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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所屬書籍: 金甌缺

  (一)

  自從送走馬擴以後,嚲娘越發消瘦了,越發沉默了。她的澄澈、發光的大眸子里出現了一種由悲哀、驚惶、焦急和期待等情結混合組織起來的複雜表情,這表情曾經在她父親病危時期出現過,現在再一次在送走丈夫以後出現。她可以一連半個時辰、甚至幾個時辰地浸沉在這個表情的複合體中。帶著這種表情沉思是一個精神的犄角,她真願意成天地躲進那個角落中去,如果沒有受到其他事務干擾的話。只有被人注意到、被人問話、被人打斷她的思潮的時候,她才會忙亂地從那個角落裡走出來,給人一個帶著歉意和懺悔的凄涼的微笑,好像她做了什麼對不起人的錯事一樣。

  在那個社會裡,婦女沒有公開表示想念丈夫的自由,雖然她周圍的人都很愛護她,並不因此對她有所不滿,她自己卻意識到這一點。

  比別人更多注意她的劉錡娘子注意到即使躲進那個犄角里,也不能使她的心情舒暢些。劉錡娘子注意到,自從那一天開始,嚲娘無論在沉默中、悲哀中、或者在她的凄涼的微笑中,都已經失去一個「自我主宰」的我,這個「我」在送走丈夫的同時,也循著他的與眾不同的馬蹄印,上前線去找他了,這時留下來躲在角落裡的無非是她的軀殼罷了。

  劉錡娘子第一個想法就是要安慰她,像正常的人所持有的常規的想法一樣,一切痛苦,哪怕是最深澈的痛苦,都不過是一種心理上的皺襞,只要用一把同情的熨斗耐心地去熨燙它,總有一天會把它燙平。劉錡娘子作了幾次嘗試,都沒有收到預期的效果,這才得出結論,嚲娘的痛苦是一個心理上的分裂,她的心已經破碎了、分裂了,如果沒法從根本上消除嚲娘痛苦的原因(那是她做不到的事情),彌合她心的裂縫,那麼這把同情的熨斗不管有多麼高的溫度都不會發生作用。劉錡娘子一天比一天地明白,面對著這種深刻的痛苦,一切語言和精神上的慰勸都不過是一種善良的欺騙而已。她從善良的願望出發,以徒勞的欺騙結束,絲毫不能夠減輕嚲娘的痛苦,自己卻感到十分慚愧,十分內疚。

  劉錡娘子沒有經歷過嚲娘正在經歷著的那個感情的歷程。

  她和劉錡是在東京結婚的,當時他已離開實際的軍隊生活,在宮廷里當差了。她跟丈夫聚在一塊的時候,他們的家庭氣氛更加溫暖和和諧,如果他出差去了,留下她單獨在家裡,她也有自己的生活要過。她和丈夫既是兩位一體,又是各別成為一個生活的獨立單位的。她以自己的感情的尺度來衡量嚲娘:結婚初期的離別,當然是特別難堪的,丈夫出門從軍去了,真要擔些風險,假使嚲娘有著一般水平、甚至超過那種水平的離愁別恨,那也完全可以理解。可是現在嚲娘表現出來的這樣一種沉重的、忘我的,不但是她見所未見、也是她聞所未聞的感情,卻使她奇怪萬分。

  劉錡娘子還要作一次努力,試圖把嚲娘誘離開這種痛苦的處境。有一天天氣暖和,陽光特別燦爛,大門外面,車馬喧闐,行人如織,是一個標準的郊遊的日子。她攜起嚲娘的手,笑問:

  「妹子,這樣好的天時,家裡又閑著沒事,你可願陪姊到金明池去……」

  這又是一種欺騙,心裡明明是她自己希望陪嚲娘出去走走,說出來的卻是希望嚲娘陪她去玩。可能嚲娘會卻不過她的情面而陪她出門的。但是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嚲娘的驚惶的急遽的神情打斷了。嚲娘的這種神情表現出除了她現在為之消瘦、為之悲哀、為之凄涼地微笑的那個生活中心以外,她不可能承認還有其他生活中心。要她去逛金明池,暫時忘卻心裡想的事,那就等於要她承認另外建立一個生活中心的可能性了,即使它是暫時的。在她無言的拒絕中,還含有對姊姊提出這樣一個她所不能容忍的要求的譴責,劉錡娘子不由得把她拉著的手放鬆了,並且紅了臉。

  愛情在各人身上有著各種不同深淺的層次和與之相適應的各種表現形式。

  劉錡娘子認為自己是摯愛丈夫的,同時也被丈夫所摯愛著,並且各自以在當時社會條件允許的最大限度的熱烈形式表現出來。劉錡娘子也不是一個心甘情願受社會的條框所束縛的女人。他們可算得是東京城裡一對模範夫婦、恩愛鴛侶。他們的所謂「琴瑟之好」,已遠遠超過一般水平,而為人們所羨艷。

  但是她現在在嚲娘身上看到一種完全不同的愛,這與她自己比較起來,不但有形式上的差別,並且也不得不承認還存在著程度上的距離。像她這樣一個一向對美滿的夫妻生活、真摯的愛情很有自信的人,要承認後面的一層是需要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的。

  如果劉錡娘子從來沒有和嚲娘見過面,沒有這幾個月的盤桓,如果她僅僅從別人嘴裡聽說有這樣一種執拗的,簡直是無可理喻的愛情,可能她要驚異了,可能她要當作一件好玩的事情去嘲笑她了。她還可能不斷地去打聽這個古怪的少女的消息,以增加嘲笑的內容,並滿足自己的好奇心。這不是出於輕薄,而是出於不理解。因為她自己沒有這種感性認識,在現實生活中也沒有看見或聽說過這種失去理智的華山畿式①的激情——隨時都準備著一個生命去為對方犧牲,絲毫不考慮這種犧牲有沒有必要。愛情達到了深處,就完全排斥理智。因為劉錡娘子沒有這樣的認識,因此也不可能理解愛情可以達到這樣的一種深度。

  可是現在她親眼看到這個,看到嚲娘的心理歷程中的每一個細節,由此受到極大的感動,加上她對嚲娘無限的愛。這使她了解了她的一切,承認了這種深度的可能性,並且為它征服。

  從嚲娘拒絕陪她出遊的那天開始,她就放棄一切慰勸她的企圖,決心要在她的悲哀和寂寞中做她的沉默的知心者來分擔她的痛苦。她違反了多年來的生活習慣,在那個季節里,居然沒有一次去過金明池,即使其他地方也很少出去。

  純粹、絕對、完全的感情生活在現實生活中是不存在的,人不能夠生活在感情的真空中,猶如不能夠生活在空氣的真空中一樣。她們各自有一個家庭,有許多細碎的但是無法避免的家務要等候她們處理。劉錡娘子處在一個比較高級的社會階層上,她雖然盡量壓縮了交遊圈,以便抽出更多的時間來陪伴她,但她還是有些必不可避免的交際應酬,不得不出去應付一下。她總是坐席未暖就匆匆地走了,以致那個圈子裡的人都認為她變了,卻不明白她之所以改變的原因。此外,她們還有一個共同的病人要服伺,趙隆仍然作為劉錡敬重的長輩和客人留在他家裡養病,他仍然不能夠起床。不管怎樣忙,劉錡每天都得抽出時間來陪他聊聊天,談談他所知道而且也可以讓他知道的前線消息,即使這樣也不能夠使他興奮愉快。在這些時候,她倆都要陪侍在一邊,這時更需要用劉錡娘子的輕鬆的市井新聞來調劑前線的沉悶的消息了。但她現在連這一點也很難做到,因為她自己的心境也很不輕鬆。她一有空閑,就帶著針線活計來陪馬母,幫助她們克服她們還沒有能夠完全適應的東京居家生活中的種種困難。如果說,她過去這樣做是出於熱心,那麼,現在這樣做又多了一層為嚲娘分勞、分憂的含意。這一切,她都做得這樣含蓄,這樣不露痕迹,以致嚲娘忘記了自己是個受惠者。

  只有當她們兩個在一起,並且手頭沒有任何事情來干擾她們的時候,這才出現了感情真空的時刻。這個時刻是專門屬於她倆所有的。她們可以連續一兩個時辰地談到他,劉錡娘子從丈夫那裡聽到有關他的往事,甚至比嚲娘自己知道的還多。這些往事再加上幻想和擴大的成分,使它成為一個永遠不會枯竭的談話源泉。有時,一句話,一個小小的回憶,一種可能的設想可以重複十次、二十次以上。只有以他為中心的談話才能使她興奮起來,煥發起來,使她能夠無保留地把珍藏在自己心底里的童年回憶完全奉獻給她。在這種時候,她變得大膽,無拘無束和熱情橫溢了。她以一種比她還要蔑視一切、突破一切的無畏姿態向社會挑戰而使她驚異。有時,劉錡娘子看出她疲勞了,了解她在默默的悲哀中不知道已經損耗了多少精神,於是就陪她沉默著不說話,只把自己的手掌壓到她的手掌上,這就是她的語言、慰藉和溫情。而嚲娘自己也一動不動地讓她長時間地壓著手掌,這就是嚲娘的答謝和接受她的溫情的默認。

  那種彼此廝伴著的、或者是熱情的、或者是沉默的時刻對於她們都是神聖的不可褻瀆的。她們能夠把它延長多久就讓它延長到多久。

  消息靈通的劉錡很早就知道馬擴出使遼廷的消息,官場圈子裡面的人都明白這是一種出於同僚的排擠、要他去進行一場用頭顱做籌碼的賭博。失敗了讓他丟去頭顱,成功了大家可以分潤到好處。他不禁為兄弟捏一把汗。續後又接連獲得前線的敗訊。他在悲憤、擔擾之餘,首先考慮到的就是這些消息可能在趙隆、馬母、嚲娘身上引起的反響。他決定在沒有獲悉他父子倆的真實情況之前,盡量把這些壞消息封鎖起來,不許走漏,甚至也不讓自己妻子知道。

  劉錡娘子是封鎖不住的,她已從其他渠道中探悉到前線的敗訊,並且聽到更壞的傳聞,說「也力麻立」單騎陷陣,迄今下落不明。東京是一座十分敏感的城市,是謠言製造廠,對於曾經成為新聞人物的「也力麻立」,照例要加意渲染一番的。劉錡娘子把這個問了劉錡。深知馬擴性格行事的劉錡心裡也惴惴然,唯恐所傳是實,表面上卻矢口否認。劉錡娘子不放心,又到其他的地方去打聽,這一次的傳說者更加渲染得神乎其神,連劉錡娘子也清楚地感覺到它的誇張過分的部分,但是最實質性的問題,馬擴究竟安全回來沒有,仍沒有明確的證實。

  嚲娘生活著的世界是單純的,沒有什麼需要隱瞞,沒有很多的東西需要迴避,她就是以這種單純和真實的力量,感動和征服了劉錡娘子的。劉錡娘子所處的世界當然要複雜得多,她自幼以來就明白並且習慣了人與人之間的相互制約關係。什麼話可以說,什麼事情必須隱瞞,都有一定尺度。這個尺度掌握得越加合度,越不逾規越矩,就說明一個人生活藝術的水平越高。根據這個原則,當她離開嚲娘的時候,一再告誡自己要嚴格地保密,她充分理解到如果一旦讓嚲娘得知了這些消息,將會引起怎樣可怕的後果,可是當她與嚲娘在一起的時候看到她的澄澈的凝思著的和詢問般的眼睛,她感到有一種真實的力量在壓迫她,譴責她不該在她面前繼續把秘密保存下去。有幾次,她幾乎泄了密,要想把她聽到的傳說和盤托出,都是到了最後一霎那,好不容易才剋制住。在那些時候,理智雖然勉強佔了上風,她卻不由得在感情面前讓了步。她又一次地產生了欺騙嚲娘的犯罪意識。

  有一天,嚲娘的手被她緊握著的時候,嚲娘不由得驚奇地問:

  「姊!你的手為什麼這樣冷?」

  「沒有……沒有什麼。」

  「姊的聲音發抖了,姊的面色發白了,怎說沒有什麼?」

  劉錡娘子反常的驚惶,引起嚲娘的注意,她一定要問出—個所以然:「姊有了什麼事情,怎不讓妹子知道?」

  「真是沒有什麼。」

  劉錡娘子這時心裡已經決定要說出真話,並且甘願承擔一切後果。可是由於一種習慣的力量,衝口而出的仍是一句謊話。她的勇氣消失了。既然謊話已經出口,她索性順著它再說下去:

  「今天早上姊有些不舒服,想是夜來著了涼。這會兒好多了,妹子不信就摸摸姊的額角。」

  「姊為著妹子,受了多少辛苦,擔了多少風險!」不相信人與人之間、特別是不相信親密得好像已經凝合成為一體的姊與自己之間還存在著說假話的可能性。嚲娘當真用自己火熱的面頰去親了一下姊的涼冷的額,她沒有感到姊在發燒,於是認真,關切地勸道,「妹子倒沒有什麼,可把姊累壞了,燒還沒有發出來,鼻音重了,姊千萬要保重自己!」

  在這個敏感的時刻里,在想像和懸揣的不安中,依靠著這堵並不牢靠的封鎖牆,嚲娘,還有她的爹和她的婆母,總算度過了存在著真正爆炸性的危險和最苦難的日子。

  (二)

  警報解除了。

  六月中旬劉錡接到馬擴從河間府寫來的一封親筆信。當時馬擴已經跟隨著宣撫司撤往河間府。在信里,他詳細地告訴劉錡戰爭失利的經過和他本身的經歷。信的調子是高昂的,儘管目前戰局正處於最艱難的階段,很多人認為戰敗已成定局,心灰意懶,只等朝廷的一紙詔書,他們就準備來個「卷堂大散」,即使在一些久歷戎行的將軍中間,也有很多人認為戰爭沒有前途。但是馬擴仍然沒有失去信心,仍然堅持著自己的看法,認為越過這個階段,勝利就會來到。他列舉了在遼的見聞,作為自己的論證,還告訴劉錡目前他打算著手去做那些工作,希望得到劉錡在精神上的支持和事實上的幫助。

  他還寫了兩句柳詞,表示出自己甘願為戰爭貢獻出一切的決心。

  但是出於彼此相同的考慮,他怕戰敗的消息可能在趙隆身上產生的後果(他目擊的那次咯血給了他多麼深刻的印象),他要求劉錡瞞去這封信,單單讓他們看到他附在裡面的家信。

  嚲娘一聽說丈夫來了信,雙手不由得像秋風中的梧桐葉片一樣顫抖起來。她花了極大的努力,才把它打開來讀。家信的內容十分簡單,只說目前戰爭尚在雄、霸一線對峙,他父子平安,並囑筆向趙隆問安,向劉錡夫婦問候。

  可是在另外附的一張字條上,他用零亂潦草的筆跡,寫了兩句《蝶戀花》的殘詞:「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嚲娘意識到這兩句分明是寫給她個人看的,否則何必在正式家信以外,再附一張字條?

  這是嚲娘第一次讀到他的信,看到他寫給她的字條,聽到他向她傾訴感情的心聲。即使在他們新婚以後的一段時期中,她也沒有聽他說過這樣富於感情色彩的話。他的這個一向對她封閉的感清世界終於慢慢地對她開放了,這簡直是意料不到的收穫。她要為了這個感謝首先發明寫信的人,感謝為他們製造出紙張和筆墨的人,感謝把這張字條捎來的軍中的郵使,她甚至還要感謝這一場雖然把他們分隔在兩地,可是終於把他的心聲擠了出來的戰爭,她知道要他擠出這兩句話來,是多麼不容易的事情!

  當然她最最要感謝的還是他本人。

  她一字一字地體味著這兩句殘詞的滋味,彷彿在咀嚼十四顆諫果②,每一顆中都浸透著他的深情,把一縷甜意一直沁入她的心脾。

  她不記得這接了家信後的殘餘的半天是怎樣過去的。

  晚上睡到床上時,藉助於一盞油燈,她又重新取出字條來看。為的是再看看他的零亂潦草的筆跡,要證實確是出於他的親筆。她只在童年時期看見過他寫的字,當時,他的字都寫得端端正正,筆酣墨飽,一絲不苟,與現在她看到的很不相同。可是這個「寬」字最後一點,點得那麼粗、那麼有力,這個「悴」字的最後一豎,拖得那麼長,比旁邊豎心旁的一豎要長出一、二分,這分明是他獨特的筆跡,她在那時已經看慣了它。她一遍又一遍地琢磨它,自己假設出許多理由來否定它,然後又假設出更多的理由來證實它,直到毫無可以懷疑的餘地。然後再細細地研究它,似乎要從每一豎、每一橫、每一點,每一勾中間找出他的呼之欲出的面容,聽出他正在召喚她的聲音來。最後她珍重地把紙條摺好、鋪平,壓在枕頭底下,準備吹滅了燈入睡。忽然她又改變了主意,燈沒有吹滅,已經壓在枕頭底下的字條又被抽出來重新誦讀。喜悅、感激、擔心、焦慮等等情緒又在她心裡逐漸混凝起來,它們好像一鍋放在這盤搖搖欲滅的油燈上,用文火慢慢煨煮著的米糊。它終於被燒滾了,在鍋子里不安靜地翻騰著。

  這確實是他寫的字條,但是為什麼寫得這樣零亂潦草?難道因為軍中匆忙,沒有足夠的時間把它從容寫好?不對,那封信的字跡還是寫得很端正的。可能這張字條是他將要身臨戰場,已經披上胄甲,騎在馬上,匆促之間,拿起筆來,俯身一揮而就的,總之用這樣潦草的筆跡寫成的字條是不尋常的,他一向干起什麼事情來都是從容不迫、有條有理的。

  從字跡中看來,特別從他在匆忙中寫成這張字條的假定出發,他確是憔悴了,消瘦了,嚲娘不但能夠從字面上,還能透過紙背,從想像中看到他的面容和表情。

  可是嚲娘更加明白這兩句詞的內容,她知道,為了「伊」,他是不辭為之消瘦和憔悴的。她回憶起那時節——那是她一生中最幸福和最值得回憶的時節,他那麼認真地教她讀書。有一天,他朗誦起《楚辭》,那鏗鏘激昂的聲調彷彿也還在耳邊。他讀的是:

  「……苟余心之所善兮,

  雖九死其猶未悔。」

  他朗誦完了,就解釋給她聽。其實,這兩句他特別喜愛的《楚辭》,既不是第一次誦讀,也不是第一次解釋,她早已聽懂了、聽熟了。「還待你解釋呢?」她心裡想,可仍帶著十分認真的態度聽他講,希望聽到他有什麼新的補充。

  果然,他講完了這一段,就用一本正經的神氣問她:

  「小駒兒!你做了什麼事情吃虧了。後悔不後悔呢?」

  「你呢?」

  「大丈夫行事,」他斬釘截鐵、儼然像個成人似地回答,「猶如駟馬既馳,飆發電舉,怎可因一時的得失就後悔起來!」

  「大丈夫不後悔,難道女兒家吃了點虧,就要後悔嗎?」

  「要剛毅堅強的女孩家才不回頭呢!」他輕聲一笑,「刀子割破了手,才出得那麼一點子血就哭出來的女孩家,難道也……」

  他沒有說完這句話,她就生起氣來,把它截斷道:

  「難道……難道什麼?俺不後悔,明天還要佩那把刀子咧,你瞧著!」

  十年前的往事,突然傾注到她心裡來,那一把她爹從河西家戰場上奪來的寶刀在她記憶中仍然閃閃發光。她知道她的丈夫是個不知悔疚的人,當他幹了什麼他認為應當乾的事情,他絕不會後悔,從那一席話以後,她就深信不疑了。

  可是是哪一個「伊」才能使他為之消瘦、憔悴,至死而不悔呢?

  她忽然顫抖起來。

  她能夠明白無誤地確定這個伊就是她,好像她能夠明白無誤地確定這張字條確是出於他的手筆這樣肯定嗎?不,回答肯定是一個「否」字。她是如此深刻地了解他,在他心裡佔到最重要位置的不是她,而是那一場戰爭。只有那場戰爭才是他心裡的「伊」,才願為「伊」九死而猶未悔。這兩旬詞像寫在字面上那樣清楚地表明他過去、現在和將來都願意為戰爭付出生命的代價而不悔。

  她妒忌它嗎?為了它奪去她在他心裡的位置,而她原該佔有這個位置的。不!她不妒忌。為了戰爭不惜貢獻出親人的生命,這是他們兩個家庭、也是西軍中很多戰士家庭的傳統觀念,她早已習慣了這個想法。同時,她還理解到只有懂得把生命貢獻給事業的人,才能夠理解她的獻身的愛。她不妒忌戰爭,她只希望他能夠分出對戰爭一半的傾注給她,也就心滿意足了。

  她不敢存在更大的奢望,只要她是「伊」的一部分,哪怕只是很小的一個部分也很滿足了。可是不管怎樣,他確實是消瘦了、憔悴了,對於戰爭的曠日持久,對於勝利的渴望,也可能是對於她的懷念,大大地消耗了他的體力,噬食了他的生命。她不由得為此而焦急,擔心,並且帶著異常的激動,不安地睡去。

  他迅速出現在她的夢中。他完全不是原來的樣子,而是滿臉長著鬍子,衣服破爛,面色憔悴。隔開一條溝,跟她面對面地站著。她向他招手,向他呼喊,懇求他幫助她。他露出了有點慘淡的微笑,費著好大的勁,俯身把雙手伸向她,她也竭力伸長了手臂要想接住他的手。可是就差那麼一點兒,她碰不到他,於是她就奮不顧身地撲過去……

  她十分懊喪地從夢中醒回來,仍舊帶著那個因為撲過去而將墜入萬丈深淵的驚怖。這時殘燈還沒有熄滅,正在嗤嗤地響著,作行將熄滅以前的最後掙扎。燈油將要幹了。紙條也還攤在枕席上,被她的面頰壓皺了,被淚痕沾濕了,她自己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流過眼淚的。她急忙把紙條摺迭好,努力安安靜靜,一動不動地貼身躺著,希望用面頰的重量來熨平它,用面頰的熱量來煨乾它,這是比生命更寶貴的一張字條。她又第二次進入夢境,但已失去原來的連貫性,只有一些零亂的片斷在她失去了平衡的意識中跳躍著。她來不及把它們抓住,它們就好像飛蛾一樣,一個個撲向意識的火焰中燒掉了。斷斷續續的夢把完整的夜晚打成無數碎片。

  她最後一次醒來時,燈火已經完全熄滅。她相信這一次是真正地清醒了,她的頭腦特別清楚,但在漆黑之中,在她閉上的眼睛裡,仍然出現無數隨時變幻著形態的光圈。它們一會兒凝成長方形,一會兒凝成斜方形,一會兒凝成菱角形以及各種更加複雜、無從象形的形態。在各種形態中間,閃爍著水晶一樣透明、寶石一樣發光的跳動著的光點。在那光圈的中心,仍然不時出現一個消瘦的、憔悴的、長著滿臉鬍子的他。他已經收回了向她伸出的手,擲去給她寫紙條的筆,拿定了她為他纏上五彩絲帛的槍桿,跨上白馬,急驟地沖入戰場。

  第二天一清早,她匆匆洗掠一下,就帶著字條來找劉錡娘子。

  劉錡娘子也還是剛剛起身,房間還沒有整理打掃過。太陽從東向的窗子里透進來,窗外的流鶯兒在樹枝上亂啼。劉錡娘子披著一領茜色紗衫,雙手攥著打散了的髮辮,趿著鳳頭便鞋,正坐在床沿上發怔,似乎那些流囀不定的鶯啼引起她的什麼聯想。她一眼看見嚲娘這麼早就來了,還當發生了什麼事故,不由得驚慌起來。

  「姊。我昨夜做了夢。」

  嚲娘不知道不僅在東京,即使在別的地方,一清早起來就談夢是閨中最忌諱的事情。她好像從另一個世界來的客人一樣,根本不懂得這些忌諱。劉錡娘子看到她驚惶的樣子,也忘掉了這個忌諱,趕緊問:

  「妹子夢見什麼?想是夢見兄弟來了。」

  她問過這一句,才想起這個忌諱——清早談夢的女伴們將會有一個不吉利的上午。她輕輕地吐口唾沫,用鳳頭便鞋輕輕地把它從地板上擦去了,替她們禳禍消災,同時也要她學著做。

  「妹子夢見他,」這個似乎從另一世界來的女伴根本不理會這些,她一開口就忘記姊要她做的事,「他是那麼憔悴,完全不是原來的樣子了。妹子真怕他那裡出什麼事。」

  「妹,你又在胡思亂想!來了他親筆寫的平安信,還怕出什麼事情?」劉錡娘子也忘掉了她要嚲娘做的事,她有決斷地說,「夢裡的樣子是妹自己想出來的,哪裡作得准?」

  「不是夢裡的形象,」嚲娘攤開手掌,讓她看昨天讀家信的時候連她也沒有看到的字條,「姊且讀讀這個!」

  劉錡娘子雙手都沒閉著,嚲娘就坐到床沿來,攤平紙條,一個字一個字地念著她聽。

  「那是兩句柳詞,」劉錡娘子一聽她開始念,就知道它的來歷。她一面挽著髮髻,一面笑說,「兄弟隨手寫了這兩句,哪裡就真是憔悴了?妹子千萬別把它當真。」

  「妹知道他,那是真的,那是真的……」一聲不但劉錡娘子、連嚲娘自己也沒有意料到的啜泣把她自己的話堵塞住了。

  看到了這樣的嚴重性。劉錡娘子忙不迭地放下還沒有挽成的髮髻,讓一頭濃密的青絲散亂地披在肩上,披在背上,披到茜紅紗衫上。她騰出空著的雙手,把嚲娘緊緊攥住,然後又用偎著她的面頰去揩拭一顆正往下墜的淚珠兒。嚲娘馴從地讓她偎著、揩著、攥著,這時間和空間又屬於她們共同所有的了。

  過了好一回,劉錡娘子才提議道:

  「怎不寫封回信給兄弟?你哥哥寫了信正待請信使捎去,昨夜還問妹子的信寫了沒有。」

  這是一個具有實際價值的建議,嚲娘雖然一整夜地千縈萬轉,胡思亂想,卻不曾想到這個,它使嚲娘回到了現實世界。

  於是她們商量著怎樣寫回信。

  其實,怎麼寫都行,嚲娘本來就沒有想到過寫回信,現在有了一行字,總比沒有的好。可是仔細推敲起來,怎麼寫又都不行,沒有哪一種文字能夠把她的心情如實地表達出來。她有多麼複雜的感情要向他表白啊!何況她是在軍隊里養大的,還是馬擴教她讀過一點書。此外再也沒有受過什麼教育,更加談不上文字的訓練了。全靠劉錡娘子的幫助,她才勉強寫成這封信。

  寫好了信,嚲娘意猶未足,劉錡娘子猜到她的心思一定也想寫兩句詞作為答覆。劉錡娘子容易地幫她完成了這個願望,那是把她一夜的翻騰都概括在內的十四個字。嚲娘照式辦理,也把它寫在另外的一張紙條上,附在信封里。那十四個字是:

  「書札平安知信否?

  夢中顏色渾非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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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華山畿》是一個愛情、神話故事,說劉宋時一士人行經京口華山畿的地方,為一偶然邂逅的少女感疾而亡,他棺木經過少女家門時,少女已盛妝而待,她激動地讀一首詩祈禱著:「華山畿,君既為儂死,獨活為誰施?歡若見憐時,棺木為儂開。」棺木應聲而開,少女躍入棺木中而死。伴隨著這則無稽的故事,還流傳下一些激情凄厲的小詩。

  ②即橄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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