「好,你就隨俺去!」李孝忠另外又挑了一名,準備他三個先渡河去,然後吩咐一名隊官呂圓登統率餘眾,命令他們留在這裡,不要說話,走動,且等彼岸的信息。

  他們潛渡過河,輕易地解決了正在深睡中的兩名遼兵。過了這一關,他們行事的障礙就掃去一大半。李孝忠把一小片石子投進河裡,發出清脆的噗咚聲,這是約定的信號,大隊人馬就從這裡渡過河來。夜幕像一塊大黑布似地把他們的行動都覆蓋遮蔽起來,只有人和馬攪動水波時,才發出一點聲音,表明這裡有情況。大隊到達彼岸時。馬是濕漉漉的,腿肚子上都沾滿泥漿。人也是濕漉漉地沾滿泥漿。他們脫去布衫,抹一抹身體,把它擲到河灘上。他們光著身體,沐浴在逐漸加深的夜涼中間,感到無比的輕鬆暢快。李孝忠輕輕一聲號令,大家馬上行動起來,像一群野鹿似地向目的地疾馳。遼軍這個據點上懸掛著幾盞燈,微弱的光芒,在大片的黑暗中,顯得非常突出,正好成為他們馳遂的路標。

  「不要看錯了目標,撲個空,才喪氣哩!」有人不放心地提出來。

  「住口!」李孝忠嚴厲地制止他。這條路,他已偷偷地往來過三、四趟,決無走錯之理。在這些技巧問題上,他是有充分把握的。

  陶醉在勝利和慶祝勝利的酒杯中的遼軍,絕沒有想到奉命不準還擊的宋軍也會來這一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們疏忽到連大門口必要的崗哨也撤掉了,大部分官兵在醉夢中被一陣急促的鼓聲驚醒,慌亂中還來不及找到兵刃,就被一群疾趨而入的宋軍砍倒。有的赤裸裸地在床鋪中就被砍倒了,有的手腳比較滑溜些,跑到房門口也被砍倒,只有少數一些人經過英勇的格鬥,猛獸般地直衝到大門口,那裡已有大隊宋軍把守著,堵住逃出來的契丹人截殺。混合在一片怒吼、叱吒、鑼鼓、兵刃相接觸的鏗鏘聲和混亂的腳步聲中間,這一群衝出來的遼軍也沒能逃脫被殲滅的命運。

  這是一場痛快淋漓的閃電戰,實際戰鬥的時間還不到半個時辰,宋軍很快就獲得全勝。誰也沒法估計他們的戰果,他們只知道在滿腔怒火中,在深黑中,他們瞥見晃著辮子的敵軍,就死死攔住廝殺,他們砍著、刺著,用手揩抹噴到臉上來的鮮血,卻不曾計算殺死和砍倒了幾名對手。只有到戰鬥完全停下來時,李孝忠才問有沒有漏網的。

  「前後門都堵住了,沒逃走一個,除非有人翻牆出去。」

  「登哥拽剌吃他逃走不曾?」

  「俺在大門口搠翻一個,」負責堵擊門口的王彥說,「他已倒地,兀自跪起一條腿來,一手撳住傷口,一手揮刀猛砍俺的腳踝,好不驃悍!不知他可是登哥拽剌不是?」

  「待俺親自去看來,俺識得他的嘴臉。」李孝忠說著就提起燈籠隨王彥一起跑去查看,他證實了這個被搠了七、八個傷口還緊攥著刀把子不肯放鬆的屍體確是登哥拽剌無疑,不禁泛起了一種軍人的敬意。

  「這才像條好漢的死!」他稱讚一聲,然後向部屬說道,「非是俺定要把他殺死,他殺了我家多少弟兄,非殺了他,不足為弟兄報仇雪恨。如今好了,報了大仇,雪了大恨,弟兄們泉下有知,也可瞑目,不枉大家出來拚命血戰一場!」

  李孝忠再一次傳令里里外外都去搜索一番,看有沒有漏網的敵人,然後傳令舉起火把,把這座廟宇改成的營房燒掉。

  歸途中,他們屢次回頭去看這場由他們卷燒起來的漫天大火,他們聽見一片急促的號角聲,戰鼓聲以及被它們集合起來的追擊部隊從四面八方發出來的馬蹄聲。他們本來可以太太平平地回去,似乎還沒有過足冒險癮,有意用一場大火引來這許多追騎。李孝忠滿有把握地率部循著原路回來。他們聽到被遠遠撇在後面和追到岔道上去的追騎,不禁發出一陣陣愉快的揶揄的笑聲。

  追騎好像排開隊伍、奏著軍樂在歡送他們,真是禮貌周到。他們可來不及回禮了。他們順利地渡回界河,甚至丟在河灘旁帶著泥污的衣服也撿回來了,一件都不短少。

  只有回到自己的地界,他們才不舒服地想起宣撫司的這道亂命,想起闖下了這場大禍,不知道將何以善其後。

  (五)

  李孝忠率領的這支襲擊部隊是在三更初回家的。到拂曉前這個消息已經在許多士兵中間傳開了。它好像長著腿脛,生了翅膀,到處賓士飛翔,未到晌午時分,沿界河幾十里之內駐屯的東路軍人人都在議論它,並且把事實的真相誇大到幾倍,幾十倍。

  廣大士兵和中、低級軍官以空前的興奮,熱情來歡迎這個自戰爭以來的第一次捷報。他們神采飛揚地談到他們在半夜裡親眼目睹的這場大火(有的人也免不了以耳代目),談到這場被誇大了的襲擊,遺憾自己沒有能夠參加在內,他們深信如果他們也有這樣的好運道參加作戰,一定可以取得與襲擊隊同樣的,甚至更大的戰果。

  這是一個英勇的時刻,勝利的時刻,人人的胸中漲滿了自信心和想像力。在他們睥睨一切的眼底,再也沒有什麼不能夠克服的困難,再也沒有什麼做不到的事情。如果一聲令下,他們每人挑一畚箕的土,就可以把狹狹的界河填平;如果一聲令下,他們每人使出一把勁,就可以把小小的遼邦扛上肩膀抬走。他們氣吞山河,目無全遼。如果宣撫司和統帥部能夠掌握住這千載一時的大好機會,利用這個最富於浪漫氣息的時機,作出及時的進攻計劃,這場醞釀了幾年還看不見前途的戰爭可能在幾天內就見分曉。

  如果宣撫司和統帥部真能利用這個大好機會,宣撫司這項荒謬的命令倒反成為一條鼓舞士氣、培養敵愾同讎心的驕敵妙計了。他們真要設下這條妙計,執行起來,恐怕也不見得能有這樣自然。

  可是他們不可能真正利用它。

  种師道以下的高級將領也聽到這個消息。他們沒有吭聲,老實說,他們怎麼表態都不行,還是保持緘默最算聰明。

  當然他們的冷淡只限於表面,內心是十分痛快的。既打擊了氣焰囂張的遼軍,又懲罰了自以為是的宣撫使。國初兩次伐遼戰爭都被打敗了,大家談起遼事來,不免有點談虎色變。現在的遼已經不是當初的遼,似乎已經成為一隻病大蟲,但是大蟲的威風猶在。昨夜的勝利,多少滅了一點大蟲的威風,初戰得捷,常常是更大勝利的前奏,他們希望它能夠轉變宣撫使的看法,變相持的局面為進攻。可是他們自己沒有權利作出這樣的決定,甚至連表示高興的權利也沒有。

  東路軍統將楊可世乍聽到消息時,就猛擊一掌,直往帳外跑去,不知道是準備去譴責他們還是誇獎他們,結果兩樣都沒有做。他轉回身子來,跟自己說:「好小子,俺早知道他要干出來的。」事實上李孝忠跟他談話的那會兒,他已預料到這個。當時他還想過,李孝忠要是不敢過河去,就算不得是條漢子。

  宣撫司也很早就得到消息了,並且確實掌握到李孝忠、呂圓登幾個參加襲擊行動的軍官們的姓名。宣撫司是一個這樣的行政機構,要他們辦一件有利於人的好事,總是拖拖拉拉,沒個勁兒,反之,要他們辦起有損於人的壞事情來,卻是興高采烈,行動迅速,效率很高。他們一聽到消息,就馬上派出一個「襲擊隊」前往東路軍指揮所來襲擊楊可世。他們聲勢洶洶地要楊可世交出李孝忠來就地正法,還要開具一份參加者的名單,以便按圖索驥,一一予以嚴懲。

  楊可世竭力縮小事態的範圍,故意把白天發生於河南和晚上發生於河北,主客關係完全相反的兩件事情混為一談。他只承認前者,否認後者。他硬說遼軍渡河前來肆虐,戕殺我官兵多人,李孝忠等被迫自衛,擊退遼軍,遼軍略有傷亡,全部事實的經過,如此而已。

  「李孝忠小小的都頭,戰場上作得了什麼主?」他還說,「是俺派他去驅走遼軍,不必把他拉扯進來。」

  楊可世雖然以作戰英勇揚名西北,賴皮扯謊卻不是他的專業當行。這一套臨時編織起來的謊話,被立里客你一句,我一句尋根究底地追問起來,駁得他破綻百出,無法自圓其說。

  「這一仗是在什麼時候打起來的?」

  「下晝申牌時分。」

  「在哪裡打的?」

  「河南邊二里多路的董家鋪子。」

  「晚上那一仗呢?」

  「晚上太太平平的,哪裡見過仗?」

  「深夜裡河北岸好一場大火,觀察顛倒沒有看見?」

  「見他娘的鬼!晚間俺好好睡得一頓大覺,何曾見過什麼大火?」

  「只怕觀察睡得熟了,沒看見它。俺等幾個在司里也都遙遙地望見火光了。」

  「莫非是遼軍半夜裡煮馬肉吃,柴火燒得熾旺,眾位睡眼朦朧,看成了大火?再不然,就是他們營帳里走了水。眾位沒到過前線,前沿陣地上,到處都有水火,這個,俺哪裡管得到它!」

  立里客彼此擠眉弄眼,點點頭,表示已經心裡有數了。

  「晚間的一戰姑且不說——河湟鄯廓,哪裡沒去過,還說俺沒上過前線,楊觀察,你真是好記往。」為首的又追問道,「晚間的一戰姑且不談,白天董家鋪子的一戰,觀察可曾上報司里?」

  「眾位來得快了,俺這裡正待動文書申報宣扼司和統帥部。」

  「統帥部還待申報?」一個立里客尖利地說,「他們是吃了白飯就拉屎——叫做一根肚腸通到底。」

  「戰死者的屍體,可曾遺留在戰場上?」為首的又問。

  「遼軍死傷的,都被他們搶回去了。」

  「我軍的傷亡者呢?難道也叫遼軍搶去了不成?」

  「熱天炎日,屍首留下來,難道叫它發臭、喂黃狗吃?夜來早就掩埋了。」

  「這就不對!」立里客抓住這個把柄,頓時發起話來,「偌大的一場交戰,未經上報呈驗,怎可擅自下令收埋?楊觀察,你枉自辦了這多年營務,卻不懂得這個規矩。」

  「倒不是不懂,嘿嘿嘿!」另一個立里客奸詐地笑起來,「這有個名堂,叫做,叫做……毀屍滅跡。」

  「毀屍滅跡,還是小事一段,楊觀察,你可當得起『違旨挑釁』、『窩藏欽犯』這兩大罪名?」

  「『違抗聖旨』、『窩藏欽犯』,可是要……可是要……的,嘻,嘻、嘻!」

  楊可世的忍耐使用完了,它的儲藏量本來十分有限。逮時他突然惱起火來,厲聲發作道:

  「可是要什麼?你說,你說!」他的手指一直點到那個「嘻,嘻、嘻」傢伙的鼻尖上問,「是俺幹了這些事,你們又待怎樣?」

  「這話可是觀察自己說的,觀察自己承認幹了這些,」一個立里客還不識相地咋咋舌尖道,「宣相……宣相……」

  「宣相又待怎樣?」

  楊可世驀地拎起他的鐵鐧,一鐧下去,把一張木板拼成的條桌裂成兩半,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他喝聲:

  「俺說過的話算數,埋屍滅跡的是俺,下令還擊的是俺,包庇李孝忠的也是俺,不幹統帥部之事,宣相要楊某的頭顱,就從俺脖子上取去,要李孝忠的可不能。俺楊某活著留一口氣,就不許你們動他一根汗毛。狗蛋們聽清楚了沒有?」

  楊可世一聲雷霆,頃刻間就驅散了烏雲毒霧。立里客一看他動了真怒,唯恐吃眼前虧,一個個咂唇舐舌地告罪道:

  「小弟等來此,也是奉上級派遣,情非得已。適才言語唐突,誤冒虎威,太尉切莫見怪。」一面諾諾連聲,一面倒控著身體,退到戟門口,轉身撒腿就溜。

  走在路上,他們驚魂甫定,就彼此埋怨起來:

  「都怨你老哥這『違抗聖旨』、『窩藏欽犯』八個字下得重了,豈不知他那個毛躁性子,狗臉翻轉不認人。適才不是小弟轉篷得快,這台戲大家怕要下不得台了。」

  「老兄還來責怪於俺,俺早就說過,他是出名的『楊霹靂』,連宣相也要擔待他三分,不是你們大伙兒嚷著要來,俺豈敢來撩他的虎鬚?」

  「休提,休提!事情做出來了,悔也無益。如今且商議怎生在宣相面前銷這筆帳!」

  楊可世頂著殺頭的罪名,把李孝忠硬保下來。立里客竭力攛掇童貫要嚴辦楊可世,煞煞統帥部的威風。童貫卻又一次乖巧地讓了步。童貫對於种師道以下的西軍高級軍官向來是軟硬兼施,恩威並用。楊可世是他多年來提拔拉攏的軍官,以後還有驅策利用之處,不能逼之過甚,把他完全逼到种師道一邊去,對李孝忠的上司种師中更要留個餘地。最後結案下來,只把李孝忠辦了個革職為兵的罪名,其他參加襲擊的官兵一律罰餉一個月,聊示薄懲。种師中、楊可世不能夠希望得到更加滿意的發落了,宣撫司要維護其威信,這已經算是最大限度的讓步。

  經過這一案件的處理,原來熱氣騰騰的廣大官兵忽然沉默了。這是一場傾盆大雨澆滅了內心之火的沉默,這是一種預示著災禍的不祥的沉默。有經驗的將領們看得出這種突如其來的降溫意味著什麼,將會帶來怎樣嚴重的後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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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遼官制有兩套機構。叫契丹、奚等族的貴族任北面官;掌各部落事,以漢族地主為南面官,掌管漢族人民的民政。軍政大權都掌握在北面官手裡。

  ②委任狀。

  ③在前線臨時搭建的掩蔽體稱為窩鋪或窩棚,規模較大的稱為口鋪。

  ④宋人稱西夏為河西家。

  ⑤拽剌,遼軍中級軍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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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憂書城 > 歷史小說 > 金甌缺 >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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