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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所屬書籍: 金甌缺

  (一)

  按照一千多年封建王朝的慣例,在同一個朝代內,繼位的皇帝在即位的當年必須承襲老皇帝留下來的年號,不管老皇帝已經晏了駕,或者還活得活潑潑地自願禪位,都是如此。這個年號要保留到當年十二月底除夕之夜。直到第二天新正初一,新皇帝才有權利換一個年號,稱為「改元」,含有萬事更新的意思。

  淵聖皇帝雖然仁孝非常,對於父皇的這個聲名狼藉、內患外禍紛至沓來,人們一提起這個與蔡京、童貫、王黼、高俅、蔡攸、朱勔等權奸集團成員的名字和與花石綱、應奉局、行幸局等秕改聯繫起來的「宣和」年號,並無好感(在這個年號之內,他本人的太子的地位差一點被王黼一力支持的皇子鄆王楷擠掉)。幸喜他即位於宣和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庚申,過了六天,就是二十九除夕。這一年十二月小,又省掉一天,次日丁卯就是新正初一。從這天開始,正式改元「靖康」,以此擺脫了「宣和」這口黑鍋。

  一般新改的元,多少總有一點涵義。

  淵聖皇帝把改元的事委託首相太宰白時中,白時中委託尚書右丞宇文粹中、中書舍人朱勝非兩人。他們請示:「凡年號須有主意,今以何意為主?」白時中透露了極重要的,聽起來很象是轉述淵聖本人的話,說「當以和戎為主。」和戎就是與金人講和,在即將兵臨城下的情況下,甚至要在年號中表示出謀和的決心,這很可以看出新朝廷的動向。不過後來宇文粹中提出並經廷議通過的「靖康」兩字,含有靖難安亂,天下太平的意思,還算是積極的。

  如果說「以和戎為主」確實出自淵聖皇帝本人之意,而決定用靖康為年號,也由他本人裁定,那麼在兩三天內,他的主意已有所改變了。這一變變得很好。可是後來他又變了多次,從主和變為主戰,又從主戰變為主和,有時在一天之內要變兩變,有時在一件事情中變來變去,拿不出一個決定的主意。最奇怪的是在他主戰的同時又可以聽信主和大臣的意見,同時進行和議,雙管齊下,並行不悖,變來變去,終於變出了一出亡國的悲劇。

  靖康元年正月初一金人渡河,梁方平、何灌防河部隊潰散的消息傳到京師。三日,淵聖下詔親征,詔旨中說:「事非獲已,師實有名,已戒六師,躬行天討。」「一應親征合行事件,令有司並依真宗皇帝幸澶淵故事,疾速檢舉施行。」對於抗戰似乎表現出相當大的決心。

  澶淵之役,朝內也有主逸的王欽若、陳堯叟和主戰的寇準兩派,寇準的主張得勝,澶淵親徵才能實現。如今淵聖效法祖先,實行親征,也要在朝廷內樹起一個主戰派來做自己的助手。經過十天來的議論紛紛,他終於弄清楚太宰白時中、少宰李邦彥、中書侍郎張邦昌等都是主和的,他們手下有一大幫人,是多數派。堅決主戰的只有太常少卿李綱一人。不過吳敏是李綱的薦主,淵聖本人得以禪代太上,就靠吳敏、李綱的斡旋,因此他特擢車綱為兵部侍郎,而以吳敏知樞密院事。樞密院專管軍事,在下令親征的同一天,派吳敏、李綱負責軍事就是希望他們成為自己的寇準。看來親征確是皇帝自己的主張,倒不是寫在字面上哄騙人。

  可是在同一天內,朝廷里出現了駭人聽聞的情況,尚書以下的大官張勸、衛仲達、何大圭等五十餘人棄官而逃,朝端為之一空,人心惶惶。特別在宮廷之內,大部分內侍都與當權的白時中、李邦彥、隱在幕後操縱政局的大內監梁師成有聯繫,他們掀風作浪,把外面的謠言帶到宮內,再把宮內消息透露到外邊,以製造混亂的局勢。當天晚上,傳出了淵聖皇帝要出狩襄樊①的消息。

  這個患了嚴重健忘症的皇帝,不到一天功夫,就把自己說過有關親征的話忘掉了。

  但是已被任命為兵部侍郎的李綱現在已擁有直接奏對之權,他進入內殿,當面詰問淵聖道:「臣頃在道路間聞說宰相們將奉陛下出狩襄樊,以避夷狄,如此則宗社危矣!兼與昨日親征之議大相徑庭,不知果出於陛下之意乎?」問得淵聖默默無語。接著李綱又進一步逼問道:「太上皇以宗社之故,傳位陛下,陛下舍之而去,可乎?」

  淵聖皇帝又默然不語。這時,太宰白時中等紛紛奏說京城不可守。一個領京城所的內監陳良弼從內殿跳出來爭議道:「京城樓櫓,百無一二,又城內樊家崗一帶濠河狹淺,決難保守,陛下不可聽李綱之言,誤了大事。」

  可守不可守,雙方各執一詞。淵聖採取了折衷的辦法,派李綱與蔡懋、陳良弼一起去新城東壁實地視察城牆濠河,商量出一個大家可以接受的意見前來回奏。他們出去視察後,雙方回來奏對,仍然各執一詞,不過陳良弼等一口咬定京城不可守,說不出多少道理來。李綱卻提出不少具體的意見,如整飭軍馬,揚聲出戰,團結軍民,相與堅守,以待西北勤王之師等戰守策略,說得淵聖的意思又活動起來。

  「卿言之成理,朕志已決,堅守京師,」淵聖點頭道,「惟今日大臣中誰堪主持戰守之計者,卿試推舉其人。」

  「朝廷平日以高爵厚祿畜養大臣,今日國家有事,正該大臣效命之秋。」李綱指名道姓地說,「白時中、李邦彥雖書生,未必知兵,然藉其位號撫馭將士,以抗敵鋒,正是職責所在,豈容推辭?」

  李綱的話說得咄咄逼人,白時中忘了金殿奏對也有的禮貌,面色發赤,厲聲說道:

  「李綱莫能將兵出戰否?」

  白時中以李綱之道還治其身,以為這一下可以把李綱嚇退了。不料李綱以國事為重,不怕承擔艱巨,當淵聖徵求他的意見時,他就老老實實地回答:

  「陛下不以臣為庸儒,倘使治兵,願以死效!」

  這時新除知樞密院事吳敏在旁幫襯道:「李綱任事甚勇,可付以大事。惟官卑職微,不足以鎮士卒,官家須得加封他才好展布。」

  「此言極是,」淵聖又不住地點頭問,「宰執中可有出缺的報來。」

  近臣報道,尚書右丞宇文粹中前日隨太上皇去毫州進香,尚待補缺。淵聖大喜,立刻寫了詔旨,除李綱為尚書右丞,面賜袍服牙笏。看來,淵聖皇帝已經接受李綱的建議,這場爭論將以李綱的勝利結束了。

  (二)

  可是李綱的勝利維持不到半個時辰。

  當時車駕回宮內進膳,賜宰執食於崇政殿門外廡。唯白、李兩人跟著進內陪侍御膳。不久,他們出來傳話:膳畢,宰執們再會於福寧殿,決去留之計,同時任命李綱為東京留守,李梲為副留守。

  「決去留之計,」表明淵聖的去留尚未決定,猶待討論,這與頃刻前說朕決心堅守京師的話發生矛盾,何況又命李綱為東京留守,一般只在御駕離京的情況下才需要有人留守,命他為留守,則不待討論,淵聖出狩之意已決。李綱知道淵聖在一頓飯中間,聽了白、李的話,主張又變。他先發制人,等淵聖一到福寧殿,就力陳御駕不可輕出理由。古代臣僚進諫都要舉歷史為例,歷史的作用,遠勝於後來,它是皇帝與臣僚的必修課程,李綱自然也擅長此道。他說:

  「唐明皇聞潼關失守,即時幸蜀,宗廟朝廷,碎於賊手,累年後僅能復之。范祖禹以為其失在於不能堅守以待勤王之師。」安史之亂,唐玄宗棄京師幸蜀,楊貴妃死於馬嵬坡,這是人人都知道的歷史。范祖禹負責編寫《資治通鑒》唐史的部分,是唐史專家。李綱引據他的論斷加強了進諫的份量。然後他說出本人的意思:「今陛下初即位,中外欣戴,四方之兵,不日雲集,虜騎不能久留。舍此而去,如龍脫於淵,車駕朝發而都城夕亂,雖臣等留守,將何補於事?宗廟社稷,且將為丘墟,幸陛下審思之!」

  這番話說得非常有力,淵聖低回半天,不能作出決定。一個近身內侍王孝傑卻跳出來威脅淵聖道:

  「中宮國公已行,陛下豈可留此?」

  中宮指淵聖的皇后朱氏,淵聖未即位前,兩人曾有一段共患難的經歷,情好甚篤,國公是他們尚未滿兩歲的長子,她們母子倆就是被內侍矯官家之旨劫持上鑾輿送出東京的,現在內侍們又反過來說中宮已行,道得官家非走不可。淵聖一聽妻兒已經走了,大驚失色,當即走下御榻流淚道:

  「卿等休再留朕,朕將親往陝西,起兵以復京城,決不可留此。」

  淵聖之意雖決,但事關京城存亡,李綱豈肯輕輕罷手?他泣拜御前,以死相邀。正好淵聖的兩位皇叔燕王趙似、越王趙俁前來陛見,他們倒也主張固守京城。在大臣中間吳敏也反對御駕出走,幾個人極力諫勸,淵聖之意稍定。他即在御案上取紙筆寫了「可回」兩個宇,畫上花押,派內侍朱拱之急騎齎送,追回中宮,然後回顧李綱道:

  「卿留朕,朕專以治兵御戎之事委卿,不得少有疏虞。」

  李綱再拜受命,與副留守李梲一起出去治事,當夜就宿在尚書省。

  這是李綱第二次在廷議中得到的勝利,可是這個勝利也過不了夜。

  朱拱之受命去追回皇后,事實上他並未出城,只在城裡兜了個網子,午夜後,回奏中宮、國公的鑾輿已遠,無法追回了,又添油加醋地說:「奴婢在城外聽逃難南來的百姓說,金軍前驅距京城已不過數十里,官家此時不走,被金軍困在城內,此生將永無與中宮、國公相見之期了。」淵聖兒女情長,一聽此話不由得害怕起來,又一次改變了主意,急命內侍,侍衛做好出幸的準備,只等天一亮就走。

  第二天一清早,李綱從尚書省入朝,道路上又紛傳官家將出西城。他無暇細問,拍馬徑往大內。這時宮門口果然是一片逃難的景象,許多神色倉皇的宮人從內廷側門出來,身上的衣服單薄凌亂,顯然是臨時得到命令,來不及梳妝一番,就奔出來了。她們手裡只帶一個包袱和一卷被褥寢具,往來亂竄,不知道要聽誰的話,往哪兒走才好。

  有人告訴她們,來的官兒就是主持城守的李右丞。一個宮人帶頭來問消息,許多宮人都跟上來,要向李右丞討個主意。

  「是誰打發你等出宮的?」

  「內押班張迪。」

  「張迪那廝,現在哪裡?」

  「張押班早就坐一輛宦車出城去了。」

  「官家可曾出宮?」

  回答得莫衷一是,有的說官家早已出官,有的說還留在宮裡,只有一個宮女回答得十分肯定,她剛才出宮前,看見官家正往祥曦殿走去,相隔還不到一盞荼的時間。既然是她親眼目睹的,李綱確信官家尚未出走,心裡較定,就吩咐宮人們先都回大內去,等待後命,休得慌亂走動。

  清晨嚴寒,御溝中結著厚厚的冰,屋檐下邊也掛著一排排堅實的冰須,擐甲執兵的禁衛們衝風頂寒,不斷地揉搓著雙手,在冷空氣里呵氣。新的殿師,威風不可一世的王宗濋騎在高頭大馬上,往來傳令,要把這批禁衛軍集合起來,擔任扈駕出行的任務。他的命令受到沉默的抗議,也有人鼓噪叫喊,拒絕出行,這顯然就是這支逃難隊伍還不能夠首途啟行的原因。

  十多年來禁軍們無可奈何地習慣了服從貪殘庸橫的長官高俅的管轄,現在試圖要反對這個新任的長官了。他們看到王宗濋身穿厚厚的皮襖,別人冷得發抖,他卻冒出滿頭大汗,單這一點就引起莫大的反感。他們不聽指揮,不願集合站隊,許多人還口出怨言,反對出城扈駕。作為官兵的代表,一個手執金槍的軍官正在與王宗濋爭執,這在軍隊里是很少見的事情。不過他是有後盾的,大部分禁軍支持他的意見,擁在他們周圍大聲嚷喊。王宗濋使出渾身解數,叱罵威嚇,競不能把他們嚇退。

  李綱認得這個軍官是金槍班班直蔣宣,也認得他的同伴銀槍班的李福、盧萬等人,弄清楚了他們爭執的原因,就站到一處台階上,高聲問道:

  「俺李綱受官家之命,堅守京城,誓與此城共存亡,一息尚存,寸步不移。爾官兵等食朝廷之祿,忠國家之事,願意隨俺死守,還是出城西行?不妨各抒所見,待俺入朝面聖,取官家裁決。」

  「願從右丞死守!」蔣宣第一個帶頭高呼。許多禁軍接著叫喊:「如能保守京師,粉身碎骨在所不辭。」還有人沖著王宗濋罵道:「天下事都叫這些奸臣們誤了!今日京師危亡在即,還待往哪裡逃?」

  王宗濋看看形勢不好,抽起馬鞭,就想溜走。李綱一把把他扯住了,說道;「殿帥休走,且隨李某上金殿去走一遭。」

  「殿帥休走,殿帥休走!」禁軍們也覺察王宗濋的意圖,一擁而前,攔住他的馬頭,把他們送到東華門口。這時淵聖已出御前殿,昨夜宿在東門司的宰執們,也紛紛來到前殿打聽消息,安排出走之計。一見李綱扯著王宗濋鬧鬧嚷嚷地進來,生怕又生別議,一齊阻攔著不讓他走近御前。

  這是用得著氣力的時候了。李綱雖是文官出身,看到天下多事,在南劍州的幾年中,每天走馬舞劍,打熬出幾百斤氣力。他為自己特別打制一對瓦棱鐵鐧,足足有三十六斤重,騎在馬上,舞動起來,簌簌生風,儼然是個戰將的派頭兒,哪裡把這幾名文官看在眼裡!他忿然一推,早把他們推得跌跌撞撞,自己一徑走到御前,不客氣地奏問道:

  「陛下昨夕已許臣留下,今天如何又要出走?臣事君以忠,君待臣以誠,忠誠相濟,大局才有轉機,官家怎忍見欺?」

  這一問語氣相當嚴厲,問得淵聖低下了頭,不好意思回答。然後李綱又把王宗濋拉上來,撳跪在御前的地坪上,說道:

  「適才王宗濋在宮外,處置不善,引起禁軍鼓噪。禁軍忠心為固,願為陛下死守京師,如何又要他們出城西行?禁軍也有父母妻小在京,無端捨去,倉猝扈蹕,萬一中道散歸,那時陛下靠何人護衛?」說著,隨手一拖,把王宗濋拖前兩步,指著問:「難道陛下真要靠王宗濋護駕?看他這等闒茸無能,自護不足,安能護人?」

  可笑王宗濋身為淵聖的母舅,又新任最高軍事長官,枉有八尺之軀,一個肉墩墩的肚皮,被李綱拉來拖去,恰似泥塑木雕一般,不敢動彈,更不敢出聲申辯。

  宰執們看見淵聖有偏越李綱之意,唯恐昨夜之議又要被打消了,一齊上前,七嘴八舌地議論。戶部侍郎王時雍要在白、李兩相前逞能,越次上前,彈劾李綱在金殿上毆辱國舅大臣,無禮可誅。

  王時雍這一出格的行動博得宰執們人人叫好,齊聲附和起來。淵聖一眼瞥見張邦昌與白、李兩人擠眉弄眼,得意洋洋。回頭又看見內侍朱拱之站在御座背後,向他們做出要斬砍李綱的姿勢,看他這副咬牙切齒的樣子,恨不得一手掌劈下去就把李綱身首分離。一時糊塗一時清醒的淵聖忽然覺悟到內侍與宰執們都是沆瀣一氣,串通了排斥李綱的。他們黨羽已成,鉤連甚深,因而聯繫到自己孤立無援,也產生了對他們的強烈反感,頓時露出慍色,斥責王時雍道:

  「李綱忠貞,一時粗魯,朕不罪怪他。只如你王耐雍職供司農,不在戶部好好核算錢襤出入,卻在此越位妄言,這算得是什麼禮!」

  淵聖即位旬日,還是保持了做太子那時謙卑退讓的作風,與臣僚說話,即使忤旨也不以重語相加。今天難得發雷霆之怒,把王時雍斥退後,溫言與李綱說道:

  「卿且耐辛苦②,出宮去說與禁軍們知道,禁軍願拒敵死守京城,禁軍不負國家,朕也不負禁軍。這番朕說了此話決不再食言了,卿可放心前去傳旨。」

  李綱領旨出官不久,就聽見宮外響起一片萬歲聲。這種真正出自內心的感悅的嵩呼與大臣們有氣沒力的習慣的嵩呼是很不同的。淵聖雖然遲鈍,畢竟也能夠辨認出兩者的區別。他終於悟出了一個道理,只有他決心抗敵,才能博得士兵們真正的擁戴。趁著一時激動,淵聖當即下了兩道手詔,以李綱為御營京城四城守御使和親征行營使,接著又毅然向大臣們宣布:

  「朕決心以一身殉社稷,戰守之事,悉委李綱,再有人敢以出狩之議上者斬!」

  好容易從淵聖口中挖出一個「斬」字,這句話就等於是一柄上方寶劍。有了這句話,有了上面的兩個頭銜,李綱才算取得主持戰守的全權。

  還沒有對來犯的金軍一矢相加,李綱先要拼出吃奶的氣力與群臣的陰謀詭計鬥爭,與官家的反覆無常鬥爭,總算取得決定性的(遠遠不是最後的)勝利。再過一天,宋金兩軍就在汴京城外展開白刃大戰。好險呀!形勢間不容髮。人們簡直不能想像如果沒有這兩個剛剛來得及、火熱出籠的任命,下一天金軍掩到東京城下,將會出現怎樣的局面。

  (三)

  宋金之間第一次的攻守戰發生於西水門外,時間就在正月初六,斡離不親統大軍到達汴京城下的當天。

  這是一支銳氣十足的攻擊之師。他們於初三日全師渡過黃河,經過三天來的追擊、掃蕩、整頓、迅速趕到汴京城下,在牟駝崗駐紮下大營後,就積極籌備進攻。

  汴京城的各道城門已經晝閉,只有東水門還來不及關上,幾萬名家道殷實的居民,男女老少都有,受到太上皇南逃、官家也準備西走,謠諑紛來,朝端一空的影響,相將攜妻挈子,逃出東水門,沿汴河而走。

  他們是舉措不定的朝政的第一批犧牲者,為了逃命,反而喪命。兀朮親自統率的那支輕騎兵殺光了西北城外的居民後,心猶未足,打聽得東水門外有大批老百姓出走,立刻趕到東郊。這是一支久經戰陣的騎兵部隊,左右兩翼遙遙展開,主力擺在中央,正對難民密集之處,一聲掩殺令下,猶如一隻兇猛的鷹隼猛然向一群小雞撲來,小雞亂飛亂逃,怎逃得出鷹隼的魔爪?欲待回去,東水門已經關上了,只好坐待受戮。只見一陣陣血雨橫飛,一層層慘霧四塞,不到一個時辰,兀朮就取得殲「敵」的全功。他不但殺光了人,還擄掠得他們攜帶的全部貴重的細軟,得意之餘,又下令盡焚郊外屋宇村落,這一夜,東門外火光燭天,哭喊聲不絕。

  不過真正的戰爭並不發生在這裡,而發生在宋軍已有相當準備的西水門一帶的陣地上。

  歷史學家把這些準備工作歸功於李綱。

  他接受親征行營使和御營京城四城守御使的任命以後,就利用已經廢置的大晟府舊址置司,辟除一批參謀官、書寫機宜、勾當公事、管勾文字等從官,辦理公務,後來又把行營司移到陳橋門內的班荊館。他下令修治都城四壁守具,以百步法分兵備御,每壁撥正兵一萬二千名,再加上保甲民兵廂軍之屬,飭令他們即速完成修敵樓,掛氈幕、安炮座、設弩床、運磚石、施燎炬、垂擂木、備火油等等防禦工作,又宣布官家決心堅守,已頒賜錢銀絹各一百萬貫兩匹,文臣自朝議大夫以下,武臣自武功大夫以下及將校宮告宣帖三千餘道,只要在攻守戰中立功的,都可得到獎賞。一切統由親征行營司便宜行事,其他機構不得掣肘。另外又任命四壁的從官,以宗室武臣為提舉司,諸門皆有大小使臣,分地以守。又整頓了三衙的禁軍,把現有的馬步兵四萬人劃分為左右前後中五軍,軍各八千人,有統制,統領,步隊將,騎隊將等層層節制。各軍都有規定的戰守任務。前軍八千人被派往東水門外,穩定了那邊的軍心,把門內延豐倉儲存的四十萬石豆栗搬到安全的處所。

  所有這些準備工作都是十分必要的,深合機宜的,如果沒有象李綱這樣一個中心人物擘畫一切,統籌一切,即使官家決定了固守的方針,也只是一句空話。但問題在於官家決策固守,李綱被任命為上述的兩個要職都是發生在正月初五的事情。李綱縱有三頭六臂,又怎能把上述的許多工作在一天一夜之間就全部完成?不,這決不可能。事實上,李綱發下的命令,不可能全部迅速執行。主和大臣,特別是權力很大的內侍,仍然起消極作用。如果他們不敢再正面提出出狩的建議,也要從反面來破壞李綱的戰爭措置,以證明他們的不可守的觀點是正確的。非到東京城淪陷,他們的陰謀決不停止。譬如官家御賜的金帛,真要從內庫搬到城防第一線,這決不是幾天內就能解決的事情。攻防戰爭最激烈的時候,將領們用以激勵士兵的還只是一句空話,一張尚未能兌現的期票,士兵們能到手多少,是很成問題的。還有城頭上十分需要的強弩炮座太部分都堆在兵器庫里,主管兵器庫的恰恰就是反對戰守甚烈的內侍領京城所陳良弼,只要他的差使不撤,李綱就不能希望他馬上把這些高效率的武器送上城來。

  上述的許多備戰措施除了刻不容緩的成立兩個機構,確在當天完成外,其餘大部分都在以後的幾天,甚至十多天中才能陸續實現,而其中不小的一部分直到金軍退去,第一次東京保衛戰結束以後也未見實現。歷史就是這樣的。

  因此初六西水門之戰和初七陳橋門、封邱門、衛州城等處攻守戰的勝利,與其歸功於李綱一人,還不如歸功於受到要打退金虜保衛國家這一神聖信念激勵的廣大軍民,更為符合事實。當然李綱是這個戰役的組織者,正是他把全體官兵的愛國心激發到一個空前的高度,他的功績當然決不容許抹殺。

  初六傍晚,西水門之戰是斡離不的一次試攻,具體指揮戰役的就是首先渡過黃河有功的騎將迪古補,他乘進軍之銳,掠得小船數十隻,沿汴河而下,直攻西水門。

  這時受命專守西城一帶的太將何慶彥也還是剛剛到任。他一聽說西水門有急,立刻帶了兩千名「敢死士」趕到那裡。原來在西水門防守的禁軍很少上過戰場,大部分士兵都還是第一次作戰,但是出身西軍的何慶彥卻是戰守兼備的著名將領,兩千名敢死士中有一部分是他的親兵,曾長期在西北戰場上作戰,有豐富的作戰經驗。他們的來到,鼓舞起原來守城禁軍的勇氣,當他們初次看到金方的精銳部隊攻城時,在相互勉勵之下,居然能夠克服在這種情況下很難避免的畏怯情緒,奮勇應戰,這是很不容易的。

  何慶彥是李綱賞識的禁軍將領。禁軍多年來由高俅一手包辦,軍政腐敗,士氣頹喪,有能力、有抱負的官兵都想脫離禁軍,另謀出路。也有因為種種原因留下來供職的,大都沉屈在中下層,高級將領中很少有李綱的知音。李綱這次自南方北調至京,雖然充任與軍事毫不相干的太常少卿,但預料到天下多事,京師必有被兵之日,有意識地與禁軍將領多相往來,其中何慶彥、姚友仲、辛康宗等與他相交甚密,也因他們的關係,結識了中下層的將佐金、銀槍班的蔣宣、李福、盧萬等人。還有一個何灌,也是西軍出身,後來依附高俅,劉延慶門下,聲名不好。這次奉命防河,在滑州未經一戰就逃回來了,更為將士們所指摘。但他畢竟是一員老將,梁方平統軍防河時,他曾向當局力諫,防河的禁軍不可恃,京師應有準備。李綱看中他還有一點責任心,在禁軍的最高層中,只有他尚堪一戰,就在淵聖面前把他保下來,一起參加守御。後來又劃東南半壁給他,讓他負責那方面的城防。

  李綱賞識的這些將領,在現在和將來的保衛戰爭中都起了一定作用。何慶彥首戰得利,其功不小。

  其實那天戰鬥還不能算是十分激烈,金軍的船隻順汴河而下,何慶彥招募的敢死士準備了長鉤,看看金軍的船隻駛近,就從隱蔽處跳出來,以長鉤鉤住船隻,其餘士兵準備了大塊石頭,猛然向小船砸去,把它們砸得粉碎,沒有上鉤的船看看前面形勢不利,就退回去了,但是迪古補不肯退兵,不久又派一批小船頎流而下,船上乘載著許多弓箭手,挽起強弓,向城上頻頻發射,使敢死士近不得船身鉤搭。敢死士又在汴河中流安放了不少杈木,還發動觀戰的老百姓搬運大石塊塞在水門的河道中間,把河道堵死了,金方的船隻無法下駛。

  又有幾隻小船被石塊打碎,不習水性的金兵紛紛掉下河去。敢死士不愧為不怕死的勇士,他們不顧後面應援的金軍的勁矢狂射,奮勇跳入汴河內,活捉並斬殺了掉在水裡的金兵不下一百餘名,其中還有一名女真的中級將領。當戰士們舉起戴著銀環③的女真將領的首級向岸上搖晃示眾時,觀戰的將士百姓們都狂呼起來。

  這以後就沒有戰鬥了。金軍的船隻不能下駛,但也不肯撤回,他們挑起明晃晃的燈籠,又把沿河的建築物統統拆下來當木柴燒,沿河兩岸火光燭天。宋軍沒有射遠的大炮和強弩,眼睜睜地看著金軍耀武揚威,無法把他們驅走,但是參戰的戰士和觀戰的老百姓越來越多了,他們隱蔽在金軍箭射不到的地方,大聲吶喊,通夜不絕,雙方相持到天明,金兵方退。宋朝的官兵百姓又大聲鼓噪起來,好象列隊把敵軍送走,然後大家狂呼著慶祝第一個勝利。

  這第一個勝利,從戰鬥的角度來看,並沒有怎樣了不起的戰績,但它把金人的攻勢擋住了,磨鍊了戰士們的膽力,也使全城軍民產生了敵軍並非不可戰勝的信心,這是很有意義的。

  (四)

  真正的鏖戰發生在初七這一天。

  初六日是斡離不的試攻,他只派小部隊乘船進攻西水門一處。到了初七日,他才發動全面進攻,投入的兵力在四五萬人以上,隨軍攜帶的攻城用具全部用上了,從開封的東、北、西三個方向進攻,戰況空前激烈。

  這天清早,李綱正在垂拱殿奏報昨夜的戰績,忽聽得內侍報來金軍進攻封邱門,酸棗一帶甚急的消息。淵聖著了慌,急命李綱前去禦敵。

  隔夜,李綱已傳命蔣宣、李福在侍衛親軍軍中挑選出一千名善射的士兵待命,面聖出來,他就帶著這一千名射士趕赴前線。從禁中到酸棗門將近二十里路,李綱在夾道委巷中騎馬飛奔,一面又不斷派出傳令兵向各方面傳送命令。他一路上心裡十分緊張,唯恐自己尚未馳抵城廂,金軍已經攻陷城池了。幸喜他奔抵目的地時,看見戰況雖空前劇烈,城門尚未失陷。姚友仲正在敵樓上緊張地督戰,見他來了,急急忙忙稟告了幾句,又返身回去督戰。這正是間不容髮的當兒,大隊金兵已越過城濠,有的倚著雲梯,準備搶城,守軍沉若應戰,把手頭撈得到的矢石灰瓶,一陣陣象傾盆大雨似地往城下傾潑,一次又一次地打退金軍,讓他們留下許多屍體,有的地方屍體橫七豎八地疊起來,疊成好幾層。只是矢石有限,金軍卻不顧傷亡,前仆後繼地繼續撲向城根。在陣後督戰的將領們掄起八棱大棒,不由分說,朝那些後退的將士橫掃豎打。他們退下一批又湧上一批,再進再卻,再卻再進,形勢確實十分危急。

  李綱的出現,首先振奮了士氣,然後他急令蔣宣指揮侍衛從城頭上發射箭矢。他的幕僚與內監們打交道,費盡口舌才搬來幾座大炮,幾架床子弩,把他們推挽上城助戰,射士們人手多,箭矢集中,射法又不同凡響,傾刻間就射死不少金兵。有的射士擒賊擒王,對準戰陣後的督戰將領射去、也射死射傷幾名,造成了金軍的混亂退卻。這時城上城下都看清楚有一名金環大將怒馬突出,直撲城根,企圖穩定軍心,重新組織進攻。城上幾架床子弩一齊對準他發射,有兩支箭同時穿透他的身體。他的親兵們急忙向前搶得他的屍體,回身就走。城上一起吶喊,金軍大亂,狼狽撤退。

  酸棗門下的進攻顯然緩和了,但是近旁的戰鬥還是十分激烈。金軍似乎在每一道城壁下都選擇了幾個進攻點,只要一處得手,登上城樓,就可驅散守軍,搶奪城門,放進大隊人馬。面對著金軍的流動進攻,李綱也不固定駐守在一處,他帶著僚屬部將乘城而行,看到戰況劇烈之處,就把弓箭隊調來助戰,同時激勵將士,奮勇搶救。將士們人人奮戰,找到目標就一箭射去,還有用手炮、檑木相擊的,擊退金軍。

  床子弩發揮了殺傷敵人的高效率,幾座笨重的大炮也開始發威,遠距離地攻擊敵方陣後,破壞他們組織進攻。座炮雖有,作為炮彈的大石塊卻不湊手,數炮打過,座炮就沉寂了。眼看密集的金軍,重新集合擁來,一時無法把他們打退,在城頭上觀戰的老百姓們看得氣憤,有的振臂一呼,說到蔡太師花園裡去要石頭。這是個由群眾自己想出來,群眾自己領導,群眾自己行動的真正的群眾運動,一人帶頭,一大群人就呼嘯著擁到「春風楊柳太師橋」的太師府中,把東園、西園中的假山湖石統統拆下來,搬運到城頭上當炮石打。這一不平常的舉動,在戰鬥的當時,大家都覺得是正常而又十分必要的。用民脂民膏換來的假山湖石,當作炮石打去,既打擊了侵略的金軍,也懲罰了導致侵略的民賊蔡京,大家心裡感到特別痛快。

  一陣炮轟箭射,把城壕以內的金軍消滅了,城壕以外的金軍也被轟擊得站不住腳,紛紛撤退,丟在城根、戰壕中的雲梯也顧不得搬走。縋城而下的宋軍一把大火,把他們燒成灰燼,火焰衝天而起,遮蔽了白日,在金軍混亂的退卻中,這些縋城而下的勇士義敢於渡濠追擊,掩殺潰兵,使金軍丟下了大量的屍體匆匆而逃。

  這一天金軍攻陳橋門、封邱門、衛州門,而以攻酸棗門為最急。宋朝能戰的將士何灌、姚友仲、辛康宗等幾乎全部出動了,西門沒有重大的戰鬥,何慶彥也被調到陳橋門上督戰。雙方戰況空前激烈,從早晨卯時一直戰鬥到申、酉之間。進攻的金軍損失較大,有數千名戰士和十多名金環、銀環的大將被殺,受傷的更是不計其數。宋朝方面也有相當損失,有些城樓上蝟集著無數箭矢,不少官兵中箭傷亡。

  既然各處城門都確保無恙,而金方的損失遠遠超過宋方,這一天戰鬥的勝利者毫無疑問是屬於守方。

  (五)

  金軍兩次進攻都鎩羽而歸,第二次的大攻擊不但無功,反而遭到相當嚴重的損失。各軍都有傷亡,單是女真精銳就陣亡了數百名,大將迪古補受傷,兀朮麾下有兩名青年宗室和一名猛安被殺。當天收兵時,各軍士氣不振,多有怨言。斡離不考慮了全局,不得不暫時約退人馬,重新部署再攻之計。

  當夜,李綱和隨從人員都宿在酸棗門城樓上,密切監視敵軍行動。半夜以後,探馬報來,金兵已撤。李綱大喜過望,照是照夜中,從城頭望城下,只看見一片黑暗的海洋,遠處有些跳動著的燈光和隱隱約約的囂呼聲,也弄不清楚方位和距離遠近,李綱決定明晨親自出城去實地視察一下,以決定下一步的行動。

  淵聖皇帝關心戰局,夜來已派了幾批內侍趕來向訊,李綱原答允明天一早自己去垂拱殿面聖詳奏,如今情況發生了變化,他考慮一下,改派親征行營副使李梲入官面奏。李梲是他的副手,昨天又跟隨他在酸棗門上督戰,始終沒有離開過左右。他相信派李梲入宮,一定能夠奏報得十分詳細翔實。

  此外,官家早兩天御口答應頒賜一百萬貫兩匹的錢、銀、絹帛賞賜給前線將士,這個消息早已向將士們公布過了,並由親征行營司定了賞格;凡打死射死一名金環大將的賞銀千兩,打死射死一名銀環大將的賞銀百兩,以下遞減有差。應統制以下軍官,下至士兵戰死戰傷的都規定了撫恤和慰問的金額,行營司派專人在各城門計數造冊,不許遺漏。這一著在戰陣中果然很起作用,更加激發了戰士們的鬥志,無奈官家的賞賜口惠而實不至,戶部侍郎王時雍推說這筆特賜應在官家內庫中支付,與本部無涉;掌管內庫的內侍朱拱之又推說官家已降手諭,明確指定應向戶部關領,無與內庫之事,再問官家的手諭在哪裡,據說還擱在內廷尚寶司,要等到蓋了御璽後才能生效。問起尚寶司的內監,又回說根本不知道有這樣一道諭旨,總之是推來推去,推了三天,這筆賞賜還是沒有著落。

  李綱知道李梲曾在河北路當過轉運使,與王時雍、朱拱之都有微妙的關係,因此給了他任務,今天務必把這項賞金取到,限明日一定要發放到有功將士和陣亡官兵的家屬手中。

  李綱再三關照道:

  「初六西水門之戰,何慶彥獨立大功,昨在封丘門上助戰,也著勞績。酸棗門大戰,姚友仲戰功最著,蔣宣、李福的弓箭手射退金軍,並指揮弩手攢射城下的一名金環大將,當場射死,眾目睽睽,務必依照賞格發給金帛,以昭大信。姚友仲、何慶彥官位已尊,須得官家御筆褒諭,激勵大眾。副使見了聖衛都要一一詳細奏明。」

  李綱把兩天來將士們的功過,都記在心裡,一項一項的報出來,要李梲奏上。李梲身為副使,只好照單全收,諾諾連聲而去。可是這個李梲,無論從年輩、資歷上來講都在李綱之上。李綱在這次超擢以前只做到太常少卿,而他李梲三年前就官拜光祿卿,單憑這一項他就很有理由陽奉陰違,不聽李綱的指揮,何況要取到金帛,這個任務是很難完成的,無論王時雍,無論朱拱之,都是他的「關係人」,交情要留到對自己有好處的時候才肯用,他又豈肯為了這幾個「赤佬」就去開罪權貴們?

  他在李綱跟前,說不得只好低頭三分,馬匹一離開李綱的視野,就恨聲地對幾名隨從發起牢騷來:

  「幾名『赤佬』殺了個把小番,值得什麼大驚小怪?怪不得白太宰說,李伯紀專會嘩眾取寵,他自己取不到金帛,卻把俺往火坑中推,俺豈是三歲小孩,聽他擺布?」

  「赤佬」是東京人對士兵的賤稱。北宋一代重文輕武,即使在邊疆上立了赫赫戰功的大將,也難免受到「赤佬」之譏,何況這個李梲,一生都在官場中打滾,早已養成趾氣高揚、瞧不起軍人的習慣,他當然不肯給姚友仲他們一個比較尊敬的稱呼。

  不過官場中也有例外,譬如這個「嘩眾取寵」的李伯紀,他同樣生長在充滿著輕武重文偏見的宋朝,又身為文人官員,卻從不輕視軍官,有時還要「嘩軍人之眾,取學生之寵」,對尚未進入仕途的太學生也另眼看待。他今天出城視察,挑選的隨從中既有文人,也有武夫。譬如文人出身的參謀沈琯,原在蔡靖幕下任職,燕山淪陷時,一起為郭藥師所俘,隨金軍南下,中途伺隙逃歸,投奔李綱。他深明敵情,提供了許多寶貴的情報,深為李綱器重。另一名文人正是太學生雷觀,他帶著太學正秦檜一道奏章的底稿來見李綱,李綱來不及細問,就把他帶出城了。另外三名隨從何灌、辛康宗、李福都是軍人,就中何灌還犯過很大的錯誤,帶罪在身,以得諮詢,李綱也沒有瞧他不起。

  這次李綱出城視察的目的地是封邱門外的鐵塔。鐵塔高三百六十尺,是東京附近最高的建築物,登上去眺望敵營,一目了然。為了不打草驚蛇,他們這一行人輕騎減從,沒有另派步騎兵護衛。李綱身拔輕裘,裡面卻也裹甲,以防萬一。他的防身武器,那一對三十多斤的鐵鐧,此時讓從人攜了,自己空著雙手登塔。沈琯雖是文人,也帶了防身寶劍。何灌等自不必說,都是全身披掛。鐵塔距封邱門城門不過數箭之遙,一陣疾驅,早到塔下。這裡昨天還是戰場,一路行來,都看見戰死的金軍人馬的屍體。鐵塔下原有一座大寺院,塔的周圍圍著木欄干,此時都被金軍燒了,灰燼猶溫,焦味撲鼻,燒得焦頭爛額的佛像橫七豎八地倒在灰燼中間,看來,這寺院和木欄干還是昨夜撤兵時燒掉的,但他們已來不及破壞鐵塔了。從人們稍微撥去一此斷木焦磚,他們就進入了塔內,循著扶梯,盤旋升陟,幾個曲折,就登上三層,此時塔身越來越窄了,眾人不能同時並行,只好魚貫而上。李綱走在最前面,他即使不攜帶鐵鐧,單單身上的一副鐵甲就有二十斤重,幾層扶梯走上去,就有些氣喘。

  連日天氣都是陰沉沉的,霧氣四塞,陰霾不開,與那戰鬥氣氛相當調和。今天卻是個大好天,卯初剛過,東方升上了一團火球,它似乎在地平線上跳了兩下,就躍登高丘,然後很快地直升上去,驅散了浮雲薄霧,高懸碧空,為他們一行人提供了廣闊的視野。

  金軍確實退走了,退得匆忙,這從地面上留下的混亂的遺壘可以看到。也退得相當遠了,目測過去,現在金軍分別駐在城西北郊約十多里至二十里的地方,原來駐軍的牟駝岡一帶現在出清了人畜,變成了空宕宕的一片。從金人的撤退中可以看到昨天的戰績十分輝煌。

  但是金軍的退卻,僅僅是經過一個回合交手,初戰不利,暫時後退一步,以便站穩腳跟伺機再進的退卻,並非就此失敗了。李綱登高一望,在十多里外,金軍的營帳密密層層,軍旗招展,灰塵飛揚,士氣猶自旺盛,這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還有,昨夜以前,金軍的大本營雖駐在牟駝岡一處,其他城北、城東、城西都散駐著不少金軍。登高遠望,可以看到他們的後方到處都扎有軍營。現在,金軍的戰線縮短了,他們集中在西北角,西城瓊林苑、金明池周圍都有軍隊厚集,看樣子很象打架的一方,一拳頭打出去落空後,立即收回,保護著自己的胸腹。

  一對於這個現象,何灌、沈琯的看法一致,都認為金軍怕我勤王軍東來,恐有腹背受敵之虞,厚集西北路,目的就在加強這一路的防禦。沈琯還進一步指出,金軍一敗之餘,就惴惴然唯恐我西北軍東下,這說明他們的內心也是有所不足的。

  對於這些意見,李綱都點頭稱是。昨日之戰,雖然險象環生,最後到底把金軍擊退,取得相當大的戰果,自己方面卻損失有限,不由得產生了一點輕敵之心,以為金軍不足懼,特別當午夜後探子報來,金軍已撤,他一度幻想金軍可能知難而退,全面撤退了。文人出身的李綱雖然勇銳任事,對軍事經驗卻是缺乏的,謀事有時難免於輕率,結論有時也下得過快。譬如說,昨日姚友仲曾一再提醒他,即使守城得勝,最後要打退金軍,仍非依靠勤王東來的西兵不可。他當時聽了,心中也未必以為然,只有此刻他親臨戰地登塔環視,看到金兵的實力仍是如此雄厚,大戰方必未艾,最後收功,確非西兵不可,這才有了臨事而懼,好謀而成的現實想法。

  戰爭鍛煉人,李綱身為全軍的統帥,他也只是在戰爭中一步步地學習,一步步地成熟起來。天地造化並沒有在戰事發生以前就為大宋社稷製造出一個天才的統帥來讓他挽救危亡,保衛江山。

  他這樣深思著的時侯,不禁信步登上鐵塔的最高一級。這裡的塔身更加狹窄,但是視野更加寬闊了。他只見滔滔黃流從天際飛來,幾番周折,幾次直瀉,好象一條桀驁不馴的黃龍在束縛著它的兩岸堤壩之間奔騰跳躍,遣遙望去,看不見人影和船隻,顯然,它已受到金人的控制和封鎖了,在數千里原野上賓士咆哮的黃龍,如今被關鎖起來,鑰匙掌握在金人手裡。這是大地的恥辱。李綱不禁回過頭去,譴責地望了何灌一眼,慨然道:

  「黃河天險,一夜決防,坐使虜騎泛濫,將軍不得辭其咎!」

  何灌羞愧地低下了頭。

  (六)

  「賞盡天下花,踢盡天下球,作盡天下官」這是兩天前代替白時中為太宰的李邦彥的名言。

  「讀遍天下奇書,交遍天下奇友。」這是親征行營使李綱的名言。讀遍天下奇書,固然很不容易,交遍天下奇友,卻是李綱努力在追求的一個目標。

  事實上,從他北調供職京師以來,凡是與他志同道合,堅決主張抗禦金寇的人,他都視為朋友。而當時金兵尚未南侵,大河南北也還看不到胡騎出沒,要公開主張避狄出逃或者早就準備屈膝投降的人大約是很少有的。在抽象理論上,人人都是抗戰派,因而在當時,自宰執台省到百官胥吏,自禁軍將領到士兵走卒,及至太學太醫、作坊店主等人中間,都有李綱的朋友。

  李綱又以愛惜人材、培育人材著稱。他雖沒有在太學中任職任教,但在太學生中間有許多朋友。日常以忠義相砥礪,每天談論的是萬一金人兵臨城下,京師將出現怎樣一個局面,從而預籌戰守攻防之計。這些議論,別人聽來也許好笑,一個太常少卿和一群太學生,幾杯燒酒落肚以後,酒酣耳熱,講的無非是刀光劍影、金戈鐵馬之事,休說純屬書生之見,全是紙上談兵,他們倒實實在在把這當作一件正經事來乾的!

  可以說,當李綱還是個太常少卿,遠遠沒有取得朝廷任命主持京師戰守的大權之前,他早就給自己下了委任令,並且在自己的構想中,網羅各方面的奇才,成立了一個「行營使司」,或者「京師戰御使司」,或者其他的什麼「司」,執行超戰守大計來了。

  這個雷觀,就是他早先在太學生中間看中的奇才,交的奇友,理想的幕僚人物。他特別欣賞雷觀說過的一句話,「天下之利害當使天下人議之,安可結舌以保身?」這句話差不多已成為所有太學生的座右銘了。行營使司真的成立以後,李綱就辟他為幕僚,準備畀以重任。不過這個雷現在太學生中間已很有名望,已經鋪平了未來的前程,並不忙著做官。他要答報李綱的知遇之感,在重大的政治問題上提醒李綱,以補救他的不足。他認為這才是自己最有效的報國之道。

  李綱雖然看中了雷觀之才,雷觀卻並不認為李綱就是毫無疵瑕的統帥。早在太常任上,他們幾個太學生碰在一起,也會善意地譏笑李綱是「志大才疏」。志大是稱讚他忠君愛國之心,可貫金石,這一點大家公認,毫無疑義(當然也要經過事實考驗)。才疏是指摘他細大不捐,良莠不分,把一切口頭上的,經過偽裝的「抗戰派」都看成為志同道合的朋友。這種指摘有時是過火的,在事實真相尚未揭曉,忠信奸佞尚未判明以前,雙方都可以各執一詞,卻無法說服對方。因此儘管這種譏刺十分尖銳,李綱對志大的評語謙遜不遑,對才疏一點卻有自己的保留意見。

  譬如李綱與太學正秦檜有相當交情,一直認為他議論英發,心思縝密,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太學中的幾個朋友與秦檜打過交道,吃過暗虧,不能同意他的意見。李綱因為他們拿不出多少真憑實據,單憑几句誅心的空話就替秦檜下結淪,也不肯同意他們的不同意見,雙方又形成了相持不決的僵局。今天雷觀帶來秦檜數日前上的奏章《論兵機三事》的底稿,算是拿到了真憑實據。他了解在這本奏章後面的複雜背景,並且指出了在目前政潮中的一個新動向。他就是為了這個才跑來提醒李綱的。

  鐵塔的頂層,容積特別狹小,經不起幾個人在裡面轉身。何灌等幾個將領看了一會,先就下去,李綱把沈琯留住了。他記起前天沈琯給他一封信中談到馬擴近來在河北、河東地界收編義軍的活動。馬擴是李綱心儀已久,可惜沒有機會結識的奇友,而馬擴在兩河地界收編的義軍領袖中又有不少是他知名已久,心嚮往之而很想結識的奇人。現在他憑著鐵塔的狹小的窗口,極目遠眺,遙想大河以北的局勢雲擾,常勝軍已經降敵,劉鞈消息不明,童貫又急急逃回,朝廷在那裡已無一支正規軍隊,現在的希望只能寄托在義軍身上。在這個時候,他特別想聽沈琯講講有關馬擴和義軍的情況。

  沈琯談了一回後,說起:

  「某在金營時,虜酋斡離不也曾向某打聽馬子充的消息。」

  「斡離不如何認得馬子充?」

  沈琯還來不及回答,雷觀就插言道:

  「馬子充多次出使金廷,在一次圍獵中,還救過大酋完顏阿骨打之命,斡離不豈有不識馬子充之理?」

  顯然太學生們對馬擴的行動也是十分熟悉的。

  「奇才!奇才!」李綱點頭嗟嘆道,「可惜俺兩次來京,都失之交臂,不曾與他結識得。沈參謀可知道馬子充現在哪裡?」

  「子充如非留在太原張孝純幕中,必在真定西山一帶有所事事。他是個不甘寂寞的人,縱然雌伏一時,必將振翅高飛,此則拭目可待。」

  李綱又點頭同意了他這一觀點。

  出城視察以前,李綱只看到他自己指揮的憑城牆作戰的一道戰線,登塔以後,他看到了西北戰線。如今登上鐵塔頂,他又看到了兩河地界的廣闊的戰線。不但肉眼的視野,他精神上的視野也擴大了,他感覺到自己的思想意識也隨之更加複雜起來。

  李綱還待再問問河北的情況,雷觀卻等待不得了,就從靴筒里抽出秦檜奏疏的底稿給李綱看。鐵塔八面有窗,光線不錯,李綱的目力也還可以,他一面往下走,一面看底稿,還沒走到底層,就讀畢全稿。

  這份奏章還在金兵渡河之報到達京師前就已送呈御覽,只怪李綱這幾天實在太忙了,沒有注意它(即使看到了,大約也看不出有什麼問題)。奏章里講了一些門面話:「金國遠夷,俗尚狙詐,今日遣使求和,又復渡兵隨之,恐是設計以緩王師守御之備。望一面遣兵守備黃河,仍急擊渡河寇兵,使不得聯續以進」等等。

  「金兵渡河之前,秦會之(秦檜字會之)。已見及此,不失為及時之論,有何可議之處?賢弟有以教我。」

  「我公忠厚待人,陳少暘昨天已自說了,李公必然不知其機栝隱狙,我公可知道這本奏章是誰唆使秦檜寫的?」

  「原來賢弟今日來此乃是陳少暘的主見,少暘之言定有深意,」李綱欣然說道,「賢弟且告我這份奏章是誰慫恿會之奏上的。」

  「秦檜疏出自學士莫儔、吳開的慫恿,莫儔、吳開慫恿秦檜上疏又出自李士美(李邦彥字士美)授意。李士美號為浪子宰相,與我公勢不兩立,他唆使秦檜上這道奏章,豈有好意?我公可記得秦檜上了此疏以後,聖上才派李鄴去金營講和,蛛絲馬跡,斑然可尋。昨日犬戰方劇,李鄴那廝,卻偷跑回來了。朝廷立派鄭望之為使,出使虜營,晚晌間鄭望之又把兩名虜使帶回,徑入宮中,鬼鬼祟祟地不知幹了哪些鬼蜮勾當!正當前線將士喋血苦戰之際,朝廷大臣卻一力慫恿官家與金賊議和。金人以講和愚我,李士美等人又以講和愚官家,愚百姓,不至亡國覆宗不已。如此大事,我公豈可等閑視之?」

  李綱想不到從秦檜的這道奏章中竟會引起一場講和的陰謀。這兩天他一心撲在戰爭上,對朝局變化知之甚少,全靠太學生們耳目靈通,不時帶些消息過來,他才能略知一二。

  初五堅守之議定下來,白時中不能再腆顏留在首相任上了,當夜官家就下旨遞升李邦彥、張邦昌兩人為太少宰。李張之心,路人皆知,當時輿論大嘩。雷觀趕快就上了一道奏章,指出「白時中罷相,公議稱快,遞遷李邦彥、張邦昌,士民大失望,」又說:「天子建太學以取士,有求言之詔,且審誡曰:毋回隱以溺於導諛,苟若畏禍而不陳其愚,臣實恥之。」

  李張議和,還是意料中事,最令李綱吃驚的是他的薦主吳敏竟也改變了論調,主張起和議來。吳敏是官家最親信的大臣,他也主和,肯定會影響官家的抗敵意志。雷觀還告訴他,李張以外,宰執中尚書左丞蔡懋,中書侍郎王孝迪,行營副使李梲,樞密副使唐恪、趙野、權直學士院莫儔、吳開等無一不是他們的黨與。他們聚在朝堂上,不問前線勝負,大發議和之論,一唱一和,說什麼國家拼著捐棄數百萬金帛、數百里封疆與金人,就可保數十年太平,豈可聽新進後生的議論,妄開戰釁,把祖宗基業付諸孤注一擲?有些話分明是針對李綱的。看來朝廷大臣中,李綱是徹底孤立的,這些情況李綱都懵然無知,還引他們為同調。如今聽了雷觀的分析介紹,才如大夢初醒,不覺深有感觸地說:「朝廷養士百餘年,不想到得危難之日,竟無一個忠君愛國之士,肯與官家分憂。如果他們議和的陰謀得逞,大局就不堪設想了。」

  雷觀卻不同意他的一概貶斥的說法,當下就反駁道:

  「我公此言差矣,廟堂以上固多苟安誤國之人,江湖之中豈少忠義自矢之士?別的不說,太學中數千人,除少數敗類,甘為權奸犬馬之外,大多忠憤激發,夜來相與聚議,都願投奔我公,在帳下效一卒之勞。即如少暘,這兩天正在草擬一封萬言書,言人之不敢言,竣事之後,也當投筆從戎,望我公收錄。士豈有負於國家?」

  李綱知道自己說得偏極了,即忙糾正道:

  「太學忠義,某所深知,正當相與勖勉,共赴大計。不但此也,前昨兩天,軍士踴躍赴戰,不惜肝腦塗地。何觀察也說,昔在西北,不曾見得士卒如此用命,如此士兵,豈不可用?」

  「不但軍士用命,今日京師百萬居民,都與我公一樣心腸。」雷觀又提醒他說,「前日何統制說了一句,要用大石堵河,老百姓紛紛涌至權相蔡京家中,拆了假山湖石來用,剩下的湖石,昨日又用於酸棗門上的座炮上擊賊。人心如此,眾志成城,何憂金虜不克?至於朝堂群小,和議誤國,我太學生職責所在,口誅筆伐,必不使其奸謀得逞,我公多提防著點就是了!」

  李綱本來就是有承擔、有勇氣的人,此刻面臨內外兩條戰線,戰鬥任務都十分吃重。並不氣餒,他的神情倒更加發旺了。當下,他慨乎言之:

  「李某一心許國,豈懼艱巨?只要有裨大局,一息尚存,誓必與他們周旋到底,有進無退,有死無生,賢弟回去可對少暘及諸同舍說,諸君不負國家,李伯紀也決不負諸賢君期望,就請放心好了。」

  (七)

  第一個出使到斡離不軍前乞和的給事中李鄴完成了「送禮」任務,又帶回來一批貨色,於初七日戰鬥最緊張的時刻擦城繞入南門回朝。他是凱旋的英雄,只看他雙手空空,滿面春色,就可知道他的任務一定完成得十分出色,當下李邦彥等宰執大臣都到朝堂門口迎候。新任尚書左丞蔡懋,忘記了「左轄」④之尊,竟然邁前兩步,親自籠住馬頭,扶他下馬。李鄴樂得風光,讓大臣們恭維一番,然後站在朝門口,當眾大言:「敵強我弱,勢不可敵,二太子囑早早派去議和大臣,議定了便好退兵。

  李邦彥聽了不禁拊掌稱善,說道:「某早知強弱之勢不侔,毋奈官家聽了李伯紀的話,輕啟戰釁,闖下大禍,如今還得某與諸公與他了梢⑤。給事且請都堂中坐,說一說金人之勢如何不可敵。」

  李鄴是在黃河邊上見到斡離不的,他送去了兩樣重禮,一是黃金萬兩,二是「我朝軍備廢弛,不敢與貴朝為敵,宰相特派下官前來乞和」的情報。斡離不照單全收,然後快馬加鞭地殺到汴京城下,把活寶李鄴也一起送回城下,要他回送一筆重禮給宋朝的君臣。這筆回禮就是李鄴從金營中帶回來的一批貨色,叫做:

  「金人如虎,馬如龍,上山如猿,入水如獺,其勢如泰山,宋朝如累卵。」

  宋朝大臣聽了,一個個膽戰心驚,面如土色,龍虎猿獺已不可當,何況它又是一座泰山。想我兩隻小小的雞蛋,疊在一起,不碰自落,怎當得它以泰山壓頂之勢壓下來,豈不立成齏粉?

  驚懼之餘,也有一點安慰:既然雙方之勢如此不侔,不與他議和,更待何時?耽得一時驚嚇,倘因此定下和議來,倒也不失為禍中之福。當時不但李邦彥、張邦昌等人因為找到了議和的有力論據而感到十分高興,即使象吳敏這樣的人,原來對戰和二途都有些將信將疑,心神不定,如今也覺得非和不可了,不知不覺也成為他們的一丘之貉。

  張邦昌更加積極,既然朝堂中大家的意見完全一致,就得趕派出使人員,出城談判,免得李綱打了勝仗後又有後言,官家可能再受熒惑。現在傳來的消息確實不妙,李綱已在酸棗門外再次打退金軍的攻擊,看來他已經走到他們的前面去了。

  這批人的行動十分迅速,議論剛定,恰巧駕部員外郎鄭望之為了往太僕寺選馬之事,來到都堂太宰的閣子請示。張邦昌一見就拖住他道:

  「好了,好了,鄭望之在這裡,就派他出使。」

  鄭望之還摸不著頭腦,張邦昌附耳數語,頓時明白。他又不是傻瓜,豈肯讓這宗淌來的富貴白白流失?這時李邦彥、吳敏已把李鄴帶入內宮面聖。只消三言兩語,就打動官家之心。官家在親自派李綱去酸棗門督戰,後來又幾次派人去前線問訊的同時,竟也同意了李邦彥求和的建議,借鄭望之以工部侍郎的名義,奉使出城。

  按照規矩,出使人員的鞍馬袍帶要在國信所關領,此時只怕遲了有變,來不及跑去關領,張邦昌就吩咐小吏把自己所帶鞍轡絨蓋一齊借與,馬上押送出城。鄭望之仗著自己的嗓音宏亮,越過城濠後,就向金人軍前大聲揚言,朝廷遣工部鄭侍郎往軍前奉使,大金可遣人來打話。

  斡離不早已做好兩手準備,他在積極攻城的同時,親自接見了鄭望之,讓他帶回「事目」一紙,吩咐他奏明官家與宰執商議了再來。

  事目就是金人提出來的講和條件,內開:

  1、犒師之物,黃金五百萬兩,白銀五千萬兩,絹帛一千萬匹,馬駝騾驢之屬各以萬計。

  2、尊金主為伯父。

  3、凡燕雲之人在漢地者,悉以歸之。

  4、割太原、河間、中山三鎮之地。

  5、以親王、宰相各一名為質。

  李鄴使金,只帶回來一句空話,一個論點,一些論據,鄭望之卻帶回來具體的條件,在賣國競賽中,他比李鄴又高出一頭,只是與他一起進城的金使嫌他的地位太低,不夠資格,堅持要朝廷派一名宰執級的大臣前往談判。恰巧初八早晨行營副使李梲受了李綱之命向官家奏稟。李梲一肚皮沒好氣,把前線的情況說得一塌糊塗,危險萬狀,果然把淵聖嚇得心驚肉跳。這就使李邦彥、張邦昌對他十分滿意,再加上李梲本來就是同知樞密院事,是個宰執級的大臣,可以滿足金人的要求,當即就地取材,奏准官家以李梲、鄭望之二人為計議使副,再次去金營談判議和條件。

  聽鄭望之說起昨日斡離不接見他時,態度溫和,神色喜悅,他李梲官拜樞密副使,比鄭望之的借官工部侍郎要高上一級,理應受到更好的待遇。不料他在大營外面,看見小番們對他瞪目相視,毫無敬意,心裡十分反感,想道,「赤佬們無禮,看見本使也不知道上前施禮。豈不知本使官拜樞密,與你家太子郎君也是平起平坐之人,豈得怠慢?稍停與斡離不議了大事,少不得要告訴他管教管教。」

  他正要把這個想法告訴副使,忽然聽見幾名小番猛然對他一聲暴雷似的吆喝,他心裡一驚,好象從百丈深淵中直墮下去,不覺兩腿一軟,雙膝著地。以後他們從女真將校兩邊交叉著的槍鋒刀刃中膝行而前,一直跪進斡離不的大帳,拜到他的座前。一路上不知叩了幾百個頭,拜了幾百拜。

  後來發生的事情都是鄭望之事後告訴他的,斡離不高高坐在鋪墊得厚厚的多層獸皮氈上,不發一語。翻譯王汭傳話:「京師之破已是指顧問事。我大金今日不攻,乃是看在你家趙皇一再乞和的臉上,還想保全趙氏宗社,此乃大金皇帝之厚德。爾等休不知趣,事目內所開各項,一件不能少,一兩不可短,爾們快去辦好了送上,才可來商量退兵之事。」

  王汭傳話的當兒,李梲又拜了幾十拜,叩了幾十個頭。王汭問他的話,一句也回答不出來,都讓鄭望之代他回答了,他才再拜後退,直到儀式完畢。這時斡離不發話了,他的漢語說得很好,根本不需要由翻譯傳話:

  「這個李梲可真是樞密副使?」這句話是沖著鄭望之問的。鄭望之回答稱是。斡離不又說:「俺得知李梲還是親征行營副使,你們趙官家派這等膿包貨與俺對壘作戰,今日又派來乞和,豈非你家的人物都已死絕了,讓這等猢猻充數?鄭望之,你回去上復官家,以後休再派這個只知跪拜,不會說話的李梲來此,免得污了俺的眼目,敗壞和議。」

  這番話是用漢語說的,李梲不能說聽不懂,只不知道他究竟聽進去多少。他仍然用叩頭代替了回答,膝行退出大營。

  直到護送他們的小番離開後,李梲才恢復說話的功能。他的第一句話是問:

  「鄭員外,俺的頭顱可還安在腔子上?」

  「李樞密,你的頭顱不是好端端地擱在腔子上,話也說得好好的,怎有此問?」

  看他這般失魂落魄的樣子,鄭望之這才明白李梲的頭顱固然沒有移動地方,他的三魂六魄卻已丟失在斡離不的大營中,要費點功夫才找得回來。因此在歸途上,他謅出一首招魂曲,一路上不斷地叨念著:

  「北方漫漫兮兵戈劇,

  銜命乞衷兮詞氣竭。

  金帳雖好不可留,

  魂兮歸來李樞密!」

  李樞密終於招回他的魂魄一起回到京城了。過了兩天,李邦彥等問他斡離不是怎生一個長相。他繪聲繪影地回答:「斡離不身高八尺,虎腰熊背,顧盼異常,有帝王之相,他穩穩地坐在幾層毛氈上,猶如封邱門外那座鐵塔。」其實都是鄭望之告訴他的話。那一天,他跪在地上,始終不敢把視線抬到幾層獸皮氈的坐墊之上,究竟斡離不是座鐵塔,還是個侏儒,他根本沒有看見。

  使回以後,朝廷具體討論了金人開出來的「事目」。

  割河東、河北三鎮,朝廷並不肉痛。遣歸燕雲之人更是無關痛癢,尊一聲伯父,雖則體面有關,倒也沒有實質上的損失。親王、宰相為質,也可馬上照辦。當時淵聖的第九個兄弟康王趙構自願要去,就派了他(後來換了個肅王趙樞),第一號宰相太宰李邦彥要主持和議大計,當然不能成行,這一次金人又指定少宰張邦昌陪同為質。張邦昌作繭自縛,說不得只好走一遭,想不到這一去,竟然走出一個傀儡皇帝來,在抹去良心的前提下,議和諸宰執也在秘密競賽,看看誰能撈到最大的好處,看來鴻運高照的還要數這個賣國有道的張邦昌。

  以上許多條件,都好商量,真正為難的是犒師之費。斡離不聽了劉彥宗、郭藥師的話,漫天討價。淵聖皇帝也不明白五百萬兩黃金、五千萬兩白銀究竟是一筆多大的數字,被金朝人一嚇,宰執們一逼,居然全部同意了,後來李綱力言「金人所需金幣,竭天下且不足,況都城乎?」淵聖這才明白這數目猶如夜空上的星星,太倉中的米粒,金人慾壑是個填不滿的無底洞。可惜為時已晚,已經答應了金人,要翻悔也無從翻悔了。

  初八以後,戰爭基本停頓,搜括金銀是朝廷的頭等大事,把國庫、宮中內庫所有的金銀全部拿出來,再把御用金銀珠寶全部折價,也不足金人勒索之數的十分之一。

  這兩天,一擔擔、一船船、一車車的金銀綱通過陸路、水運押解到金營,絡繹不絕,十分熱鬧。它們即使用幾層油布密密地蓋起來,也瞞不過人們的耳目。看見的守城官兵,過路行人莫不嗟嘆怨憤,痛斥謾罵,說這都是從老百姓身上刮下來的民脂民膏,不充作軍費殺敵卻去填金人的無底洞,主和的奸臣們該殺!宰執們的日子也不好過,他們倒也不是害怕軍民的斥罵,而是擔心現成的金銀送完了,不足之數如何拼湊?他們想出了種種辦法籌炊,例如裁縮官家和宮中的飲膳,拆去鰲山燈火變賣等等,為數都十分有限,無濟於事,最後還是把主意打到老百姓頭上。

  中書侍郎王孝迪這時兼了一個時髦的差使叫做「專領收簇合大金國犒軍銀」,他公事在身,十分賣力,連夜親自趕寫了一道文榜貼在東京各道城門和通衙大街上,限士庶人等在三天以內,把全部財物都交納歸公,送去給金人抵折。違者就要抄籍,文榜中寫得明白,「此則免吾民肝腦塗地,」不然則「男子殺盡,婦人虜盡,宮室焚盡,金銀取盡。」

  東京人真是好記性,早兩天出了個「六如給事」,把金朝的軍隊比為龍、比為虎,要求「朝廷速宜與和」。今天大街上又出來一個「四盡中書」說金人要「殺盡虜盡、焚盡取盡」,總之是要把家財全部獻出來送給金人,才免得肝腦塗地。製造這些輿論,目的何在?東京人早把他們這幫人看穿了。

  把「六如給事」和「四盡中書」配成一對,從此這兩個寶貝,青史留名,永垂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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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襄陽、樊城,今湖北省襄樊市。

  ②耐辛苦,禁中的習慣用語,皇帝用以安慰臣僚。

  ③女真軍隊的中級將領耳戴銀環,高級將領耳戴金環。

  ④尚書左右丞,是尚書省的長官,稱為左右轄

  ⑤當時口語,了結,解決問題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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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憂書城 > 歷史小說 > 金甌缺 > 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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