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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所屬書籍: 金甌缺

  (一)

  民抄王黼之家大快人心以後的第三天,城上又傳來令人振奮的大喜訊。

  這天早晨,在萬勝門城頭巡城瞭敵的守軍,發現金明池、瓊林苑附近有一彪人馬風馳電掣而來。沿途的金軍出隊阻擊,當不得他們一陣撲殺,槍挑箭射,金軍紛紛敗散,不敢追擊。這彪人馬疾如飛風般衝到城腳下,高聲叫門。

  城上守軍急忙稟告大將姚友仲、何慶彥。姚友仲認得城下帶頭的將領是西軍統制吳革,連忙放下弔橋,開門迎接他們進來。

  他們從前天晚晌開始,一天二夜中,疾馳了四五百里路。從今晨開始,五六個時辰中間沒有吃過一點東西。他們每個人都被厚厚的灰塵罩了起來,各色戰袍和發殼的鐵甲都蒙上了灰塵。連剛濺上不久的血跡也被一層層新的灰塵遮蓋了。他們渾身上下,連人帶馬,都是灰的。但他們的精神狀態卻是發旺的,只要撲去這層灰塵,就露出輝煌的臉和發光、發亮的眼晴。

  吳革回過頭去清點人馬,二十個戰士,一個不少,二十匹戰馬,一匹不傷,不由得發出一聲由衷的呼喊。

  他們是西北軍統帥老種經略相公派來的先遣部隊。他們捎來了老種經略相公本人及大隊軍馬將於日內晉京勤王的蠟丸。

  第一次伐遼戰爭失敗以後,种師道被撤去都統制之職,責授為右衛將軍並降為一個州的知州的低位。不過軍隊中仍把他看成為統帥。他仍在一定的範圍內執行統帥的任務。而對他十分嫉視的樞密院也不得不承認這個客觀事實。

  金人入寇的消息傳到西北後,深知朝廷空虛的西軍諸將領不待朝命,就陸續自動起兵勤王。种師道仍然是他們的統帥,他的兄弟秦鳳路經略使种師中也跟隨他一起勤王東下。在路上种師道檄調熙河路大將姚平仲隨征。姚平仲的父親熙河路經略使姚古雖因爭都統制的地位與种師道有芥蒂。种師道卻非常賞識姚平仲的將才,非要他參加勤王軍不可。

  西軍中另一名聲名煊赫的大將楊可世,在伐遼戰爭中多著勛勞,複員回西北的兩年中,不幸身患瘋癱,不得離床,只好派他的兄弟楊可勝統率所部涇原軍隨种師道出征,楊可世是個「力戰型」的猛將,在戰場上暗啞叱吒、風雲變色。楊可勝與乃兄相反,足智多謀,深明韜略。种師道知人善用。提拔楊可勝為全軍參謀,萬事都與他商量了再行。

  勤王軍的陣容還是相當完整的。只可惜原任總參謀趙隆現在隴右都護任上,一時檄調不及。還有英勇善戰,而又恂恂儒雅,能輯和諸將,不愧為大將之才的劉錡,也在隴右副都護任上。他們遠處西陲,消息不靈,再加上那裡也是多事之秋,不能無人照顧。种師道再三考慮後,最後還是放棄了把他們調來隨軍勤王的想法,讓他們留在當地,負責一方面的軍事。事後證明,不讓趙隆、劉錡隨軍確是勤王軍的重大損失。

  正月初二,金軍突破黃河防線,梁方平、何灌所部逃散。京師幾無可用之兵,朝廷震恐,淵聖急詔种師道勤王東來。正月初六,守城之議既決,淵聖又手詔急征西兵勤王,又一連發下五六道金字牌勾兵隴西。這些詔旨和金字牌都被膽大包天的內監們隱匿了。种師道在路上既未聽到軍事上的確息,也沒有接到朝廷的詔旨,未知朝廷的意向如何,不敢急進。直到行至洛陽時,才知道金朝粘罕一軍膠著在太原城下,未能南下,斡離不一軍卻已突至大河以南,東京城已受圍攻。有人勸种師道持重,認為「敵勢重而我以輕兵犯之,必敗。一敗則四方勤王之師解體,不如且駐汜水關觀望,以圖全勝」。這種說法,從軍事觀點來看,也不無理由。但它忽略了一個要點:如果京師無西兵之勤王,猝被攻陷,則全國豈不解體?國家解體了,又何有於西軍?楊可勝斷然駁斥了這種只圖一軍安全而不顧國家危亡的謬論。他建議先派人到京師通報:「使我有一騎到京師,報以大軍續到,則京師之氣自振,然後再圖破敵之計。」

  种師道也知道京師軍民盼望勤王軍就如大旱之望雲霓。當下他毅然採納了楊可勝的建議,即多次派勇銳請戰、願充先行的統制官吳革率領二十名敢死的鐵騎作為先驅詣京報信,然後自己親率大軍兼程而進,準備二三天內到達東京。鑒於金軍勢大,吳革作了最壞的估計,把此行的任務明白宣告給二十名鐵騎,叮囑他們即使只剩下一人一騎到達城下,也要把這個消息告訴守軍。

  二十名鐵騎不負主帥的委託,全軍安全到達,完成了通報的任務。這個消息,果然振動了京師,全城軍民歡呼「救星到了!」

  李綱更是積極做好迎接大軍的準備,他派沈琯、吳革每天在城頭上瞭望。只隔了兩天,沈琯遠遠看見西北角上塵頭大起,旌旗飛揚,知道大軍已到,急忙飛報李綱。李綱全身披掛,在二百名「敢戰士」的保護下,大開萬勝門,出城迎待。不久,种師道拍馬來到,兩人在城門口廝見了,彼此行了禮。种師道威重,李綱英銳,神態都有過人之處。兩人會見,猶如兩條曲折奔流的大河,在某一處交叉點上會合了,飛騰流瀉,氣象萬千。李綱滿面興奮,掩蓋不住內心的喜悅。种師道表面上雖然不露聲色,對李綱這些日子在圍城中的作為也有所聞,此時又親眼看到城門口的布置有法,心中也很敬佩。

  兩人見面後,彼此又介紹了隨行的將佐幕僚。守城的禁軍將領如何灌、何慶彥、姚友仲等都出身西軍,何慶彥還是种師道的直屬部下,對种師道之來,久在盼望之中,一旦見了面,心裡的一塊大石頭落地。种師道手下的主要將佐,李綱過去雖未見過面,卻多曾聽說他們的名聲,今天都能相見了,十分高興,不免要說些久慕英名一類的話。然後動問:「如何不見令弟小種經略相公?」

  「舍弟統率後軍續進,估計還須旬日才得到京。」

  李綱又問起劉錡和趙隆,种師道也都一一作答。

  雙方見禮畢,种師道調撥人馬,讓楊可勝率領一部涇原軍的精銳,駐紮在城外金明池、瓊林苑一帶。與城內的守軍形成犄角之勢。种師道親統大軍入城。

  按照李綱建議,大軍入城後,要在東京城內和城頭上各巡行一周以安定民心、鼓舞士氣、威懾敵軍。這項建議,深合機宜,种師道完全同意。他們商量出一個大軍入城的隆重儀式。除楊可勝所部外,七萬多名勤王軍全部參加這個儀式。一而綉著「種」字的大旗前導,擎旗的旗手緩緩而進,西軍各將領翼護在兩側,也乘騎緩行。隊伍中間一乘露頂的肩輿內坐著統帥种師道。他神氣威嚴,態度從容,不斷向夾道歡呼的東京軍民頷首為禮,還不時舉起手來向觀眾招呼致意,好象與他們非常熟悉。在他們後面才是兵甲鮮明、步伐整齊的七萬名步騎軍。東京人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這樣一支有高度組織性、紀律性的大部隊。他們奔走相告:「老種經略相公十萬勤王軍來到,東京城可保無虞了。」

  這一天直接看見种師道,或者受到他的注目,向他舉手為禮的軍民,固然感到無上光榮;即使擠在人叢背後,看不見种師道術人,只看到擎著大旗的旗手和抬著肩輿的輿夫,也同樣感到非常興奮。似乎依靠种師道的一道眼光、一個動作、一乘肩輿、一面大旗,就可以在百萬東京人民的心裡建造起一道堅固的長城。並不是种師道的容貌、動作有什麼特別過人之處,也並非他的大旗、肩輿會產生什麼神奇的作用,而是他的威名早已在人們的心目中樹立起來。他是大家公認的救星、福星。有了种師道,東京就得救了,東京人民就有福了。

  勤王軍的來到,不但鼓舞士氣,安定人心,也確實起到威懾敵軍的作用。這幾天金使王汭來到朝廷勒索「犒設之費」。他仗著斡離不之威,咆哮朝堂,斥罵宰相,對淵聖本人也傲慢無禮,動不動就威脅說:「趙官家,你手下人行事如此怠慢,惹得太子郎君性起,攻破城門,雞犬不留,玉石俱焚,那時悔之晚矣!」今天王汭聽說种師道帶著十萬勤王軍來到,居然在金殿上向淵聖皇帝跪著磕了一個從來沒有磕過的響頭。後來淵聖接見种師道時,得意地說:「彼特為卿屈膝耳!」

  (二)

  東京人民興高采烈地歡迎种師道進城之時,正是主和的大臣們愁眉不展,如喪考妣之日。他們認為西軍之來,特別是統帥种師道、大將姚平仲等入城,目的不為別的,只是為了要破壞和議,從他們手裡劫取一場富貴而已。

  他們非要給种師道來個下馬威、給他一點顏色看看不可。

  种師道剛從肩輿下來,走進政事堂,坐席未暖,李邦彥已將敕旨一道付與他觀看。敕書上寫得明白:「金人和議已定,再敢言戰者朕必重責之。」

  敕書倒也不假。日前鄭望之、李梲等帶回斡離不的「事目」,淵聖認為和議有望,在李邦彥的慫恿下,糊裡糊塗地下了這道敕書。後來李綱戰勝,形勢好轉,而金人要求的金銀又開價太大,實在無法湊齊,淵聖的意思又改變了,轉而主戰,一再命令李邦彥繳上這道敕書。李邦彥拒不從命,視敕書為法寶,拿來壓制主戰派。

  敕書雖然不假,老練的种師道卻不會輕易就被嚇倒。他和李綱在城廂交談了一回,後來又與統制官吳革略談數語,對朝廷內主戰、主和兩大派的情況已瞭然於胸,心中先有了一個底。後來李邦彥、李綱引導他陛見淵聖時,他明確表示道:「京城周圍八十里,金人充其量不過十萬人,如何圍得攏來?京城高數十丈,民兵百萬,金入如何攻得破?我若於城上紮寨,城下嚴拒守,以待續來的勤王之師,不過旬日,大軍雲集,虜自困矣!」

  种師道要言不煩地分析了當前形勢和雙方的兵力後,就在官家面前發出了豪言壯語說:「臣在此,陛下不須憂也!」這大大地安了淵聖的心。

  過去幾天中,淵聖雖也逐漸傾向於戰,但在主戰、備戰的同時又不敢廢和。金銀仍然在「簇合」中,金人催促「犒設」的使者仍在朝堂責難、咆哮,金銀「簇合」得積有一定成數時就陸續往金營送去。雙方信使往來不絕。在淵聖的主觀想像中,主戰仍不廢議和,以備萬一戰敗時,還可以留條後路與金人妥協,卻不知道正因為朝廷尚在謀和,戰志不堅,蠱惑了人心,反而會導致戰守的失利。淵聖的腳踏兩頭船正好反映他對戰勝的信心不足。這一方面固然因為主和的宰相、內侍、宮人們日夕在他耳朵邊聒噪,時作聳人聽聞的危言,使他六神無主;一方面也因為京師的防禦力量薄弱,李綱忠義有餘,畢竟缺少戰爭經驗,心裡不太踏實。如今有了种師道這根拄心骨兒,又有了七萬勤王軍成為他的王牌,他的膽子壯起來了,決定要停送金銀,開城一戰,當殿就拜种師道為簽書樞密院事,充河北、河東京畿宣撫使,派姚平仲為宣撫使司都統制。一應西兵及四方勤王之師並隸宣撫使司統屬,俟機出擊。除拜之際,還向种師道明確表示:「破賊之事,朕一以委卿!」這句話說得亮堂堂地十分威勢,不象過去那樣唧唧噥噥,吞吞吐吐。這是淵聖支持主戰派最積極的表現。

  有了這樣的硬後台,种師道才能放手辦事。他回到政事堂,即與李綱、李邦彥、折彥質、姚平仲等幾個人共議戰守大計。

  李綱、姚平仲的主戰立場,自不待言。折彥質也是新任的簽書樞密院事,他是文官化了的將門之子,是個隨風而倒的典型官僚,但他曾做過种師道的幕僚,淵聖讓他簽書樞密院,目的就是要他協助种師道辦理戰守之事,而此時又是主戰派佔盡優勢,他理所當然地成為主戰派。在這場四比一的爭辯中,公開主和的宰相李邦彥被主戰派痛擊得體無完膚。

  种師道一上來就把問題提得十分尖銳。他說:「種某向在西陲,不知京城如此高堅,備御綽乎有餘。不知公等當初為何這等急急要與金人議和?」

  「國家無兵,」李邦彥回答得十分勉強,「不得已才與之講和。」

  「凡戰與守,自是兩碼事,戰若不足,守則有餘。京城百姓雖不能戰,如稍加訓練,上城守御,有何不可?只怕糧食匱乏,倘使糧食有餘,京師百萬人民都可團結守城,怎能說國家無兵?」

  「有兵無糧,也是枉然。」這是李邦彥的一句遁詞。

  對京師兵馬錢糧的數據已大概了解的李綱立刻反駁道:「京師存糧、尚可支數年,並無匱乏之虞!何來無糧之說?」

  种師道又提出一個十分明確的論據道:「種某進城前,曾剖開一具金兵的屍體,看見他腹內並無粗細糧食,只用飼馬的黑豆充饑。一人如此,全軍可知。諒他金軍已經缺稂,豈能在城下曠日持久?李太宰如此要緊與金議和,對他兵馬錢糧之事難道一無所知?」

  「這個……李某倒不知道。」李邦彥又期期艾艾地回答不出來。

  「前日金使來催犒賞,金銀不急,倒急著要牛馬羊豕各萬頭,立時送去。折某當時也想著金軍缺糧。」當時折彥質並未把這個想法告訴任何人,此時都說得振振有詞,表明他的先見之明。

  种師道趁機嘲笑道;「折參謀想到的事,李太宰身為百僚之長,怎見不至此?」

  李邦彥只好打退堂鼓道:「李某素不習武事,這些武夫之事,一時卻見不到。」

  「公不習武事,尚有可說,難道不讀書不成?古來典籍中記載戰爭攻守之事多矣!公不讀史鑒,如何考中進士,見為宰相?又怎能輕議武夫?」李邦彥以武夫相譏,种師道立刻還敬他一句。然後又問,「某此來,見到城外居民,多被屠戮,男女老幼屍骸縱橫,民舍被焚,畜產也多為敵有。當時聞警,何不悉令城外居民拆去房屋,搬畜產入城?為何立閉城門,置百姓於敵軍刀鋒下,宛轉就死?當局者謀國不臧,斯民遭殃,可勝浩嘆!」

  李邦彥一時想不出為自己辯護的話,只好老著麵皮回答:「倉猝之際,不暇及此。」

  「好慌,好慌!」种師道顯然惡意地笑起來,加上說,「某麾下士卒路經城郊時,看到這等景象,個個都戟指痛罵金賊肆虐,戕我生靈,也怪朝廷處置失策,不該和他議和,長他的威風,滅我之銳氣。相公秉成國政,倒要多聽聽士兵百姓們說些什麼,罵的什麼,才是採風觀政之道。」

  种師道象訓斥小孩一樣訓斥了李邦彥一頓,李綱在一旁聽了也著實稱快。平時就對文官們憤憤不平的姚平仲,這時也插進話來,調侃李邦彥道:

  「公等怕保不住自己腰下的金帶,聽憑金人勒索,急急忙忙把金銀送去。倘使金人要公等的首級,難道也馬上割了,乖乖地與他送去不成?」

  戰爭之際,是帶兵的人行勢。現在不但种師道,連他麾下的將佐,一名小小的「赤佬」姚平仲也膽敢調笑起當朝首相來,自然使李邦彥十分愧恨。不過他素知姚平仲的脾氣毛燥,當初交割燕京時,金朝大太子粘罕也要讓他三分,自己一時也奈何他不得,只得隨眾乾笑幾聲了事。

  可笑的是大家笑的正是他自己,對他們的笑,他不僅不敢發怒,還要隨之而笑。這在普通人猶自難堪,何況他是當朝首相?這股氣憋在心裡,總要出一出。

  那天會議中決定了幾項措施:

  第一:開放東壁、南壁的各城門,聽任老百姓自由進出,以安民心。

  第二:派軍隊四齣巡硝,限制敵後方游騎的活動,不使遠出抄掠。

  第三:斥回金使,停付金帛畜產,表示戰鬥的決心,不再遷就和議。

  這些措施都發生威懾敵人的作用。金帛停送了,有些人心中惴惴然,唯恐開罪了金軍,惹得金軍怒起,再度攻城。事實恰恰相反,斡離不非但沒有攻城,反而自動把作為人質的康王趙構送回來,還客客氣氣地送了一百斤關東老參,三十張紫貂皮作為壓驚之用。

  這裡种師道不理會金人這一套,他派姚平仲出動一萬名熙河兵會同城外楊可勝所部聯令進兵,直逼金軍之寨,找尋戰機。金軍不敢應戰,自動撤退二十里,再安營寨。這標誌著兩軍的攻守之勢已經改變了。

  根據種、李的原定計劃要趁金人銳氣逐漸消失之機,派大兵出擊,以便一舉把他們趕走。這個時機正在逐步成熟。

  出擊的意見大家一致,分歧在於出擊的日期和指揮人員。

  老成多謀的种師道主張等到春分節後出擊,理由是他的老弟秦鳳路經略使种師中所部主力軍數萬人將於春分前後到達京師。秦鳳軍素稱精銳,在兩次伐遼戰爭中都立下不可磨滅的大功。有了這支軍隊,勤王軍實力大增,破敵可操必勝之券。

  可是豪邁勇敢的姚平仲反對主帥的意見,主張立即出擊,以獲全勝。他以「士不速戰,已有怨言」為理由,要求自己率部擔任出擊的任務,不必再等候种師中來到。他還有一句雖未出口,大家心裡卻都明白的潛台詞是「種氏勛業已盛,破敵大功,不宜再出其門。」

  為此,又在福寧殿舉行一次樞密會議。出席人員比上次多了一個樞密使吳敏。吳敏此時已變為主和派,當然反對出擊。會議中李綱同意姚平仲的建議,並把出擊的日期定在四天以後的二月二日。

  出入意外的是李邦彥,這次也贊成出擊,並表示:「兵家有迅雷不及掩耳之說。出擊之議既定,遲出不如早出。如今姚將軍準備有素,一擊可收全功,某意出擊之期不如定在二月初一日。」

  李邦彥的意見立刻得到李綱和姚平仲的贊同。大慈大悲的李綱,抱著要超度一切眾生成佛的宏願相信李邦彥知過能改,力補前咎,已經放下了屠刀,可以立地成佛,對此表示衷心歡迎。

  「舵」派折彥質在三比一的優勢面前,又在多數上加了一票。种師道孤掌難嗚,也只好放棄自己的主張,同意由姚平仲率部提前出擊。他只提議讓多謀的楊可勝協助姚平仲一起執行任務。

  這很可能是一次賭博兩個朝代興亡盛衰的軍事行動。除了當事人種、姚二帥外,參加討論的各人都有各自的心理背景:李綱是急於見功,思慮欠周。折彥質是見風使舵,唯諾隨人。吳敏是堅持錯誤,執而不化。李邦彥是暗藏禍胎,別有用心。

  撇開主和派不談,這時主戰派諸人都存在著不同程度的輕敵思想。勤王軍尚未來到前,李綱主持守城,曾兩次擊退金兵。如今勤王軍陸續抵達京師,人數已在十萬以上。斡離不對勤王軍的幾次挑戰都採取避而不戰的態度,一退再退,閉壘不出,六七天中竟沒有發生過一次接觸。現在不但李綱、姚平仲,即使富有經驗的种師道也失去原有的持重,內心中未始不認為金軍容易對付,一擊必可收功。他反覆考慮的是大功出自誰人之手而不是出擊能否勝利的問題。作為一軍統帥种師道的這種心理正反映了西軍大都分官兵的心理。

  軍事上一個有利的原則:以哀兵臨驕兵者勝。圍城之初,宋朝方面是哀兵,金朝方砸是驕兵。經過一個月的變化轉換,這種關係已經顛倒過來了。

  (三)

  正月卅日,太學生領袖陳東上了一道奏章,痛切陳詞,乞誅蔡京、王黼、童貫、梁師成、李彥、朱勔等六賊以謝天下。這是一篇驚天地、泣鬼神的大文章,奏章中論列的乃是當前時局中最關鍵性的問題。奏章最後的結論是:「今日之事,惟斷乃成,當斷不斷,反受其害,幸陛下留神。」「斷」是勸淵聖下決心割斷主和派的尾巴,全心全意與金人戰鬥。這是針對淵聖的懦弱性格和朝廷里那股謀和乞降的勢力而言的。這篇奏章的底稿傳出後,除了一小撮投降派切齒痛恨外,這一天東京城內,上自學士大夫,下至平民百姓、販夫走卒、僧道緇流等聚在一起,就談論這篇奏章。談到興會淋漓之處,不禁琅琅然地把其中警策之句背誦起來。大家莫不擊節稱賞,拍手稱快。

  這一天可說是目有視,視陳東;耳有聞,聞陳東;口有談,談陳東。

  事實上陳東之成為大眾注目的人物,並不始自今天。自圍城以來,他已三次上書「登聞鼓院」,請誅蔡京、王黼,直聲已震於天下。

  「登聞鼓院」是一個封建式的「民主機構」,座落在大內的寶德門外。院門口有一隻碩犬無比的「登聞鼓」和一口收納奏章的銅櫃。根據朝廷規定,一應士庶人等如有不平之事,不管是公事私事都可擊鼓申訴,把各種形式的「申請書」、「呼籲書」通過這個機構上達天聽。「天」是否願意聽一聽老百姓的申訴呼籲,那是另一個問題,這裡,至少在表面上總算是提供了一條通天的渠道。

  由於陳東要申訴的不是個人的利害恩怨,而是代表東京百萬人民的共同呼聲,這使得平常慣於傾聽大臣們翻雲覆雨的奇談怪論的淵聖皇帝兩隻軟耳朵,也不得不稍為張開一點,聽聽下面的意見了。

  「六賊」是禍國殃民的罪魁禍酋,又是導引太上皇走上邪路的奸佞便嬖,不誅六賊無以平民憤、謝天下。在這個時候,朝廷如能做一件順應人心的好事,就能使民氣振奮,與朝廷同心同德,共挽狂瀾;反之,如果還有人不肯割斷與六賊的關係,或者怕牽連自己,徇情枉法,使用各種手段包庇六賊逃脫法網,其結果必然引起更大的民憤,最後,引火燒身,自己也免不了受國法和輿論的懲罰;這是略具一點政治常識的人都可看清楚的。

  但是陳東第三次上書的意義還遠遠不止於此。原來這時蔡京閑居洛陽,在政治上已無能為力。其餘童貫、朱勔、李彥三人隨太上皇之駕,避「狄」南方,隨著太上皇的倒霉,他們也成為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朝臣們彈奏迭上,朝不保夕。王黼則因與李邦彥積有私怨,早被定罪流放衡州,行至京師附近的雍丘縣負固村地方,被一群披著「劫盜」外衣的官差捉住斬首(這是朝廷不敢對王黼明正典刑,託言盜殺,殺死他了事),京師的家也受到民抄,霎時間人財兩空。他是六賊中下場最早的一個。

  蔡、童、李、朱四賊的命運尚在未定之夫,只有梁師成因在上皇時保護太子有功,淵聖即位後,對他備加眷顧,他的聲勢比較當年有過之而無不及。李邦彥當太宰、王孝迪當中書侍郎,都靠他這根內線牽引。此外,宮廷內一批有臉有權有勢的大內監陳良弼、朱拱之、王孝傑、張迪等也莫不是梁師成的黨羽,有的是老關係,有的是新搭上的線。內監中,他還有一個死黨,名叫鄧珪,當時奉淵聖之命去河北公幹,被金軍俘獲。斡離不劉彥宗二人稍假辭色,就使他心甘情願地成為金朝派往朱廷的內奸。他來往城內外,都可出入無阻,成為雙方議和的牽線人。

  所有這些人都以梁師成為「內主」,可以說他是朝廷內主和派的總後台。

  陳東擒賊擒王,在第三次上書時,矛頭直指梁師成。他強調「且恐師成在陛下左右,浸潤彌縫,無所不至……師成不去,同惡尚在,深恐陛下威福之柄,未免竊弄於此人之手,群賊輩倚為奧援」,從而要求皇上「當機立斷」,下決心去掉這個呼吸通神,為禍無窮的神奸巨憝,挖掉了這株老根,才能盡削主和派的支葉,天下事庶幾有望。

  陳東這樣尖銳露骨的議論,涉及整個朝臣班子的去留,這當然要引起一時的震驚了。

  有人做了一件大事情,心裡得意,不知不覺有些頭重腳輕起來,連身體也會膨脹,似乎他這個人已充塞於天地之間。有人趁一股勇氣辦成一件大事情後,忽然「後怕」起來,頗有痛定思痛的味道。反而變得膽小如鼠。陳東上書後,既沒有得意,也沒有害怕。當初未上書前,心裡有一種對朝廷尚未盡職,因而對國家欠了一筆債的沉重的感覺。現在宿債還請,包袱卸掉,十分輕鬆。

  記得前夜草疏的當兒,雖然義饋填膺,心裡的議論風發,筆下卻感到有些枯澀,幾次為了用不好一個恰當的轉折詞兒,擱下筆采,寫不下去。一心想找一本陸宣公的《翰苑集》①來參考參考,一時竟找不到。當下心裡決定,明天上了書,一定要到州橋大街的書肆里去買一部,買來後要發一個狠鎖在書箱里,不再拿出來讓同捨生借用。事實上,這部書,他先後已買過三、四次,只為鼓勵同學草湊稿,上萬言書,主動借與,或讓他們自己拿走,後來都轉輾丟失了。

  他買書的決心下得如此之大,下一天出門時,摸摸袋兜把幾十文看囊錢都揣在懷裡,心裡盤算;今天出門投書,眼見來不及回學舍來乞飯。如果買了這部書,就吃不成一頓午飯,如果要到店鋪去吃一頓即便是最簡便的飯,就湊不齊一部書價。熊掌與魚,兩者不可兼得,寧可要書而省下這頓午飯。長期過著學齋的清寒生活的陳東,忍飢耐寒,並不是稀有的事情。

  因此在他上書的當兒,心裡盤算著的不是個人的榮辱,也沒有去考慮因為得罪了權貴可能帶來的種種迫害,倒是擔心今天有沒有一頓午餐可吃。

  投書以後,他徑往書鋪走去,忽然迎面來了太醫邢倞,手裡拎一隻熟悉的酒瓶,另一手中似乎還有兩包熟菜。陳東不由得大喜過望,心想這下好了,買書和吃飯兩件事都齊全了。正待迫上前去,忽見邢倞向他遞個眼色。反應相當遲鈍的陳東要過好一會才領悟到邢倞的意思。不過一經領悟了,他與邢倞倒配合得十分默契。兩人裝得互不認識,東拐西彎,專在小街別巷中穿來穿去。不久,便把開封府派來釘陳東梢的兩名公人擺脫了。四面一看無人,兩個撫掌大笑,然後就在僻靜處一家只有三張桌子,此刻都空著的小飯鋪里坐下來。

  「太醫怎不把何老爹約來一起喝酒?」這個圈子兜得不小,陳東早已飢腸雷鳴。他一面問,一面就向「大伯」討來兩副杯筋,不待邢倞動手先就吃起來。

  「俺剛去找他不著,只好獨自跑來找少暘痛喝數杯。」邢倞也不客氣,動手就吃。

  幾句話交換過,邢倞情不自禁地痛贊起來:「少暘身在江湖,心存魏闕,今日一奏,震動九闤,大快天下人之心,真可謂功在社稷!」

  邢倞說了這時候人人看見陳東都要說的話。話雖然說得一般化,讚揚確乎出自衷心。

  被買書和吃飯兩件事攪在一起弄得心裡七上八下的陳東,一時竟然忘了他剛才做過的那件大事,被邢倞提醒後,才問:

  「邢太醫從哪裡聽說晚生上書之事?書剛投入不久,恁般快就傳進太醫的耳朵?」

  「書雖投入不久,底稿卻在昨夜就傳開了,一宵之間,傳遍九闤,如今人人都在議論此事。俺得信已遲,未及跑來相伴少暘一起去鼓院投書,只好酌酒相賀。少暘且干俺這一滿杯!」

  平常不知與邢倞干過多少杯酒的陳東,此時被邢倞點明了是慶功之杯,卻有些靦腆起來。他蓋住自己的酒杯,不肯讓邢倞斟入。邢倞只索罷休。

  「適才道路喧傳,少暘的奏疏已達御覽,官家將有發遣,不知少暘自己可有所聞?」

  「此番上疏如能把梁師成扳倒,倒也痛快。只是奏疏上去不久,朝廷行事,豈能如此神速?」

  「梁師成廁名『六賊』之列,」邢倞沉吟一回道,「扳倒他不難。只有那浪子宰相根柢已固,羽翼早成,官家早晚都離不開他。依俺看來,縱使梁師成發落行遣,也不能動李邦彥分毫。早兩日,李樞密、種宣撫幾次向官家進言,大臣主和誤國,說得何嘗不淋漓盡致,其奈官家不悟何?俺看天下之事尚未許樂觀哩!」

  一月之內,三度上書,陳東的目的並不是為自己博取直聲,而是希望能夠打動官家之心,改弦更張,與天下更始。這說明陳東對淵聖本人還存在著較多的幻想,這一點與邢倞有所不同。但對於李邦彥這夥人的深惡痛絕,兩人看法完全一致。當時相與感嘆一回。接著邢倞又提醒陳東道:

  「少暘已與浪子那伙人結下深仇。豈不知新任開封尹王時雍走的是四盡中書王孝迪的腳路,王孝迪又是梁師成夾袋中的人物?得罪了梁師成,王時雍一定恨得你咬牙切齒,今天他已派眼線暗暗相隨,得機必要下手陷害。少暘倒要躲避著點。」

  「此事雖在意料之中,倒也不足為懼。」只有講到節骨眼上,陳東的態度才激昂起來,「晚生三度上書,早已置生死於度外。苟有利於國家,螻蛄之生,又何足惜?不惟晚生如此,就是那太醫元宵那日在鎮安坊力持正義,不讓王時雍那廝下毒手抄李師師的家,令人痛快之至!可知你我所行雖異,兩心實同。」

  「說起那日之事,俺也是臨時得訊,匆匆跑去。倘非少暘倡義,汪若海、雷觀、徐偉諸位擘劃一切,邀來何老爹、小關索李寶等拔刀相助,威懾群小,師師可要吃他們的大虧了。」

  「何老爹、李寶都是風塵中的俠士,江湖上的人傑,不愧為侯生、朱亥一流人物。他們仗義執言,登高一呼,街坊鄰舍,不期而集者頓時就有數千人。天理人心,果然如此。」

  邢倞點頭贊同他這一觀點,還進一步說:「今日看來,朝廷只要順應百姓之心,力御金寇,就能使人心翕服,共挽狂瀾。如再苛刻百姓,屈從和議,為城下之盟,則禍亂立見,不堪設想,成敗治亂,判然可見。」

  「朝議與眾議相合者昌,朝議與眾議相戾者亡。晚生不揣蚊負之微,再三上書,無非要使朝廷熟知路人之心,兩相翕台,然後金寇可御,強敵可退。如不此之圖,使浪子輩安居朝端,李樞密、種宣撫恐不得竟其全功。」

  「未有權臣在內而大將能立功於外者,少暘此論極是。昨見李樞密在開寶寺豎起三桿御前報捷的大紅旗,眼見得就要與金寇惡戰一場了,」說到這裡,邢倞停頓了一下,不禁露出一點遲疑的神情,「但願種宣撫指揮若定,贏得這一仗,社稷重安,天下幸甚!」

  不用說,邢倞、陳東都是堅定的抗戰派,他們都以萬分迫急的心情迎待這場勝利。可是,從此刻談話中,不難聽出他倆對這場勝利多少還有點保留,是因為期待之深,不覺耽心過度?當然也有這樣的心理因素,但又不光是這樣。從他們了解到的一切情況來看,不僅是主和派,即使在主戰派的內部也有令人不太能夠放心的地方。譬如軍隊尚未出動,李綱就預先在開寶寺監豎起報捷的大旗,對最重要的軍事行動,掉以輕心,給人以輕率的印象。邢倞這幾句聽似無心的話實際上卻含有微妙的譴責,與他相知甚深的陳東也完全能夠領會他的涵意而與之發生共鳴。

  從西北勤王軍陸續抵達京師以來,總的形勢確乎好轉了,但從這幾天看來,似乎正在滋長一種驕傲輕敵的情緒,並且逐漸代替了圍城初期那種悲觀失望的情緒,兩者都是危險的。想到這些,他們兩人的心情都不禁沉重起來。

  分手前,陳東邀約邢倞一起去買那部《翰苑集》,他們不願在最熱鬧的市區露面,只好到城南龍津橋一帶書鋪林立的書市去問。問了好幾家,竟然買不到這部書,原來從朝廷下詔求直言以來,根據「城門閉、言路開」這一特殊規律,不僅太學生,就是許多中下級官兒也相率上書言事,大家都要找一部《翰苑集》來作參考,書店裡的存書銷售一空。當然在另一種情況下,「城門開、言路閉」,敵兵退去,危機解除,城門大開,朝廷對於裝點門面之用的所謂輿論的需要減少了,投機書商趕忙翻印的大量《翰苑集》肯定會發生滯銷現象。他們發財不成,反而要大蝕其本。

  雖然反映公眾輿論十分敏感及時的陳東對市場信息卻不甚靈通,一時也想不出城門之開閉與《翰苑集》能否買到有什麼內在聯繫。他買不到書,未免失望,後來還是邢太醫答應把家裡的一部找出來奉送,他心裡才好過些。

  邢倞還想送陳東回太學。陳東估計在目前群情激昂的情況下,權奸們不致對他下毒手。如果他們真要暗算他,賠上一個邢太醫也無濟於事。堅決辭謝,不要他送。邢倞想了想他的話不錯,但分手後,仍暗暗跟在他身後,目送他回進太學大門後,才自己回家。可笑陳東只知道直道而行,兩眼睜睜地只顧看前面,競沒想到住他背面還有那一雙多情的眼睛正在暗暗地保護他!

  (四)

  受到層層重兵保護的金軍東路軍統帥斡離不,這時正坐在營帳里,為考慮全盤的「軍事地位」而陷入沉思。

  斡離不是果斷剽疾的戰士,是久經大敵的名將,又是在十年遼金戰爭中鍛鍊出來的老練的統帥。這次他出兵以來,所向克捷,用了不到四十天的時間,就馳渡黃河,包圍東京,創造了戰爭史上的奇蹟。可是,此刻他比麾下任何人都銳敏地看到自己軍隊所處的不利情況以及很快就會發生的危機。

  金軍出動之初擬訂的軍事計劃,是讓粘罕統率西路軍攻取太原,橫斷黃河,在西京河南府②鄭州一帶布置陣地,攔截宋朝自潼關方面開來勤王的西北邊防軍,不使東下。這樣東路軍就可以全力進攻汴京。

  當東路軍乘銳南下,即將渡過黃河之際,粘罕特派他麾下大將,西路軍監軍完顏希尹帶來西路軍月前正滯留在太原城下的戰報。斡離不當機立斷,立刻請完顏希尹齎帶他的書信回見粘罕,建議他派大將婁室阻部分軍隊包圍太原。粘罕本人親率大軍,徑渡黃河,仍按原定計劃攔截宋朝的西北勤王之師,以配合東路軍作戰。

  在金廷中,斡離不的地位超過粘罕,侵宋的兩路之師,雖無明文規定,按照不成文的法律,粘罕要接受斡離不的指揮。可是長期來粘罕獨當一面,也已養成驕縱自大的習慣,他不甘心自己居於配角的地位,更不願讓斡離不獨成大功。他拒不接受斡離不的意見,這大大地出乎斡離不的意外。當完顏希尹回來向他稟報時,東路軍已在汴京城下,勢成騎虎。斡離不明白如果不能迅速攻入東京,北宋援軍大集,真定重鎮尚在宋人堅守中,自己後路受到威脅,將處於十分不利的地位。

  正月初六初七兩天,斡離不指揮全軍猛烈攻城不下,以後儘管他在政治攻勢中威脅與利誘並施,勒索得一筆駭人聽聞的金銀財帛,並迫使宋朝同意割讓河北河東三鎮。玩弄宋朝的君臣於掌股之間。但到种師道的勤王軍進入圍城以後,他明白自己在軍事上已被打敗了。現在最好的出路莫過於安全撤回,但要做到這一點而不受損失,也是很不容易了。

  二月初一,也就是陳東、邢倞說到「未有權臣在內,大將能立功於外」的第二天,斡離不整天都與劉彥宗在一起商量研究突破困境的辦法。饒他劉彥宗足智多謀,枉自設計了五六個方案,都經不起進一步的推敲。直到黃昏時,劉彥宗才回到漢營去。這裡斡離不留在營帳里,坐困愁城,還是一籌莫展。

  但是「奇蹟」出現了。傍晚以後,剛剛掌上燈,近侍們帶進一個衣衫襤褸、滿身血跡、跛著一條腿走路的青年漢子。他就是斡離不派到朱朝去當內奸的宦官鄧珪。斡離不一見他就相信必有好消息相告。果然,鄧珪鄭重其事地端下襆頭,從髮髻中取出一顆小小的蠟丸呈上。然後自我表功道:他凌晨混出曹州門,迤邐數十里,一路上遭受無數困難,兩番被守城門的宋軍盤詰搜查,擊破頭臉,後來在城外又被大金的軍士打折左腿,好容易繞道而至太子郎君的營帳,呈上蠟丸,總算不辱使命。他說話的態度好象在土場上演完了戲,仰面伸手,向觀眾索賞的猢猻。斡離不無暇理睬他,緊忙把蠟丸剖開,裡面是一團經得起百般揉搓的桑皮紙,密密麻麻寫著絕密、緊急的軍事情報,報告今夜亥時姚平仲、楊可勝率軍一萬,開萬勝門出來劫寨。斡離不一看就知道這團蠟丸價值之大,即使把他從宋朝勒索得來的金帛,撥出半數賞賜紿鄧璉也不嫌多。當下他堆下笑臉來細細打聽蠟丸的來源。

  當然,這顆蠟丸的來源十分可靠,就算淵聖皇帝親自寫一份情報送他,也不見得比它更為可靠。

  參加樞密院會議的當朝首相太宰李邦彥似乎漫不經心地把會議的內容,決定出擊的具體計劃和出擊時間都告沂了李梲。誰叫官家任命李梲為同知樞密院事,既然任命了他,由樞密院主管的軍事行動,豈可不令「同知」同知。李梲又迅速把這一切告訴了鄧珪。誰叫官家親信鄧珪,他既是官家的親信,還有什麼事情要對他保密?經過這兩番轉手,他們很容易通過這條心照不宣,萬無一失的渠道,把消息傳進斡離不的耳朵。在稟報蠟丸的同時,鄧珪還加上一條他親眼目睹、千真萬確的證據,在開寶寺兩廊下有三面紅旗,那是專為打贏了這一使向御前報捷用的。

  李邦彥、李梲泄露軍事秘密,當然也有他們十足的理由:種、姚、楊等幾個「赤佬」如果打贏這一仗,就會破壞和議,斷送他們首相和副使的地位,不如把這筆人情送給斡離不,讓金人打贏這一仗,官家死了戰守這條心,然後和議可成,「社稷」可保,這才是他們的盡忠報國之道。

  於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變成可能的了。

  這顆小小的蠟丸,妙用無窮,它拯救了處於危境的斡離不和六萬大軍,使之化險為夷,轉敗為功,它又使這一場可能要決定兩個朝代命運的龍孥虎鬥的惡戰變得非常簡單化,變為一場一面倒的殲滅戰。

  當下斡離不把劉彥宗召來,緊急商議,發下幾道命令,就讓姚平仲率領的七千名涇原熙河兵連撲幾座空營。在那幾座經過偽裝的空營里,燭光熒煌,刁斗聲不絕,似乎並無異狀。及至撲進去一看,其中闐無一人。姚平仲、楊可勝連撲了幾座空營,情知機密已經泄露,中了敵人之計。楊可勝急忙傳令退兵,忽然聽到胡笳聲四起,隱蔽在黑夜中全身披掛,只在兜鍪中露出炯炯有光的雙目的女真騎士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把宋軍團團圍住,然後叉在外圍布置了層層的游騎,抄殺突圍而出的潰兵。不到天明,就把大部份宋兵殲滅,能逃回城的寥寥無幾。

  只有姚平仲憑著難以想像的神勇,在千軍萬馬中馳突。他槍挑箭射,鞭打劍斫,一層一層地突破包圍圈,最後居然衝出重圍,奪路而逃。攔截他的金騎懾於他那股雙睛充血、口噴白沫的拚命勁兒,恐怕遭到他的毒手,逡巡而退。姚平仲單騎落荒,不敢再回東京城,取道西北方向逃出。

  從此,歷史上消失了這個開小差的英雄,或者不如說是英雄的逃兵的蹤跡。以後,不管是政府嚴令通緝他也好,老百姓和舊部懷念他也好,到處追尋他,卻都找不到他的下落。他似乎化成為一條見首不見尾的神龍在漫天烏雲中隱沒了。

  若干年後,有人在剛川青城山看見一個虯髯紫臉的道士,從他的儀錶、口音、談吐中推想他就是姚平仲,推算年齡也相彷彿,只是沒有得到道士本人的證實。倒累得詩人陸遊為他賦了一首長歌。

  姚平仲的結局是屬於我國歷史上若干疑案中的一個。

  楊可勝被俘後,死得很壯烈。他預先準備了一道奏章的底稿,藏在懷中,表示這次出擊事前並未取得政府同意,純屬他們自己決定,應由他和姚平仲承擔一切責任,其目的是為淵聖皇帝和主和的大臣們開脫罪責。一戰而敗仍可議和,或者至少不妨礙和議的繼續進行,表明楊可勝對這次出擊可勝的機會是有所懷疑的。

  看來,以「楊三思」出名的楊可勝,他的最後一「思」還是有欠考慮的。

  (五)

  一夕之間,形勢大變。

  二月初一深夜,姚平仲一軍劫寨失利,主將或奪路潛逃,或被俘殺害,士卒大部被殲。敗耗傳來,京師震動。二月初二,李綱奉詔到班荊館行營使司調動五軍統制辛康宗、敢戰統制范瓊等開封丘門出戰,接應陸續逃回的敗兵。這幾支軍隊出城後又被金人擊敗,逃回城裡。只有選鐸統制韓世忠的一軍奉派去應援向東明縣方向逃去的潰兵,奮勇一戰,獲得勝利。這個將軍在第二次伐遼戰爭中的最後一戰獲勝,現在又獲邀擊之利,兩次都在大軍失利後奮戰得勝,其戰績更受人注目。

  這一次敗耗,對主和派的李邦彥一伙人真是天大的喜訊。他們抑制不住內心的歡愉,竟在都堂擺酒慶賀,互相祝杯,毫不掩蓋其幸災樂禍的心理。

  好象李綱過早地做好報捷、設御幄受俘等準備工作一樣,李邦彥一夥也早做好對付戰敗者的準備工作。初一夜,姚平仲的大軍剛出動,率邦彥的爪牙李回、莫儔、秦檜等就象夜貓子似地四齣活動,到處拉攏御史起草彈章。拂曉前敗耗剛剛傳回,他們已把「台諫」③這架政治機器充分發動起來。在初二一天中,淵聖皇帝接連收到二十多道奏章彈劾种師道、李綱誤國。彈奏的內容彼呼此應,給他們加上的罪名也好象彈棉花似地越彈越胖,到後來竟然說:「四方勤王之師及親征行營司皆為金人所殲,無復存者。國家危亡在即,陛下速作應變之計。」李邦彥酒醉飯飽之餘,也親自出馬,當著淵聖之面,對斡離不派來責問朝廷何故用兵的使者說:用兵乃李綱與姚平仲「結構」,菲朝廷之意,朝廷必將李綱縛送金營以謝太子郎君。太子郎君休得責怪!

  淵聖皇帝的主戰立場是脆弱的,經不起金方使者和臣僚們的內外夾擊,不消三二個回合,就敗下陣來。初三下旨,撤去李綱、种師道的職務,待罪浴寶院,另派尚書左丞蔡懋代替李綱為親征行營使。

  這個蔡懋乾的事情恰恰是他的職稱的反面,他不是主持作戰而是禁止作戰。他一上任就宣布國家已與金人講和,不須戰爭,因而嚴禁將士以矢石還擊城下的金軍。這還不夠,隔了兩個時辰,又進一步下令全城官兵都要卸甲待命。接著又把李綱集合起來的保甲民兵全部解散,一個不許留。

  初三以後,軍事形勢又趨緊張。原來懾於勤王軍威力的金兵已有多日不敢靠近城根進攻。初三開始,卻連續派出數百人乃至數千人的隊伍逼近東、北、西三面城壁。

  這天發生了一起慘事。

  圃子門下的一股女真鐵騎蜂湧而來,連連發矢殺傷城上的守軍,守軍不敢回擊,只有一名炮手忿然道:「既已講和,為甚金兵殺傷我軍,又不準回手?天地間哪有這等的理!」他憑著潑天大膽,引炮一發,打死了十多個敵人。城上城下一齊鼓噪,金軍急忙撤退,忙亂中自相踐踏,又有幾名士卒墮入壕溝。宋軍正在拍手稱快之際,在城上監督的內侍聞訊趕來,不問情由,就把這個勇敢的炮手處死,當場割下首級,掛在城頭上號令。這件事在士兵中引起極大的悲憤,人人切齒痛罵當局無恥。

  當天晚上,奇事怪聞,層出不窮。

  有幾個內侍,手捧文書,口裡嚷著有緊急軍報送往城外,一定要打開新宋門。這時已經深夜,守軍職責所在,未得上級命令,不肯擅自開門。雙方爭執起來,內侍吆喝著要動手捆人、斫人。幸好大將姚友仲巡夜過來,嚴詞責詰,內侍們才悻悻而去。

  靠近城北的皇城城牆上,深夜中忽然掛起幾盞紅燈籠。皇城禁區,向來嚴禁火燭,一燈不許上城,違者以軍法論處。這幾盞燈籠,為數雖少,目標卻異常顯著。有人推測,其中必定大有文章,很可能是金人買通內侍為獻城之計,以此為信號。與此同時忽在西北隅城牆下發現幾桿「獨腳皂旗」,這種旗幟的顏色、式樣和旗飾都非我軍所有,又有人推測這是被金人買通的內監故布疑陣,搖惑人心。在這敏感的時刻、敏感的地區中,連續發生事故,必非偶然。在軍隊中已樹立相當威信的太學生領袖人物雷觀發起要在城內大搜金人的姦細,以絕內奸。可惜這件事被開封尹王時雍卡住了。他對搜殺內奸不感興趣,他感到興趣的是另外的一種「搜」和另外的一種「殺」。

  藉前線一敗之功,王時雍奪回了失去的權力。他更不怠慢,在勾當殿前司公事王宗濋的配合下,帶著一批死黨,在京城內,大肆查抄民戶的財產。他把正月十五日籍沒李師師等家的這道聖旨無限擴大,擴大到所有民戶都在查抄之列。其理由是:朝廷既經議和,就應「簇合金銀,犒設金軍」,早經通知在案。按照法理,從那天開始,民間的財物均應歸公家所有。如有隱匿等情,一經查出,就要嚴刑相處。還允許揭發告密,因而查獲的可得十一之賞。

  根據這道法令,當夜就有幾百戶人家被抄,弄得東京城裡鬼哭神嚎,人入自危,這是王時雍大感興趣的「搜」。

  與此同時,王時雍又乘機報了自己的一箭之仇,他廣貼告示,圖形畫像,要緝拿「不逞之徒何宏、李寶等二犯」。因為他們阻撓抄李師師之家於前,又趁機打勘王黼之宅於後。這兩名欽犯,必需立即拿獲歸案,以正國法。從初四傍晚開始,就不斷傳出兩人被捕殺的消息,有人親眼看見並證實了這兩顆血肉模糊,鬚眉縱橫的首級插在禁軍的槍尖上,隨著犯由牌到處巡行示眾。這又是王時雍最感興趣的「殺」。

  這兩天,烏雲蔽日,雷聲甸甸,人心浮動,局勢混亂,達到極點。看來一場政治大風暴不可避免地就要來臨了。

  (六)

  二月初五清晨六更④未盡,一群身穿襕衫⑤足登皂靴的太學生來到宣德門外。

  宣德門是大內最靠南面的一道大門,造得富麗堂皇。兩旁華表聳天,門闕之上又建有一座飛檐重廊、丹雘朱髹的宣德樓。每年元宵佳節,官家都在這裡縱觀燈采,接見士庶,頒發赦詔,是老百姓熟悉的地方。

  宣德門兩側各有一道較小的門,稱為左、右掖門,左右掖門轉過一道彎,向東西方向開的兩道門是東華門、西華門。官家平日坐朝聽政,處理萬機,都在東華門內的福寧殿。因此東華門也成為百官經常出入大內的門。

  正對宣德門有一條貫通南北的大街,它從宣德門開始,越過州橋,直達內城的朱雀門;穿越城門後,又穿過龍津橋,直達外城南門的南薰門。這條可以稱之為東京城中心大街的街道,當時稱為御街,是東京官民重要的活動場所,十分著名,連詞牌中也有一個《御街門》。御街寬達二百步,平坦整齊,平時御駕出入,簇從侍衛如雲,有時要擺開二萬多人的大鹵簿隊,六匹大白象開路前導,並頭齊進。夾道還有數不清的觀眾,好一派歌舞昇平的氣象!這樣的大排場,如不是在這寬敞的御街上,又怎生展布得開?

  御街兩側正對左、右掖門建有兩條「千步廊」。廊內各設黑漆和朱漆的「杈子」,實際上是一種阻攔行人的木架,又稱「行馬」,是古代官僚把自己與老百姓隔絕開來的障礙物,它象徵著封建統治的權威性。北宋中央官署大多設在千步廊左右兩翼。這一帶以行馬為界,行馬以內不許老百姓隨便行走。

  從宣德門到州橋大街橫街大約有三里多長的一段御街,包括千步廊左右的地區在內,形成一個規模宏敞的「宮廷廣場」。那裡視野開闊,觀瞻非凡,地上鋪的一色都是精工水磨方磚,配上鏤雲刻月的拼花圖案,看起來好象—排排十分整齊的水磨銅鏡。北宋朝廷種種「與民同樂」的政治活動,文娛活動,連同在元宵前臨時搭起來的露天大劇場「棘盆」的演出,也都在這宮廷廣場內舉行。

  二月初五正在春寒料峭的季節中,凌晨的西北風特別尖厲,吹得打掃不盡的枯葉簌簌作響,一陣飛上半天,不久又重新墜落地面。這時御街上很少有人往來,偌大的廣場上只站著一簇人,顯得相當空曠。這堆人人數有限,但他們的情緒是激昂的,他們的心是熱的,他們的血管里比平常更快地流著沸騰的血。他們此刻雖然人數不多,卻充滿著信心,相信一百萬東京人民都是他們的支持者和同盟者,是他們可靠的後盾。因此他們既沒有感到寒冷,也不感到孤寂。

  這一群太學生大約有六七十個人,以他們一致推舉的陳東為首,此外姓名可知的有高登、汪若海、丁特起、雷觀、吳銖、董時升、徐揆、徐偉等。他們此來的目的是想通過「登聞鼓院」這條通常鳴冤訴屈的渠道,鳴國家之冤、訴人民之屈。要求官家收研成命,複種師道和李綱之職,罷黜奸臣李邦彥等,嚴拒和議,重定戰守之策。

  太學生在我國封建歷史上曾有過幾次有聲有色的表現。其中東漢和兩宋的太學生運動更為著名。

  不能籠統地說太學生全部都是純潔無瑕的,既然太學生也是當時社會的組成分子,他們的思想意識當然要受社會的制約。當時東京太學中有數千名學生,成分相當複雜。譬如今天的集會,就有一部分太學生畏首畏尾,顧慮重重而不敢參加,即以參加者而論,陳東不但以今天的行動,還以過去和後來的實踐證明他言行一致,義無反顧,不傀為太學生的表率,讀書人的典範。其飽參加者也大多剛毅正直,能夠勇敢地參加正義行動。但也有後來變了節,在政治上表現得很不好的。此外,太學生中也有敗類,金軍入城後,竟向斡離不上書獻謀劃策,企圖奪取桑梓之地,作為送給金人的見面禮,墮落成為民族的叛徒。當然這樣的人在太學生中是極少數的。

  也不能籠統地說太學生每一項政治活動都是正確的。譬如太學生最愛發表議論,動輒上萬言書,有的萬言書慷慨激昂,切中時病,但也有膚淺蕪雜,陳腐空洞,或者好高騖遠,目的僅僅為了嘩眾取寵、沽名釣譽,社會效果也不好,那就不能算是正確的活動了。有的太學生為了獲取自身的利益,聚眾鬧事,製造混亂,那當然是不可取的。聚眾集會只是一種鬥爭的形式和手段。評價它是否正確,要看目的是為公為私?主張是否符合多數人的利益?

  但就這次宣德門外的集會而言,其目的是為了救國。參加者動機純正無私,行動光明磊落,他們發揚了民族正氣,反映了廣大人民的呼聲,在歷史上應該得到很高的評價。

  登聞鼓院雖然是一個吸取民意的開放性的機構,它和東京大大小小几百個官署一樣,早已浸透了腐朽霉爛的官僚氣。這時,早過了應卯上班的時刻,宮署的大門還是閉得沉沉的,署內辦事的官吏寥若晨星,對門外陸續到來,已逐漸多至數百人的太學生隊伍還置如罔聞。

  等到太學生集合至一定數量時,陳東按照老規矩辦事,先提起鼓槌,用力在鼓上擊上一陣,這登聞鼓果然發音洪亮,一聲聲、一槌槌都敲進東京人民的心裡,召集來更多的群眾參加集會,卻未能對本署的官員發生髮聾振聵的作用。他們似乎仍在睡夢朦脘中,沒有被鼓聲驚覺。

  登聞鼓院大門左側放著這張大鼓,左側是一口用來收納士庶人等書疏文狀的大銅匱。按照傳統規矩,書疏投入,鈴聲大作,就有官吏出來接待,當面了解情祝。現在這銅匱也好象早已生鏽,機栝失靈了。陳東代表太學生投入的書奏,猶如石沉大海,等候許久,仍無一點動靜。

  未牌過後,參加的群眾越來越多,不但附近的過路行人,遠住在城西、城北的居民也都聞風趕來,參加義舉。現在人數已不是以千計,而要以萬計了。太學生在這支隊伍中占的比例已微不足道,但他們仍然是領導力量。群眾是一艘大海船中的搭客,因為這艘海船可以把他們運送到共同的目的地而忘卻了航程中可能遭遇的驚風駭浪。他們把自己的命運交託給操舟的船員和掌舵者。太學生是他們的船員,陳東是他們的掌舵者。全體群眾惟太學生之馬首是瞻,而太學生又以陳東的行動為指南。這時陳東不慌不忙地從容指揮,群眾來得越多,仔肩越重,他的神色越加穆然,這更加增進了群眾對這位志願掌舵者的信賴。

  來襄成義舉的群眾多數是一般城市居民,其中有店鋪主、作坊主、各行各業的行頭、行老、小商販、手工匠,各色手工藝人以至酒肆飯店的博士、鐺頭、行菜、過賣,官府人家的押番、門子、轎番、小廝兒、火頭等等。

  參加行列中的還有閑散的小官吏、士兵和低級軍官。

  僧道緇流等出家人,雖然出了家,卻並未「出國」。在這個行動中,大多仍然六根未凈,關心大家關心的事,紛紛走出庵廟寺觀,趕來參加。

  在陸續參加進來的人叢中間,最引人注目的莫過於昨天剛被開封府「拿獲」,「斬首徇示,巡行大街小巷」的何老爹、李寶兩人。這兩顆大家熟悉的頭顱,仍然裝在活生生的腔子上,在萬人叢中出現。他們照樣指指戳戳地說話,活潑潑地走路,與熟悉和不熟悉的人叉手抱拳為禮,答謝他們的熱情關注,絲毫看不出曾經被人斫去頭顱的痕迹。他們的出現引起人們長久不絕的歡呼。好人遭到冤死,雖是人間常有之事,卻是違反天理人心的。老百姓心目中堅定不移的信念是「好人應有好報」。何、李二人死不掉,他們的頭顱被斫去一百回,仍會長出第一百零一顆。這才叫做老天爺開眼,神佛有靈。

  邀許多不同階級、階層,不同職業、行業,不同宗教信仰的群眾集合在一個統一的行動中,絕不是有人在事前組織,或者臨時動員號召,更加淡不上有人在暗中操縱。沒有哪個人有這樣大的能量,能夠把這麼多的人在這麼短的時間中集合起來。他們大多數是自發而來的,歷史上記載這件事,說「不期而會者數十萬人」,「不期而會」就說明了事實的真相。陳東雖然是這次行動的領導者,群眾中有一部分人還是第一次聽到他的名字,多數人是初次在這裡與他見面。知道不知道他,認得不認得他,都無關重要,重要的是大家全部同意他的主張——要李綱不要李邦彥,支持他的立場——主戰拒和。有的人比較熟悉朝政,了解小道新聞,談起王孝迪、王時雍發動抄家的醜事,說得頭頭是道,還有人談起王宗濋報復趙元奴的暴行,繪聲繪影令人髮指。有的人熟知朝廷內的兩派鬥爭,內行地稱呼李綱為李右丞,种師道為種宣撫或老種經略相公。談到他們時,翹起大拇指,表示出一種出自內心的尊敬;說到他們受李邦彥的讒言遭致貶斥時,用小手指鉤一鉤,表示對這個浪子宰相的無比蔑視。他們向周圍群眾介紹這些官兒的為人行事,貫串著自己的和大眾的愛憎。群眾的思想感情本來就是互相貫通的。

  但是大多數人不知道這些被介紹出來的官員們的姓名官職,不知道他們的為人行事。他們只知道抗擊金兵是光榮的,誰主張抗擊金兵就是他們崇拜的對象,屈膝求和是可恥的,誰主張屈膝求和就是他們憎恨的對象。他們寧願光榮地死,不願恥辱地生。

  也有些人信神佞佛。北宋末年是道教極盛的時期,道教徒比佛教徒更多,但他們卻都相信佛家提倡的宿命,相信劫數,相信因果。在意識領域中,道教遠非佛教之敵。人們都相信金人之來侵是命里註定的,在劫難逃。但是民族的意識戰勝了宗:教的意識,即使相信宿命,他們中間的大多數人仍然主張與金人~戰,看看命運之神到底站在哪一方。

  要成為千百萬群眾的行動指南,往往只需要一個簡單的信念一句簡單的口號。「主戰拒和」,就是這樣的一個信念,一句口號。在一百萬東京人民中有九十多萬人都是主戰派。這是因為人民群眾積累了千百年的經驗教訓,最後得出了一個慘痛而有益的結論:對於來犯之敵,只有堅決抵抗,把他們打敗、消滅才有自己的生路,其他謀和、妥協、投降都是死路一條。他們把複雜的鬥爭簡單地概括成為一個信念、一句口號,那就是:主戰拒和。

  東京人民在昇平時節曾經是浮華的,脆弱的,追求虛榮和享樂的。但是在戰爭的考驗下,他們堅強起來了。作為中華民族的一個組成部分,他們懂得國家和民族在受到壓迫和侵犯的時候,應當怎樣保衛自己的尊嚴與生存。這是值得尊敬的人民!而陳東和太學生們的行動之所以值得肯定,正是因為他們最大限度地體現了人民的意志。

  (七)

  過了晌午,集合的群眾可能已經達到十萬、十五萬,甚至二十萬以上了。寬敞的宮廷廣場已經擠得密密麻麻,隙地無存。千步廊上的行馬早已跛了腿,斷了足,被可笑地撇在一邊。群眾擠入禁區,權威的象徵被打倒了。群眾們鵠立在嚴寒中,有的已經鵠立了四、五個時辰,還沒喝過一口水,吃過一點東西,保衛國家的熱忱把人們的基本本能擠掉了。

  登聞鼓院內還是消息沉沉,現在不再是有沒有人的問題,而是有了人敢不敢出來接待群眾的問題了。看來裡面的官員是緊閉大門,不敢出來,也可能已從後門溜掉了。陳東等久候消息不至,就猛捶起登聞鼓來。一個人的氣力不加,許多人幫助他一起捶,擂鼓十通、二十通,統沒有人管賬。有人主張把登聞鼓推到距離大內更近的東華門外去,可使官家直接聽到,不用鼓院的官吏轉奏。這個建議十分合理,立刻被陳東接受。許多人一齊動手把那隻碩大無比的登聞鼓推翻在地,陳東作為群眾的領袖,帶頭滾動大鼓,許多人上前幫助他。隨著登聞鼓的滾動,十多萬群眾的大隊伍也跟著移動,那消半刻時間,轉過一個彎就到東華門外。

  在東華門外,陳東還是繼續捶鼓,捶得嘣嘣作響。此時陳東擊鼓不但希望讓官家親自聽到鼓聲,還想利用鼓聲來維持現場的秩序。這時群眾的氣憤繼續高漲,局面已逐漸變得難於控制。這面大鼓竟然經不起陳東重重的連續敲打,十多萬群眾都聽到清脆的鼓聲忽然變得重濁了,然後是陳東的最後一捶,把鼓面擊出一個大洞。陳東還沒有考慮好怎樣處理破鼓,憤怒的群眾早巴一擁而前,你一把,我一腳,把鼓的皮面撕得粉碎,最後索性把整隻大鼓都拆散了,拆得屍骨無存(關於這隻鼓的下落,登聞鼓院的官吏事後寫了一份向上級報告的「須知單狀」,聲稱「本院原管鼓一面,在東京宣德門外,被太學生陳東等擊破,不曾將取前來」等等。這份典型的官樣文章,到後來竟成為歷史的見證)。

  作為群眾領袖的太學生們從擊登聞鼓到伏闕上書,一心只想和平請願,他們中間沒有人挾帶寸刃或其他武器,也沒有採取任何暴烈手段的思想準備。他們對於最痛恨的國賊三王、二李、張、蔡等人,也只想通過官家的旨意去懲罰他們,不願自己動手。在這一點上,陳東本人尤其如此。正月三十日他一道奏章上去,居然把巨憝梁師成扳倒了,次日梁師成即行發遣待罪,這使陳東更加相信淵聖的聰明公正,他即使一時受到蒙蔽,最後一定會接受群眾的合理意見而無需採用什麼暴烈手段。

  但是十多萬群眾中間,並非人人都是這樣想的。

  不識勢頭的浪子宰相李邦彥仗著有一支禁兵保護,大模大樣地來到宣德門外,意圖進入門內的都堂,發號施令,干涉群眾的行動。李邦彥是賣國的罪魁禍首,是群眾痛恨的眾矢之的。義憤填膺的群眾發現他的蹤跡就擁上前去,攔住他的馬頭。他回頭一看,不好了,禁兵們都已跑散,只剩下他孤家寡人。他待要掉轉馬頭溜走,這裡由何老爹帶頭的一群老百姓早就七手八腳地把他拽下馬來。有人動手,一把就撕裂了他的袍服衣袖。另一個上來不由分說,在他臉頰上重重地括了幾下。站在後面的群眾夠不到他本人,就向他扔擲石塊,口裡怒罵:「你是浪子,如何做得宰相?」

  李邦彥掙不脫身,心裡想,「我命休矣!」但是太學生出來替他解圍了。他們攔住群眾,好說歹說,雷觀、丁特起等幾個人掩護他,從旁道離開,才算讓他逃脫一條狗命。

  這時的形勢繼續惡化。

  群眾的和平請願並未感動朝臣,反而是朝臣要出來替李邦彥報仇。此時王時雍、王宗濋已悄悄地調來范瓊所部向幾千人馬,在宮廷廣場的外圍布防,布置下一層層的天羅地網,把群眾四面包圍起來。然後,王時雍悍然出面,威脅群眾道:「太學生敢以布衣劫天子,當行誅戮!」十多名劊子手忽然在禁兵隊伍中擁出來,把陳東簇定了,不離左右。根本沒有想到要逃走的陳東,這時挺身在斧鉞之間,一面說服太學生的同伴,不要盲動,一面嚴詞責詰二王,何故動兵。二王不敢與陳東打話,卻派了王宗濋的兄弟王宗沔飛騎入內,請旨誅戮陳東。他們單等聖旨一到,就要殺死陳東,然後趁群眾混亂害怕之際,以鐵騎衝擊,對這許多犯上作亂的老百姓實行血腥鎮壓。

  被激怒的群眾再也忍耐不住了,他們高呼狂喊,手撼門柱,腳蹬磚地,有的還戟指大罵以抗議官方的威脅。和平請願逐漸變為一場大風暴。它終於驚動了淵聖皇帝。他現在從深宮中走出來,坐在福寧殿上沉思。當時他的親信大臣只有吳敏一人在側,其餘的都被隔絕在外,內監們進進出出,傳遞消息。他們帶來不少威脅性的謠言,目的是想激怒淵聖以加強他實行鎮壓的決心。後來王宗沔進來請旨,更是非要淵聖馬上下旨把陳東當場正法不可,否則「大禍立降,宮禁將化成灰燼,陛下不知葬身何處矣!」

  是流人民的血以取悅少數人,還是取得多數人的同情?是殺人媚敵,還是接受人民的意志拒和求戰?一向在歧途中徘徊的淵聖這時必須作出決斷來應付事變了。在這間不容髮的當兒,他出乎大臣內侍們的意料之外,毅然決定登上宣德門,親自與群眾直接見面。在人民的歡呼聲中,他派吳敏宣旨:

  「諸生上書,朕已親覽,備悉忠義。當放行⑥。」

  只有為朝廷做點好事的時候,吳敏才顯得理直氣壯,腰板挺直。這道聖旨雖然只有寥寥十五個字,卻充分肯定太學生的上書,充分肯定群眾行動的正義性。吳敏讀來,正詞嶄嶄,語音琅然。頃刻間,宣德樓下響起一陣陣震撼天地的「萬歲」聲。人民用了出自內心的「嵩呼」答謝淵聖的英明決定。

  淵聖皇帝的名字是與昏庸柔懦的評語聯繫在一起的。他一生沒有主張,沒有決斷,沒有勇氣,永遠讓別人牽著鼻子走路,是個典型的亡國之君。儘管如此,他卻不是暴君,不是屠夫。在處理宣德門事件上,他沒有受左右群小的影響,不聽王時雍和兩個娘舅的嗾使而對群眾實行血腥鎮壓。他毅然下旨釋放陳東,還全部接受群眾的意見,複種師道、李綱之職,罷黜李邦彥,重新確立戰守之計。所有這些「發放」,都是正確的,英明的。這是他一生中難得的一次按照自己的主見行事而獲得人民群眾的好感。

  歷史是公正的,即使是一個功業彪炳照耀史冊的傑出統治者,如果他一生中有過一次採用流血鎮壓的手段來對付旨在保護國家利益的群眾運動,他也要受到強烈的譴責。歷史對他作出最後評價時,不免要加上一句「功過不相掩」。

  淵聖答應複種、李之職,派去宣召種、李入朝的御葯監朱拱之是大內監梁師成的死黨,是宰相李邦彥的密友,自然不甘心把他們那一夥好不容易得來的勝利成果拱手讓人。這個朱拱之行事幹活殺氣騰騰,絕不象他的名字那樣謙遜有禮。他竟把聖旨藏匿起來,自己藏身別院,準備挨到群眾散去,一天大事就可霧消煙散。官家面前,他自有辦法搪塞。他想得好不稱心如意!卻不料奉旨護衛他前去宣詔的銀槍班盧萬痛恨他的賣國行為。兩人爭執起來,盧萬把他揪到群眾面前,宣布他的罪狀。太學生們是深知他的底蘊的,圍城之初他隱匿過淵聖向西軍徵兵的手詔不發。不久前又隱匿官家召回皇后、皇子的手詔,現在三罪俱發,太學生和知情的群眾不覺大憤。小關索李寶一拳把他打翻在地,大家一湧向前,一陣毆擊,立時擊斃。後來又陸續搜出朱拱之的死黨大小內監二十餘人。他們有的已躲入深宮內,在禁軍和內監們協同下,一一擒出,都被群眾擊斃了。這件暴烈的行動純然出於群眾的義憤,陳東他們既不希望看到這種情況,臨時也無法制止。這是在這一天大運動中唯一發生的流血事件。

  奸黨們的陰謀把群眾教乖了。他們堅持不看見李綱、种師道本人決不解散。等到淵聖再次派人把他們召上樓來,當場宣布復職時,已近傍晚。群眾又一次爆發出歡樂的狂呼,他們歡呼種、李依舊部署在戰守的崗位上,歡呼淵聖的英明決定,歡呼奸黨們陰謀詭計徹底失敗,也歡呼自己的勝利、人民的勝利。長久的歡呼,一直延續到夜間,這才陸續散隊。

  這就是北宋史上著名的群眾愛國運動「宣德門事件」的本末。它雖然爆發于靖康元年二月初五這一天,卻植因於長期來的主戰、主和兩派的鬥爭,這種鬥爭始終貫穿於從正月初六開始的一個月的圍城時期中。它是第一次東京保衛戰不可分割的部份。

  (八)

  宣德門事件不僅是一次政治鬥爭的勝利,也是軍事鬥爭勝利的關鍵。二月初五這一天,斡離不揮軍猛攻東西北三壁城門,其猛烈的程度較之正月初六,初七的攻城戰有過之而無不及。但是宋軍在人民鬥爭的鼓舞下,奮勇作戰。特別是西北的勤王之師在吳革等將領指揮下,一再擊退金軍的攻勢,最後迫使金軍全面退卻,軍事的勝利和人民鬥爭的勝利幾乎是在當天黃昏時分同時取得的。

  懾於宋朝軍民的威力,久天以後,斡離不不待勒索的金銀足額,就統率金軍自動北撤。臨走前派人入城辭行,並送來一封拜辭信,說是「非不欲詣闕廷展辭,少敘悃愊,以在軍中,不克如願,謹遣某某等充代辭使副,有些少禮物,具於別幅,謹奉書奏辭。」這封信措詞之誠摯友善好像一個情好甚篤的親家探親後戀戀不捨地分手回去一樣。他的言外之意是不久還將再來探一次親,相信親家仍會象這次一樣熱情地接待他。

  東京人民取得第一次東京保衛戰的勝利,但是斡離不的軍隊並未遭到有力的打擊。种師道建議尾隨追擊,使之匹馬不還的計劃又被主和派大臣否決。被免職的太宰李邦彥代以張邦昌,這叫作換湯不換藥。不久張邦昌再度陪伴肅王北上為質,李邦彥官復原位,主和派重新活躍起來,壟斷了朝權。

  北宋王朝的危機方興未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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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唐德宗時期著名政治家陸贄的奏稿,以議論條達、文章暢通著,為奏議的典範。

  ②今河南洛陽市。

  ③彈劾百官的御史台稱為台諫。

  ④古代夜間的計時單位稱「更」,一夜分為五更。北末初的易學家陳摶有「怕到五更頭」的政治預言。趙匡胤迷信,改五更為六更。終宋之世,諱言五更。

  ⑤《束史輿服志》:襕衫以白細布為之。圓領大袖,下施橫襕為裳,腰間有璧襇。進士、國子生、州縣生服之。

  ⑥採取措施,發放辦理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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